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历史的转折点上,总有一些人比同时代的人看得更远、想得更深。19世纪中叶,当古老的中国和封闭的日本同时遭遇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时,魏源(1794——1857)、郭嵩焘(1818——1891)与西乡隆盛(1828——1877)、福泽谕吉(1835——1901)分别
在历史的转折点上,总有一些人比同时代的人看得更远、想得更深。19世纪中叶,当古老的中国和封闭的日本同时遭遇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时,魏源(1794——1857)、郭嵩焘(1818——1891)与西乡隆盛(1828——1877)、福泽谕吉(1835——1901)分别成为各自国家最早"睁眼看世界"的思想先驱。然而吊诡的是,这些先知式人物在本国的命运却截然不同——中国的开明之士被斥为"汉奸"而郁郁终生,他们的著作被当作废纸;日本的维新志士则成为国家英雄,被印在钞票上供后人景仰。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待遇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文化密码和历史逻辑?本文将通过对比这两组人物的思想、行动与命运,揭示近代中日两国面对西方冲击时的不同反应,以及这种反应如何决定了各自现代化的成败。
一、开眼看世界的先知:魏源、郭嵩焘与西乡隆盛、福泽谕吉的思想共振
1840年鸦片战争的炮火轰开了中国紧闭的国门,也震醒了一批有识之士。魏源作为林则徐的挚友,在战败的屈辱中率先提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著名主张。他在《海国图志》中疾呼:"是书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这一思想打破了传统"华夷之辨"的窠臼,明确承认西方在军事技术上的优势,主张通过学习敌人的长处来最终战胜敌人。魏源将西方的长技归纳为三方面:"一战舰,二火器,三养兵练兵之法",并强调不仅要购买西洋船炮,更要引进工业技术自主制造。这种务实的态度在当时"天朝上国"心态盛行的清廷中可谓石破天惊。
比魏源晚一代的郭嵩焘走得更远。作为中国首任驻英公使,他亲历了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对西方文明有了更直观的认识。郭嵩焘在日记中写道:"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这一判断已经触及西方强大的制度根源,超越了单纯学习技术的层面。他提出"人心风俗为立国之本",主张从道德教化入手改造国民性,并批评中国士大夫"专尚虚浮,以规时好",而西方人则"明礼行义,上通天像,下察地理"。郭嵩焘甚至大胆预言:"西洋入中国,为天地之一大变",这种对历史转折点的敏锐感知,使他成为晚清最"清醒看世界"的人物。
郭嵩焘
与此同时,隔海相望的日本也涌现出一批开明思想家。西乡隆盛作为萨摩藩武士,最初以"尊王攘夷"的激进派形象登上历史舞台,但在与西方接触后迅速调整立场,成为倒幕维新的核心人物。他阅读福泽谕吉的著作后深受震动,在给友人的信中赞叹:"自前几年起,诸位贤哲已提出众多海防策略,然而我觉得无人能超过福泽。"西乡从佐久间象山、胜海舟等洋学家的海防论出发,最终接受了更为系统的西方文明观,其思想轨迹体现了日本武士阶层面对西方冲击时的快速调适能力。
福泽谕吉则是日本启蒙思想的集大成者。他早年学习荷兰语,后转向英语,通过《西洋事情》《劝学篇》《文明论之概略》等著作系统介绍西方政治、经济、教育制度。福泽提出"脱亚入欧"的激进主张,认为日本必须与落后的亚洲邻国划清界限,全面向西方学习。他批判儒家思想阻碍进步,强调个人独立与国家富强的密切关系,其名言"天不生人上人,也不生人下人"成为明治时代的精神标语。福泽的思想虽也遭遇保守派反对,但总体上被明治政府接纳并实践,他本人则被誉为"日本近代教育之父"。
福泽谕吉
这四位先驱虽然身处不同国度,却有着惊人的思想共振:他们都率先认识到西方的强大不是偶然,而是制度、技术、教育的系统性优势;都主张打破闭关锁国的陈旧思维,主动向对手学习;都面临着传统势力的强大阻力,却以不同方式坚持己见。然而,历史给予他们的回报却天差地远,这种差异恰恰折射出中日两国面对现代化挑战时的深层文化差异。
二、先知在本土的命运:从"汉奸"骂名到民族英雄的迥异境遇
思想的价值需要时间来证明,但思想家的命运却常常在当下就被决定。魏源、郭嵩焘与西乡隆盛、福泽谕吉虽然都是各自国家现代化的启蒙者,但他们在生前的遭遇却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种对比深刻反映了中日社会对变革的不同容忍度。
魏源的《海国图志》堪称东亚第一部系统介绍世界地理、历史的著作,本应成为中国人认识外部世界的启蒙读物。然而讽刺的是,这部著作在中国几乎无人问津,印刷量极少,甚至被当作废纸处理。直到1851年传入日本后,才迅速引起轰动,短短几年内出现二十多种版本,成为日本朝野了解西方的重要参考书。日本维新志士如西乡隆盛等都曾研读此书,而中国的士大夫们却对其嗤之以鼻,继续沉迷于"天朝上国"的迷梦中。魏源本人虽未被直接迫害,但他的思想被主流社会边缘化,郁郁而终。
郭嵩焘的遭遇更为悲惨。作为首任驻英公使,他怀着"数万里征程,我若拒之,更有艰巨,谁与任之"的使命感远赴重洋,却在回国后遭到朝野一致唾骂。他的《使西纪程》因如实记录西方政教优点而被清廷查禁,本人被斥为"汉奸"、"洋奴"。保守派编修何金寿弹劾他"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这种指控在极端排外的晚清社会极具杀伤力。郭嵩焘晚年辞官归乡,在孤独中离世,临终前写下"流传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的诗句,充满先知不被当代理解的悲凉。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当郭嵩焘的棺椁运回湖南时,沿途士绅竟阻拦不让其通过,理由是"郭嵩焘勾通洋人"。这位最早清醒看世界的智者,生前身后都饱受同胞的误解与羞辱,其家族后代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还"不太敢说是郭嵩焘的后代"。这种社会氛围的保守与排外,使得任何向西方学习的尝试都面临巨大风险。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日本维新志士的待遇。西乡隆盛虽然最终因反对明治政府的过快改革而发动西南战争并兵败自杀,但他在倒幕运动中的功绩一直被承认。明治政府在其死后先是剥夺官位,后又追赠正三位,1897年更在东京上野公园为其树立铜像。西乡的座右铭"敬天爱人"被日本企业奉为圭臬,民间甚至将火星称为"西乡星"以纪念这位悲剧英雄。这种"否定-肯定"的辩证态度,既维护了维新政权的合法性,又巧妙利用了西乡的形象凝聚民族认同。
福泽谕吉的际遇更为顺遂。他的"脱亚入欧"论虽也引发争议,但总体上被明治政府采纳为国策。他创办的庆应义塾成为培养现代化人才的摇篮,其著作被广泛阅读并深刻影响了几代日本人。福泽去世后,日本政府将其肖像印在一万元纸币上——这是日本最高面额的钞票,象征着国民对他的最高敬意。从"兰学小子"到"日元先生",福泽谕吉完成了从边缘思想家到国家精神象征的华丽转身。
为何同样主张学习西方,中国的先知沦为"汉奸",日本的志士却成为国家英雄?这种差异的根源在于两国社会对变革的心理准备不同。日本在德川幕府末期已经通过"兰学"积累了两百年的西学基础,社会上层对西方技术有一定了解;而中国的士大夫阶层直到鸦片战争后仍沉浸在"华夷秩序"的迷思中,将任何肯定西方优点的言论都视为大逆不道。更深层的原因是,日本作为一个岛国,历史上就有吸收外来文化的传统,而中国作为大陆文明,长期处于文化输出地位,难以接受"以夷为师"的定位。
三、思想与行动的差距:纸上谈兵与制度变革的两种路径
思想只有转化为行动才能改变现实。魏源、郭嵩焘与西乡隆盛、福泽谕吉不仅在本土待遇上截然不同,他们的思想被接纳和实践的程度也形成了鲜明对比,这种差距直接决定了两国现代化进程的速度与成效。
魏源的"师夷长技以制夷"虽然具有开创性,但在实践中遭遇了巨大阻力。清廷中的保守派坚持"祖宗之法不可变",认为学习西方是"以夷变夏"的背叛行为。1860年代开始的洋务运动虽然部分践行了魏源的主张,创办了江南制造局等军工企业,但始终局限于技术层面,拒绝触及政治制度变革。主持洋务的李鸿章等人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方针,与魏源全面学习西方长技的初衷已有距离。更为关键的是,清廷始终未能形成全国性的现代化战略,《海国图志》中的远见卓识被束之高阁,中国错失了二十年宝贵的发展机遇。
郭嵩焘的遭遇更凸显了清廷的保守与僵化。他从英国回来后提出的政治改革建议,如设立议会、发展工商业等,完全不被采纳。当他主张"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建议学习英国政治制度时,连相对开明的洋务派大臣曾国藩都表示反对。清廷的现代化努力始终停留在购买枪炮、建造工厂的层面,拒绝进行更深层次的制度改革。郭嵩焘感叹:"中国士大夫一用其虚骄之气,庞然自大。井干之蛙,跃冶之金,非独所见小也,抑亦自甘不祥矣!"这种体制性的麻木与自满,使得任何深刻的改革建议都难以落地。
反观日本,西乡隆盛等维新志士不仅提出了学习西方的主张,更通过政治革命将其付诸实践。1868年的明治维新不仅推翻了德川幕府,还建立了一个致力于现代化的新政权。明治政府派出岩仓使节团遍访欧美,全面考察西方制度,随后推行了废藩置县、殖产兴业、文明开化等一系列改革。福泽谕吉的思想被直接转化为政策,日本在政治、经济、教育等领域进行了系统性变革。到19世纪末,日本已经建立了君主立宪制,实现了工业化,并在甲午战争中击败清王朝,成为亚洲第一个现代化国家。
这种差距在两国对待宪政的态度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当清廷在1906年宣布"预备立宪"时,其改革方案是对日本明治宪法的拙劣模仿。清廷最关心的是"立宪后于君主国政体有无窒碍",日本政治家伊藤博文则告诉他们立宪可以"主权必集于君主"。这种对君权的执着使清廷的改革成为一场"自杀式学习"——它照搬了明治维新的形式,却拒绝触及权力结构的实质变革,最终激化了社会矛盾,加速了自身的灭亡。
为何日本能将思想转化为行动,而中国却始终踟蹰不前?关键在于两国权力结构的差异。日本明治维新的主体是中下级武士,他们通过推翻幕府掌握了政权,有能力推行全面改革;而中国的洋务派则是清王朝内部的官僚集团,他们的改革必须在不触动皇权的前提下进行,因而只能局限于技术层面。此外,日本社会结构相对简单,变革阻力较小;而中国作为一个庞大的农业帝国,保守势力盘根错节,任何改革都会触及既得利益集团。
历史表明,现代化的成功不仅需要正确的思想,更需要将思想转化为行动的体制能力。魏源、郭嵩焘的悲剧在于,他们生活在一個拒绝根本变革的体制中,其先知般的洞见无法转化为国家政策;而西乡隆盛、福泽谕吉的幸运在于,他们的思想遇上了一場真正的政治革命,从而能够塑造整个国家的未来。
高度稳定的系统,具有强大的历史惯性。任何外来冲击都会被这个系统稀释或扭曲,难以引发根本性变革。而日本在德川幕府时期仍保持着相对分权的封建结构,各藩有一定自主性,这为新的思想和实践提供了生存空间。当明治维新的浪潮来临时,日本社会能够做出较为灵活的反应,不像中国那样被单一僵化的体制所束缚。
从长时段的历史视角看,中日两国对西方冲击的不同反应,实际上是各自文明特质的自然流露。中国文明的连续性与稳定性使其对外来变革具有强大的免疫力,但这种优势在19世纪变成了致命的弱点;日本文明的适应性与学习能力则使其能够快速调整方向,抓住历史机遇。魏源、郭嵩焘与西乡隆盛、福泽谕吉的不同命运,正是这两种文明特质在个人命运层面上的投射。
四、历史的启示:从先知命运看现代化道路的选择
站在21世纪回望魏源、郭嵩焘与西乡隆盛、福泽谕吉的不同命运,我们不仅看到了一段令人唏嘘的历史往事,更能从中汲取关于国家发展道路的深刻启示。这些19世纪的先知们用各自的遭遇告诉我们:一个民族的现代化,不仅需要超前的思想,更需要接纳这些思想的社会土壤和制度环境。
开放包容的心态决定学习能力。日本之所以能够快速现代化,关键在于其精英阶层保持了开放的学习态度。福泽谕吉在《劝学篇》中写道:"天不生人上人,也不生人下人",这种平等观念打破了封建等级制度的桎梏,为全面学习西方奠定了基础。而中国士大夫的"华夷之辨"却成为心理障碍,使魏源"师夷长技"的主张难以落实。历史表明,越是自信的文明越敢于向对手学习,而固步自封往往是衰落的开始。郭嵩焘在伦敦目睹英国议会政治后感慨:"西洋入中国,为天地之一大变",这种对历史转折点的敏锐感知,需要摆脱文化自负才能获得。
制度改革比技术引进更为关键。洋务运动与明治维新几乎同时起步,但前者局限于购买船炮、开办工厂,后者则进行了政治、经济、教育等领域的系统性变革。结果不到三十年,日本就在甲午战争中击败清王朝。福泽谕吉早就指出,文明是一个有机整体,不能只学习其表面技术而忽略制度内核。清廷的"中体西用"论试图将西方技术嫁接到中国传统体制上,这种"自杀式学习"注定了失败的命运。西乡隆盛等人推动的废藩置县、四民平等的改革,彻底打破了封建枷锁,释放了社会活力,这才是日本成功的根本原因。
来源:楚之奇纵谈文史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