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把手里最后一截干柴塞进灶膛,火光“轰”地一下舔了出来,映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咳,咳咳……
声音是从茅屋最里头的草堆里传出来的,又轻又弱。
阿炭的心,随着那咳声,被一只无形的手揪得生紧。
他把手里最后一截干柴塞进灶膛,火光“轰”地一下舔了出来,映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
他搓了搓满是炭灰和裂口的手,快步走到草堆旁。
“铁蛋,感觉咋样?”他问,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着了孩子。
草堆里,他七岁的儿子铁蛋蜷成一团,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却是一片青白。
孩子艰难地睁开眼,看见是阿炭,嘴唇动了动,想挤出一个笑,却被一阵更猛烈的咳嗽堵了回去。
咳得撕心裂肺。
阿炭的婆娘连忙拿起一块破布递到儿子嘴边。
等咳声停下,阿炭凑着火光一看,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那块灰黄的破布上,赫然印着一小点刺眼的血红。
“是血……他爹,是血啊!”婆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
阿炭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儿子的额头。
那温度,烫得吓人,像一块刚从窑里拖出来的炭。
不能再等了。
“我去请王郎中。”阿炭抓起挂在墙上的破旧棉袄,一头扎进了门外的风雪里。
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这个冬天,冷得邪乎。
雪下了半个多月,山路都快封死了。
阿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跑,摔了无数跤,等他把气喘吁吁的王郎中从被窝里拉出来,天都快亮了。
王郎中半个身子都探进草堆里,听了半天,又翻了翻铁蛋的眼皮,最后把手搭在滚烫的脉上,闭着眼,一言不发。
阿炭和他婆娘的心,也跟着悬到了嗓子眼。
“郎中,我娃……他……”
王郎中睁开眼,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寒气入了肺,凶险啊。”
“求郎中救救他!求你了!”婆娘“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不是我不救。”王郎中扶起她,“普通的方子,已经压不住了。
这病叫‘寒肺’,拖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阿炭身子一晃,感觉天旋地转。
“当真……没法子了?”他哑着嗓子问。
“法子倒有一个,”王郎中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城里‘仁心堂’药铺,有一味从关外运来的贵药,叫‘紫龙参’。
只要能弄到一钱,熬成汤灌下去,就能把这口寒气逼出来,吊住他的命。”
阿炭的眼里瞬间燃起了希望:“那药……要多少钱?”
王郎中伸出了一根手指。
阿炭的心提了起来:“一两银子?”
王郎中再次摇头,缓缓吐出三个字:“十两银子。”
轰!
阿炭的脑袋里像炸开了一个响雷。
十两银子?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一块银子,还是给地主交租时,远远看了一眼地主腰上挂的二两银锭,十两,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数目。
他一年到头,冒着被官府抓的风险,偷偷烧炭卖炭,刨去吃喝和租子,到头来能剩下几十个铜板,都算是老天开眼了。
“郎中,你晓得的,我……”
“我晓得。”郎中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只是把法子告诉你。尽人事,听天命吧。”
说完,王郎中把一个装着几包普通草药的布包放在灶台上,没收钱,佝偻着身子,走进了风雪里。
屋里,死一般寂静。只有铁蛋越来越弱的咳声,和灶膛里木柴燃烧的“毕剥”声。
阿炭看着那包草药,又回头看了看草堆里被病痛折磨得奄ड़一息的儿子。
听天命?
不。
他阿炭这辈子,信不过天,也信不过命。他只信自己这双手,和他身后那座山。
01夜里,铁蛋烧得开始说胡话。他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饿。
阿炭和他婆娘把家里所有能盖的东西,包括两件准备过年穿的棉袄,都盖在了儿子身上,可他还是抖个不停。
阿炭坐在灶膛前,一夜没合眼。火光映着他那张沉默的脸,也映着墙角那把磨得锃亮的斧头。
天刚蒙蒙亮,他站了起来。
“我去烧炭。”他对婆娘说。
“都这时候了,还烧什么炭啊!”婆娘哭着说,“山都快封死了,烧了也运不出去!”
“总得试试。”阿炭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头。
他拿起斧头,走出了门。但他没有走向平时砍柴的山坡,而是绕到了屋后,走向那片他从未动过一草一木的林子。
那是他们家的“祖宗林”。
阿炭的爷爷逃难到这里,就是靠这片林子活了下来。
爷爷临死前立下规矩:这片林子,是给子孙后代留的救命根,不到家族要断子绝孙的那一刻,谁也不能动!
阿炭小时候,哪怕饿得去啃树皮,他爹也没让他砍过这里的一棵树。
但现在,他顾不得了。
他站在林子口,对着林子深处,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列祖列宗在上,孙儿阿炭不孝。今天不是为了自己活,是为了给咱家留住根。等铁蛋好了,我做牛做马,再把这片林子给您种回来!”
说完,他站起身,眼神里的犹豫和愧疚一扫而空,只剩下狼一般的决绝。他走上前,选中了林子里最老、最硬的一棵栎树。
这都是能烧出“乌金炭”的宝贝。
这种炭,敲上去有金属的声音,烧起来没有一丝烟,是城里大户人家冬天最喜欢的“贡品”,价格也是普通木炭的十倍不止。
“对不住了。”阿炭对着树干说了一句。
下一刻,斧头带着风声,狠狠地砍了下去。
“铛!”
斧刃与坚硬的树干碰撞,震得他虎口发麻。
他不管不顾,一斧,又一斧。
雪花簌簌落下,落在他的肩上,头上。
他像一尊不知疲倦的石像,山林间,只回荡着他沉重的喘息和清脆的砍伐声。
三天。
整整三天三夜,除了喝几口雪水,吃几口冻硬的干粮,阿炭几乎没有停歇。
他砍倒了十棵老树,又把它们一一拖到山腰的土窑边,用斧头劈成均匀的木段。
他的手上,旧的茧子磨破了,又添了新的血口。
当他把所有木段整整齐齐地码进土窑,用泥土封上窑口时,他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两眼深陷,像个鬼。
点火的那一刻,他跪在窑口,看着黑烟升起,又慢慢变淡,直到几乎看不见。他知道,成了。接下来,就是三天三M夜的等待和控火。
这窑炭,是他儿子的命。
只能成,不能败。
02七天后,雪小了些。
阿炭砸开了窑口,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带着木炭特有的香气。
窑里,一块块木炭整齐地码放着,通体乌黑,表面泛着一层金属般的光泽。
阿炭伸手进去,拿起一块,很沉,很硬,他用指节敲了敲。
“铛,铛。”
发出的,果然是清脆的金石之声。
成了!是顶级的乌金炭!
阿炭压抑住心头的狂喜,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宝贝一块块搬出来,装满了整整一辆板车。他挑出里面最好、最完整的一部分,用稻草细细包好。
“铁蛋,等着爹。”
他跟婆娘交代了一句,便拉起板车,踏上了去城的路。
山路难行,几十里的路,他走了整整一天。等他满身泥泞地出现在城门口时,已经是第二天黄昏。
他没去普通的柴炭市场,而是直接把车拉到了城里最繁华的东市。
他知道,只有这里的富商和管家,才识货,才出得起价。
他掀开盖在车上的草席,乌金炭那漂亮的光泽,立刻吸引了过往的行人。
“嘿,这炭不错啊!”一个看起来像管事的人走过来,拿起一块敲了敲,点了点头,“怎么卖?”
“这位管爷,您给个价。”阿炭谦卑地说。
“嗯……五十文一斤,你这车,我全要了。”
五十文?普通木炭也能卖到三十文。阿炭心里一沉,摇了摇头:“管爷,这是乌金炭,这个价……”
“小子,别不识抬举。”那人脸色一变。
正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传了过来:“哟,老张,什么时候五十文就想买乌金炭了?打发叫花子呢?”
那管事的一看来人,立刻矮了半截,谄媚地笑道:“吴管家,您怎么来了?我就是跟他开个玩笑。”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锦缎棉袍,双手拢在袖子里,下巴微微抬着,正是城里尚书府的总管,吴有才。
他也是这东市所有木炭生意的幕后掌控者,人称“炭老虎”。
吴管家没理会老张,踱着步走到阿炭的车前,捏起一块炭,在手里掂了掂,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嗯,是好炭。”他点了点头,看着阿炭,皮笑肉不笑地说,“山里来的?”
“是,是。”阿炭紧张地搓着手。
“这车炭,我全要了。”吴管家慢悠悠地说,“三十文一斤。”
阿炭的血“嗡”地一下全冲上了头顶。三十文?这简直是抢劫!
“吴……吴管家,这可是乌金炭!您不能……”
“我不能?”吴管家眯起了眼睛,凑到阿炭跟前,声音压得极低,像一条毒蛇在吐信子,“小子,我告诉你。
在这座城里,谁家的炉子能点火,谁家的人要挨冻,都得我说了算。
我给你三十文,是让你有条活路,你要是不识相……”
他伸出穿着山羊皮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阿炭的脸。
“这车炭,明天就会出现在护城河里。而你,可能会不小心摔断腿,一辈子烂在山里。”
周围的人都远远地看着,没人敢出声。
阿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比山里的风雪还要冷。
他看着吴管家那张笑里藏刀的脸,又想起了家里草堆上奄奄一息的儿子。
十两银子……三十文一斤,就算把这车炭全卖了,也凑不够一两。
他不能卖。
卖了,儿子的命就没了。
阿炭的嘴唇哆嗦着,他这辈子没跟人红过脸。
但此刻,一股不知从哪来的血气,涌上了他的喉咙。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他抬起头,迎着吴管家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卖!”
吴管家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03吴管家盯着阿炭看了足足三秒,忽然笑了。
“好,有骨气。”他点了点头,拢着手,慢悠悠地转过身,“我等着你跪下来求我。”
说完,他便带着人走了。
吴管家一走,原本围着的人群也散开了。
再也没人来问价。
阿炭知道,这是吴管家放了话,谁也不敢买他的炭了。
他在寒风里站了整整一个时辰,手脚都冻麻了,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天黑了,他没地方去,只能蜷缩在板车边,用稻草盖住身体,抵御着城里比山里更刺骨的寒意。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一阵锣鼓声从不远处传来。
两个官府的差役,举着一个告示牌,一路敲着锣,高声喊着什么。
阿炭凑了过去。他虽不识字,但能听声。
只听那差役喊道:“尚书府为老夫人贺寿,遍求天下好炭,三日后于府前举办‘赛炭会’!凡炭火上乘者,皆可参加!头名者,赏银十五两!”
十五两!
阿炭的耳朵“嗡”地一声,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抓住旁边一个看热闹的人,急切地问:“大哥,刚才差爷说……赏银多少?”
“十五两!你没听见啊?”那人白了他一眼。
十五两……足够买“紫龙参”,还能剩下五两给婆娘和娃扯几身新棉衣。
这是老天爷给他开的一扇窗!
阿炭死寂的心,瞬间被点燃了。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那车乌金炭,眼里重新燃起了光。
尚书府,赛炭会。
他去定了!
……
与此同时,尚书府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后院的暖阁里,烧着上好的银霜炭,温暖如春。
尚书大人不得宠的正妻舒夫人,正临窗看着院里的梅花。
她穿着一件淡雅的素色绸袄,外面只披了一件坎肩。虽不华贵,却自有一股清冷的气质。
门帘一挑,一个穿着艳丽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正是尚书大人新纳的宠妾,莲香。
“姐姐好雅兴,这么冷的天,还看花呢。”莲香娇笑着,她身上那件大红色的狐裘,在炭火的映照下,流光溢彩。
舒夫人淡淡地点了点头:“妹妹来了。”
“姐姐,我刚从老夫人那里过来。这次的‘赛炭会’,老夫人可是交给我全权操办了呢。”
莲香说着,故意挺了挺胸,“老夫人说了,谁能让她这个冬天过得暖和舒坦,谁就是咱府里最大的功臣。”
舒夫人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没有接话。
莲香见她不理睬,自觉无趣,又说道:“我娘家已经从南方运来了一批最好的‘龙眼炭’,烧起来还有一股果木的清香。
姐姐,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可别到时候拿不出手,在老夫人面前丢了脸。”
这话里的刺,谁都听得出来。
舒夫人放下茶杯,终于抬眼看了看她,平静地说:“有劳妹妹费心了。府里的事,我自有分寸。”
等莲香扭着腰得意地离开后,舒夫人的贴身丫鬟小翠才气愤地说:“夫人,您就任她这么嚣张!这赛炭会,明摆着就是她要抢您的功劳,在老夫人面前踩您一脚!”
舒夫人望着窗外那株在寒风中绽放的红梅,轻声说:“这府里,就像这冬天。你若不自己争一口暖气,就只能活活冻死。”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去,告诉外院的管事,让他多留心。这次赛炭会,我要的,是最好的炭。不管那炭来自谁的手里。”
04三天后,尚书府门前人山人海。
赛炭会就在府外的大片空地上举行。
十几口大小一样的铜火盆,一字排开。
阿炭推着他的板车,排在队伍的末尾,心里像揣着一只兔子,扑通直跳。
他看见了吴管家,吴管家正像主人一样,在评委席前点头哈腰,和几位评委谈笑风生。
当他看到阿炭时,眼里闪过一丝阴冷的毒光,还对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阿炭的心一紧,攥紧了推车的手。
比赛开始了。
一个又一个炭翁上前,将自家的炭放入火盆。
有的点起来黑烟滚滚,直接被轰了下去。有的火光发黄,烧得半死不活。
很快,轮到了莲香娘家送来的“龙眼炭”。
那炭一烧起来,果然不同凡响,火苗旺,烟也极淡,还真带起一股若有若无的果香。
莲香坐在女眷席上,得意地看了舒夫人一眼。老夫人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吴管家立刻高声喊道:“此乃‘龙眼炭’!我看,今年的头名,非它莫属了!”
评委们也纷纷附和。
就在这时,主持人喊道:“下一位,山民,阿炭!”
阿炭推着车,在众人注视下,走到了最中间的火盆前。
他弯下腰,正准备从车里搬炭,手刚碰到车上的炭,脸色却猛地一变。
湿的!
他的炭,不知何时被人泼了水!表面看着没事,里面却都浸透了水汽!
他猛地抬头,正好对上吴管家那双幸灾乐祸的眼睛。
完了。
阿炭的心,像是被人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湿炭点不着,就算点着了,也只会冒出呛死人的浓烟。
“快点!磨蹭什么呢!”评委不耐烦地催促道。
阿炭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仿佛又听见了儿子那微弱的咳声。
他咬着牙,把心一横,还是抱起一堆湿炭,放进了火盆。
他跪在地上,拿出火石,颤抖着手,一下,两下,三下……
火星溅到木炭上,“嗤”的一声,冒起一股白烟,随即就灭了。
“哈哈哈哈!”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这是拿湿柴火来糊弄人吗?”
“滚下去吧!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莲香笑得花枝乱颤,对舒夫人说:“姐姐,你找来的人,可真有意思。”
舒夫人的脸,一片煞白。
阿炭没有理会任何人的嘲笑,他像疯了一样,不停地打着火石。
终于,一小簇火苗顽强地燃了起来。
可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
火苗舔着湿炭,非但没有烧旺,反而激起了一股股又黑又浓的烟,呛得人直流眼泪。
整个场上,只有他这盆火,烧得如此狼狈,如此不堪。
失败了。
彻底失败了。
阿炭看着那盆冒着黑烟的火,整个人都瘫了,双眼无神,像是被抽走了魂。
吴管家看着面如死灰的阿炭,嘴角一咧,高声对评委喊道:“这等烂炭,污了老夫人的眼,我看还是赶紧——、、”
他的“扔出去”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就看见阿炭突然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火盆,他没有看任何人,而是用一种近乎疯魔的声音嘶吼道:
“我,还没认输!”
话音未落,他猛地撕开自己早已破烂的棉袄,从紧贴胸口的内衬里,掏出了三块用油纸紧紧包裹、带着他体温的炭。
05全场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阿炭从怀里掏出的那三块炭上。
那三块炭,只有拳头大小,形状规整,黑得像午夜的深潭。
它们被油纸包着,还带着阿炭滚烫的体温。
这是他烧出的那一窑乌金炭里,最中心、最精华的三块“炭精”。
他舍不得卖,本想留着给儿子发高烧时,在屋里烧,能驱走最重的寒气。
这是他最后的指望。
在吴管家惊愕的目光中,阿炭没有丝毫犹豫,将那三块“炭精”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烟雾弥漫的火盆里,像是安放三位神灵。
他没有再吹火,也没有再拨弄,只是跪在那里,死死盯着火盆。
奇迹,就在此刻发生。
只见那三块炭精落入火盆后,没有立刻燃烧,反而像三块黑色的磁石,开始疯狂地吸收周围的热量。
原本呛人的黑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竟然倒卷着被吸回了火盆!
“烟……烟没了!”人群中有人发出一声惊呼。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黑烟散尽,只见火盆中心的湿炭已被烤干,而那三块炭精,通体变得赤红,像三颗烧透了的烙铁。
没有噼啪的炸裂声,没有滚滚的浓烟。
下一刻,赤红的炭精上,“呼”地一下,窜起了一股半尺高的火苗。
那火苗,不是红色,也不是黄色,而是一种令人心神安宁的,纯粹的蓝色!
蓝色的火焰,如同鬼魅,如同珍宝,在铜盆里静静地跳跃,没有一丝声音。
一股磅礴而又温和的热浪,瞬间扩散开来,驱散了广场上的寒意。
前排的评委和贵人们,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冰冷的手脚,正被一股暖流缓缓包裹。
所有人都看呆了。
他们见过各种各样的火,却从未见过如此干净、如此温暖、如此沉默的火。
这不像是凡间的火,倒像是天上神仙丹炉里的三昧真火。
坐在女眷席上的老夫人,忍不住往前探了探身子,喃喃道:“好暖和的火……老婆子我这几十年来,没烤过这么舒坦的火。”
莲香脸上的得意,早已变成了猪肝色。
她娘家那点带着果香的“龙眼炭”,在这纯蓝的火焰面前,简直成了不入流的玩意儿。
舒夫人的心里,一块大石也终于落了地。
她看着跪在场中那个衣衫褴褛、满脸炭灰的男人,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敬佩。
吴管家的脸,则像是被人狠狠打了几十个耳光,青一阵,白一阵。
“好!好炭!”首席评委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高声宣布,“此火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我宣布,本届赛炭会头名,就是……”
他指着阿炭,声音洪亮:
“山民,阿炭!”
阿炭还跪在那里,愣愣地看着那盆蓝色的火焰。直到听到自己的名字,他才如梦初醒,巨大的狂喜冲垮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他赢了。
他儿子的命,保住了。
06“赏银,十五两!”
随着司仪的一声高喊,一个下人端着一个铺着红布的托盘,走到了阿炭面前。
托盘上,是三锭明晃晃的五两银锭。
阿炭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完整的、这么干净的银子。
它们在阳光下,闪着比雪还要亮的光。
他颤抖着手,接过了托盘。那重量,沉甸甸的,压在他手上,却让他觉得无比踏实。这是十五两银子,这是铁蛋的命啊!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抱着托盘,朝着评委席,朝着尚书府的大门,“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
等他再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他顾不上旁人的眼光,也顾不上擦去脸上的泪水和炭灰,抱着托盘,转身就往人群外跑。
他要去找“仁心堂”,去买“紫龙参”!
街道上的人看他一个脏兮兮的炭翁疯了似地跑,都纷纷避让。
阿炭不在乎,他眼里只有那家挂着“仁心堂”牌匾的药铺。
穿过这条巷子就到了!他心里喊着,儿子的脸在他眼前浮现,他仿佛已经听见了儿子病愈后的笑声。
就在他冲进巷子的瞬间,一个身影从旁边懒洋洋地踱了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阿炭一头撞了上去,抬头一看,浑身的血液瞬间冻住了。吴管家带着两个打手,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缓缓开口道:
“跑得这么急,是急着去给你儿子……买棺材吗?”
“你……你想干什么?”阿炭吓得连连后退,把托盘死死抱在胸前。
“干什么?”吴管家冷笑一声,“你让我丢了这么大的脸,还想拿着钱从我眼皮子底下走?把银子交出来。”
“不行!这是我儿子的救命钱!”阿炭红着眼嘶吼道。
“救命钱?”吴管家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说了,在这城里,谁活谁死,我说了算!给我打!”
两个打手狞笑着扑了上来。
阿炭虽常年砍柴,有一身力气,但饿了好几天,又心神耗尽,哪里是这两个地痞的对手。
他把托盘护在怀里,用后背和胳膊去挡拳脚。
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银子不能丢!
“嘿,还挺硬!”一个打手见他不松手,眼中凶光一闪,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照着阿炭的后背狠狠砸了下去。
“嘭!”
阿炭只觉得后心一麻,再也抱不住托盘。
“哐当”一声,托盘落地,三锭银子滚了出来。
吴管家走上前,慢条斯理地捡起一锭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又用脚踩住阿炭想要爬起来的手,用力碾了碾。
“咔嚓。”
骨头断裂的轻响。
阿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吴管家捡起另外两锭银子,又从自己的钱袋里,摸出几个铜板,叮叮当当地扔在阿炭的脸上。
“小子,记住,这是你今天该得的赏钱。”他蹲下身,在阿炭耳边轻声说,“给你儿子买口薄皮棺材,够了。”
说完,他带着打手,大笑着扬长而去。
巷子里,只剩下阿炭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上。
他顾不上身上的剧痛,也顾不上那只被踩断的手,只是挣扎着爬向那几枚可怜的铜钱。
他伸出还能动的那只手,把铜钱一枚一枚地捡起来,攥在手心。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
只是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两行混着炭灰的血泪,从眼角无声地滑落。
刚刚还在天堂,一转眼,就坠入了最深的地獄。
07尚书府,后院暖阁。
丫鬟小翠眉飞色舞地跑了进来:“夫人,夫人!大喜事!”
舒夫人正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个暖手炉,神情有些寥落。莲香大获全胜,在老夫人面前出尽了风头,而她,似乎又一次成了府里的透明人。
“什么事,这么咋咋呼呼的。”
“是那个炭翁!那个叫阿炭的!”小翠激动地说,“他赢了!您是没瞧见,他最后那盆火,烧得是蓝色的!跟鬼火一样,漂亮着呢!老夫人都夸了,把头名给了他!”
舒夫人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当真?”
“千真万确!莲香夫人脸都气绿了!”小翠说着,又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可是……可是那阿炭,也太可怜了。”
“怎么了?”
“奴婢刚才奉您的命,想去赏他几块碎银,结果刚出后门,就听见两个帮闲在说,吴管家带人把阿炭堵在巷子里,打了一顿,把十五两赏银全抢走了!”
“什么?!”舒夫人“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手里的暖炉都差点掉在地上。
小翠急忙补充道:“夫人,您还记得吗?赛炭会那天早上,天特别冷,那个阿炭在外面冻得直哆嗦。
奴婢看他可怜,就偷偷给他送了一碗热姜汤。他当时……他还给奴婢磕头呢……”
一碗姜汤……
舒夫人怔住了。
她想起了那个男人跪在地上,用近乎嘶吼的声音喊出“还没认输”时的场景。
那样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竟然为了一碗姜汤而磕头。
他拿命去拼那十五两银子,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他那个快要病死的儿子啊!
吴管家抢走的,不是十五两银子。
是一条人命。
舒夫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比这屋外的风雪还要冷。
她在这深宅大院里,见多了阴谋算计,见多了捧高踩低,但她从未见过如此赤裸裸、如此毫无人性的恶。
吴管家是莲香的人,她若是出面,必然会掀起一场大风波,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
可是……
她看着自己手里这个精致的黄铜手炉,里面的银霜炭,烧得正旺。
她浑身都很暖和。
但她觉得,如果今天什么都不做,她的心,会从今往后,永远冰封起来。
“小翠。”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奴婢在。”
“去,把我梳妆台最下面那个匣子拿来。”
小翠很快取来一个上了锁的木匣。这是舒夫人所有的私房钱。
“再把我陪嫁过来的人参里,那支品相最好的‘紫龙参’也拿来。”
小翠大惊:“夫人,那可是您留着自己……”
“拿来。”舒夫人的语气不容置疑。
她打开匣子,从里面数出了十两银子,用一块布包好,连同那支用红绸包裹的紫龙参,一同交到小翠手里。
“你现在,立刻,马上出府。去城里所有的药铺找,一定要找到那个叫阿炭的男人。”
她把东西塞进小翠怀里,紧紧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
“找到他,把东西给他。告诉他,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只要让他记住一句话”
仁心堂的药铺门口。
阿炭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靠在墙角。他的左手无力地垂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他怀里,揣着那几枚带着他血泪和耻辱的铜钱。
他刚刚问过了,店里的伙计说,最便宜的驱寒草药,一副也要二十文。他身上这点钱,连一副药都买不齐。
天,真的要绝他吗?
他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请问……您是阿炭大哥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阿炭缓缓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着丫鬟服饰的小姑娘,正提着一个篮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是她。那个在赛炭会前,给他送姜汤的姑娘。
“你……”
小翠见他这副模样,眼圈一红,连忙把手里的布包塞进他怀里。“阿炭大哥,你快拿着!”
阿炭打开布包,愣住了。
里面,是十两纹银,和一支用红绸包好的、他从未见过的、散发着异香的人参。
“这……这是……”他结结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们夫人让我交给你的。”小翠飞快地说,“她说,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只要让你记住一句话”
她凑到阿炭耳边,轻声重复道:
“这炉火,不能灭。”
说完,小翠把篮子也塞给了他(里面是些干粮和伤药),便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风雪里。
阿炭捧着手里的东西,跪在雪地里,像个傻子。
他不知道“夫人”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帮自己。
他只知道,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有一道光,照进了他黑暗的人生。
他朝着尚书府的方向,朝着那个他连大门都没资格进的地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
三天后。
山里的茅屋。
铁蛋喝下了用紫龙参熬成的药汤,出了一身大汗后,高烧终于退了。
虽然身子还很虚弱,但呼吸已经平稳,不再咳血了。
阿炭那只断了的手,也用伤药敷着,被婆娘用布条吊在胸前。
屋外,风雪依旧。
屋内,一个小小的火盆里,烧着阿炭从城里带回来的,那些卖剩下的碎炭。
火苗不大,却很旺,映着一家三口冻得通红的脸。
婆娘抱着睡熟了的铁蛋,脸上挂着泪痕,嘴边却带着笑。
阿炭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拨了拨火盆。
火,会熄灭。
冬天,也没有过去。
他知道,等开春了,他还是要进山,砍柴,烧窑。生活,还是一样的苦。
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觉得无比安宁和温暖。
他想起了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这炉火,不能灭。”
……
同一时间。
京城,尚书府。
舒夫人坐在温暖如春的房间里。火盆里,正烧着阿炭赢得头名的乌金炭,纯蓝的火焰,静静地跳动。
她推开了一扇窗。
冷风,夹着雪花,吹了进来。
她没有躲,反而深吸了一口气。
风雪,似乎也没那么冷了。
来源:青史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