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大爷的腿是在那场山塌之后就再也没站起来。那年镇上修水库,山体滑坡,整整埋了七户人家。李大爷被救出来时,腰椎已经碎了。他媳妇肺不好,受了惊吓,没过两年也走了。从那以后,李大爷就一个人,住在村边那间临河的平房里。
李大爷的腿是在那场山塌之后就再也没站起来。那年镇上修水库,山体滑坡,整整埋了七户人家。李大爷被救出来时,腰椎已经碎了。他媳妇肺不好,受了惊吓,没过两年也走了。从那以后,李大爷就一个人,住在村边那间临河的平房里。
他儿子李阳在省城工作,据说是什么公司的经理,平时忙得很,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人影。
我家和李大爷隔着一条小路,常年种着两亩菜地。李大爷躺在床上没法动弹,但脑子清楚得很。他常摇着那把缺了一根骨架的旧蒲扇,透过窗户看我在地里忙活。
那年夏天特别热,知了叫得震天响。我在地里刚拔完一畦萝卜,就听见李大爷叫我:“老张,来,喝口水歇歇。”
我擦了把汗,走到他窗前。窗台上放着个缺了口的搪瓷杯,杯底躺着一片柠檬,是他儿子上次回来带的,切了一小块,剩下的都长毛了,还搁在冰箱里。
“李大爷,您这菜地荒了多久了?”我喝了口水,随口问道。他家院子后面有小半亩地,长满了杂草,只剩几棵歪脖子黄瓜还挂在枯萎的藤上。
李大爷叹了口气:“两年多了吧。我这腿脚不方便,请人种吧又不划算。”
我放下杯子,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突然来了主意:“要不这样,李大爷,您家这地方我来种,收成分您一半,您看行不?”
李大爷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来:“那多麻烦你啊。”
“不麻烦,反正我每天都在地里转,多浇一块地的水也是浇。”我笑着说。
就这样,我开始帮李大爷打理那半亩菜地。种什么他说了算,我负责种,负责卖,然后把钱分给他一半。
刚开始那会儿,李阳回来过一次,看到院子里的变化,还和我道了谢。我摆摆手说:“李经理,您在外头忙,我在村里闲着也是闲着,左右帮衬着点。”
他点点头,临走时给他爹买了台小电视,还说过年一定回来住几天。可等到腊月二十九,只来了个电话,说公司临时有事走不开。
李大爷听完电话,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那只缺了角的全家福相框倒扣在了床头柜上。
从那以后,我每天早上都会去李大爷家转一圈。帮他翻身、擦洗,然后去地里干活。他的菜地渐渐有了模样,甚至比我自己的还精细些。毕竟李大爷是老把式,虽然人躺着,但指导得特别到位。
“老张,那茄子要套袋,不然长不直。”
“喂,你看那葱,间距太密了,这样长不粗的。”
有时候我嫌麻烦,会顶几句嘴:“李大爷,您这人真磨叽,长就长呗,卖相差点怕啥,又不是卖给您儿子那样的城里人。”
他就笑,露出几颗黄牙:“做事要认真,老祖宗的规矩。”
镇上的集市每五天一次。我会带着两家的菜一起去卖。刚开始那阵子,他非要我把他的菜分开摆,怕给我添麻烦。后来我嫌来回算账太费事,就一块卖了,回来再分钱。
菜价时高时低,有时候灾害频发菜贵,有时候大丰收了菜贱,几毛钱一斤都没人要。但不管行情如何,我总会尽量把李大爷那份卖个好价钱。
有一回赶上大雨,萝卜都烂在了地里。我把自家那点还算能吃的萝卜归在了李大爷的账上,回来给他钱时,还添了二十块自己的。
“老张,你这是干啥?”李大爷皱起眉头。
“啥干啥,您这萝卜品相好,卖得贵点不是应该的嘛。”我躲开他的眼神。
李大爷不说话了,但从那天起,他开始在一个破旧的笔记本上记账。虽然字歪歪扭扭,但他每次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脑子不中用了,得记下来,免得亏了你。”他这么解释。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帮李大爷种了十二年的菜。他的头发全白了,我的腰也弯了。村里人常开玩笑说:“老张啊,你这是捡了个便宜爹啊!”
我总是笑笑不接茬。其实李大爷的菜地收益不多,好年景也就几千块钱。但这十几年来,我已经习惯了每天去他家转一圈,听他唠叨几句,然后一起看会儿电视。
李大爷的电视总是开着,但声音很小,怕打扰邻居。有时候他会突然指着新闻里的某个地方说:“这地方我去过,打仗的时候。”然后讲他年轻时的故事。
我常想,如果不是那场山塌,他该是个多有劲的老头儿啊。
前年冬天,李大爷突然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我连夜把他送到了镇医院。打电话给李阳,他说正在出差,等回来就去医院。
结果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就是普通感冒,输几天液就行。李大爷在医院躺了一周,李阳始终没来。倒是隔壁床的老头,因为家里没人照顾,天天吃白水煮面,李大爷让我多买点菜,两人一起吃。
出院那天,李大爷拉着我的手说:“老张,等我死了,我家那房子,你来住。”
我吓了一跳:“李大爷,您这说的什么晦气话。再说,您还有儿子呢。”
他摇摇头,不再说什么。
今年春节前,李阳突然回来了,还带着个女人,说是他对象。女人穿着名牌,手上戴着闪闪发亮的钻戒,一进李大爷的屋子就皱起了眉头。
“爸,你这房子也太破了,我找人给你收拾收拾吧。”李阳说。
李大爷只是笑:“不用,我住习惯了。”
那女人四处打量着,看到墙角堆着的蔬菜,做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这些脏东西怎么放屋里?多不卫生啊。”
李大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是老张种的,等会儿他来拿去卖。”
女人扭头问李阳:“老张是谁啊?”
我正好推门进来,听见这话,笑着打招呼:“我就是老张,您好啊,李经理。”
李阳点点头,女人却上下打量我,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轻视。
“爸,这半亩地你就这么给他种了?一分钱不收?”女人突然问。
李大爷愣了一下:“不是,我们有分账的…”
女人打断他:“现在村里地多值钱啊,一亩地租金少说也得几千块。这十来年,他少说也占了你几万块便宜!”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李阳沉着脸看我:“张叔,这事我们得好好算算账。”
我正想解释,李大爷突然拍了下床头柜:“吵什么吵!老张帮我这么多年,我心里有数!”
这一拍不要紧,柜子上那个倒扣的相框掉了下来,玻璃”啪”的一声碎了。李阳弯腰捡起来,看了一眼,脸色突然变了。
那是他们全家福,照片已经泛黄,但背面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阳子,爸想你了,什么时候回来看看?——2011年春节”
李阳握着相框的手微微发抖。
李大爷咳嗽了两声,指着床底下:“老张,把我那个账本拿出来。”
我弯腰从床底下摸出那本破旧的笔记本,递给了李大爷。他翻开第一页,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2011年3月15日,老张种下第一批菜苗。”
“2011年5月20日,卖青菜得108元,一人54元。”
后面密密麻麻记了十几页,每一笔收入都分毫不差。到了最后几页,字迹已经颤抖得几乎认不出来:
“2022年12月8日,老张送我去医院,垫付医药费1280元。”
“2023年1月5日,老张买了两斤猪肉,说是给我补身体,实际上他家也没多少肉吃。”
李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翻到最后一页,只见上面写着:
“老张不光帮我种地、卖菜,还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这些年给我端了不下4000次尿盆,换了不下3000次床单。如果按照现在养老院的标准,光护工费用,我欠他至少80万。更别说这些年他让我有了一个家的感觉,这是钱买不来的。”
“我李老汉做人讲究,来世必报大恩。”
李大爷躺在床上,目光炯炯地盯着李阳。李阳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扔下相框,拉着那女人匆匆走了。
女人边走边说:“爸,您这房子确实太破了,要不跟我们去城里住吧?那院子可以卖了,现在地皮多值钱啊!”
李大爷叹了口气,轻声对我说:“老张,帮我把窗户开开。”
我打开窗户,春风吹了进来,带着泥土的芬芳。李大爷的菜地里,蒜苗已经冒出了嫩绿的尖儿。
“今年白菜种晚点,去年秋天太热,都苦了。”李大爷若有所思地说。
“行,听您的。”我应道,心里却想着他那本日记。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从没精打细算过。帮李大爷一把,也是举手之劳。但看到他把这些都记在心里,我鼻子有点发酸。
李大爷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老张,人这一辈子,钱财是身外物,心里明白就好。”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去李大爷家时,发现门开着。走进去一看,李阳正坐在床边,李大爷的日记本摊在膝上,眼睛红红的。
“张叔,对不起。”他站起来,向我鞠了一躬。
我赶紧扶他起来:“说这个干啥,都是邻居。”
李阳摇摇头:“我昨晚通宵看完了爸的日记。这些年…我真是…”
他说不下去了,转身在行李袋里翻出一个信封,塞给我:“张叔,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我推了回去:“不用,真不用。我帮李大爷,也是应该的。”
“张叔,”李阳深吸一口气,“我决定把北京的工作辞了,回来照顾爸爸。”
李大爷从床上惊讶地看着儿子:“你胡说什么?好不容易在城里站稳脚跟…”
李阳打断他:“爸,不是胡说。我这些年太忙着往上爬,忘了最重要的是什么。我已经和公司谈好了,可以远程办公,每周去总部一两天就行。”
李大爷愣住了,眼里闪着泪光。
李阳又转向我:“张叔,我们家这菜地,还是麻烦您帮着看着。种什么您说了算,收成…全归您。”
我摇摇头:“那不行,还是按老规矩来,一人一半。”
李大爷突然插话:“不对,得三七分。老张七,我们三。毕竟是老张出力气。”
我们三人相视一笑。
院子里的那棵老李子树已经开始冒新芽了。李大爷说,等结了果子,今年一定要做罐李子酒,到时候咱爷俩好好喝一场。
我点点头,心想今年的李子肯定会很甜。
日子就这么过着,平淡无奇却又充满温情。在这个小村庄里,我们不过是沧海一粟,但彼此的生命却已经紧紧相连。
某个夏日的午后,我在地里摘黄瓜,蝉鸣声中,听见李大爷在屋里和儿子聊着天,声音透过敞开的窗户,清晰地传了出来。
“爸,你这日记本咋还记着呢?”
“习惯了。这辈子受人点滴之恩,都得涌泉相报。这不是算账,是记着一颗心。”
我低头继续摘着黄瓜,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有人说,人这一辈子,遇见的人多了去了,但能住进心里的没几个。我想,李大爷大概住进了我的心里,而我,或许也住进了他的日记本。
这就够了。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