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历史是凝固的过去,还是可被重新解读的文本?在《史记》的宏大叙事中,哪些细节被忽略?哪些成见需被打破?学者李开元在新作《刺秦:重新认识秦王朝》中,以“荆轲刺秦王”为切口,穿越时空与司马迁对话,重构历史现场的同时,也挑战了历史书写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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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凝固的过去,还是可被重新解读的文本?在《史记》的宏大叙事中,哪些细节被忽略?哪些成见需被打破?学者李开元在新作《刺秦:重新认识秦王朝》中,以“荆轲刺秦王”为切口,穿越时空与司马迁对话,重构历史现场的同时,也挑战了历史书写的边界。
从“图穷匕见”的督亢地图到秦始皇的“王负剑”,从秦舞阳的心理崩溃到李斯《谏逐客书》的重新审视——李开元以严谨的考据与大胆的假设,追问历史的另一种可能。而与张向荣的这场对谈,更深入触及了他的历史方法论:为何历史可以假设?为何“亲贤并用”才是秦制的关键?又为何读史需从“小白”心态开始?
以下内容整理自
《刺秦》上海首发活动
嘉宾:李开元×张向荣
张向荣:李老师最近连续出版了两部著作,一本是《刺秦》,还有一本是《司马迁来到B大历史系》。很有幸,这两本书我近期都迅速地看完了。我首先想请李老师介绍一下,《刺秦》是一本怎样的书。我自己的感觉是,您在《司马迁来到B大历史系》里面谈了很多历史写法或者历史理论的内容,能不能说《刺秦》是对这些历史理论或历史写法的一个实践?
李开元:确实有这个问题,这两本书是不是有联系,是不是《司马迁来到B大历史系》之后写的一本书叫《刺秦》,我说不是,相反,是我去了司马迁的时代,我倒过来穿越了。我到了秦始皇的时代,去看荆轲刺秦王这件事。穿越这件事很有意思,我们可以穿越到过去,他也可以穿越过来。这涉及时间的观念,我去看的时候就看到很多司马迁都没看到的事。所以我就很自满,司马迁都没看明白,我觉得我看明白了。别人会说:李老师,你谦虚点儿,你不也就是读的司马迁写的《刺客列传》吗?我说不,我和司马迁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他写的东西,是用别的材料,他也不是很明确,有些话他讲得不清楚,有些事他也不清楚。我们今天完全可能比他更清楚。所以说,实际上我是倒过来穿越的。
《刺秦》这本书原来是一篇学术论文,非常严谨,讲的是《史记》中的口述史学。《史记》里有一部分材料,司马迁是用了当事人或事件亲历者的口述,我们研究了几千年历史,以前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后来就发现其中有一些最精彩的部分,就是“荆轲刺秦王”、“鸿门宴”和“乌江自刎”这三篇,非常地优美,戏剧性很强,动作也非常富有动态感,所以长期以来都被怀疑不是史学。史学是讲真实的,司马迁又没在现场,又没经历过,怎么知道?
最好的解释办法是文学家的办法,他们觉得这有什么值得研究的,文学是虚构的,司马迁这是神来之笔,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后来我们讲到,不是那样的。原来我是写的一篇学术论文,容量很小,只能把最精辟的论证部分即逻辑的陈述表现出来。可是实际上,这三篇文章里那么多血肉鲜明的部分,我没法讲。我觉得很遗憾,有些感性的东西、可以表演的东西,甚至可以进一步追究的东西,还有一些我自己感受到的,都没法写。后来我写《秦崩》,就把“鸿门宴”的叙事是谁的口述写进去了;在《楚亡》里面,我把项羽之死说成是司马迁通过他的女婿家的口述写的,再有“鸿门宴”我讲是通过樊哙的口述写的。但是“荆轲刺秦王”一直留下来了,我把它做成了一个视频的讲座,但视频讲座容量有限,不能做字字句句的解答,后来我把视频讲座写在书里,又扩展开来,包括一些假设性的尝试,都加进去了。
活动现场的李开元老师
张向荣:好的。李老师以荆轲刺秦为例,讲到司马迁《史记》中的一些内容以及他对历史写作的看法。在《刺秦》的第一章里,李老师详细地对这个故事做了重述或者说拆解,里面包含许多有趣的细节。比如说,荆轲的武力值到底是高还是低;“图穷匕见”这个成语,故事中献的地图是督亢的,但一直以来很少有人真正追问督亢的位置在哪里;再比如说,这个故事中为何有些内容是活灵活现的,甚至有一些动作的描写还有一点重复性。再就是秦始皇背上的那把剑,即“王负剑”,秦始皇在别人的提醒下把这个剑抽出来去砍荆轲,但剑是如何拔出来的,剑在身上是什么样子的,很多年来大家都没有当成一个重要的事情去看待,李老师也在书中给我们破解了。
还有一个问题,我们都知道历史不能假设,原因很简单,因为历史就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假设它没有意义。但是李老师另辟蹊径,专门提出来历史是可以假设的。在荆轲刺秦这个故事里,李老师讲了一个事情,我觉得很有意思,就是关于荆轲的武功,他的剑法是高强还是不高强,由这个问题引申出来:假如荆轲刺秦成功了会怎么样?我想请李老师结合您的这个理论和荆轲刺秦这个故事,给读者分享一下。
《刺秦》实拍图
李开元:我们仔细读荆轲刺秦的故事,会发现司马迁后面写了,荆轲的剑术是不太高明的,这是他失败的很大的原因。但是他还提到,本来刺秦王不是由荆轲来执行的,大家没有关注到。我问大家一个问题:他们把浸了毒的匕首藏在哪里?是在地图里面。那么地图是谁拿着的?不是荆轲拿着的。荆轲当时带了两件礼物:一件是秦国投降的将军樊於期的头,还有一个就是督亢地区的地图。荆轲拿着装着樊於期首级的盒子,秦舞阳拿着地图。这说明什么?说明当初刺杀秦始皇的任务应该由秦舞阳来执行。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大家还记得场景吗?秦舞阳心理素质不行,一上场就吓尿了,走不动了。他虽然武功很好,但是执行这种任务靠的不只是武功,更重要的是心理。他心理压力太大,受不了了,话说不出来,走不动路,大家都觉得很奇怪。这时候你看,荆轲剑术虽然不是很高明,但是心理素质非常强。他笑了,转过头来对秦始皇说:他是乡下人,来自偏僻的地方,没见过大场面,到了这么宏大的宫殿——现在我们去看挖出来的六号殿,非常宏大,真要把你吓尿!——您要宽容宽容,让他上来执行任务。秦始皇又说一句话:“荆轲,你把地图给我拿上来。”就是因为这一句偶然的话,情况发生变化了,荆轲没有办法,下来把装着樊於期头的盒子交给秦舞阳,自己拿着地图上来,在秦始皇面前打开。我们知道,本来就出乎意料,不是由他执行的,导致了失败。另外一个失败,仔细读细节就可以知道,他原来不打算杀秦始皇,而是打算抓住他,逼迫他签订条约的。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提到假设的问题,还有一个时间的问题。我们讲到,历史学使用一个很奇怪的时间观。为什么刚才要给大家讲穿越呢?我们看历史是倒过去看的,相当于先到民国,再到清,再到明,再到宋、唐,倒过去走。地层就是这样的,我们进到地层,深的地层就是更古老的。但是我们一旦选定一个点,又会顺过来写,因为总是倒着写历史我们脑筋会受不了。比如从公元前221年开始写,如果倒过去就会头晕。所以选点就很重要,如果选点在荆轲刺秦王以前,就可能失败。我们需要走进历史现场,要设想,我们读史书的时候要把自己放进去。如果把选点放在太子丹和荆轲商量的时候,或者是荆轲走进秦王大殿这一个时刻,就完全有失败的可能,也有当时就刺死了秦王的可能,这都是存在的。但如果你选的这个点是事情完全结束以后,这些就不存在了。
所以我就觉得,历史是可以假设的,假设就是我们人类最基本的思维方式,各个学科都是先做假设再做证明。相当于我们的语言里只要有“如果”,假设就是我们的思维习惯。常常有人说历史不能假设,我一直就觉得:谁说的?是真的吗?历史学给我们的训练就是对所有这些成见、固有的东西保持一点怀疑,然后我们思考,如果是这样,你就要相信,但是很多成见常常是把我们引到错误的地方。所以读者朋友要先抛弃脑筋里固有的成见,这些成见有些是几千年传下来的,需要重新轻装上阵,从“小白”开始,不要以为专家就怎么样,专家可能被限制得更死。
由此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如果荆轲刺死了秦王,会发生什么事情。这是一个假设,而且我们有一个时间的理论根据。做了这个假设以后,我们会发现很多有意思的问题就出来了。原本刺死秦王和不要刺死他,就是太子丹与荆轲商量的两个方案。第一个方案是抓住秦王,逼迫他签约退还土地,仿照曹刿刺杀齐王;如果不行,再刺死他。这个假设在当时就是有现实意义的假设。太子丹对荆轲说,如果刺死了秦王,外面有大将带着兵,里面可能发生内乱。顺着这个线索,我们说,大将是谁?追究下来是王翦,他带着大军驻扎在燕国的边境。内乱是谁?就是我们后面讲到的丞相昌平君的事情,这与历史上的很多事情就联系起来了。我们做历史假设有意思的事情是,由这个事能引出一些有价值的问题和课题来,这样的话历史就比较“活”了。我们既做历史的研究,也做历史的叙事,而且可以做一些历史的假设,有点像科学研究、文学叙事和科幻一样的东西,而且它们都是互通的。
活动现场照片,李开元(左)和张向荣(右)
张向荣:好的,这几个话题都是由荆轲刺秦王这个故事引出来的。书的中间部分重点讲了中国历史或者说文学史上的名篇《谏逐客书》,是李斯写的。对于这样一篇文章或者说历史文献,我们今天如何去解读它,李老师也有很多新的想法,特别是通过对这篇文章的解读,李老师还写出了关于重新认识秦王朝的重要问题。就这个问题我也想请李老师给我们讲一下,特别是里面一些很新鲜的观点。
李开元:最近我的思想上有种变化,或者叫升华。《谏逐客书》和柳宗元的《封建论》等都是文人的名作,我们以前都相信他们写得非常好。可是如今我在历史学里学久了以后,有一个很重要的,就是要审视他们这些东西是对的吗。他们讲得那么头头是道、那么层次分明、那么铿锵有力,作为文学作品来讲非常高大上。但是我们知道,这种东西当时不是作为文学作品写出来的,有的是作为策论,有的是作为史论。我们现代人,经过科学的和历史学的严谨训练,第一个就要讲,你所讲的这些数据、这些事实,以及作为你的根据的这些史实,是不是靠得住。如果这些都靠不住的话,那么你的观点就如同流沙上的建筑。所以我们要用史学的眼光对所有这些名人的名篇做重新的审视,一审视就发现是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的。
李斯的《谏逐客书》里面讲的事情,我们一个一个地,从它的背景、内容、所讲的人物以及思想出发,最后得到一个基本的东西,就是“任人唯贤”。“任人唯贤”今天我们觉得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它本身是天经地义的吗?这个口号最早是战国时期由墨子提出来的,以前从来都是“任人唯亲”的,都是讲贵族的。我们把李斯的背景弄清楚后,做出一个结论:不能“任人唯贤”,而要“亲贤并用”。秦始皇在接受李斯《谏逐客书》的建议以后,彻底地实行了“任人唯贤”,把“唯亲”的部分全部排斥了,秦国的王族、贵族、后族全被排斥干净了。我们后来发现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
这就出现一个大问题,就是秦国迅速灭亡的很重要的原因。秦国历史上每次发生继承危机,往往都是由贵族里的某个公子或者是外戚——我们知道很有名的《芈月传》,也就是宣太后在的时候,亲自出面,和魏冉一起,平息了叛乱,重新扶持她的儿子登基。秦始皇登基后,发生了嫪毐之乱,也是由华阳太后和昌平君来避免了王室内部的动荡。也就是说,这种贵族政治对于稳定组织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到了秦始皇彻底地排除贵族以后,他一死,二世即位,丞相都由李斯或者赵高这些所谓的贤人来做的时候,皇室或贵族内部没有人再出来稳定政权了。所以我们有个结论:“亲贤并用”才是治国之道,两条腿走路比一条腿好。
活动现场读者
张向荣:李老师从史料辨析的角度对这篇文章做了非常深刻的拆解。如果大家回去看这本书,会发现里面提到的所有的人物,百里奚、张仪、苏秦等,李老师都做了一番正本清源的梳理。我们刚才聊的都是历史的故事,接下来想聊一聊李老师这两年来在通俗访谈或学术场合常讲的关于历史理论或者历史方法的探讨。我的历史写作之路就是从读了李老师当年在中华书局出版的《复活的历史》那本书开始的,就觉得原来历史是可以这样写的,所以我也长期地关注李老师在历史理论方面的进展。
我可以做一个简单的梳理,从“一”开始,“复活的历史”这个概念就是李老师最开始提出来的。过几年,李老师又开始“一分为二”,他讲历史既不完全属于科学,也不完全属于艺术,它有科学性,也有艺术的一面,它介于中间,这是一分为二的发展。后来是“一分为三”,这是李老师在《刺秦》里面也提到的,即历史研究、历史写作和历史假设。历史假设今天我们也谈到了。后来李老师又正式提出了“3+N”,史实、史料、史注以及基于史注的N多源源不断的再创作。这一系列的历史理论的演进,对我个人来说,从历史写作的角度来看,是非常有帮助的,它能非常通俗且清晰地揭示出我们在今天怎么样面对史料去叙述历史。
今天在座的朋友,包括直播镜头前的很多读者,肯定有很多是历史爱好者,我相信也有未来历史学术的研究者,不论是哪一层次的读者,我想问李老师一个问题:您能结合自己毕生从事历史研究、历史写作以及历史宣讲的经验,来跟我们谈一下,不论是写作、研究还是更好地阅读历史,需要掌握哪些哪怕是一两点值得与我们分享的基本功?换句话说就是,今天的读者怎样来阅读历史?
《刺秦》
李开元:昨天在书展现场,有一位可能大学刚入学的学生问我:从秦汉史的角度,如果我们要学习历史的话,首先应该做到哪一点?我当时的回答可能不太合适,我的回答是对古文字需要有很深的了解。我常常觉得,他们的提问促使我思考,真的要感谢他们。后来我想到,特别是做古代历史的,第一就是要读《史记》。首先要把《史记》读通了,读好以后就能有一个基本的框架。现在大量的出土的东西,它们没有动摇《史记》的基本框架。而且《史记》是三千年的通史,中间的缝隙非常的大,无论放多少东西进去都填不满它。所以,这就是一个捷径,把它读通以后,再去吸收新的。
这一点我们和西方有很大的不一样,他们的考古学,像埃及这些,没有文献,完全要靠考古来重新建立。我们已经有相当古老的、相当有系统的文献,就是《史记》。这是我们一个非常宝贵的财富,太伟大的东西。我们越读《史记》就越觉得它太伟大了,两千年以前能搞这么大一个体系。它有一个很完整的结构,就像修了一个殿堂一样,它有本纪,像屋顶一样,它有世家——两边的墙,有列传,还有表、书,全部在里面,没有人能超过。我觉得这一点很重要。我们做古代史的和做现代的不一样,现代的历史材料多到看不完,而古代是历史的空白多得不得了,所以做古代史需要你的想象力和推理能力。
第二步,古文字非常重要,读文献,因为古代汉语一个字就是一个词,很多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讲。在《刺秦》里,我们一个字一个字讲的时候,很多东西包括它后面的背景就出来了。
还有读古书的方法,怎么读?第一步就是泛读,特别是像《史记》里最好读的,比如列传,大致读一下。第二步就是要精读,一个字一个字读。第三步,就要有点哲学思维了,要读懂文字背后的历史,要想象历史是什么样的。这时我们就知道,真的历史,我们称为“史真”,是永远达不到的,只能不断地通过我们的推想去逼近,永远没有最终的结论,因为我们不可能回去,除非发明了时间机器,我们回去看一下,秦始皇那个东西是不是这样的。
所以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是相对性的结论,但我们是有标准的,可信度比较高的是我们可以做出来的,没有一个绝对的东西。历史学有一个特点,就是既培养你的逻辑思维,因为我们做历史考证的时候跟科学研究是一样的,需要逻辑思维,其次也可以培养你的形象思维,就是做历史叙事。我最初是科学爱好者,后来转为文学爱好者,现在是史学工作者。而且我觉得我的科学梦和文学梦都在史学里实现了,我很高兴。
刺秦:重新认识秦王朝
李开元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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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