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县城就那么大点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下雨时候都挤在一个屋檐下。日子久了,熟了,乡里乡亲的,谁家锅里煮什么都知道。但真正的情分,往往藏在不说出口的事情里。
我县城就那么大点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下雨时候都挤在一个屋檐下。日子久了,熟了,乡里乡亲的,谁家锅里煮什么都知道。但真正的情分,往往藏在不说出口的事情里。
一
白水街那家叫”兰姐面馆”的小店,有二十来年了。
兰姐今年四十有七,戴副花边老花镜,微胖,一脸的福相。说句实在话,这些年县城里的小吃店开了关、关了开,能像兰姐面馆这样撑二十年的不多。她家的面没啥特色,就是普通的牛肉面,但汤头熬得够味,面条筋道,价格实惠,十五块一大碗,管够。
更重要的是兰姐这人实在,称呼街坊们都有数——老人是”张叔”“李婶”,同辈的喊”老哥”“老姐”,年轻点的叫”小伙子”“姑娘”,小孩子一律”宝贝”。记性好得很,谁喜欢加葱花谁不吃香菜,谁喜欢面硬点谁喜欢软点,都记得一清二楚。
我是李超市的老板,就在兰姐面馆对面。我家超市祖传的,开了得有三十年,兰姐面馆开业那天,是我爸送了两箱冰峰汽水过去捧场。后来爸妈去了省城跟我姐住,超市就我一人打理。每天早上七点,我开门第一件事就是看兰姐面馆亮没亮灯,亮了才算这一天正式开始。
这么多年,大家看着兰姐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她男人早年出车祸走了,儿子阿强上高中那会有点不懂事,经常逃课,被学校劝退了。兰姐没少为这事掉眼泪,但从没在外人面前抱怨过一句。后来阿强去当了兵,退伍后在省城找了份保安工作,去年娶了媳妇,日子总算有了奔头。
兰姐面馆是从早上六点开到晚上九点,全年无休。坐她家吃面的人很少见她坐下。她要么在和面,要么在煮面,要么在收拾桌子,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唯一的”怠工”是每天下午三点到四点那个钟头,客人稀少,她会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看会手机里的小视频,有时是跳广场舞的,有时是剪辑得乱七八糟的电视剧片段。
兰姐的面馆里挂着一面锦旗,是十年前县医院送的,上面写着”医者仁心,大爱无疆”。那年县医院有个小护士得了急病,兰姐二话不说把面馆的流水都拿去帮忙,后来医院非要送这面锦旗,兰姐推辞不过,就挂在了墙上。不过锦旗下面放着的那个鱼缸才是兰姐的心头好,里面养着两条红色的鹦鹉鱼,是阿强上小学时从集市上买的,养了得有十五年了。
二
去年夏天,县城热得像蒸笼。
那天早上我发现兰姐面馆没开门,心里就纳了闷。兰姐从来不会无缘无故歇业,就是感冒发烧也撑着做生意。我打电话过去,没人接。中午的时候,我看见医院的救护车停在了白水街口,忙着超市里的活儿也没太在意。
直到傍晚,县医院的老赵医生来我超市买烟,才知道兰姐住院了。
“晕倒了,送医院一查,胃癌中期。”老赵医生声音很低,“她儿子已经从省城赶回来了。”
这个消息像颗炸弹在白水街炸开了。第二天一早,街坊们三三两两往医院跑,都想去看看兰姐。但医院不让多人探视,大家就在医院门口打听消息。
阿强站在医院走廊里,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睛红红的。我递给他一包烟,他手抖得点不着火。
“医生说…说要手术,还要化疗。”阿强声音嘶哑,“可能要十五万左右。”
我知道这对他们家来说是天文数字。兰姐这些年挣的钱都给阿强读书、当兵、结婚用了,面馆每月能剩下的钱不多,攒不下什么积蓄。
“钱的事先别担心,”我拍拍他的肩膀,“你妈在县城这么多年,街坊邻居都会帮忙的。”
阿强使劲点点头,眼泪啪嗒一下掉在医院的瓷砖地上。
“她昨天晚上偷偷哭,”阿强说,“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听见了。她说对不起我爸,说没照顾好自己,说怕拖累我…”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兰姐是个要强的人,从不在人前示弱。想到她一个人在病床上偷偷哭泣,我鼻子一酸。
回到白水街,我把情况跟大家说了。当天晚上,大家就在街口老槐树下围在一起商量。来的人不少,有开杂货店的王婶,有修车铺的张师傅,有理发店的小李,还有平时在兰姐店里常吃面的退休老师们。
“我出两千。”王婶第一个表态。
“我家也出两千。”修车铺的张师傅说。
“我们老两口出三千。”退休的刘老师说。
……
但大家很快发现,即使把钱都凑在一起,也远远不够十五万。正发愁时,县城里做建材生意的周老板骑着电动车路过,听说了兰姐的事,二话不说掏出手机转了五万块钱。
“兰姐的面我吃了十几年,”周老板说,“我刚到县城那会儿,兵荒马乱的,是兰姐救过我一命。”
大家都知道周老板年轻时在外面闯荡,惹过不少事,具体兰姐怎么救过他,没人知道,周老板也不多说。
“还差多少?”周老板问。
我们一算,还差六七万。
“这样,”周老板想了想,“我建议咱们在县城商会的群里发个倡议,大家凑一凑。”
不到两天时间,十五万块钱就凑齐了。
阿强不知道这些,他整天守在医院里,寸步不离。我们决定先别告诉他,怕他不好意思接受。
等到兰姐手术那天,阿强接到医院通知去缴费,才发现账户里已经有了足够的钱。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收费处的护士,护士只是对他笑笑,说:“你妈妈的医药费已经有人付过了。”
阿强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打电话问我怎么回事,我只说是街坊们的一点心意,具体谁出了多少钱,大家都不想让他知道。
“阿强,你就安心照顾你妈吧,”我说,“等她好了,街坊们还等着吃她的牛肉面呢。”
电话那头,阿强哭得说不出话来。
三
兰姐的手术很成功,但后续的化疗特别折磨人。
原本圆润的脸消瘦下去,皮肤蜡黄,头发一把一把地掉。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戴着顶棉帽子,硬挤出个笑容来。
“李老板,”她声音很虚弱,“我家阿强跟你说了吧?钱的事,等我好了一定还给大家。”
“什么钱不钱的,”我摆摆手,“你就安心养病,别操心这些。”
她抿着嘴唇不说话,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我知道她是个要强的人,不喜欢欠人情,更不喜欢被人同情。
化疗期间,街坊们轮流去医院照顾她。王婶负责做饭送去医院,张师傅接送阿强上下班,我负责每天给她带些新鲜水果。兰姐家那两条鹦鹉鱼,是理发店的小李领养了。
有一次,我去医院的时候,碰见兰姐独自一人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她摘下帽子,露出光溜溜的脑袋,在夕阳里显得特别苍白。她没注意到我,只是望着窗外发呆。
病房里放着一束康乃馨,已经有点蔫了,花瓶里的水也浑浊发黄。床头柜上有一罐话梅糖,开了口但没怎么动过。窗台上摆着几个橘子,晒得皮都皱了。
我没打扰她,悄悄地走开了。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生病这件事有多孤独。无论我们如何关心,如何照顾,真正的痛苦、真正的恐惧,都只有她一个人承受。
后来听医生说,兰姐有一晚突然高烧不退,差点挺不过去。阿强在医院走廊里跪下来哭,说什么都不能没了妈妈。
那段时间,白水街的人都有点心不在焉。每次碰面,第一句话都是问兰姐的情况。面馆关着门,玻璃上蒙了一层灰,招牌的”兰”字掉了颜色,只剩下”姐面馆”三个字依稀可辨。
四
化疗结束后,兰姐慢慢好转起来。
头发重新长出来,只是不再浓密,还夹杂着一些白发。她瘦了很多,走路也不如从前有力气,但精神好多了。
出院那天,街坊们都去接她。看到面馆门口站了一排人,兰姐愣住了,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都别哭丧着脸,”她擦擦眼睛,语气还是那么爽朗,“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面馆重新开业那天,白水街热闹得像过年。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有些人只能站着吃。兰姐精神还不太好,不能久站,就让阿强帮忙煮面,自己坐在收银台前招呼客人。
我注意到她的老花镜换了一副,是那种可以变色的,戴着挺精神。脖子上还戴了条红绳子,挂着个小玉佛,看样子是新的。
“这是阿强媳妇给我买的,”她得意地说,“说是保佑我长命百岁。”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轨道。兰姐每天照常六点开店,阿强在县里找了份工作,不再回省城了。唯一不同的是,兰姐不再一个人忙到晚上九点,而是下午五点左右就收摊,阿强接她回家休息。
关于医药费的事,没人再提起。兰姐试图打听是谁出的钱,但大家都装糊涂。阿强私下问过我几次,我只说是大家的一点心意,不用放在心上。
其实兰姐不知道,她住院那段时间,有人提议在面馆门口放个捐款箱,但被大家一致否决了。周老板说:“咱们做这事,就别让兰姐和阿强难堪。”
五
兰姐康复后的第三个月,阿强媳妇怀孕了。
这个消息像一剂强心针,兰姐整个人都精神了。她每天变着花样做不同的面给阿强媳妇吃,还专门去县城里最好的医院挂号产检。
有一天早上,我正在超市理货,兰姐突然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信封。
“李老板,”她的声音有点发抖,“我想问你件事。”
我放下手里的活,给她倒了杯水。
“那个…我生病那会儿,医药费到底是谁出的?”她直视着我的眼睛,“我得谢谢人家。”
我还是那套说辞:“就是街坊们凑的一点心意,大家都出了一些…”
“李老板,”她打断我,“我知道街坊们日子都不容易,哪有那么多钱?一定是有人出了大头。我猜是不是周老板?”
我不置可否,只是笑笑。
“我今天去医院复查,”兰姐接着说,“顺便去查了下住院费用的明细。你知道吗,除了手术费、药费,连我住的特护病房、营养餐,都是有人提前付好的。整整二十万…”
她说着,眼圈红了。
“李老板,你们瞒着我也就算了,连阿强都不知道实情。这么大的恩情,我得当面谢谢人家。”
我叹了口气,知道瞒不住了。
“其实是这样的,”我斟酌着用词,“当时大家在街上凑了一些,周老板出了五万,剩下的是在商会群里募的。不过…”
“不过什么?”兰姐急切地问。
“不过后来听说县医院的住院费用上涨了,又有人匿名转了五万过去。我们也不知道是谁…”
兰姐静静地听着,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交给我。
“这是我这几个月的积蓄,三万多,”她说,“我知道这钱微不足道,但我想先还一部分。剩下的,我一定会慢慢还清的。”
我没接她的卡:“兰姐,人情不是这么算的。当年你帮了多少人,你自己都记不清了。这次大家帮你,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固执地把卡塞进我手里:“你先收着,我心里踏实。”
我无奈地收下了,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这钱一分也不会动用。
六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兰姐的身体越来越好,面馆的生意也恢复了从前的热闹。阿强媳妇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预产期定在年底。
十月的一天,县医院来了个新护士,年轻漂亮,据说是从省城大医院调来的。她很快成了兰姐面馆的常客,隔三差五就来吃一碗牛肉面。
有一次,她吃完面结账时,多给了五十块钱。兰姐赶紧找零,那护士却笑着说:“兰姐,不用找了,您的面值这个价。”
兰姐有点纳闷,但也没多想。毕竟城里来的人,出手阔绰些也正常。
直到有一天,那护士又来吃面,临走时拉住兰姐的手,小声说:“兰姐,我有件事想跟您说。”
她们坐在面馆角落里的小桌前,护士从包里拿出一个纸袋递给兰姐。
“这是什么?”兰姐疑惑地问。
“您打开看看。”
兰姐打开纸袋,里面是一沓医院的单据和收据,还有一份病历复印件,最上面赫然写着她的名字。
“这…”
“兰姐,我叫许晴,”护士深吸一口气,“其实我是您化疗期间的主治医生的女儿。”
兰姐更困惑了:“许医生?那个带眼镜的老医生?”
许晴点点头:“是的。其实…其实您的医药费,有一大部分是我爸垫付的。”
兰姐愣住了,手里的单据差点掉在地上。
“不可能,”她摇摇头,“我跟许医生素不相识,他为什么要…”
“因为十五年前,”许晴的声音有些哽咽,“您救过我。”
兰姐茫然地看着她。
“那年我上初二,放学路上被几个社会青年拦住了,他们…他们想对我不轨。是您挺身而出,用面馆里的铲子把他们吓跑了,还把我送回了家。”
兰姐努力回想着,似乎有些印象。
“那天晚上,我爸去您面馆送了锦旗,就是现在还挂在墙上的那面。”
兰姐突然想起来了,那个瘦瘦小小、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和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护士重合起来。
“原来是你…”兰姐喃喃道。
“我爸一直记着这个恩情,”许晴接着说,“后来我考上了医学院,他更是常说,要不是当年兰姐相救,哪有我今天。所以当他知道您生病住院,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了。”
兰姐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些年,我爸一直在默默关注您,”许晴说,“他知道您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不容易,从来不敢提这件事,怕您有负担。这次要不是我从省城调过来,看到了您的病历,可能都不会知道这事。”
兰姐握着许晴的手,泣不成声:“你爸…你爸他还好吗?”
“我爸去年退休了,现在在家带我儿子,”许晴笑道,“他总跟我儿子说,要学兰奶奶那样做个好人。”
兰姐抹着眼泪,久久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她才稳定情绪,问道:“那当时凑钱的事,是不是也有你爸的主意?”
许晴点点头:“我爸怕您不好意思接受,就建议大家一起出面,这样您也不会太有压力。”
兰姐的眼泪又下来了。
“兰姐,”许晴认真地说,“我爸说了,这钱您千万别想着还。他说这不是钱能衡量的,这是人与人之间的情分。您当年救了我,现在他救您,这是命里注定的缘分。”
兰姐泪眼朦胧中点点头。
“对了,”许晴从包里又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我爸让我转交给您的,他说您可能需要。”
兰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瓶胃药,是医院处方的,不对外销售的那种。
“我爸说您做面馆的,长期站着工作,胃肯定不好。这药您每天吃一粒,能保护胃黏膜。”
兰姐捧着药盒,眼泪止不住地流。
许晴离开后,兰姐在面馆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黑。阿强来接她回家,发现她眼睛红肿,以为是病情复发,急得不行。
兰姐摆摆手,说:“没事,就是突然想起一些往事。”
回家路上,县城的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兰姐抬头看着这个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忽然觉得每一盏灯都格外温暖。
七
阿强的孩子出生那天,是个特别好的晴天。
男孩,七斤六两,哭声洪亮。兰姐抱着外孙,笑得满脸褶子,比自己中了彩票还高兴。
出月子那天,兰姐做了一大桌菜,邀请街坊们来家里吃饭。周老板、王婶、张师傅、小李,还有许医生一家,都来了。
酒过三巡,兰姐站起来,举杯说:“谢谢大家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我兰某人没啥大本事,就一碗面,一颗心。以后大家有啥需要帮忙的,只管说话,我绝不推辞。”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客气话,气氛热烈而温馨。
许医生的老伴突然问道:“兰姐,你家孩子取名字了吗?”
阿强笑着答道:“取了,叫恩泽。”
“恩泽?”大家都愣了一下。
阿强解释道:“是啊,恩泽。妈说,咱们一家受了太多恩惠,希望孩子长大后也能像大家一样,为别人带去温暖。”
许医生举起酒杯,声音有些哽咽:“好名字,好名字。”
窗外,白水街的灯火如星子般闪烁。街角的兰姐面馆招牌在夜色中依稀可见,那个掉了色的”兰”字,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描漆,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兰姐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灯火,忽然觉得,人这一辈子,没有什么比这份街坊邻里的情分更珍贵了。
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县城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编织着一张温暖的网,当有人跌倒时,总会有一双手伸过来,轻轻地托住你。
那年她得病时挨家挨户募集的医药费,她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了。但她知道,有些东西,不是用钱来衡量的。就像她每天清晨熬的那锅汤,是用时间和耐心一点一滴熬出来的味道,经年累月,才有了那份浓郁的情分。
等小恩泽再大一点,她一定要告诉他,在这个县城里,每个人都是彼此生活的一部分,我们的善良和温暖,会像接力棒一样传下去,生生不息。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