摘要:我们都七十了,她教了一辈子语文,我教了一辈子数学,退休后各自丧偶,子女们一合计,让我们搭伙过日子,也好有个照应。
掀开的被子
"老头子,我要回家!"翠花掀开我的被子,眼中带着几分固执。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映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是给她戴了一顶银色的帽子。
那是我和赵翠花搭伙养老的第一个晚上。
我们都七十了,她教了一辈子语文,我教了一辈子数学,退休后各自丧偶,子女们一合计,让我们搭伙过日子,也好有个照应。
"这大半夜的,回什么家?"我把老花镜摘下来,揉揉眼睛,声音里带着些许无奈。
窗外的月光照在翠花脸上,勾勒出她额头上的皱纹。记得她年轻时,额头光滑得跟刚煮熟的鸡蛋似的,如今却像是一张被岁月揉皱的信纸。
"我就是要回家,你送我回去。"翠花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带着一股倔强劲儿,这倔强劲儿我在四十年前就领教过,那时她是学校出了名的"女诸葛",认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一个月前,翠花拎着两个旧布包搬了进来。那布包是七十年代的款式,蓝底白花,跟那时候的蓝印花布床单一个调调。她爱干净,把我这个老窝收拾得焕然一新,抹布伸到了我这个老光棍从没照顾到的角落,连电风扇上的积灰都被她一层层擦干净了。
"老陈,你这房子缺个女人气。"她嫌弃地看着我那堆了半墙的旧报纸,手里的鸡毛掸子挥舞得像是在赶蚊子。
家里很快有了变化,窗台上摆了几盆吊兰,茶几上放了个小果盘,那是八十年代她结婚时的嫁妆,藤编的,看着就让人觉得凉快。
她做的饭菜有滋有味,煎饼果子、豆腐脑、卤煮火烧,北京的老味道在她手里复活了。连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都露出羡慕的目光。老李家前面的小广场是我们这些"夕阳红"唱歌跳舞的地方,每到傍晚,蹦蹦跳跳的身影就多了起来。
"老李家的伴儿真不错啊,瞧把你养得,脸上都有光泽了。"隔壁的王大妈逢人就这么说,那架势就差直接说我们有了"老夫老妻"的意思。
那时候我心里还挺美的,想着这日子过得也忒舒坦了,左邻右舍都羡慕,子女们也高兴。谁知道今晚翠花却像变了个人似的。
"行行行,我送你回去。"我穿上那件八十年代末买的灯芯绒外套,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老式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
我找出电动车钥匙,那电动车是儿子去年给我买的,说是怕我走远路膝盖疼。夜里的风有些凉,带着初秋的味道,我递给她一件褂子:"穿上,别着凉了。"
翠花没说话,只是默默套上衣服。那件褂子是深蓝色的,是我刚跟她搭伙住时特意去百货大楼买的,想着给她个见面礼。
我的电动车是老式的,座椅有点窄。放在车筐里的那只保温壶在秋风中微微晃动,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响当当"牌,陪伴我走过了大半辈子。
翠花坐在后面,双手轻轻扶着我的腰,像是怕碰坏什么珍贵的瓷器。我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透过那件灯芯绒外套传到我的后背。
月亮躲进了云层,只有路灯照着我们前行的路。路边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像是在述说着什么往事。
"记得吗,老陈?三十年前我们学校组织去北戴河,你也是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火车站。"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夜色。
"记得,那时候你坐后座,我们在颠簸的土路上骑了足足四十分钟。"我笑了笑,那时候谁能想到三十年后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重温旧梦。
一路上,电动车发出的"嗡嗡"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我们经过几个老旧的小区,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单位分房,灰白的墙面上爬满了爬山虎,像是岁月在上面绣出的花纹。
翠花的家在老城区的一栋老楼里,是那种典型的六十年代建筑,红砖黄墙,窗户小而矮。四楼没电梯,楼道里的声控灯早就坏了,我掏出随身带的小手电筒,照亮台阶。
"慢点走,别摔着。"我扶着她慢慢上楼,楼梯上铺的是那种老式的水磨石,年代久了,边缘都磨得圆滑了。
她的手有些冰凉,像秋天里的一片落叶。我能感觉到她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夜里的凉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你回去吧,我自己待会儿就行。"到了门口,她掏出钥匙,声音有些颤抖。钥匙是老式的那种,又长又重,钥匙串上还挂着一个小巧的玉佛,据说是保平安的。
"我都送到门口了,进去坐坐吧。"我没等她回答,跟着她进了门。电灯开关还是那种老式的圆形陶瓷开关,按下去"啪"的一声响,黄色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屋子。
屋子里有股淡淡的樟脑味,那是老人家常用的防虫剂。家具不多,但都擦拭得很干净。一张沙发,一台老式电视机,几把硬椅子,墙上挂着几张老照片。
电视柜上摆着一张她和前夫的合影,两人站在天安门前,笑得像刚吃了蜜糖。那应该是八十年代初的照片,翠花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头发烫成了小卷,笑容甜美;她丈夫穿着一身中山装,精神抖擞,两人背后是天安门城楼,鲜红的国旗在风中飘扬。
照片旁边是一个老式闹钟,铜壳的,日本西铁城牌,是那个年代的奢侈品。闹钟滴答滴答地走着,仿佛在数着时间的流逝。
角落的柜子上放着一瓶老酒,瓶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那是"茅台镇"的酒,不是真茅台,但在那个年代也算是好酒了。
"这酒怎么不喝啊?"我随口一问,拿起来看了看,瓶身上的标签已经泛黄,应该有些年头了。
翠花的眼圈突然红了,她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那瓶酒,用袖子擦了擦瓶身。"这是老李——我丈夫留下的。他说等我七十岁那天,要陪我喝了这瓶酒。"
我这才注意到墙上的老式挂历,那种印着仕女图的,七十年代特有的风格。日历上的日期被红笔圈了起来——今天是翠花的七十岁生日。
"今天是你生日啊?怎么不早说?"我愣住了,脑子里回想起早饭时她的异常。早上她煮了长寿面,我还纳闷怎么有这等好事,原来是她给自己过生日。
翠花摇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不想说,搬到你家,就怕你觉得我心里还装着他。"她指着照片中的老李,"这瓶酒封了二十年了,他走的时候才五十岁,说好陪我到七十岁的。"
她的声音哽咽,让我想起了初识她时,她在朗诵台上读余光中的《乡愁》时的样子,那声音里同样饱含着深沉的情感。
"那时候医疗条件差,查出肝病就是晚期了,他走得很安详,临走前还握着我的手,说等我七十岁那天,他会回来陪我喝这瓶酒的。"翠花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她和老李在医院的合影,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我突然明白了,她不是真的要回家,只是要完成和亡夫的约定,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翠花,你怎么不早说呢?"我轻声问道,"这么重要的日子,我还以为你是不习惯和我住才要回来。"
屋子里静得只剩下闹钟的滴答声和翠花轻轻的抽泣声。我走到厨房,找出两个小酒杯,那是那种青花瓷的小酒杯,杯口处还有些许磨损,应该用了很多年了。
厨房的水槽是老式的那种,搪瓷的,边缘已经有些掉瓷。墙上挂着一串大蒜和几个干辣椒,阳台上晾晒着几件洗净的衣服,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洁白。
我把杯子放在桌上:"开吧,今天是你生日,这酒不能不喝。他约定的事,我来替他完成。"
翠花迟疑了一下,轻轻拧开了瓶盖。酒香立刻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像是沉睡多年的记忆被唤醒。她将酒倒入两个小杯中,推了一杯给我。
"老陈,我对不起你。"她低着头,"刚和你搭伙住,第一天晚上就闹着要回来。老李要是知道了,肯定会说我不懂事。"
"有什么对不起的?"我端起酒杯,"人活一辈子,谁没有放不下的人和事?你们夫妻感情这么好,他肯定希望你好好的。"
窗外的月亮从云层中露出了脸,洒下一片银辉。翠花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沧桑。
"记得我们刚到学校教书那会儿吗?那时候校长要我们组织文艺汇演,你教数学的,偏偏还会拉二胡,大伙儿都说你是'文武双全'。"我试图转移话题,让气氛轻松一些。
翠花破涕为笑:"那时候物质条件差,但大家伙的精神头儿可足了。记得那年冬天,学校锅炉房的煤不够了,我们几个老师自己去拉煤,推着小推车,在雪地里走了十几里地。"
我点点头:"那时候咱们年轻,什么苦都能吃。记得有一年,你班的张小明生病了,你背着他去医院,那孩子都比你高了,你愣是把他背到了村头的诊所。"
回忆像是打开了尘封的闸门,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翠花的眼睛渐渐有了神采,她又倒了一杯酒,举起来对着窗外的月亮。
"老李,今天我七十岁了,你说过要陪我喝酒的,现在我把这杯敬给你。"她的声音坚定了许多,"我过得很好,你放心吧。"
她一口喝下杯中酒,然后看着我:"他临走前,让我好好活着,说等我七十岁那天,我们一起喝这瓶酒,不管我在哪,他都会陪着我。可我今天住到你家去了,突然害怕他找不到我。"
翠花的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温度,"老李生前就认识你,常说你是个好人,念叨着要是我以后一个人了,能有你这样的朋友陪着就好了。"
我抿了一口酒,辛辣中带着丝丝甜意,像极了人生百味。"你看,我不也来了吗?一起陪你过生日。老李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翠花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真心笑容,那笑容让我想起了四十年前,她站在讲台上,向学生讲解《雨巷》时的模样。
"那时候我教你们班语文,你教数学,学生们都说我们俩是校园里的'文武双全'。"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柔,"记得那年教师节,学生们给我们每人送了一支钢笔,说是希望我们能教他们一辈子。"
"是啊,一晃眼都退休了,那些学生都有孙子了。"我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递给她:"生日快乐。本来想等明天早上给你的。"
手绢是蓝底白花的,很朴素,却是我精心挑的。昨天特意去了百货大楼,挑了好久才选中这条。翠花接过去,眼泪又落了下来:"谢谢你,老陈。你还记得我喜欢蓝色。"
"那是,四十年的老同事了,这点儿事能忘吗?"我笑着说,心里却想起了更久远的事。那是文革刚结束时,学校恢复教学秩序,我和翠花都是新分配来的教师,年轻气盛,干劲十足。
她总是穿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袖口磨得有些发白,但每次都洗得干干净净。一次下雨,我把伞借给了她,自己淋成了落汤鸡。第二天她给我送来一条蓝色的手帕,说是感谢我的伞。
"我还留着那条手帕呢。"我不经意地说道,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翠花愣了一下,眼睛瞪得圆圆的:"你说什么?那都四十年前的事了,你还留着?"
"嗯,一直放在我的笔记本里,那是我当年教课用的本子,现在成了我的宝贝。"我有些不好意思,"老年人嘛,就喜欢留点纪念。"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我,目光里有惊讶,也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当年啊,我还挺喜欢你的。"我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四十年的秘密,"但那时候你已经和老李好上了,我就没敢说。后来你们结婚了,我也找了对象,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
翠花沉默了许久,然后轻声说:"我知道。"
"啊?"这下轮到我吃惊了。
"女人的直觉。"她笑了笑,"但那时候我和老李已经定了亲,不能辜负他。"
我们默默地喝完了酒,酒杯碰在一起的声音清脆而温暖。屋子里的时钟敲了十二下,新的一天开始了。
"回去吧?"我站起身,轻声问道。
翠花点点头,把那张和老李的合影放回原处,轻轻擦了擦相框上的灰。"老李,我走了,下次生日再来看你。"她对着照片低语,像是在和一个老朋友告别。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枚戒指,很简单的款式,可能是当年的结婚戒指。她把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这个动作她可能已经重复了二十年。
出门前,她又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大半辈子的家,目光扫过每一处角落,像是在和记忆道别。
回去的路上,夜更深了,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翠花坐在我电动车后座,这次她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角,不再像来时那样小心翼翼。
风吹乱了她的白发,却吹不走她脸上的安宁。路过一个公园,里面的大喇叭还在播放着老歌,是五六十年代的《我的祖国》,悠扬的旋律在夜色中飘散。
"老陈,谢谢你懂我。"她的声音融在风里,轻轻地拂过我的耳畔。
"人到了我们这个年纪,都有放不下的过去,没什么好道谢的。"我笑了笑,"只是以后生日要提前说,让我也有个准备,好好给你过一次。"
经过一家还亮着灯的小卖部,我突然刹车停下。"等我一下。"我走进店里,买了一块生日蛋糕,是那种很普通的奶油蛋糕,上面写着"生日快乐"四个字。
回到家,我把蛋糕放在桌上,找出一根蜡烛插上。"来,许个愿吧,虽然迟了一点。"
翠花眼圈又红了:"老陈,你真是——"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摇摇头。
"别多想,咱们这个年纪了,能高高兴兴地过每一天就是福气。"我点燃蜡烛,"来,许愿吧。"
翠花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我看着烛光照耀下的她,岁月虽然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但那份宁静和智慧却是年轻时所没有的。
"愿望是什么?能说吗?"我好奇地问。
"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她睁开眼睛,像个小女孩似的俏皮。
我们各自吃了一小块蛋糕,然后我把剩下的放进冰箱。"明天热一下还能吃。"
临睡前,翠花站在我房门口,欲言又止。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就是想说,搭伙过日子挺好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谢谢你今晚陪我回去,完成了我和老李的约定。"
我点点头:"嗯,挺好的。晚安。"
"晚安。"她转身要走,又停下脚步,"对了,老陈,明天我想去趟市场,买点东西,你陪我去吧?"
"行啊,我推着小车,你好挑选。"我答应道,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笑了笑,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灯,我望着窗外的月亮。年轻时,总觉得人生漫长;到了暮年,才发现生命如此短暂。
桌上放着那条蓝色手绢,旁边是我的老花镜和一本泛黄的笔记本。我轻轻打开笔记本,里面夹着一条已经发旧的蓝色手帕,那是四十年前翠花送我的,上面绣着一朵小花,针脚细密,显然是她亲手所为。
我轻轻抚摸着那条手帕,想起了那个雨天,想起了年轻时的我们,想起了时光流逝中那些错过的机会和如今得到的陪伴。
搭伙养老不是要替代谁,只是在余生的道路上,有个人能并肩同行,尊重彼此的过去,珍惜眼前的陪伴。
枕边是翠花送来的一杯温水,散发着淡淡的热气,像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明天,我们会一起去市场,挑选新鲜的蔬菜水果;后天,可能会一起去公园散步,听曲剧,看人下象棋;大后天,或许会一起整理照片,讲述各自的过往。
生活就是这样,平淡中带着温馨,寂静中蕴含着力量。在这个世界上,能有个人陪你走过最后的路,已经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我闭上眼睛,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窗外,一轮明月悄悄爬上了树梢,洒下一片清辉,静静地守护着这个承载了太多故事的小屋。
来源:那一刻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