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回到老家的那天,小镇上落了场雨。雨不大,但空气湿得像是拧出来的旧毛巾。村口的大槐树上挂着几个没人摘的蝉壳,黄黄的,好像从去年就挂在那里了。
我回到老家的那天,小镇上落了场雨。雨不大,但空气湿得像是拧出来的旧毛巾。村口的大槐树上挂着几个没人摘的蝉壳,黄黄的,好像从去年就挂在那里了。
三婶的葬礼定在后天,我提前一天回来。说实话,我有些意外三婶会记得我。她那辈子没出过这个县城,一直住在我爷爷留下的那间老宅里,守着一块地和几间破屋子过了大半辈子。
三婶其实不是我亲婶,是我爷爷的弟媳妇。我小时候,三叔出了事故,才三十岁出头就走了。三婶没有孩子,别人劝她改嫁,她却坚持守在老宅。村里人背地里说了不少闲话,什么”不要孩子的女人”、“半路夫妻没有感情”之类的。三婶从不辩解,只是低头种地、喂猪、浇菜,日子久了,那些闲话也就渐渐少了。
我站在村口那个褪了色的石碑前,拿出手机看着三婶的外甥女发给我的消息。
“好好找找,三婶临走前一直念叨你的名字,说有东西要给你。”
我叹了口气。大学毕业后,我就很少回老家了。在城里买了房子,父母也跟我住在一起。这个村子对我来说,就像一本翻过的旧书,被我放在了记忆的角落里。
老宅的门还是那种老式的木门,上面的红漆已经脱落了大半,露出里面发黑的木头。门口放着一只黑色的塑料盆,里面泡着半截发黄的白萝卜,旁边是三婶织到一半的毛线。那是她打算送给谁的?我记得村里已经没什么小孩子了。
“你回来了?”是李婶的声音。我回头,看见她提着一个装满土豆的蛇皮袋,右手拿着一把修剪过的镰刀。
“嗯,听说三婶……”
“唉,走得突然。前一天还去集市上卖了两斤黄瓜呢。”李婶把镰刀靠在墙边,“她这辈子也够苦的,一个人守了那么多年…”
她突然停下来,看着我:“你是来收拾东西的吧?听说房子要卖给开发商了?”
我愣了一下:“没听说啊,我就是来送三婶最后一程。”
李婶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你进去看看吧,她房间里东西不多,也没什么值钱物件。”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霉味和陈年老药的气味扑面而来。屋里的陈设和我记忆中差不多,只是更加破旧了。一张八仙桌上摆着三婶用了十几年的暖水瓶,瓶身上的花纹已经看不清了。桌上还放着一块发黄的塑料布,上面印着”奋斗”牌饼干的广告。
我走进三婶的房间,一张单人床,一个旧衣柜,一个放药的小木盒。床边有个暖水袋,里面的水已经凉了。她生前一定是怕冷的。
我坐在床边,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收拾。突然,我注意到床头有个小抽屉。轻轻拉开,里面放着一个褪色的红布包,上面绣着几朵不知名的小花。
打开布包,是一串钥匙和一张泛黄的纸条。纸条上写着:“阿财,等你来,三间老仓库,记得一个人去。”
阿财是我小名,除了奶奶和三婶,其他人都不这么叫我。这串钥匙看起来很旧,上面有些铁锈,共五把,最大的那把上面还刻着一个”贵”字。
我把钥匙揣进口袋,走出屋子。李婶还在门口,好像在等我。
“她给我一串钥匙,说是老仓库的。”我说。
李婶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个仓库啊,你爷爷的东西,四十年没人进去了。”
“为什么?”
“你三叔出事前说那地方不吉利,不让人进。你三婶守了那么多年,也没进去过。”李婶语气里有些古怪,“我劝你别去,那地方…不太好。”
我笑了笑:“有什么不好的,老人家的东西而已。”
李婶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摇摇头走了。
三间老仓库在村子东头,是我爷爷年轻时盖的。说是仓库,其实就是三间土坯房,平常用来存农具和粮食。我对那里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小时候大人们不让我们去玩,说那里有蛇。
走到仓库门口,我犹豫了一下。锁是老式的铁锁,锈迹斑斑,看起来几十年没打开过。我试了几把钥匙,终于找到了能打开的那一把。
锁咔哒一声,像是老人的关节响了一下。我推开门,一股陈年的霉味扑面而来,比三婶屋里的还要重。仓库里光线昏暗,尘土飞扬,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束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明显的痕迹。
第一间仓库里堆满了农具和破旧的家具。有一张小桌子上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木纹。角落里放着几个破布袋子,不知道装的是什么。我没多看,直接去了第二间。
第二间比第一间更小,但更整洁。正中间放着一个大木箱,上面落了厚厚的灰。我用手擦了擦,看到上面刻着几个字:“陆贵功印章”。
陆贵是我爷爷的名字。我试着打开木箱,但上面也有把锁。我又掏出钥匙,试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合适的那把。
木箱里整齐地放着几本发黄的账本和一叠信件,还有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村监委”三个字。我疑惑地拿起一本账本翻看,上面记载的都是六七十年代的事情,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名字,最后一页写着”公共统购款”。
这是什么年代留下的东西?我拿起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拆开一看,是一封检举信,控告当时的公社领导侵吞救济粮的事情。
我心里一惊,连忙又翻看其他信件。大多数是村民写给我爷爷的,内容各不相同,有反映困难的,有举报问题的,也有感谢信。看样子,我爷爷曾经是村里的监察干部。
但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为什么三婶要特意让我来看?
我把信件放回木箱,准备去第三间仓库。推开门的瞬间,我愣住了。
与前两间不同,第三间仓库干净得出奇。地面看起来像是经常打扫的,墙上挂着一张我从未见过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群年轻人,穿着六七十年代的衣服,站在一栋砖房前,笑得灿烂。
照片中间的那个年轻人,我认出来了,是年轻时的爷爷。他旁边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样貌清秀,有些面熟,但我确定不是我奶奶。
我走近照片,发现下面摆着一个小木盒。木盒没有锁,我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枚婚戒和一张结婚证。
结婚证上的日期是1959年,新郎是陆贵,新娘的名字叫钟秀英。
钟秀英不是我奶奶的名字。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我奶奶叫王桂花,是我记事起就在家里的那个老人。爷爷和奶奶的婚姻一直很平淡,他们之间好像没有太多的交流,但也没有争吵。
难道爷爷之前还有一段婚姻?
我继续翻看木盒,里面还有几张照片。一张是爷爷和那个叫钟秀英的女子在田间劳作的场景,她笑得很甜。一张是他们站在一棵大树下,手里拿着红色的小本本,应该是刚领证的样子。
最让我震惊的是最后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上除了爷爷和钟秀英,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看样子就是我的三叔。
这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颠覆了。我一直以为三叔是爷爷和奶奶的儿子,是我父亲同父同母的弟弟。但照片上的事实告诉我,三叔可能是爷爷和这个钟秀英的孩子。
我坐在地上,感觉头有些晕。房间角落里还有个小柜子,我走过去打开,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几本日记本。我随手拿起一本翻开,上面的笔迹娟秀,内容是日常生活的记录。
“今天贵哥去开会了,小山又发烧了,我熬了点粥给他喝。” “村里要修水渠,贵哥说要带头干,我有些担心他的腰伤。” “今天有人说我们家占了便宜,贵哥气得摔了碗,我劝他别和那些人一般见识。”
我一翻页,突然看到一张照片从本子中掉出来。照片上是钟秀英抱着小三叔,旁边站着一个小女孩,七八岁的样子,看着有点眼熟。
翻到最后几页,文字变得潦草,好像是匆忙中写下的:
“村里闹饥荒,贵哥把家里的口粮都送去了大队。我不敢说什么,可是孩子们饿得直哭。” “今天有人来告状,说贵哥私藏粮食。他们不知道那些粮食都是留给村里老弱的。” “我怕了,贵哥让我带着孩子先走,他说会处理好一切再来找我们。”
最后一页只写了简单的几行字:
“听说贵哥被批斗了。我不敢回去,只能带着小山先躲起来。听说贵嫂已经进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贵哥,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日记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我的心跳加速,脑海中闪过一些零碎的记忆。奶奶从来不提三叔的事情,爷爷也很少谈起过去。家里唯一和三叔亲近的,就是三婶。
我继续翻找,在柜子最下层发现了一个小铁盒。打开后,里面是一些公社的文件和一张处分通知书,上面写着我爷爷因”瞒报家庭成分”和”贪污挪用公粮”被开除党籍并接受批斗。
文件的最后一页有一张小纸条,字迹有些潦草:“小英,带着孩子先走,等风头过了我去找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们去了哪里。”
又一个文件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份1965年的结婚证,新郎是陆贵,新娘是王桂花,也就是我奶奶。
我的思绪开始凌乱。爷爷的第一任妻子钟秀英去了哪里?三叔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为什么三婶会知道这些事情?
突然,我注意到柜子底部还有一个小抽屉。拉开后,里面竟然是一封未拆封的信,信封上写着:“阿财亲启”。
我的手有些颤抖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三婶的字迹:
“阿财: 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走了。这些年我一直守着这个秘密,不敢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父亲。
我不是你真正的三婶。我的名字叫钟兰,是钟秀英的妹妹。秀英姐是你爷爷的第一任妻子,三叔是他们的儿子。那场政治运动中,爷爷被批斗后,秀英姐带着三叔离开了村子,躲在县城里。后来爷爷被平反了,但秀英姐已经病重,她托我照顾小山(三叔的小名)。
我答应了姐姐,把小山送回村里,但我没想到爷爷已经和王桂花结婚了。爷爷认下了小山,但不敢告诉任何人真相,怕连累我们。我留在村里,想照顾小山,后来就嫁给了他。
你奶奶知道这些事,但她选择了沉默。在那个年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
三叔出事后,我本想离开,但始终放不下这个地方。这里埋着太多秘密,也埋着我的青春。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爷爷、奶奶、三叔都已经走了,只有我还记得那些往事。这些事情本可以带进棺材里,但我总觉得你应该知道。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也许你能理解那个年代的人们所经历的一切。
老仓库里的东西都是证据,证明爷爷是冤枉的。那些账本和信件可以证明他没有贪污,而是把粮食分给了真正需要的人。他宁愿自己背黑锅,也要保护乡亲们。
现在,这个秘密交给你了。至于是公开还是继续埋藏,由你决定。
你的三婶(钟兰)”
我拿着信,坐在地上,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窗外,夕阳的余晖照进来,落在那张老照片上,照片里的年轻人们笑得那么灿烂,好像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我仿佛看到了年轻的三婶,独自一人守着这间仓库,守着那些不能说的秘密,一守就是四十年。
我把信和照片都放回原处,锁上门。走出仓库时,天已经黑了。远处,村口的老槐树依旧静静地站着,仿佛是历史的见证者。
三婶的葬礼上,来了不少人。有些是村里的老人,有些是附近镇上的。让我意外的是,竟然还来了一位老人,她比三婶还要年长几岁,拄着拐杖,由一个中年妇女扶着。
“我是来看兰儿最后一面的。”老人说话有些吃力,“我们姐妹五十年没见了。”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走上前去:“您是…”
“我啊,”老人笑了笑,“是远房亲戚,你可以叫我大姨。”
葬礼结束后,我留下来收拾三婶的遗物。李婶过来帮忙,看着我收拾东西,欲言又止。
“你知道些什么,对吗?”我问。
李婶叹了口气:“我只知道三婶不是原来这个村的人,是后来跟着你三叔进来的。那时候村里人背后说三婶是倒插门,说她和你三叔没有名分。其实谁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故事呢?”
“那您知道我奶奶和三婶的关系吗?”
“我只记得你奶奶对三婶挺好的,从来不和别的婆婆一样刁难媳妇。两人像是有什么约定似的,一个管家里,一个管地里,井水不犯河水。”
我点点头,没再多问。
收拾完三婶的遗物,我来到村头的小杂货店,买了三支香和一瓶白酒。天色已晚,村里的老人们都关门睡觉了,只有几只狗在巷子里游荡。
我来到村子后面的小土坡上,那里埋着爷爷、奶奶和三叔。三个坟头并排着,现在要加上第四个了。
我跪在地上,给四个坟头都插上香,然后倒了四杯酒。风吹过,香烟袅袅上升,仿佛要把那些尘封的秘密带到天上去。
“我都知道了。”我轻声说,“三婶,您放心,我会把账本和证据都保留下来,总有一天,爷爷的清白会被世人知晓。”
我看着四个坟头,想象着他们年轻时的样子。爷爷和钟秀英在田间劳作,三叔在一旁玩耍;爷爷被批斗后,钟秀英带着孩子逃离;三婶带着三叔回到村里,遇见了已经再婚的爷爷和新的奶奶;他们各自沉默,选择了共同生活在这个小村庄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每个人也都有不得不做的选择。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他们能做的,或许就只有这些了。
回城的前一天,我又去了一趟那个老仓库。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进来,照在那张全家福上。我拿起照片,小心地擦去上面的灰尘。
照片里的每个人都笑得那么灿烂,仿佛那一刻的幸福可以持续一辈子。可是命运往往喜欢开玩笑,谁能想到他们的人生会如此曲折。
我把照片装进包里,锁上门。这个秘密,我会继续守护下去,就像三婶守了四十年那样。
回城的路上,车窗外的风景飞快掠过。我看着手里那串旧钥匙,感觉像是握着一段尘封的历史。有些事情我永远无法知晓全貌,有些情感我永远无法完全理解。但这就是生活,充满了秘密,也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温情。
三婶守寡四十年,守的不只是一段婚姻,更是一段无法公开的家族史。而现在,这个秘密的接力棒,传到了我的手里。
我想,我会守好它的。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