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某个历史节点,人类会将文明的种子,撒播在某个地方。此后,经历岁月风沙的长久掩埋,又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冒出来,绽放出时代之光。
题记:
古老的种子,
它生命的胚芽蕴藏于内部,
只是需要在新时代的土壤里播种。
——泰戈尔
在某个历史节点,人类会将文明的种子,撒播在某个地方。此后,经历岁月风沙的长久掩埋,又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冒出来,绽放出时代之光。
怀化就是一个与种子有缘的地方。有很多美好的文明种子,在这里不断苏醒生长,让怀化成为众所周知的“福地”。
这里群山环抱,五溪汇流,有自然之福;这里是贤人辈出,文脉深远,有人文之福;这里是中国军队大胜日军、抗战受降之处,有和平之福;这里是贸易重镇,商道通江达海,有商业之福;这里早在石器时代就产有稻谷,又是当代“水稻之父”袁隆平科研之地,有民生之福……
一切福缘皆有因果。怀化,怀柔感化,福泽后人,自然有其深刻的来处。
山水之利,人文之胜,商道之远,民生之重,这一切,在这里聚合蕴蓄,延续生长,让那些文明的种子,拥有持久旺盛的生命力。
为了探寻这些文明种子的沉淀、萌发、生长的历史过程,这个夏天,我来到怀化,经历了四天的行走觅踪。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
河流是大地的经脉,大河文明是人类文明的源泉和发祥地,每一条河流都与沿岸生活的人们关系绵长深远。
沅江,又称沅水,属于长江流域洞庭湖支流,是湖南省的第二大河流,流域跨贵州、湖南、重庆、湖北四省市。沅水流域内青山绵延,少数民族分布较广大,有着丰富的历史遗迹,屈原、李白、王昌龄、王阳明等历代文人曾于此行吟歌赋。这条江,也被学界称为“文化沉积带”。
屈子霞 雷文录 摄
溆水,是沅水的支流,溆浦是怀化市下辖之地。2000多年前,屈原经过沅水,一路跋涉,溯流而上,直奔溆浦。
一路走来一路歌。在这里,屈原留下了最沉重的身影,最深刻的记忆。
那是屈原的第二次流放,那一次,他种下了一粒高贵的精神种子。
那时,屈原曾经错托的昏君,也就是那个不仅废弃屈原的外交政策,还将之流放到楚北之地的楚怀王,已经为他的愚蠢付出了代价,被劫持至咸阳,客死于秦地。
然而,楚怀王的殒命,并没有唤醒继任者顷襄王的理性。楚国昏君佞臣沆瀣一气,对内制造各种腐败,对外选择妥协投降。在乌鸦的世界里,天鹅是有罪的。屈原,就成为这群昏庸之辈进一步谗毁的对象,遭受了第二次流放的悲怆命运。
这一次方向相反,是楚南的蛮荒之野。那是一条艰难险绝的行旅,也是一条内心孤愤的苦旅。
通过屈原的诗歌《涉江》,我们可以大略标注出这条历史上极有标识意义的流放路线:过长江,经洞庭,上沅水,发枉渚,宿辰阳,入溆浦。
那一天,我面对这段从历史深处流淌而来的江水,对着手上的地图,抚摸着屈原流放的行旅,想象着屈原经历颠沛流离的日子,眼前不停播放着历史的切片。
屈原站在船头,周遭的风景是萧瑟的,有怪石嶙峋,有猿猴哀鸣,有悲怆号子,有江水呜咽。看着远山更远,江水更深,屈原终于老泪纵横了。
内心当然是委屈的。遇人不淑,怀才不遇,又怎么能不委屈呢?但,比个人委屈更痛苦的,是对楚国的国运忧思。
一个智者,当然知道,那已是帝国的黄昏,所有的希望,都像江上的那轮残阳,很快就要沉沦下去了。
历史记不得一个人的委屈,只记得他对未来的贡献。屈原未能实现政治抱负,让良臣身份没有成为他最重要的身份标识。但,或许又正是那一次次的流放,让屈原从一位政治家真正转身成为一位伟大的诗人。
矗立于溆浦屈原广场上的屈原雕像 溆浦宣传部提供
在流放溆浦一带的日子里,屈原写下了《涉江》《山鬼》《橘颂》《天问》等太多亘古名篇。要感谢这里的大江大河大山大地,是它们敞开了博大的胸怀,拥抱了这位文化巨人,慰藉了这位失意孤客,滋养了这位流离移民。
在这里,屈原绘出了“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的极致美景,也表达了“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的坚强心境。那时的屈原,和仆人一起,向当地农户学习种植技艺,自给自足。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情怀不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的坚守不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信仰追求,都可以与这片山水相和了。
溆浦,是屈原整个漂泊生命中一个最重要驿站。这里,让他的太多精神思想得以固化、顿悟、蕴蓄。
《涉江》,是屈原的千古绝唱。如今人们最熟悉的那句“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写的正是屈原精神临界点。一头是国运民生的无奈,一头是自我觉醒的挣扎,而这一切,也被这里的青山绿水融化,滋养成最高洁的价值精神了。
从徘徊到笃定,从不知到所知,在溆浦这片古老而厚重的大地,屈原,其实是迎来了人生一次重要的治愈,激发了强烈的创作灵感,他把自己创造的骚体发挥到了极致,从而接住了深刻的思想。
屈原留在这里的精神种子,如今,在整个世界大地上都开出了鲜花。
“人就像种子,要做一粒好种子”
稻米是人类活着的重要支撑,也是人类通往美好生活的重要依托。
在《招魂》中,屈原就写到当时已有“稻粢穱麦,挐黄粱些”。那么,是谁为2000多年前的楚国留下了这些犒养生民的稻粒呢?
科学与研究,让答案在这个时代已经豁然开朗。
原来,正是怀化这片土地储藏,这里山水的浸润,让7000多年前的种子生命,在历史的时间线上完成了重要的接续。
高庙遗址博物馆 杨锡建 摄
沅江之北,是高庙文化遗址。那一天,我在那里长久流连,感觉风都是从历史深处吹来的,空气中飘浮的庄稼气息都是历经岁月过滤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或许,就是因为在历史的某个时刻,一方水土先养活了一粒种子。
在高庙遗址考古发掘出的稻粒,时间被核定为7400年之前,这是祖先们留给后世最好的馈赠。眼前这粒穿越历史风雨的种子,显得极其微小幽暗,但并不影响由此想象,还会有多少种子已经在岁月的风中碳化无形。这也并不影响我们今天依此推断,在那个悠远的年代,这里可能已经出现风吹稻浪的风景,传唱起标注中华农耕文明的历史先声。
一粒种子,就是人类文明的一块基石。
高庙遗址发现的稻粒,当然不能被定义为是世界最早的,但,它和河姆渡遗址出土的稻谷一样,都是7000多年前先民生产生活依存的物证。结合高庙遗址发掘的石器、陶罐等历史文物,我的眼前不禁浮现着一幅先民生活的人间烟火图。将这样的生活图景与河姆渡遗址文明结合起来,再联想到三星堆文明,不禁让人感叹,从长江中下游地区,到中国的中南部,再到中国西部,文明在那个历史年代,竟然完成了如此无比宽广的铺展。
火种点亮的地方越多,天空就会越发灿烂;种子萌发生长的地方越多,大地就一定充满生机活力。种子能够产生价值,最重要的不只是呵护传承,更重要的是迭代生长。
如同历史记住播下精神种子的屈原一样,这个时代更加懂得致敬那些发现培育提质种子的人。
时光回到1953年8月,年轻的袁隆平从西南农学院农学系毕业,离开如今我生活的重庆,在蝉鸣声中迈进了安江农校,开始了37年培育杂交水稻的逐梦人生。
袁隆平旧居 杨锡建 摄
安江农校,在地理位置上,与高庙文化遗址隔江相望。
历史有时充满玄机,很多事,似乎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一天,我不禁在想,那些在高庙遗址生活过的先民,那个在沅水上忧怀民生的屈原,也许真是在与躬耕于稻田的袁隆平进行灵魂对望吧。
天之所以降大任于一人,似乎总有一些更值得超越现实的想象空间。
1961年7月的那一天,在安江农校的试验田里,袁隆平终于发现了一株“鹤立鸡群”、形态特优的水稻。水稻亩产在那一刻,终于开启了刷新历史的加速度,亩产千斤梦想也从此拉开了大幕。
安江农校千亩高标准农田示范基地 杨锡建 摄
那一天,我对着安江农校的那片稻田,忍不住在想,到底是袁隆平发现了“鹤立鸡群”株,还是“鹤立鸡群”株已经在那里等候千年,来投入到种子最梦想的智者怀抱?
答案或许用屈原的篇名来回答更合适——天问。
不论如何,数据不会骗人,有时,甚至比所有的叙事和抒情更有力量。关于水稻的亩产,专家测算出河姆渡时期水稻亩产是84公斤,想必同期的高庙遗址的水稻亩产也是相差无几。7000多年过去了,早在2021年,袁隆平团队研发的杂交水稻双季亩产达1603.9公斤。
也就是说,从7000多年前到上世纪50年代,水稻亩产也只是提升到300多公斤,差不多增长4倍。而袁隆平团队的研发成果,直接让这些数据呈几何级增长,较之高庙时期增长近20倍。
我之所以要用心测算这样的数据,是因为数字不是冰冷冷的,背后是一个个人,是一场场生活。
人是要靠吃米活着的,生活的幸福,有时就体现在“稻花香里说丰年”。袁隆平实现了“一粒种子改变世界”的伟大功业,这背后关联着整个世界无数的幸福数据。
从“一粒粮食能够救一个国家,也可以绊倒一个国家”的忧思,到“把饭碗掌握在中国人自己手上”的梦想,再到将自己一个人的“禾下乘凉”梦变成了“杂交水稻覆盖全球幸福梦”,袁隆平一生的筚路蓝缕和星耀人间,让我们最应铭记的,就是他那句人们耳熟能详的话——“人就像种子,要做一粒好种子!”
尾声
沅水汤汤,精神福地;悠悠万事,吃饭为大。
从7000多年前的一粒稻草,到2000多年前的屈原涉江,再到当代中国袁隆平的追梦种稻,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人和种子,从来都是相生相恋的。
那一天,站在雪峰山下,沅江之滨,一侧是高庙遗址博物馆,一侧是袁隆平研究杂交水稻的安江农校,眼前,是屈原溯流而上的滔滔沅水,我突然想明白了,大地上最珍贵的种子,都是因为精神的滋养和民生的情怀,才会永远不灭,永葆生命。
在福地怀化,我懂了,福,就是两粒最珍贵的种子:一粒是精神,一粒是民生。
(作者:单士兵)
原载:《重庆日报》,作者系资深媒体人,高级记者。现为重庆日报党委委员、编委。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副会长,曾任重庆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重庆市十佳新闻工作者,曾获中国新闻奖一、二、三等奖。
来源:掌上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