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余秋雨《文化苦旅》中有一篇《藏书忧》,甚得我心。该文提到一位外国旅游公司经理在参观余秋雨书房后大受震动,竟也热心于跑书店,张罗起一个很像样的书房。余秋雨写道:“他也算是一位阅尽世间美景的人了,何以我简陋书房中的杂乱景况,竟能对他产生如此大的冲撞?答案也许是,他
余秋雨《文化苦旅》中有一篇《藏书忧》,甚得我心。该文提到一位外国旅游公司经理在参观余秋雨书房后大受震动,竟也热心于跑书店,张罗起一个很像样的书房。余秋雨写道:“他也算是一位阅尽世间美景的人了,何以我简陋书房中的杂乱景况,竟能对他产生如此大的冲撞?答案也许是,他突然闻到了由人类的群体才智结晶成的生命芳香。”30年前初读这句话时,就在我心里播下一粒书房梦的种子。如今,我也拥有一间还算像样的书房“入梦来斋”,每次跨进书房的一瞬间,总有一阵幸福的暖流涌上心头。而那些与书房有关的书,也成为我百读不厌的珍藏。
给人以震撼的学者书房
书房是打量一个学者精神世界的窗口,那些皓首穷经、学富五车的学者,他们的学术积累与书房的成长一脉相承。参观学者书房,可以让我们感受思想的魅力,参悟治学的门径,欣赏智者的风采。诚如《北大学者书房》一书的编者所言:“学者们坐拥书城、静心治学,精神上自由而富足,学问上自信而厚重。学者们的书房很美,而饱读诗书的素心人,更美。”
《北大学者书房》以摄影文集的形式聚焦北大教授的书房故事,迄今已出版《坐拥书城》和《第一等好事》两辑,包括陈平原、韩茂莉、戴锦华在内的30多位学者书房集体亮相。犹记得今年春节刚过,北大中文系教授陈平原、夏晓虹伉俪欲将部分藏书捐赠首都图书馆,《北京日报》记者上门采访时拍摄的一段书房视频影像,立刻成为网络瞩目的焦点,引来众人艳羡的目光。通览这两部书可知,给人以震撼的学者书房,在北大还有很多很多。
《第一等好事: 北大学者书房第二辑》,任羽中 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25年出版
一篇《书斋内外:一位北大历史学家的写作与旅行》,引我走进罗新教授的书房。作为深耕魏晋南北朝史和北方民族史的历史学者,他的代表作《黑毡上的北魏皇帝》和《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都是我重点精读过的好书。纸上漫游罗新的书房,在我意料之中的是,四壁皆书的书斋环境孕育出史海钩沉的学术底色。而出乎意料的是,爬梳考索只是他读写生涯的冰山一角,亲临历史现场的徒步探险,是他更为精彩的人生华章。在他的书架上,西方旅行作品占据重要位置。美国人马克·亚当斯写秘鲁探险经历的《到马丘比丘右转:一步一步重新发现失落之城》,给罗新带来醍醐灌顶般的阅读体验,使他确信,“只有从现实、从当前的生活经验出发,我们才能靠近并辨认过去”。53岁那年,他用15天时间,从北京的元大都向着内蒙古的元上都一路前行,及至450公里行走画上句号,他的旅行纪实《从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也已蕴蓄待发。此后,他的足迹不断扩展,和探险家保罗·萨洛佩克自成都向北穿越四川腹地,在阿姆河边寻找古老文明的印迹,以重走回乡日记之旅探寻袁中道的心路历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行走到著书,由积累达真知,为学者书房旨趣更添生命之清芬。
郑培凯书房,绿茶 绘
书房里藏着一个人的精神史
随着高等教育普及率日益提升,终身学习理念深入人心,全民阅读氛围逐渐浓厚,人们对精神生活的关注和追求也水涨船高。书房已不再是象牙塔内学者的专属配置,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为自己、为家庭打造一间书房。爱书人绿茶显然对此早有关注,他以手绘书房加推荐书单的形式,介绍120位读书人的书房,其新作《在书中小站片刻·三集》,专辟“书房”一辑,把画书房的见闻、对私家书房的观察、关于书房的忆旧等和盘托出,可谓绿茶手绘书房之旅的阶段性总结。
《在书中小站片刻·三集》,绿 茶 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25年出版
绿茶对书房的“好奇和迷恋”,始于他编辑副刊“书房风景”之时。这使他有机会走访友朋书房,参观他们的藏书,顺便聊聊属于爱书人的私房话。在他看来,书房里藏着一个人的精神史。这些年,他把画书房当作“抵御荒诞和无常的一种生活方式”,常去北京的师友书房里聊天喝茶画书房,外地的朋友,则请他们拍下书房的不同侧面乃至角角落落,再对着照片,画下看到的和想象的书房。
对待画书房这件事,绿茶极为认真。他是否学过美术不得而知,但凭借这几百幅书房画作的实践操练,明显感知到他绘画技艺的精进与拔升。在我看来,数码相机镜头下的书房,纤毫毕现,美在细节;而手绘作者画笔下的书房,神形兼备,美在意境。绿茶的这些书房图体现了一种返璞归真的简约之美。他以简洁线条勾画轮廓,如写生素描般,将藏书、器物以质朴笔触次第呈现。构图或对称,或错落,于疏密有致间营造出层次感,书籍堆叠的“实”与留白处的“虚”遥相呼应,更以点睛之笔捕捉书房神韵,如陈子善梅川书舍中的可爱猫咪、薛原书房里的长串葫芦,都给人过目不忘的印象。画面多取淡雅色调,偶以色彩点缀,贴合书房静谧、沉潜的氛围,不事雕琢却暗含文人雅趣。绿茶在画面留白处或长或短的题跋,记叙作画前后点滴轶事,手书与画面自然交融,文墨相辉,韵味悠长。他邀请书房主人留下题词以为留念。钟叔河写下:“相知二十年,今日才相见。一见更倾心,珍重此见面。绿茶速写书房既真实,亦亲切也。”止庵写:“我爱我家还爱书。绿茶兄好。”胡洪侠题:“绿茶携此图来我书房,两相对照,宾主哈哈大笑,各称其妙。我更喜绿茶笔下我的书房。”别具意趣的话语,读其言仿佛得见其人,委实妙不可言。
赵珩书房,绿茶 绘
与书房相伴相依的必然宿命
绿茶书中有一篇《书房里我的阅读往事》,写他回老家过年,见到20多年前寄放在姐姐家里的旧书,“顿时眼前一热”。我颇能体会他的心情,那是一种对转瞬即逝的青春阅读的追念。无独有偶,《藏书忧》里也写了时光荏苒后的水流花谢:“藏书者就这样自得其乐,又担惊受怕地过着日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种更大的担忧渐渐从心底升起:我死了之后,这一屋子书将何去何从?”可见,藏书家身后万卷佳册的去向,是一个绕不开也躲不过的话题。对此,出版家、作家俞晓群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其新著《书房的晚景》中,既有《藏书的乐趣》《书房中的诗意》这样暖意浓浓的文字,也有《书房中的思念》《书房的慰藉》等忆往怀旧的篇什,还有《经典不厌百回读》《你一定要读传记》等授人以渔的经验之谈。读者仿佛端坐他的书房,聆听一位阅尽千帆的书界前辈,把他多年来的思考与感悟娓娓道来。
《书房的晚景》,俞晓群 著,辽海出版社2025年出版
俞晓群把晚景中的书生与书房比作一出戏剧中的人物与道具。开场时书架上的书会成为剧中人的某种象征或实用之物,随着剧情推演,人与书的距离渐行渐远,及至落幕,曲终人散,一屋藏书好似散落在舞台上的道具,其命运令人唏嘘。联想到不久前,藏书家姜德明去世后,毕生积攒的藏书通过专场拍卖散入天南海北的爱书人手中,允称完满结局。但更多时候我们所耳闻目睹的是大量藏书在书房主人百年之后,被当作废纸论斤卖掉,甚至直接化为纸浆烟消云散,难免令人怅惘。诚如俞晓群所言:“其实我们为之哀伤的,只是一个书生从生到死、与书房相伴相依的必然宿命。”
俞晓群20来岁进入出版行业后,曾接触到数学史学者梁宗巨。老先生晚年最大的心愿就是要完成学术专著《世界数学通史》,为此他经常通宵达旦笔耕不辍,72岁著成这部大书的上半部后溘然长逝,徒留遗憾。后两位弟子遵循其治学风格续写此书,终使上下两卷合璧,成就一段佳话。“梁先生书房中的那一张小木床,就在我的头脑中刻下一生难忘的印记”,这一幅真真切切的书房晚景画面,想必影响到俞晓群退休之后的思想取向。归结成一句话:“一个人的老年生活,各有所好,各有追求与无奈。我觉得最好的归宿,当然是遁入书房了。”他把沈昌文丰富多彩的晚年生活奉为圭臬,依循自己的体力、脑力、精力,分阶段有计划地做有趣兼有意义的事情。用他的话说:“沈先生边养老边做事,完成的业绩丝毫不逊色于退休之前,成功地延续了一位出版家的职业本色。”全书读毕,对他提出的“劝君惜取老年时”,我深感钦佩,更觉书房里的书生们要惜取少年时、青年时、中年时。因为书房的生活就是心灵的生活,我们要对得起自己的心灵。
钟叔河书房,绿茶 绘
书房的生活就是心灵的生活
书房的生活就是心灵的生活。这是冯骥才的观点。他把书房视作“心居之处”,故名之曰“心居”。在《书房一世界》中,他别出心裁地把目光投向书房中的一张书桌、一枚闲章、一幅扇面,或是一支钢笔、一个小药瓶,甚至一杯泥土。如他所言:“许多在别人眼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只要它们被我放在书房里,一定有特别的缘由。他们可能是一个不能忘却的纪念,或许是人生中一些必须永远留住的收获。”他仔细端详,逐个把玩,也是在“重新地认识生活和认识自己”。正如威廉·布莱克诗中所言:“一颗沙里看出一个世界/一朵野花里一座天堂/把无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在一刹那里收藏”。
“心居”中那古朴雅致的花笺纸、精巧玲珑的白釉彩绘笔筒、浑然天成的金属镶叶烛台,多少都有一点“布尔乔亚高档的情味”(董桥先生语)。但冯骥才的书房和他的生命历程融为一体,体现“冯氏性情”的物件更具有独一无二的价值。“在那些满屋堆积的图籍、稿纸、文牍、信件、照片和杂物中,当然一定还有许多看不明白的东西,那里却一准隐藏着作家自己心知的故事,或者私密。”他书房门后长年立着一根扁担,有点让人不明就里。读了《扁担》一文,方大叹其妙。收录在小学语文课本里的《挑山工》,是冯骥才写于1981年的一篇散文,殊不知,半个多世纪里他先后五次登临泰山,有长篇散文《五次登岱纪事》为证。71岁时登岱,他特地探访挑山工的山中驻地并做口述史。内中一位从业36年的挑山工宋庆明,在告老还乡之际,把自己用了一辈子的扁担赠给冯骥才留作纪念,这就是他书房门后那根被磨得光滑的洋槐木扁担。沉默不语的扁担,让他时常想起那群缄默无言、朴实厚道的挑山工。他把这次探访的见闻、口述实录和现场拍摄的照片,撰写成《泰山挑山工纪事》一书,作为一个读书人向挑山工的致敬。
书房中日日陪伴之物,催生出笔下滔滔万言,这并非俗世奇闻。细究之,恰合现代心理学中环境影响人的道理。书房作为家庭生活的重要空间,潜移默化中会影响人的心理和行为。冯骥才从古玩市场淘得一只年代久远的铜质单筒望远镜,法国百代公司制造,既能远眺观物,又可欣赏把玩。多年前,它也许经历战火洗礼,伴随指挥官驰骋疆场,如今,它的幸运在于来到作家冯骥才的书房。“30多年来,它静静待在我的书架上,好像一直提醒我别忘了拿它写一部小说。”终于有一天,这埋藏心底的小说构思开始萌芽。远赴甘肃张掖参加文学研讨会的冯骥才,正倚在旅店床板上歇憩,“没想到,那长久以来沉睡在我心中的一部小说《单筒望远镜》,居然一瞬间神奇地苏醒了。我情不自禁,抓过身边的iPad就开始写起来,而且完全忘了时间,等到大家从马蹄寺游览归来,敲门声把我从小说里召唤出来,我已经写了几千字”。
《书房一世界》,冯骥才 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出版
作家书房里的一草一木,可能成为他酝酿中的小说的开头;学者书斋内的古今典籍,或许正是他下一本专著的泉眼。书房就是这样一个让读书人的身心得到自由舒展的所在。逸兴遄飞之日,可援笔勾勒绘出心目中的理想书房;神疲意怠之时,也会不经意间为书房外的夕阳独自神伤。而这些,都不过是书房故事的吉光片羽。只要读书人的精神薪火相传,只要普天下的读书种子绵延不绝,书房的故事,就还会继续。
来源:文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