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姜家人回到了那套用了一辈子的老房子,门一关,外头的夜色仿佛一下被隔绝了。
金婚宴的热闹渐渐散去,只剩下一地狼藉和满身的疲惫。
姜家人回到了那套用了一辈子的老房子,门一关,外头的夜色仿佛一下被隔绝了。
客厅的灯光有些昏暗,照在脸上,全是倦意。
姜卫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解开了衬衫领口最上面两颗扣子,长长吐了一口气。
“今天,真有面子。”他声音响亮,带着醉意,开心地说,“我那些老朋友,哪个不羡慕我?儿子有出息,儿媳妇又懂事。”
王亚琴没吭声,坐在旁边那个单人沙发上,小心翼翼地从手腕上取下那只沉甸甸的金镯子。
那镯子是纯金的,款式又厚重,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俗气又显眼。
她把它放到手心里,用指尖一遍遍地摸着花纹,眼神里全是珍惜,像是在看一件宝贝。
“还是咱们小磊懂事。”王亚琴终于开口了,声音里满是藏不住的骄傲,“知道咱俩喜欢什么。
这镯子,我刚才问过了,得好几万呢。”
姜磊正脱西装外套,听她这么一说,脸上露出骄傲的笑。
他走过去,挨着爸爸坐下,一只臂膀搭在父亲肩膀上。
“妈,只要您喜欢就好。
钱多少无所谓,关键是这份心意啊。”
孙晓琳也凑上来,给姜卫国和王亚琴的茶杯里添了热水。
“爸,妈,小磊早就说了,这次一定要给你们办个风光的金婚宴。
买镯子我们也跑了好几家店,这款最有份量。”
“好,好,真好。”姜卫国拍了拍儿子的手,脸上满是喜色,“养儿子,就得养像小磊这样的。”
一家四口围着沙发坐,气氛热闹又亲切。
玄关处,姜雪站着,手里还提着宴会没吃完打包的蛋糕。
塑料袋勒得她手都红了。
客厅里那几个人一个也没朝姜雪看看,仿佛她只是个跟在后头的帮工。
他们的笑声像堵看不见的墙,把姜雪牢牢隔开。
她默默把蛋糕放进冰箱,然后倒了杯温水,走进客厅。
看着妈妈手里那个金镯子,光亮刺得她眼睛有些酸。
为了这场金婚宴,姜雪特意请了三天年假。
花了两周时间,下班后一点点把父母从黑白照片到彩色的旧相片,一张一张扫描进电脑,修复了划痕和褪色。
还录了歌,唱的是他们年轻时最爱的《常回家看看》,剪辑成十几分钟的视频。
宴会上放出来,许多亲戚都看哭了。
可父母从头到尾表情都很平淡。
啥也没提那段视频。
姜雪手里端着那杯水,指头忍不住收紧。
她心想,也许他们只是忘了吧。
“爸,妈。”
声音轻得几乎被客厅的热闹吞没,像一颗小石子砸进湖里,连点涟漪都没激起。
她咳了咳嗓子,声音稍微大了点。
“爸妈,我做的那个视频……”
王亚琴终于抬头,目光从金镯子上挪开,落在姜雪脸上。
“哦,那个啊。”
语气平平,就像说今天天气似的。
“有心了有心了,知道你忙,没你弟那样有时间陪咱们挑东西。”
她手里的镯子对着灯晃了晃。
“你看这,真金白银的,沉甸甸的。
你爸一辈子就喜欢实打实的东西。
你那视频,花里花哨的,我们老两口看不懂。”
一句话,直接把姜雪费尽心思做的全盘否定,像“花里胡哨”的玩意。
姜雪心里,被狠狠捏了一把,疼得快喘不过气来。
孙晓琳旁边接话,语气带着点怜悯和说教。
“姐,别难受了。
妈说的也是真的,心意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没有真金白银来得实在。
爸妈年纪大了,需要的是保障,不是那些虚的玩意儿。”
说完,她还亲昵地挽住姜磊胳膊,抬头看他。
“况且你平时那么忙,哪可能整这些东西。
不像我们,时间自由,能陪着爸妈。”
姜磊听了,脸上自豪着呢,他搂紧妈妈肩膀,声音豪气十足。
“妈,您喜欢就行。
等我明年升职了,再给你和爸买更大的金项链,出门更有面儿。”
“哎呀,我的好儿子!”王亚琴乐得合不拢嘴,眼角的皱纹全挤在一块,“妈就指望你了。”
姜卫国也点头称赞,眼神里满是骄傲。
“这才是咱们姜家的儿子。”
他们四个,亲密成了一圈牢不可破的圆。
气氛和谐又温馨。
姜雪站在圈外,像个不被允许闯进来的陌生人。
手里的水杯已经凉了。
她一句话没说,默默转过身,目光落在客厅里那面最显眼的墙上。
那面墙,曾经是姜雪引以为傲的东西。
从小学到大学,姜雪拿到的每一张奖状,都被仔细地装裱挂在那里。
“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奥数竞赛一等奖”、“全国作文大赛金奖”……一张张红彤彤的奖状,几乎占满了整面墙。
小时候,只要家里有人来,姜卫国总爱指着那面墙,脸上满是得意地跟人介绍:“这是我女儿,从小就学得好,咱家的状元。”
那时候,姜雪一直以为,这些奖状就是她的价值证明,是通往父母关爱的通行证。
只要自己够优秀,够努力,就能换来他们的认可和爱。
可现在,她看着这些已经有些泛黄的纸张,再看看沙发上那群人围着一个金镯子发出的笑声。
她第一次觉得,这满墙的荣誉居然如此可笑。
在那个金镯子面前,它们几乎一文不值。
原来,她拼尽全力换来的,不过是他们嘴里轻描淡写的“有心了”三字。
而姜磊随便买的一个镯子,却成了他们的心头好,成了口中“真正的孝顺”。
冰箱的压缩机嗡嗡响着。
墙上的石英钟,秒针一格一格跳动,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这些声音和客厅里的笑声混合在一起,钻进姜雪的耳朵,变成一种刺耳的噪音。
她忽然记起自己剪辑视频结尾放的那首歌。
“找点空闲,找点时间,带着孩子,常回家看看……”
歌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现在听来,歌词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嘲笑她自己。
家就在这里。
她也回来了。
可为什么,姜雪感觉自己像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站了很久。
久到沙发那边的笑声渐渐停歇,姜卫国打着哈欠回了房。
王亚琴把金镯子用红布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卧室抽屉,还锁了起来。
姜磊和孙晓琳也起身准备离开。
路过姜雪身边时,姜磊拍了拍她的肩膀。
“姐,别想太多,爸妈就是这样,喜欢实际的。
你那个视频做得挺好的,可别再费那个劲了。”
他说话的语气毫无安慰,倒像是在告诉她个事实。
孙晓琳跟在后面,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眼神扫过墙上的奖状,最后落在姜雪脸上,带着丝丝轻蔑。
他们走了。
客厅里只剩下王亚琴和姜雪。
王亚琴打了个哈欠,开始收拾茶几上的杯子。
“行了,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
明天还得上班呢。”
她自始至终没问姜雪一句累不累,也没问她为什么一言不发地站着。
就好像姜雪只是个没有情绪的摆设。
“妈。”
姜雪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嗯?”王亚琴头也没抬。
“那个镯子,花了多少钱?”
王亚琴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抬头警惕地看着她。
“问这个干嘛?那是你弟弟和弟媳的一片心意。”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的心意到底值多少钱。”
姜雪声音平静得让人摸不着情绪波澜。
王亚琴皱眉,觉得今晚女儿怪怪的。
“什么值多少钱,你这孩子怎么说话?金子当然是按克卖的。
你弟弟说,五万多。”
五万多。
姜雪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这个数字。
她工作八年,每个月工资到账后,雷打不动给家里转五千。
过年过节,父母生日,红包也从不含糊。
她给的钱,比这数字多得多。
可那些钱,就像扔进了水里,连声响都没带起。
换不来一句“你真有出息”,也换不来一个由衷的笑容。
只会得到一句“知道你忙”。
原来,问题不在钱。
而是在人。
“我知道了。”
姜雪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她拿起包,换上鞋,打开房门。
“我走了。”
“路上小心点。”王亚琴在后面冷冷地嘱咐。
门关上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楼道。
声控灯亮起,照亮她脚下的一小片地方。
姜雪一步一步走下楼。
高跟鞋敲打水泥地面,发出清脆又孤单的声音。
她没有流泪。
只觉得心里有些什么,在那扇门关上的瞬间,彻底碎了。
她苦苦维系了三十年的那个家,她以为是避风港的地方,从来没给过她一个真正的位置。
出租车在夜色里穿行,窗外的霓虹灯流动闪烁,却没有一束光能照进姜雪的心房。
她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小公寓。
钥匙插进锁孔,扭动,听见咔哒一声响。
门推开,一片黑暗。
姜雪没开灯,凭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踢掉脚上的高跟鞋,光着脚踩在地板上。
不到五十平米的空间,装着她所有的行李和八年一个人的生活。
她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
屏幕亮了起来,桌面是个系统自带的风景壁纸。
姜雪熟练地移动鼠标,点开一个只有一个视频文件的文件夹。
文件名,是她亲手敲的——“给爸妈的礼物”。
她点开播放。
欢快的音乐响起,一张张照片在屏幕上滑过。
第一张,是她小时候,扎着两个羊角辫,被姜卫国扛在肩膀上,在公园门口笑得缺了一颗门牙。
第二张,是她上小学时,第一次拿到三好学生奖状,王亚琴抱着她,亲了她脸颊。
第三张,是全家第一次去海边,姜磊还小,抓着她的衣角,一家四口对着镜头笑。
照片一张接一张地翻过,从黑白到彩色,从童年到大学毕业,再到工作。
每张照片,都配有姜雪亲录的旁白。
“……我记得,小时候爸爸的肩膀最稳,可以看到最远的风景……”
“……妈妈做的红烧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菜……”
“……我们一家人,要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视频里的声音柔和,满载着对未来的期盼。
可看着屏幕里那些定格的笑脸,姜雪心头只有一阵陌生感。
她突然想起了,拍那张照片的时候,姜卫国其实很不耐烦,催着摄影师快点。
她又想起了,王亚琴亲她脸颊时,嘴里念叨着“这下可以在邻居面前好好炫耀了”。
更想起了,去海边那次,因为姜磊想要一个更贵的游泳圈,王亚琴没买到心仪的裙子,气得把所有怨气撒在她身上。
所有那些“幸福”,原来都是她自己精心描绘出来的假象。
视频滚动到最后。
屏幕上是一张前年过年拍的全家福,下面的字慢慢浮现:“愿时光能缓,愿家人安康。”
背景音乐,是那首《常回家看看》。
“……生活的烦恼跟妈妈说说,工作的事情向爸爸谈谈……”
歌声钻进耳朵。
姜雪终于撑不住了。
她趴在冰冷的桌面上,把憋了一整晚的情绪,一下子全压垮了。
开始是无声的泪水,泪水打湿了她的手臂。
紧接着,是控制不住的抽泣,肩膀一抖一抖的。
最后,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喊。
哭声在这个小小的公寓里回荡,满是委屈和绝望。
三十年。
她用三十年,去爱了一个从未真正爱过她的家。
哭了不知道多久,到嗓子哑了,眼泪流干了。
姜雪坐直了身子,胡乱用手背擦了擦脸。
她拿起手机,习惯性地打开银行APP,想看看下个月的房租和水电账单。
余额就摆在那里,不多不少,也不算少。
但这数字,本不该是这样的。
半年前的一幕,突然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
那是在父母家的客厅。
气氛很凝重。
王亚琴先开口叹了口气:“雪啊,你弟弟和晓琳,准备年底结婚了。”
姜卫国坐主位上,敲着烟灰,“女方那边要求,婚房得有。
咱们把所有积蓄都拿出来了,付了首付,还差一点。”
姜磊低头玩手机,像这事跟他没关系。
孙晓琳挽着姜磊胳膊,眼神时不时偷偷瞄向姜雪。
姜雪心里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
“差多少?”
“十万。”姜磊头也没抬地报出数字。
十万。
姜雪这些年省吃俭用,扣除给家里的钱,自己攒了二十多万。
原本计划再过两年,在近郊凑个首付,买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
她有点犹豫,“我……我手里也没那么多,本来也打算……”
话还没说完,王亚琴眼圈就红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弟弟结婚,是咱们家天大的大事!难道你就想看着他因为这十万块钱,婚都结不成吗?要是晓琳跑了,你做姐姐的脸上还能有光吗?”
一顶大帽子直接扣下来。
姜雪堵得没话说。
她看向父亲,希望他能说句话。
姜卫国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沉声道:“家里有困难,你做姐姐的,出点力是应该的。”
姜雪急了,脱口而出:“那我呢?我的房子呢?我也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啊!”
客厅里瞬间静了下来。
王亚琴突然止住了哭泣,她走到姜雪面前,握住她的手,眼神里满是慈爱,语气也变得沉重起来。
“傻孩子,你毕竟是个女儿,总得嫁人不是?找个好男人,也不是非得要房子车子全都有。
咱们给你的爱,是一种‘无形的财富’,这东西钱买不到,比一套房子还珍贵呢。”
她轻轻拍了拍姜雪的手背,声音很柔和。
“你弟弟就不一样了,他是男孩子,是家里的顶梁柱。
要是他连房子都没有,哪个姑娘肯嫁?我们爸妈这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着想。”
“无形的财富”这四个字,就像一顶紧箍咒一样,死死地套在姜雪心头。
她看着母亲那双看似真诚的眼睛,父亲理所当然的表情,还有弟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她还能说什么呢?
最后,她把那张存着十万块的银行卡递给了王亚琴。
回忆结束。
姜雪望着眼前这间租来的小公寓,墙皮有点剥落,空间小得连个像样的餐桌都摆不下。
这,便是母亲口中所谓“比房子珍贵得多”的‘无形财富’换来的地方。
手机铃声猝然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闺蜜孟瑶的视频电话。
姜雪划开接听,话都还没来得及调整,孟瑶那张敷着面膜的脸就猛地凑近镜头。
“姜雪?你眼睛怎么肿成这样了?哭过了?不是说回家给你爸妈送个惊喜吗?结果呢,变成惊吓了?”
孟瑶说话快又急。
姜雪说不出话,喉咙干涩,只能点点头。
孟瑶立刻扯掉脸上的面膜,坐直身子。
“让我猜猜,你那个花了整整一个月做的视频,他们看了之后就一句‘有心了’
然后就没下文了?你那个宝贝弟弟,是不是又买了什么东西,把你给比下去了?”
姜雪一句话没说,沉默就是回答。
“是什么?金链子还是金手表?”
“……是一个金镯子。”姜雪声音嘶哑。
“哈!”孟瑶气笑了,“我早就知道了!他们就是吃这套的!你跟他们讲感情,他们却跟你讲方式和钱。
你给他们实实在在的东西,他们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我妈说,那才是真正的孝顺。”姜雪低声重复那句话。
“真正的孝顺?!”孟瑶声音突然拔高,“那是什么?就是五万块的镯子?
那你告诉我,你为他们买婚房的十万块算啥?
你每个月死死按时转回去的五千块又算什么?加起来能买多少个镯子了?他们怎么不说那是‘更真正的孝顺’?”
孟瑶的话,像把刀子一样,精准地割开了姜雪一直在逃避的现实。
“他们说……给我的爱,是无形的财富。”姜雪把那句最伤人的话也说了出来。
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钟。
接着,孟瑶的声音变得冷漠且严肃,那种严肃姜雪还从没听过。
“姜雪,你听着。
这根本不是爱,这是PUA。
他们说的‘无形的财富’根本就是画大饼。
他们靠‘爱’这个词,毫无成本地吸你的血,用‘亲情’当遮羞布,光明正大地把你辛苦攒下的有形资产偷偷往他们儿子名下转!”
“什么叫女孩子总得嫁人?这是二十一世纪了!嫁人了就不能有自己的婚前财产吗?
什么叫男人是顶梁柱?你那个弟弟,靠得住吗?每天都找你要生活费的家伙,顶什么梁柱?!”
“你醒醒吧!你不是他们的女儿,你是他们扶贫对象,是养老保险,是儿子的提款机!”
“他们不是爱你,而是需要你这个‘功能’!”
孟瑶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重一锤,狠狠敲击着姜雪的心。
那些她不敢承认、不愿面对、拼命躲避的细节,被彻底拨开,暴露在刺眼的阳光底下。
没有丝毫温暖的滤镜,只剩下赤裸裸的算计和索取。
姜雪没有哭。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一切,一直都是她一个人的单方面付出。
“雪……”孟瑶看她半天不出声,语气柔和了些,“我说话可能重了点,但我是为你好。
你看看你,三十岁了,还住着租的小屋子,不敢买贵东西,连旅游都舍不得。
辛辛苦苦攒的钱,全都填那个永无止境的黑洞。
你图的,究竟是什么呢?”
图什么呢?
姜雪也在问自己。
图那句轻飘飘的“有心了”?
图那个永远得不到的拥抱?
图他们口中那虚无缥缈的“家人的爱”?
姜雪抬头,目光冷静且决绝。
声音平静得几乎让人害怕。
“什么?”孟瑶没听清。
“我说,我明白了。”姜雪看着手机里的闺蜜,仿佛在照镜子。
眼睛依旧红肿,但迷茫和悲伤正一点点被别的东西取代。
那是一种冰冷、清醒的力量。
“孟瑶,谢谢你。”
“那……你打算怎么办?”
姜雪关掉电脑上还在循环播放的视频,屏幕黑了下去,映出她那毫无表情的脸。
“以前那套办法,已经不管用了。”
“得另辟蹊径,换个活路。”
一整晚没说话。
姜雪睁开眼睛,发现天光已经从窗帘缝里透了进来。
屋里安静极了,只有空调外机低低地响着。
她没有哭,也没再看那个视频。
姜雪坐起来,瞥了眼手机时间,才早上七点半。
屏幕上一点新消息都没有。
既没有爸爸的质问,也没妈妈的安慰。
就好像昨天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她从床上下来,走进卫生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眼睛还是肿的,下面还挂着淡淡的青色。
一张三十岁的脸,写满了疲惫和无奈。
姜雪打开水龙头,冷水扑了把脸。
回到房间,她打开笔记本,登陆网上银行。
屏幕上跳出几个数字。
储蓄卡余额:3,421.57元。
信用卡账单:-102,800.00元。
那十万块,是她工作八年攒下的全部积蓄,本来是给自己留着的。
现在,却变成了负债。
姜雪关闭页面,打开另一个求职网站,开始翻看招聘信息。
现公司的工资还行,但升职加薪的天花板已经显露。
想尽快还清债务,想真正为自己活一回,她得挣更多钱。
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屏幕上显示两个字:妈。
姜雪看着这个来电显示,犹豫了几秒,还是划开接听键,按了免提。
“喂,妈。”
“雪雪啊,吃早饭了吗?”
王亚琴的声音和往常没两样,带着熟悉的关怀。
“还没呢。”姜雪答道。
“那赶紧去吃点,别饿着肚子上班。”
王亚琴顿了顿,没等姜雪回话,直接切入正题。
“你弟的新房子,昨天又和装修师傅谈了,硬装加基础家电,预算还差八万。”
她说得平淡,就像聊天气似的。
“你那里再想想办法吧,毕竟你是姐姐,总得帮帮弟弟,把家给撑起来。
他马上就结婚了,婚房弄漂亮了,我们家里在亲戚面前也光彩点,不是吗?”
姜雪没回话,只是静静听着。
电话那头的每个字,都和孟瑶昨天说的如出一辙。
提款机。
扶贫对象。
撑起来。
这些词,熟悉得刺耳。
姜雪的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红色的信用卡负债,格外明显。
“妈。”
她开口,声音带着干涩。
“我没钱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
她知道王亚琴一定在皱眉,那种被打乱预期的不悦。
“没钱了?你一个月工资十来万呢,怎么可能没钱?”她的声音开始有了波动。
“我为了给你们凑那十万,已经把信用卡透支了。”
姜雪声音平静,清晰,没有颤抖,也没哭腔。
她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另一边又陷入沉默。
这次沉默更久。
姜雪等着,她知道,暴风雨要来了。
“姜雪!”
王亚琴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尖锐得让姜雪耳朵都嗡嗡响。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为了咱家才这么拼?我养了你这么大,怎么就养出个白眼狼!”
听筒里传来哭声,开始是压抑的抽泣,紧接着是嚎啕大哭。
“你弟弟结婚多大事?家里就一个男孩,指望他传宗接代!
你当姐姐的,一分钱不出,你让街坊邻居怎么看咱家?让孙晓琳娘家怎么看咱家?说咱家女儿就不愿意弟弟好?”
“是不是嫉妒?你就是嫉妒你弟弟有房子,有家,而你还在外面漂着,心里不平衡!”
“你爸说得没错,你就是养不熟的软骨头!我们白养你这么大,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一点孝心都没有!”
“你一个月挣那么多钱,存着干啥?你女孩子家,要那么多钱有啥用?以后还不是要嫁人,便宜了外人!”
这些话语和逻辑,过去姜雪会争辩,会解释,还会哭着求理解。
今天,她只是在听。
原来,把这些话当成陌生人的咒骂听,心里竟然是这种感觉。
没一点心疼的感觉。
只有满脑子的荒唐。
“说句话啊!你怎么突然不吭声了?是不是心虚了?”电话那头,王亚琴喊得声音都带了哭腔,越说越急,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
姜雪瞄了眼时间,八点十五分。
得准备去上班了。
她伸手,直接按掉了那个红色的挂断键。
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这还是她三十年来,第一次主动挂断妈妈的电话。
手机屏幕刚暗下,又迅速亮了起来。
来电显示“妈”两个字,像根刺一样反复跳动。
姜雪按了静音,手机反扣在桌子上。
不想理会。
她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掏出一片吐司,扔进烤面包机。
接着泡了一杯纯黑咖啡。
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动,声音绵延不断。
突然停止。
紧接着微信消息通知开始连环响起来。
“叮、叮、叮”连声。
姜雪慢悠悠地吃完吐司,喝尽咖啡,才拿起手机。
上面几十条未读消息。
点开一看。
最上面是王亚琴发来的十几条超长语音。
姜雪根本没点开,心里清楚里面讲的啥。
往下翻。
是爸爸姜卫国发来的短信。
“马上给你妈回电话,没大没小!”
再往下,是弟弟姜磊。
“姐,你和妈吵架了?她给我哭着打电话。”
“她说你不肯拿钱装修婚房,这事是真的吗?”
“姐,就差八万了,你再想办法帮帮我。”
“晓琳那边催得紧,说房子装修不好看,她爸妈脸上往哪儿放。”
“姐,你不帮我,也得替爸妈考虑,他们为了这婚事操碎了心。”
“姐?你怎么不回我?”
姜雪看着那些消息,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她退出微信,打开通讯录。
找到“妈”,改备注成了“王亚琴”。
找到“爸”,备注改成了“姜卫国”。
再找到“弟”,备注写成了“姜磊”。
做完这事,姜雪点开和孟瑶的聊天窗口,发了三个字。
“开始了。”
消息几乎秒回。
孟瑶:“战况怎么样?”
姜雪:“挂了电话,拉黑倒计时。”
孟瑶:“干得漂亮。
记住,他们肯定会发动你认识的所有亲戚,三姑六婆、远房表叔那一套,别慌。”
姜雪:“知道了。”
孟瑶:“钱不够跟姐说,先由我垫着,别去碰什么网贷。”
姜雪看着这句话,眼睛有点湿润。
她回了个字:“好。”
放下手机,走向卧室,她打开衣柜。
最深处,挂着一件她一直舍不得穿的风衣,打折后还是要三千多。
姜雪拿下来,穿上了。
对着镜子,把头发扎成干练的马尾。
镜子里她,眼神清澈又坚决。
生活,得换个活法。
今天,就是新生活的第一天。
手机又开始震动,是姜磊打的电话。
她没接。
电话自动挂断,微信消息立刻蹦出来。
姜磊:“姐?你在哪?怎么不接电话?”
姜磊:“跟妈吵架了?她哭得说不出话来。”
“说你不出钱装修婚房是不是真的?姐,差八万了,你别坐视不理啊。”
“晓琳都听说了,还在闹呢!她说你真不管,婚事别谈了!你想让我光棍一辈子?”
“你到底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想我好?我可是你亲弟弟啊!”
信息一条接一条,带着质问和满满的道德绑架。
姜雪滑掉聊天框,手机啪地一声扔回桌上。
几分钟后,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
她接了。
“姜雪啊,你还真有种,敢挂你妈电话?”电话那边是个尖锐女人声。
是孙晓琳。
“你什么意思?我跟姜磊结婚,你这个大姑姐一分钱不出,要脸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家占了你便宜,连八万块装修费都得我们自掏腰包!”
“房子是你们家答应买的,装修也是你们家答应的。
现在缺钱,你得补上!不然婚事算完,你爸妈的脸往哪放?”
姜雪一句话没说。
“装什么哑巴?一个月赚那么多,钱存着给谁花?你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钱有啥用?你不管你弟也罢,起码得替爸妈想想!养你那么大,你就这回报?”
孙晓琳越吼越气,满是轻蔑。
“啪”。
姜雪挂了电话。
电话马上又响,还是那个号码。
她直接拉黑了。
世界再次恢复安静。
但没能安静多久。
手机顶部消息狂刷。
微信群名叫“相亲相爱一家人”。
姜雪点开。
孙晓琳发了一条消息,还@了所有人。
“唉,有些人在外面混几年,心就野了,看不起家里人了。”“自己亲弟弟结婚,居然比不上外面一个朋友重要。
她宁愿把钱花在自己身上买那些没用的东西,却不肯帮家里出一分力。
真搞不懂爸妈怎么能养出这么自私的女儿。”
话音刚落,群里的二婶赶紧出来安慰:“晓琳,别气馁,小雪不是那样的人,也许只是工作忙没时间。”
孙晓琳立马反驳道:“二婶,你不清楚情况,她妈打电话给她,她竟然直接挂了!现在我打电话,电话那头同样挂断!这还能是什么原因?分明是不想出钱!”
三姑急忙插话:“小雪?这是怎么回事?弟弟结婚是大事,你可不能这么糊涂啊!”
大伯气得厉害:“姜卫国,你得管管你女儿,太不像话了!”
这时,王亚琴发了一条语音,听着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哭喊道:“我活不下去了,养了这么个白眼狼,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微信群里顿时炸开了锅。
各种指责、劝说、质问,所有的矛头全指向姜雪。
而姜雪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静静地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消息。
她没有回任何一条消息,选择直接退出了微信。
然后,穿上风衣,背起包,走出了家门,去上班。
地铁里人挤人,姜雪靠在角落里,掏出手机打开手机银行APP。
她没去看微信消息,而是点开转账记录查询。
她把时间范围拉长,设定到了十年前,刚开始工作的那年。
一笔一笔的记录清晰地映在手机屏幕上:
2014年8月,转账5000元,备注是“爸妈生活费”。
2014年10月,转账3000元,备注“家里换电视”。
2015年2月,转账10000元,“过年红包”。
2015年6月,转账8000元,“姜磊学费”。
……
她打开电脑,一个新的空白表格映入眼帘。
表格里有日期、金额、用途、收款人四栏。
她开始认认真真地一笔笔录入。
从手机银行,到微信支付,再到支付宝转账,每一笔都不放过。
十年的账目慢慢展开,像一部电影在她眼前回放。
最开始几千块,那会儿只是小钱。
后来变成万元开外。
姜磊上大学,需生活费、学费、买电脑、买手机。
爸妈身体不舒服,检查费、医药费一笔接一笔。
家里装修,第三万。
父母去旅游,二万。
姜磊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在家待业了一年,每个月的生活费三千。
姜磊谈恋爱了,要买礼物,五千块。
弟弟买车,首付五万……
最大的那笔钱,是去年,给姜磊买婚房付的首付,整整十五万。
记得当时王亚琴还说:“你弟弟结婚这么大事,身为姐姐肯定要帮!这钱算我们借你的,肯定会还的!”
可是现在呢?他们为了八万的装修费,居然骂她白眼狼。
数字在表格的最后自动求和。
每加一笔,姜雪的心就冷一分。
办公室里人来人往,键盘声电话声嘈杂一片。
可姜雪眼里只有面前的数字。
她以为自己会哭,会愤怒得发抖。
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手很稳地一笔一笔,把十年的付出变成一排排冷冰冰的数据。
终于,录完最后一条。
她按下回车键,总金额跳了出来。
四十三万七千五百元。
四十多万。
姜雪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半天。
原来,她并不是一事无成。
她靠自己的努力赚了这么多钱。
只不过这些钱没变成自己家的房,也没变成机票或漂亮的衣服。
全都变成了一场漫长的、打着亲情旗号的剥削。
她移动鼠标,保存了表格文件。
想着给文件起个名。
我为家庭贡献的“无形财富”。
做完这一切,姜雪深深吐了口气。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笼罩了她。
手机不停震动,是亲戚们的私聊消息和未接来电。
她拿起手机,简单看了眼。
点开那个“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微信群。
消息已经刷了九百多条。
最新的几条是她爸姜卫国发的:
“姜雪!你马上给我滚回来!”
“你要是还知好歹,就赶紧给你妈磕头认错!”
“不然你永远别想进这个家门!”
姜雪的手指在屏幕上敲了敲。
却没有回复。
她打开文件传输,选中了刚刚做好的表格。
轻轻一点,发送。
文件静静地落在聊天框中。
紧接着,她从相册里选了几张截图。
最大额的转账记录。
给姜磊买房的十五万。
给他买车的五万。
装修用了的三万。
一张,两张,三张……
她把所有超过万元的转账截图,全部一股脑儿发进了群里。
就在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刚才还吵得热乎的群聊,瞬间没了声息。
再也没有一条新消息冒出。
手机屏幕暗下去。
微信群里的文件和截图,就像扔进深潭的巨石,连一丝涟漪都没激起。
死静。
比刷了九百多条消息时更令人心慌的死寂。
姜雪把手机扣在桌子上,试着把注意力拉回到手头的工作上。
屏幕上的报表,她每个字都认识,但连起来看却是云里雾里,完全抓不住重点。
突然——桌上的手机开始震动起来。
不是那种微信的小提示音,而是连续不断、急促的来电振动。
手机屏幕上跳出了两个字:“爸”。
姜雪盯着这两个字,足足看了十几秒。
最终,她接通了电话,顺手按了免提。
电话那头没有立即传来吵闹,只有粗重的喘息声,一下一下,像是一头被憋着怒火的野兽。
“姜雪。”
是姜卫国的声音,从听筒里钻出来,带着金属摩擦般刺耳的质感。
“我只问你最后一次。”
“那八万块,你给,还是不给?”
他的语速很慢,咬字严厉,好像这是最后的通牒。
姜雪靠在椅背上,声音平淡无波,“爸,我不给了。”
“你说什么?”电话那头音量猛地拉高。
“我说,我不给了,”她重复,语气依旧冷静,“从今以后,姜磊的任何费用,我都不会再出。”
电话那头安静了,好像暴风雨前的静谧,令人头皮发麻。
姜雪不等他再发声,继续开口。
“还有一件事想跟你们谈谈。”
“你那份表格我看了,十年下来,四十三万七千五百块。”
“去年给姜磊买房的那十五万,妈当时说是借我的,以后会还。”
“我想问,这笔钱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还给我?”
话音刚落,电话里传来姜卫国倒抽一口气。
接着,那令人震耳欲聋的咆哮像炸雷一样炸开!
“你——说——什——么!”
“算账?你跟老子算账?你跟生你养你的爹妈算账!”
“姜雪!你良心被狗吃了是吧?那是你孝敬父母,是你当姐姐该做的事!你现在翅膀硬了,读了几年书,就开始跟家里算钱了?”
“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我没有你这种女儿!”
办公室里,同事们投来诧异的目光。
姜雪面无表情地拿起手机,关掉了免提。
她把手机凑到耳边,电话里夹杂着怒骂和喘息的声音变得更响、更清晰。
“你给我听着!你要是不给钱,这个家你以后别想再进门!我姜卫国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你那些书都他妈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孝道!你懂个屁孝道!”
“喂?姜雪!你说话!你哑巴了是不是?!”
姜雪听着电话里那满是恶毒咒骂的男人声音,平静开口:“说完了吗?”
姜卫国突然像被堵住喉咙一样,怒吼戛然而止。
“说完了,我挂了。”
“你敢!”
嘟——
姜雪挂断电话。
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安静下来。
她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包里,重新看向电脑屏幕。
那些数字突然又清晰起来,她开始投入工作。
一个小时后,处理完所有任务。
姜雪拿出手机,屏幕上没有未接电话,只有几条微信消息。
不是“相亲相爱一家人”群,那个群自从她发完文件后就没再动静。
是弟媳孙晓琳的私信。
点开。
最新一条消息是几分钟前发的。
“姐,人不能太过分。
爸妈养你这么大不容易,你这么为了钱把爸气成这样,心里舒服吗?”
“你发的那个表格我们都看见了,一家人算得这么清楚,有意思吗?你一个月挣那么多,帮帮家里难道不是应该的?”
“我和姜磊结婚,你作为大姑姐,就给了十五万首付,现在连八万装修费都不肯出,别人听了不笑话吗?”
“我劝你赶紧给爸打电话道歉,把钱的事解决,别把脸都丢光了。”
每一句话都理直气壮,语气居高临下。
姜雪看着这些话,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她没有回复。
但是,她点开给姜卫国的对话框,打了一行字:“爸,我下班了。”
点发送。
一个红色感叹号跳出来。
屏幕下方出现一行小字,“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姜雪的手指停在屏幕上。
她又打开母亲王亚琴的聊天框,输入:“妈,你还好吗?”
点击发送。
同样的红色感叹号出现。
底下那行小字也一模一样。
她被拉黑了。
被她的父亲,和母亲。
姜雪没停手。
她打开弟弟姜磊的头像。
聊天框里还留着他昨天发的消息:
“姐,我和晓琳看中一套沙发,你再给我转一万块呗?”
姜雪没有回话。
直接点开转账,输入金额0.01元,点发送。
页面跳转,一行提示浮现在屏幕正中:“你不是收款方好友,对方开启了好友验证,你无法进行转账。”
姜雪退出了转账页面。
回到通讯录,那个曾经被她置顶的“相亲相爱一家人”群,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
她找到了那个群,点了进去。
屏幕上跳出来四个字:“你已被群主‘姜磊’移出群聊。”
做完这些,姜雪的手机忽然静了,彻底没了铃声、消息,也没有那些断不了的索取和命令。
她被全家族,从现实到虚拟,干脆利落地赶了出来。
夜色渐深。
姜雪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没开灯。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从没有拉上的窗帘缝隙透进来,给屋里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她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四周安静得出奇,只有冰箱偶尔启动压缩机的嗡嗡声。
以往这个时间,手机总是响个不停。
妈妈会打电话来,絮叨着家里的琐事,抱怨菜价涨了,邻居家的孩子换了新车。
爸爸会发来几条养生文章链接,叮嘱她别熬夜,别吃外卖。
弟弟会发来游戏皮肤截图,或者一双新球鞋的照片,那意味不用多说。
那些声音,曾是生活的一部分,是她认定的“家”的证明。
如今,一切都没了。
一股巨大空洞的感觉,无处不在,把姜雪紧紧包围。
她仿佛独自漂浮在无边无际的宇宙里。
没有声音,没有方向,也没有重力。
她被整个世界远远抛弃。
她以为自己会哭。
像小时候被冤枉时那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可眼睛是干的。
她以为自己会感到解脱。
像卸下千斤重担,深吸一口气。
但胸口却憋得慌。
原来,绳索断了,感觉不是轻松,而是失重,是茫然。
那张写着四十三万七千五百块的表格,既是她的荣耀勋章,也是她的判决书。
它证明了她的价值,却也宣判了她三十年人生的荒谬。
她赢了这场战争,也失去了整个故乡。
未来在哪里?
脚下是空无一物。
姜雪把脸埋进膝盖,黑暗中第一次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明天太阳还会升起。
但她的路,究竟怎么走?
天亮了。
没有电话,也没闹钟吵醒她。
是窗外透进来的光,把姜雪刺醒。
她还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浑身发僵。
手机屏幕还亮着,那被移出群聊的界面。
一夜过去,什么都没变。
手机震了下,屏幕上弹出一条新闻推送。
姜雪呆呆地盯着,直到屏幕暗下。
没多久,手机又震动,这次是电话。
来电显示:孟瑶。
她盯着那俩字很久,才慢慢划开接听。
“醒了?”孟瑶的声音干脆直接。
“嗯。”姜雪嗓子干涩。
“哭了?”
“没有。”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
“挺好,这帮人不值你流眼泪。”孟瑶声音平静:“我昨天就想打给你,又怕你还在情绪里。
现在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什么?
姜雪不知道。
“姜雪,你都三十了,不是十三。
断奶晚了点,但总算断了。
这是好事。”
“我被爸妈拉黑了。”姜雪说,声音平静无波。
“恭喜你,终于自由了。”孟瑶的语气爽快起来:“以后你挣的每一分钱都姓姜,是你的,不用再往那个无底洞里填钱了。
你该放鞭炮庆祝。”
鞭炮。
姜雪望着空荡荡的房间。
“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怎么办?赚钱,花自己的钱,存起来。
以前怎么给他们挣钱,现在就怎么给自己挣。
你设计做得挺不错,圈子里朋友都夸你水平高,就是太老实,不会报价。
以前不敢,怕家里人说你不务正业,现在没人管你了。”
孟瑶的话,一句句在姜雪耳边敲响。
“没人管你了,姜雪。
从现在开始,你的人生,你说了算。”
电话挂了。
姜雪坐了十分钟才起身,腿发麻。
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苍白,眼下有淡淡黑影。
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拍了拍脸。
回到客厅,她没有犹豫。
打开笔记本,登录了几个设计师接单平台。
很久没登录了,上次还是为了给姜磊凑买车钱,接了个紧急活,熬了三个夜。
个人主页上,作品集还是几年前的旧作。
她打开文件夹,把过去两年几个最满意的商业方案整理上传。
浏览平台项目。
一个品牌LOGO设计加急单。
一套系列海报整体视觉方案。
一个电商产品详情页美化。
这次她不挑便宜活,不挑快钱的单。
每个项目她都认真看介绍,选了一个最能发挥专业优势、对履历有帮助的方案。
写好报价和方案思路,点击发出。
完成后,她又打开一个网页。
那是一个线上理财课程的报名页面。
“告别月光,从建立财务边界开始。”
广告词挺直白的。
姜雪盯着“财务边界”这四个字,随手拿起手机。
扫码,付款,动作利落,一气呵成。
……
另一边。
“哐当!”
一个油漆桶被狠狠踢翻,灰色的油漆洒了一地。
新房里乱七八糟的,一片狼藉。
孙晓琳指着角落里还没拆封的家电包装箱,声音尖锐。
“装修师傅今天又来催尾款了!八万块!
再不付,人家就不干了!你以为这些东西能在这儿放着发霉吗?”
姜磊满脸烦躁。
“我怎么知道我姐这回是真的啊!以前哪次不是闹一下就过去了?
她电话不接,微信不回,我有什么办法?”
“你没办法?”孙晓琳气得笑了,“姜磊,你清楚点,这是咱俩的婚房,不是我一个人的!你爸妈那边呢?他们怎么说?”
“我爸说,让她自己想清楚了滚回来道歉!
我妈……我妈打了好几个电话,也联系不上。”
“一家人都搞不定一个姜雪?真是废物!”
孙晓琳忍不住出口伤人,“你当初不是说你姐在大公司,收入高,以后买房买车装修都靠她出?怎么,现在才给了十五万首付,剩下八万块都搞不出来?”
“那十五万难道不是钱吗?”
姜磊被戳到痛处也忍不住吼,“你以为我没找她要?昨天还跟她说要一万块买沙发,她根本不搭理我!”
“一万块?你还好意思提一万块?”
孙晓琳走到他面前,直盯着他,“姜磊,我告诉你,这个月底装修款付不出来,这婚咱就别结了,我丢不起人!”
“你什么意思?想退婚?”
“没说退婚,是推迟!”孙晓琳抱着手臂,“我可不想结婚那天,新房还一片毛坯,别人笑话我家连八万都凑不出来。”
姜磊脸色忽红忽白。
他掏出手机,再次点开姜雪的头像。
对话框里,还是他昨天发的那条“姐,我跟晓琳看中一套沙发,你再给我转一万块吧?”
下面干干净净,一点回复都没有。
他咬咬牙,拨通了王亚琴的电话。
“妈!孙晓琳说要跟我退婚!”
……
晚上七点,线上理财课准时开始。
姜雪戴着耳机,坐在电脑前。
屏幕上出现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三十多岁,看起来精神焕发。
“大家好,我是你们这期理财训练营的讲师,顾言。”
声音清朗,带着笑意。
“咱们不讲那些空话套话,只讲实实在在的东西。
第一课,我们不谈怎么挣钱,先说怎么守钱。
很多人挣得不少,却每个月都月光,原因很简单:钱没有‘边界’。”
顾言身后大屏幕上赫然出现“财务边界”几个大字。
姜雪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举个例子。
一个朋友,月入三万,不抽烟不喝酒,也没啥不良嗜好,可每个月都花光。
为什么?因为他有个刚毕业没工作的弟弟,今天找他要两千买最新游戏机,明天说要五千出去旅游,后天又盯上个一万多的手表。
他每次都拒绝不了,父母还说:‘你是哥哥,帮帮弟弟不应该吗?’”
直播间的弹幕瞬间蹦出一堆回应。
“我靠,这不就是我吗?”
“我家是妹妹,一模一样!”
“讲师监控我家了吧?”
顾言笑着继续说:“这就是财务边界模糊的典型表现。
你的账户成了家里的公共账户,你辛苦挣的钱没人尊重。
那怎么破?第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就是学会说‘不’。”
接下来一个小时,顾言讲了不少实操技巧。
怎么记账,怎么做资产隔离,怎么设短期和长期存钱目标。
讲得生动有趣,案例接地气。
最后的提问环节,姜雪突然在公屏上敲下了一行字。
“请问老师,如果因为设立财务边界,导致和家人关系彻底破裂,应该怎样调整心态?”
她这问题在满屏“怎么买基金”“哪只股票好”的提问里非常特别。
顾言看到了。
他望向摄像头,仿佛在看每个提问者。
“这位同学提得真好。
我的答案是,不用调整。
因为一段关系如果只能靠你无限制牺牲自己才能维持,那根本不健康,破裂是必然,也是好事。
你失去的是枷锁,得到的是自由。”
“记住,先爱自己,再去爱别人。
财务独立,是人格独立的第一步。”
直播结束后。
姜雪坐在电脑前,很久没动。
她打开手机,找到了一个叫“精英设计师联盟”的微信群。
这是她之前加的行业群,里面有不少大佬和项目资源,但她从没发过言。
姜雪找到了群主微信,发了条好友申请。
申请词是:您好,我是XX公司的设计师姜雪,承接各类商业设计私单,作品集见朋友圈。
点击发送后,她感觉心里某个地方,好像变了,有了点不一样的感觉。
手机突然响了一声,是新邮件。
发件人正是那家她白天投递方案的公司。
邮件标题写着:关于“森系茶饮”品牌视觉方案合作的邀请。
内容很简短,肯定了她的方案,并且邀请她做下一步的线上沟通。
最后,还附上了预付款的数额。
五千元。
姜雪盯着这个数字看。
这笔钱,不用再给爸爸买贵重的保健品,也不用帮妈妈交下一年的保险,更不用为弟弟换最新手机。
这笔钱,只属于她自己。
又一声微信提示音响起。
有人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是那个理财课的讲师,顾言。
他的朋友圈简洁干净,时不时分享点金融资讯和几张风景照片。
姜雪正准备退出聊天界面,突然收到他发来的消息。
“刚才直播间提问的是你吧?”
姜雪愣了下,回复:“是。”
“你的问题很典型。”
“很多人都被困在里面,却一点都没意识到。”
“你能提出问题,说明你已经开始尝试挣脱了。”
“这是件好事。”
看着屏幕上滚动的文字,姜雪的手指停了一下,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加油。”
顾言发来了最后一句话,带着一个微笑表情。
外头的夜色,好像没那么沉重了。
城市的霓虹灯透过窗户,撒在墙上,投下一片暖暖的光晕。
姜雪关了电脑,站起身。
她走到冰箱前,开门看看。
冰箱里空荡荡的。
突然她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姜雪拎起钥匙和手机,走出了那个让她辗转难眠的房间。
楼下便利店24小时营业。
她给自己买了一份便当,还买了一盒牛奶。
结账时,她没用父母给她的亲情卡副卡,而是打开了自己的微信支付。
扫一扫,付款。
手机播出清晰的提示音。
那一刻,姜雪觉得,饭菜的香味,前所未有地真实。
接下来几天,姜雪的生活进入了全新的节奏。
白天她去公司上班,处理那些熟悉的工作。
晚上回到自己的小出租屋,立即打开电脑,全部心思放进“森系茶饮”的品牌方案里。
这五千块的预付款,就像一针强心剂,让她看见了新的可能。
一个不被家里绑架,只靠自己双手创造价值的可能。
她不再天天算计家里的开销,也不再为弟弟下个月的花呗和信用卡账单犯愁。
她第一次,完全只为自己的项目和未来负责。
这种专注,让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不一样的光彩。
这天下午,姜雪刚发出了修改好的第二版方案,手机就响了。
是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她接起来。
“喂,是小雪吗?我是你二姨。”
电话那头的声音刻意装得很焦急,也很忧虑。
姜雪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二姨,是妈妈王亚琴的亲妹妹,更是最会跟妈妈合唱一曲的人。
“二姨,有什么事?”姜雪声音很平静。
“没事?你还问我有没有事?小雪啊,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妈都快气死了,你知道不?”
二姨声音一下子拔高,满是责备。
“她老人家都病倒了,躺在床上一天没吃东西,一天到晚哭,嘴里不停地念着你的名字。
你这孩子,怎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偏偏得跟你妈闹别扭?她可是你亲妈啊!”
“病了?”姜雪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
“当然了!血压一下子飙高,医生说再气下去,脑溢血都有危险。
她就是想见见你,你赶快回去一趟,跟你妈说说服软的话,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一家人,哪能有隔夜的仇。
你听二姨一句劝,赶紧回去看看吧。”
电话那边还在念叨,那声音里全是她这些年听过无数遍的“紧箍咒”。
姜雪没有回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挂断电话,办公室里静得出奇。
她坐回工位,看着电脑屏幕上那绿意盎然的设计稿,心里乱成一团。
妈妈病了。
因为自己。
这个念头一出现,巨大的愧疚感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差点把她淹没。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做得太过分了?
或许,她该回去看看。
就像二姨说的,服个软,打一声歉,事情也许就能回到从前。
这个念头让她既松了口气,又感觉透不过气来。
手机在手心轻轻震了一下,是孟瑶发来的微信。
“方案搞定没?晚上出来撸串,我请客!”
看着孟瑶发来的烧烤店定位,姜雪那混乱的思绪似乎找到了出口。
她没回消息,直接拨通了电话。
“喂,这么急着请我吃饭?”孟瑶声音依旧爽朗。
“孟瑶,我……”姜雪声音有些沙哑,“我二姨刚打电话来,说我妈被我气病了,让我赶快回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又来这套?”孟瑶声音突然冷了下来。
“她说……我妈血压很高,很危险。”姜雪的话有些没底气。
“危险?呵,真方便的病。”孟瑶毫不留情,“姜雪,我问你,上次你弟想换电脑,你妈是不是心口疼?
前年让你把年终奖拿去帮他还信用卡,你妈是不是头晕得站都站不稳?她的病倒有规律,比大姨妈都准。”
孟瑶的话,就像一把刀,精准地刺破了姜雪心头那层柔软的幻象。
“可是……万一是真的呢?”姜雪还在最后挣扎。
“没什么万一。”孟瑶语气坚决,“你现在要是回去,之前的努力都白费。
他们只会越发嚣张,因为他们知道,这招对你管用。”
“那我该怎么办?”姜雪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别回去。
他们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套路你得看透。
你要做的,是戳破这出戏。”孟瑶顿了顿,“你们家附近社区医院不是有个刘医生吗?你妈平时有点不舒服都找他。”
“对,刘叔叔。”
“给他打电话。
别说你妈病了,就说你出差在外,还挺担心,想问问妈最近怎么样,常规药吃完没,要不要你帮忙网上下单寄药。”
“这样……真的行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是脑溢血还是老毛病,专业医生最清楚,比你那个只知道添火的二姨靠谱多了。”
挂了电话,姜雪在通讯录里找了好一阵,才找到那个几乎没怎么打过的号码。
电话接通了。
“喂,刘叔叔,我是姜雪,王亚琴的女儿。”
“哦,小雪啊,有啥事吗?”刘医生声音很和善。
“是这样的,我最近出差在外,有点放心不下我妈。
她那高血压老毛病,最近怎么样?药还够不够?”姜雪用孟瑶教的说法,小心翼翼地问。
“哦,你妈啊,她昨天来了。”
姜雪心一下悬了起来。
“来的时候情绪有点激动,血压比平时高了些,一百五的压。
她这个年纪,情绪一激动,这很正常。”
“我给她开了常规降压药,就是她平时吃的那种,让她回去好好休息,别老生气。
没啥大事,你放心吧。”
没什么大事。
血压一百五。
常规降压药。
这些话在姜雪脑海里反复回响。
和二姨那边说的“躺床上”、“以泪洗面”、“可能脑溢血”的那个母亲,简直是两个人。
原来,连病都成了一个精心安排的表演。
一场特意演给她看的苦肉计。
姜雪挂断电话,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过了好久。
心里那最后一点对亲情的幻想和温度,就这样彻底凉了。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剩下一种透骨的疲惫和悲哀。
她打开手机上的外卖软件。
不是点餐,却切换到了买药界面。
她找到了妈妈常用的那款降压药,选了评价最好的一家药店,直接下单三盒。
填地址时,她熟练地写下了那个曾被称为“家”的地方。
收件人:王亚琴。
订单备注栏中,姜雪的手指停了很久。
最后,只敲下了一句十个字。
“按时吃药,保重身体。
——姜雪”
没有问候,没有关心,没有任何解释。
点击付款。
做完这些,姜雪关掉手机,目光又回到了电脑屏幕上那个“森系茶饮”的方案。
她心里清楚,从这一刻开始,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
第二天傍晚。
姜家气氛有点沉闷。
王亚琴瘫坐在沙发上,时不时发出一声虚弱的叹息,眼睛却不断往门口瞟。
姜磊一旁不耐烦地刷着短视频,声音开得老大。
“吵死了!你就不能安静点吗?”姜卫国瞪了儿子一眼,接着看向王亚琴,“都一整天了,那死丫头还没动静?”
“没呢。”王亚琴声音里透着委屈,“我白养她这么大了,她真狠心。”
话还没说完,门铃响了。
王亚琴顿时眼睛发亮,赶紧从沙发上坐直,脸上的虚弱神色一扫而空,换成了一副要接受女儿忏悔的胜利者姿态。
姜磊去开门。
门口站着个穿蓝色制服的外卖员。
“你好,这是给王亚琴女士的快递。”
“快递?”姜磊愣了一下,接过包裹,“是谁寄的?”
“上面写着,姜雪。”
王亚琴一听是姜雪寄来的,脸上立刻绽开笑容。
“我就知道,她心里还是有妈的。
肯定买了好吃的或新衣服,来赔礼道歉了。”
她催促姜磊赶紧拆开包裹。
包裹不大,拆开后,里面是三个崭新的药盒。
还有一张小小的订单纸条。
王亚琴拿起纸条,看到上面那句话。
“按时吃药,保重身体。
——姜雪”
客厅突然安静得出奇。
王亚琴脸上的笑容僵了下,渐渐变得扭曲。
她死盯着那些药盒,仿佛看到了天大的羞辱。
过了几秒,她突然爆发。
“啊——!”
她尖声一叫,挥手将桌上的药盒全扫到了地上。
白色药片洒得到处都是。
“反了天了!她这是什么意思?是在咒我死吗?是不是在看我的笑话!”
王亚琴气得浑身颤抖,指着门口大骂。
“这个白眼狼!我真是白养她了!她以为这样,我就不能整治她了?”
姜卫国看到满地散落的药片,脸色阴沉如墨。
姜磊也停下手机,他有些迷惑,不明白姐这么干什么。
但大家都清楚,这一次,王亚琴那惯用的“苦肉计”,彻底失败了。
那个以前一滴眼泪就能让她心软的大女儿,好像真的变了。
三个月后。
来源:肉鸽岛PmJK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