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精准地扎在我耳膜最敏感的地方。我手里搓着洗碗布,泡沫在指间堆积又破裂,就像我和老罗这二十多年的日子,看着热闹,一捏就散了。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精准地扎在我耳膜最敏感的地方。我手里搓着洗碗布,泡沫在指间堆积又破裂,就像我和老罗这二十多年的日子,看着热闹,一捏就散了。
我叫李秀云,今年六十五。老罗,罗建成,七十了。我们是半路夫妻。
水流哗哗地响,盖过了电视里新闻主播的声音。我把最后一个盘子冲干净,码进沥水架,动作不轻不重,一如既往。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抽屉里那张被我偷偷看过的纸,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脑子。那是一份遗嘱的草稿,字是老罗的字,内容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房子、存款、他收藏的那些瓶瓶罐罐,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他唯一的儿子,罗辉。
关于我,只有一句轻飘飘的话:“我的妻子李秀云,可随其子继续居住于此,直至其百年。”
“随其子”,多么客气,又多么残忍。我不是这个家的主人,只是一个被恩准可以继续借住的保姆。
我关掉水龙头,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下。客厅里,老罗正襟危坐,眼睛盯着电视,仿佛要把屏幕看穿。他有一个标志性的小动作,紧张或者心虚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用指关节敲击自己的膝盖,笃,笃,笃,不紧不慢,却敲得我心慌。
此刻,他的指关节就在一下下地敲着。
“老罗,”我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水果切好了,吃点吧。”
他“嗯”了一声,眼睛没离开电视。
我把果盘放在茶几上,挨着他的药盒。红的苹果,绿的提子,黄的橙子,我精心搭配的颜色,在他眼里,可能还不如电视里一闪而过的广告。
“今天罗辉打电话来了?”我状似无意地问。他的反常,就是从下午那通电话开始的。
老罗的身体僵了一下,敲膝盖的动作停了。他沉默了几秒钟,才含糊地回答:“嗯,问了问身体。”
又是沉默。这间不算大的屋子里,只剩下电视机执着的声响。音量35,是他听力下降后固执的坚持,也是他在这段关系里无声的掌控。我顺从了二十年,今天才发觉,这声音有多刺耳。
我看着他的侧脸,皱纹像刀刻一样,头发也白了大半。二十二年了,我从一个四十三岁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照顾他的起居,伺候他生病的母亲,帮他应付人情往来,我以为,我把这后半辈子都投进来了,总能换来一点真心实意。
“老罗,”我的声音有些发干,“我们……是不是该聊聊?”
他终于把头转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和躲闪。“聊什么?这不好好的吗?”他挥了挥手,这是他的口头禅,无论多大的事,他都喜欢用这句话轻描淡写地带过。以前我觉得这是担当,是让我安心,现在我只觉得是敷衍。
“就……没什么。”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该怎么问?问他你是不是立了遗嘱?问他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当一个女人需要开口问这些的时候,其实已经输了。
我转身想回厨房,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是他忘了锁屏。我看见他和罗辉的聊天界面,最后一句是罗辉发的:“爸,都按您说的办好了,您就放心吧。”
我的心,沉到了底。
我没有再说话,默默地走进储物间。这是家里最角落的地方,堆满了各种杂物。我打开一个旧箱子,里面是我刚嫁过来时带来的东西。箱子最底下,压着一张我和我早逝前夫的合影,照片上的我,笑得没心没肺。我伸手摸了摸照片上自己年轻的脸,鼻头一酸。
老罗的敲击声又响起来了,笃,笃,笃。
我深吸一口气,关上箱子。有些事,不能再忍了。
第二天一早,老罗毫无预兆地倒下了。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我扶着楼梯扶手,看着他被抬下去,脑子里一片空白。邻居们探头探脑,脸上是同情和好奇。我机械地锁上门,跟着上了救护车。
车里,我握着老罗冰凉的手,他的眼睛紧闭着,嘴唇发紫。我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慌,不是怕他死,而是怕他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留给我一个烂摊子和满心的委屈。
到了医院,急诊室的门关上,红灯亮起。我一个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冰冷的触感从身下一直蔓延到心里。我给罗辉打了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只说了句“我马上到”,就挂了。
半小时后,罗辉带着他的妻子和十岁的儿子小杰来了。罗辉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径直走到医生办公室,我和他妻子张琳则等在外面。
小杰挣脱妈妈的手,跑到我面前,仰着头问:“奶奶,爷爷怎么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爷爷累了,睡着了。”
“哦。”小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又冒出一句,“奶奶,你怎么不住在自己家呀?上次听爸爸说,这里不是你的房子。”
孩子的话最天真,也最伤人。
张琳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赶紧拉过小杰,低声呵斥:“别乱说话!”
我摆摆手,示意没事。我看着小杰清澈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是啊,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只是个“借住”的。二十多年的热汤热水,捂不暖一颗只装着别人的心。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做得够好,就能把“你们家”变成“我们家”,原来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罗辉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了,脸色凝重。“脑溢血,还好送得及时,暂时脱离危险了,但需要住院观察。”
我“哦”了一声,站起来,腿有点软。
罗令辉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他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递给我:“阿姨,这几天辛苦你了,先拿着交住院费,不够我再给。”
一声“阿姨”,像一根刺,扎得不深,却很疼。刚结婚那几年,他一直这么叫我,后来在老罗的强制下,才改口叫“妈”。现在,他父亲一病倒,这声疏远的“阿姨”就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
我没接那钱,摇了摇头:“我这里还有。”
他也没坚持,把钱收了回去,开始打电话安排护工,联系专家。他有条不紊,像在处理一个工作项目。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老罗被转到了病房,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醒了,但还不能说话,只是看着我。我给他掖了掖被子,他虚弱地抬起手,想像往常一样去摸他的眼镜,却发现眼镜不在。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每次思考或者不安的时候,他都会下意识地去扶一下眼镜,或者摘下来擦拭。
我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拿出眼镜盒,帮他戴上。他的眼神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罗辉走进来,站在床边,声音放得很低:“爸,您别担心,好好养着。家里的事,有我呢。”
他说的“家里的事”,是指什么呢?是指照顾我,还是指……那份遗嘱?
晚上,罗辉让我先回家休息,他请了护工,他自己也会守在这里。我没逞强,我确实累了。临走前,我去交住院费,却发现罗辉已经把一周的费用都预缴了。我在缴费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护士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单子上的病人名字,公式化地问:“您是……家属?”
我顿了顿,说:“是,我是他爱人。”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电视机是关着的,屋子里静得可怕。我第一次觉得,没有那35分贝的噪音,是这么的难熬。我走到老罗的书房,鬼使神差地拉开了那个我昨天才发现秘密的抽屉。
遗嘱草稿还在那里,静静地躺着。我把它拿出来,又看了一遍。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我把它放回去,关上抽屉,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碎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像个陀螺一样在医院和家之间连轴转。我每天煲好汤,送到医院,看着护工喂老罗喝下。老罗恢复得不错,已经能简单地说几个字了。但他看到我,眼神总是躲躲闪闪。
罗辉每天都会来,但待的时间不长,总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他和我之间,除了必要的几句交代,几乎没有多余的话。我们像两个围绕着老罗这颗星球运转的、互不相交的卫星。
这天下午,我送汤过去,刚到病房门口,就听见里面罗辉在说话,门虚掩着。
“爸,您就安心吧,那份东西我找周律师看过了,没问题。等您好利索了,咱们就去公证。”
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手里的保温桶重如千斤。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传来老罗含混不清的声音:“你……李阿姨……她……”
“她那边您不用管,”罗辉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足够我听清楚,“您养了她二十年,仁至义尽了。这房子本来就是我妈跟您一起分的,跟她没关系。她要是闹,大不了给她一笔钱就是了。”
“别……”老罗的声音听起来很吃力。
“爸,您别糊涂了!您得为我想,为小杰想!这都什么时候了!”罗辉的语气有些急了。
我再也听不下去,转身就走。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视线一片模糊。我用力吞咽,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又干又疼。我没回病房,直接走出了医院。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我却觉得浑身冰冷。人老了,不是怕死,是怕自己一辈子的付出,成了一场笑话。我以为我嫁的是爱情,是依靠,到头来,在他和他儿子眼里,我不过是个被“养”了二十年的外人,随时可以用一笔钱打发掉。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回医院。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做了一次彻底的大扫除。我把老罗所有的东西都擦拭得一尘不染,把他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把他的药分门别类地放好。我像一个即将离职的员工,认真地做着最后的交接。
凌晨三点,我累得筋疲力尽,却毫无睡意。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个我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家。每一件家具,每一个摆设,都浸透了我的心血。可笑的是,它们都不属于我。
我打开手机,翻看着相册。里面有我们一起去旅游的照片,有逢年过节的全家福。照片上的我,笑得温婉贤淑,依偎在老罗身边。现在看来,每一张笑脸都像一个讽刺。
我突然想起来,前两年智能手机刚普及时,我费了多大劲教老罗用微信。他总是学不会,一脸不耐烦。“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干嘛!麻烦!”他总是这么说。我耐着性子,一遍遍地教他怎么发语音,怎么开视频。他学会的第一个功能,就是跟罗辉视频。我当时还挺高兴,觉得这是我们一家人和睦的象征。现在想来,他只是学会了如何更方便地和他真正的家人联系罢了。
我的心,像被泡在冰水里的石头,又冷又硬。
老罗出院了。
罗辉把他送回家,交代了护工几句就走了,公司有重要的会。家里一下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老罗坐在轮椅上,话更少了。
我还是像以前一样照顾他,给他做饭,帮他按摩,推他去阳台晒太阳。但我不再对他笑,也不再主动跟他说话。我们之间,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有些墙,不是砖砌的,是沉默和偏心砌的。
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变化,几次欲言又止。有一次吃饭,他突然说:“秀云,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正在盛汤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淡淡地说:“应该的。”
他没再说话。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晚上,我睡在客房。这是二十多年来,我们第一次分房睡。我躺在床上,能清晰地听到隔壁主卧传来他翻身的声音,还有压抑的咳嗽声。
后半夜,他的咳嗽声越来越重,一声连着一声,听着都让人揪心。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起了床。我倒了一杯温水,走进主卧。
他靠在床头,脸憋得通红。看到我进来,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和……窘迫。
我没说话,把水杯递给他。他接过去,一口气喝了大半。咳嗽声渐渐平息了。
“谢谢。”他沙哑着嗓子说。
我摇摇头,转身准备离开。
“秀云,”他突然叫住我,“我们……谈谈吧。”
我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那份东西……你是不是看见了?”他问得小心翼翼。
我沉默了。这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充满了疲惫。“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罗辉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总得为他考虑……”
“那我呢?”我终于忍不住,转过身,看着他,“罗建成,我算什么?一个给你养老送终的免费保姆吗?”
我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只是下意识地去摸索床头的眼镜,戴上,又摘下,反复擦拭着镜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累了,早点休息吧。”我不想再听他的任何解释。所有的解释,在白纸黑字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回到客房,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我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就装下了。我把这个家又打扫了一遍,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把他常吃的药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我做完这一切,拉着行李箱走到他面前。他正坐在客厅的轮椅上,呆呆地看着窗外。
“罗建成,我要走了。”我平静地说。
他猛地回过头,一脸震惊。“走?你去哪?”
“回我自己的家。”我说。虽然那个家,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旧房子,但那里,有我的根。
“你……你别闹了!”他急了,想从轮椅上站起来,却力不从心,“秀云,我们好好说,行不行?都是我的错,你别走!”
他的口头禅又变了味道,从敷衍变成了恳求。
“晚了。”我摇摇头。心死了,也就不用暖了,省电。
我拉着行李箱,走向门口。
“李秀云!”他嘶哑地喊着我的名字,“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你不是还有你儿子吗?”
说完,我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了里面传来一声压抑的哭声。
我走了。
没有去我那早已没人住的老屋,而是去了我妹妹家。妹妹看到我拉着行李箱,一脸憔悴的样子,什么都没问,只是把我拉进屋,给我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吃着面,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碗里。
“姐,想哭就哭出来吧。”妹妹拍着我的背。
我再也忍不住,抱着妹妹放声大哭。二十多年的委屈和不甘,在这一刻,尽数倾泻而出。
哭过之后,心里反而平静了许多。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很安宁。不用再想着几点做饭,几点吃药,不用再竖着耳朵听那个35分贝的电视声。我帮妹妹带带外孙,去菜市场买买菜,晚上和邻居们一起跳跳广场舞。我好像又找回了年轻时的一些活力。
罗辉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我都没接。
一周后,他直接找到了我妹妹家楼下。
他看起来憔悴了不少,西装也有些皱了。“阿姨,您跟我回去吧。”他的称呼,又变回了“阿姨”。
“我不会回去的。”我看着他,语气坚定。
“我爸他……他现在情况很不好。”罗辉的眼圈有些发红,“他不吃饭,不吃药,整天就是坐在那儿发呆。电视开到35,可他根本不看,就那么听着。”
我的心,还是被刺痛了一下。那个35分贝,曾经是我厌烦的噪音,如今却成了他思念我的方式吗?
“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没关系了。”我硬起心肠。
“阿姨,我知道,是为了房子的事。”罗辉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您看,我找律师重新拟了一份协议,这套房子,我们做财产分割,您占一半。另外,我爸的存款,也分您一半。这样,您满意了吗?”
我看着那份协议,突然觉得很可笑。他们以为,我闹这一场,就是为了钱,为了房子。
家,不是讲理的地方,可没了情,连个讲理的地方都不如。
“罗辉,”我看着他,“你觉得,我跟你爸过了二十二年,图的就是这个吗?”
他愣住了。
“我图的,是一个真心,一个名分,一个当我老了病了,能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家’的底气。我想要的,你们给不了,也想不到。”
我的话,让他哑口无言。
我们陷入了僵持。这时,我妹妹的小外孙跑了过来,拉着我的手,奶声奶气地说:“姨姥姥,我教你玩这个游戏,可好玩了!”
我看着孩子天真的笑脸,心里的坚冰仿佛融化了一角。我对罗辉说:“你走吧。告诉你爸,让他按时吃药。就当我……还他这二十年的饭钱。”
说完,我牵着孩子的手,转身就走。
(第三人称视角)
罗辉站在原地,看着李秀云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他手里那份自以为诚意满满的协议,此刻像个烫手的山芋。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这个在他家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阿姨”。他一直以为,她和那些想从父亲身上图点什么的女人一样,用钱就可以打发。
他坐进车里,没有马上发动。他想起了父亲。自从李秀云走后,那个家就没了生气。护工只负责基本的护理,家里冷冰冰的,饭菜也没有了熟悉的味道。父亲的标志性动作——擦眼镜,越来越频繁。有时候,他会拿着李秀云的围裙,一坐就是一下午。
昨天晚上,他去看父亲。父亲指着电视,含混地说:“吵。”
他把音量调低了。
父亲又摇摇头,指着电视,重复道:“吵……没她,吵。”
罗辉这才明白,父亲不是嫌电视吵,是嫌没有了李秀云的家,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心慌,只能用电视的声音来填补。
他发动了车子,心里第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怀疑。他真的……做对了吗?
(第一人称视角)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习惯了没有老罗的生活。我开始学着用智能手机看视频,学着网购,甚至还跟着妹妹报了一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我的世界,不再只围着一个男人转,变得开阔起来。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这么过去。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老罗二次中风,很严重。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我隔着玻璃,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他,身上插满了管子。他瘦了很多,像一片风中的落叶,随时都会飘走。
罗辉站在我身边,声音沙哑:“医生说……希望不大。”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解脱,有怜悯,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毕竟,是二十多年的光阴。
钱能买来照顾,但买不来心甘情愿。我当初撂挑子,是心死了。现在看着他这样,我发现,那颗死了的心,好像还有一点余温。
老罗在ICU待了半个月,奇迹般地挺了过来,但彻底瘫痪了,也失去了语言能力,成了一个只能眨眼睛的植物人。
罗辉要上班,要管孩子,根本无力全天候照顾。他请的护工,换了一个又一个,都干不长。
那天,他来找我,在我面前,这个一向骄傲的男人,“扑通”一声跪下了。
“阿姨……不,妈!”他哭着说,“我求求您,您回来吧。我错了,我们都错了。我爸他……他不能没有您。”
我把他扶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我把房子过户给您,我爸的钱也全都给您,我一分不要!”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只要您肯回来照顾他。”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罗辉,我如果回去,不是为了你的房子,也不是为了你的钱。”
“那您……”
“你让我考虑考虑。”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阳台上坐了很久。月光清冷,像水一样洒下来。我想起了和老罗刚认识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在阳台上,笨拙地对我说:“秀云,跟我过吧,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一辈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
我最终还是回去了。
不是原谅,也不是妥协,我只是觉得,我得给我自己这二十多年的付出,画上一个句号。我要照顾他,不是以一个妻子的名义,而是以一个“债主”的名义。他欠我的,这辈子还不清了,那就用他的余生来抵吧。
我搬回了那个家,睡在客房。我每天给他擦身,喂流食,按摩,处理大小便。我做得比任何一个护工都尽心,但我从不和他说话,也从不看他的眼睛。
罗辉把一份新的遗嘱和房产证放在我面前,受益人全是我。
我收下了,锁进了我自己的抽屉。
我依然每天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35。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见,但这已经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推着他去楼下的公园。我们会坐在长椅上,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他会一直看着我,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情绪。有时候,他的眼角会滑下泪水。
我不会去帮他擦,只是递一张纸巾到他手里。他会用唯一能动的几根手指,笨拙地夹住,胡乱地在脸上抹。
这是我们之间,新的相处模式。没有言语,没有温情,只有日复一日的、沉默的责任。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我推着他在阳台上晒太阳。我给他念报纸,这是我最近养成的习惯。念着念着,我发现他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抓住什么。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他掉在脚边的一支笔。
我捡起来,放在他僵硬的手里。
他用尽全身力气,在我的手心上,歪歪扭扭地划着。一笔,一画,极其艰难。
我感觉到手心的痒,低头看去。
他划下的是一个“对”字,还没写完最后一捺,笔就从手里滑落了。他急促地喘着气,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满是乞求。
我看着那个未完成的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拿起笔,握住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一个“家”字。
他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了。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滴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没有动,任由那滴泪在我的手背上慢慢变凉。桌上的那杯水,还冒着热气,只是,再也没有人会喝了。
来源:俊俏香瓜8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