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里,字正腔圆的主持人正在播报关于养老金调整的新闻,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父亲李建国紧绷的神经上。我看着父亲微微前倾的身体和紧锁的眉头,知道那1200块的退休金,又成了这个家里一触即发的引信。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里,字正腔圆的主持人正在播报关于养老金调整的新闻,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父亲李建国紧绷的神经上。我看着父亲微微前倾的身体和紧锁的眉头,知道那1200块的退休金,又成了这个家里一触即发的引信。
我妻子林慧从厨房出来,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眉头也拧着,但她是冲着电视音量去的。她用眼神示意我,我只能无奈地摊摊手。
父亲的耳朵有点背,电视音量低于30,他就听不清。这是他退休后逐渐养成的习惯,也是我们家晚饭后心照不宣的“噪音时间”。
“又说调整,都是空话。”李建国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像生了锈的铁片在摩擦,“向中低收入倾斜,我这1200,算不算中低?能涨多少?五十?还是一百?”
没人接话。母亲王桂兰在旁边默默地织着毛衣,针线穿梭的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我拿起一块苹果,递到父亲面前:“爸,别急,政策刚下来,具体到个人还得有段时间。肯定会涨的。”
“涨?”他冷笑一声,没接苹果,“蚊子腿也是肉,是吧?”
我把苹果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心里一阵烦躁。我知道,他不是在乎那几十块钱,他在乎的是一种感觉,一种被时代抛在后面的无力感。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那里有一张银行卡,我准备明天塞给他,里面有我刚存进去的一万块钱。这是我作为儿子,唯一能想到的,最直接也最笨拙的解决方式。
我瞥见书房的门缝里,我儿子天天正探头探脑地往外看。我朝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回屋写作业。他缩回头,门轻轻关上了。
林慧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把遥控器拿起来,将音量调到了28。
“哎,你干什么?”李建国立刻察觉到了,“我这还听着呢!”
“爸,小点声,天天要写作业。”林慧的语气很平静。
“写作业,写作业!就他金贵!”父亲猛地站起来,在客厅里踱步,他有个习惯,心里烦的时候就喜欢来回走,磨得木地板咯吱作响,“我一个月就这么点钱,连个电视都不能好好看了?”
“建国!”母亲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低喝了一声,“你跟孩子们置什么气?”
父亲的脚步停在书房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似乎想说什么。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愤怒,有委屈,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失望。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卧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电视机里主持人还在不疾不徐地播报着。那28的音量,不大不小,却显得格外刺耳。
林慧叹了口气,把遥控器放在茶几上。“你看,又来了。”
我没说话,只是拿起父亲没吃的那块苹果,用力地咬了一口,又酸又涩。抽屉里,那本父亲珍藏多年的,记录着我从小到大所有花费的旧账本,仿佛隔着木板,散发着陈旧而沉重的味道。我知道,今晚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父亲的反常沉默从第二天早上就开始了。以往,他总是第一个起床,在阳台上打一套太极,然后把豆浆热好。今天,我六点半起来,厨房冷锅冷灶,阳台空无一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推开他卧室的门。他醒着,睁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爸,不舒服?”我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
“没。”他吐出一个字,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这就是李建国。他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人心慌。
我默默地退出来,自己动手热了牛奶,做了三明治。林慧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在我身边低声问:“爸怎么了?”
“老毛病。”我言简意赅。
吃饭的时候,父亲终于出来了。他默默地端起我给他热的牛奶,喝了一口,然后说:“以后早饭我来做,你们上班忙。”
“没事爸,我顺手的事。”我连忙说。
他没再接话,气氛僵硬得像凝固的水泥。
天天看看爷爷,又看看我,小心翼翼地问:“爷爷,你昨天是不是生气了?”
李建国正在咀嚼面包的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他甚至对天天挤出一个微笑:“没有。爷爷怎么会生天的气。”
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送完天天上学,我和林慧在去公司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你打算怎么办?”林慧先开口,手指无意识地敲着仪表盘,这是她焦虑时的标志性动作。
“我卡里不是有钱吗?待会我转给他。”我说。
“李伟!”林慧的声音陡然拔高,“你除了会给钱,还会干什么?你爸缺的是那一万块钱吗?他缺的是你的理解!”
“我不理解他?我怎么不理解他了?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嫌退休金少,没面子。我给他钱,让他手头宽裕点,这不就是最实际的吗?”我被她激得也火了。
“实际?你信不信,你把钱给他,他会更生气!”
“那你说怎么办?我去跟社保局的人说,给我爸多涨点?你以为我是谁?”
争吵在狭小的车内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每一个字都带着火星。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以沉默告终。
到了公司楼下,林慧解开安全带,丢下一句:“晚上我不回去吃饭了,你自己跟你爸沟通吧。”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像一个句号,结束了我们之间无效的对话。
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妹妹李娟的电话打了过来。她远在深圳,但对家里的事总是格外敏感。
“哥,咱爸是不是又不高兴了?”
“你怎么知道?”
“妈跟我说的。她说爸昨天看了养老金的新闻,一晚上没睡好。哥,爸那个1200块,确实太少了。要不,我们俩以后每个月固定给他打点钱吧?”
“我准备了,他不一定要。”我的声音里满是疲惫。
“你好好跟他说呀。爸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吃软不吃硬。”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我决定,今晚必须和父亲好好谈谈。
我特意绕路去买了父亲最爱吃的德州扒鸡。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忙碌,父亲却不在。
“爸呢?”
“下午说出去走走,还没回来。”母亲的脸上带着忧色。
我心里一沉。放下东西就往外跑。我们家住的是老小区,我绕着小区花园找了一圈,又去了旁边的公园,都没有。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就在我准备报警的时候,我在小区后面那条偏僻的巷子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昏黄的路灯下,李建国穿着一件旧的蓝色工作服,正弯着腰,费力地从一个垃圾桶里往外捡塑料瓶和硬纸板。他把捡出来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踩扁,放进一个破旧的蛇皮袋里。
那一瞬间,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站在巷口,不敢上前,也不敢出声。那个曾经把我扛在肩上,告诉我男子汉要顶天立地的男人,那个在工厂里当了半辈子小组长,带了几十个徒弟的男人,此刻,正在昏暗的灯光下,翻着肮脏的垃圾桶。
为了什么?为了那可笑的自尊?还是为了向我无声地示威?
我的眼眶发热,喉咙发紧。我悄悄退了回去,躲在拐角,直到看着他拖着半袋子“战利品”,蹒跚地走向废品收购站。我才慢慢走出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点了一根烟。
有些墙,不是砖砌的,是时间和沉默砌的。我以为我长大了,能为他遮风挡雨了,却发现,我们之间那堵墙,反而更高,更厚了。
我回到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饭桌上,我把鸡腿夹到父亲碗里。
“爸,多吃点。”
他看了我一眼,默默地吃着,什么也没说。那件蓝色的工作服,已经被他换下,但袖口上沾染的一点污渍,像一根针,扎在我的眼睛里。
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林慧还没回来。我拿起手机,想给她发个信息,告诉她我看到的一切,告诉她我的心有多痛。但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还是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我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父母卧室门口。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我听到母亲在低声啜泣。
“你这又是何苦?跟自己过不去,也让孩子们担心。”
“你懂什么?”是父亲压抑着的声音,“我花自己挣的钱,心里踏实。不用看人脸色。”
“你看谁脸色了?小伟什么时候给你脸色看了?”
“他没给,可我心里有杆秤!他一个月挣多少,房贷多少,孩子上学多少,我能不知道吗?我再伸手问他要,我成什么了?我成累赘了!”
“建国……”
“别说了。睡吧。”
我默默地退回房间,坐在黑暗里。原来,是这样。我以为的“笨拙的爱”,在他看来,是施舍,是负担。我那自以为是的“解决方式”,恰恰是把他推开的罪魁祸首。
我的核心缺陷,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担当”,这种用钱来衡量一切的肤浅。它让我看不到父亲内心真正的需求,让我在家庭关系中,像一个拿着锤子的人,看什么都像钉子,只想一锤子砸下去,简单粗暴。
第二天,我决定摊牌。我不想再这样猜忌、误会下去。
我堵在了正要出门的父亲面前。
“爸,我们谈谈。”
他看了我一眼,绕开我准备走。
我一把拉住他:“今天你哪儿也别去。”
我把他拉到客厅的沙发上,把那张银行卡拍在茶几上。“这里面有一万块,密码是你生日。不是给你的,是存的。”
“我不要。”他看也不看。
“你必须拿着。”我的语气很强硬。
“李伟,你是不是觉得你现在出息了,可以对我指手画脚了?”父亲的脸涨得通红,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没有!”
“你没有?你就是觉得我老了,没用了,是个包袱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你没说,你做了!”他指着那张卡,手指都在发抖,“你这是在干什么?施舍我吗?”
“爸!”我吼了一声,声音太大,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情绪越激烈,句子越短。
“你听我说。”
“我不听。”
“你必须听。”
“我说了,我不要。”
-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
争吵爆发在清晨的客厅,母亲在一旁急得直掉眼泪。
“你们爷俩,这是要干什么啊……”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开了,天天揉着眼睛走出来,他被我们的争吵声吵醒了。
“爸爸,爷爷,你们别吵了。”他怯生生地说。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复下来:“天天,回屋去。”
天天却走到父亲身边,拉着他的衣角,仰着头,用一种天真又困惑的语气问:“爸爸,爷爷是不是因为我们家没钱,才要去捡瓶子?”
这句话,像一把没有开刃的刀,捅进心里,不流血,却最疼。
整个客厅瞬间死寂。
父亲的身体猛地一僵,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天天,又看看我,眼神里瞬间充满了羞愧和痛楚。他猛地甩开我的手,冲进了旁边那个不到五平米的储物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僵在原地,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天天的话,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在我的脸上,也抽在我那可怜的自尊上。
母亲哭了,一边抹眼泪一边去敲储物间的门:“建国,你出来啊,你别吓我……”
储物间里没有任何声音。
我走过去,把天天抱起来,把他交给我妈:“妈,你带天天回屋。”
然后,我靠在储物间的门上,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爸,你出来。我们好好说。”
里面依旧沉默。
成年人的崩溃,往往是无声的,像一场哑剧,只有自己是唯一的观众。我知道,此刻的父亲,正在那个狭小、黑暗的空间里,独自消化着他一生都未曾承受过的难堪。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慧回来了。她应该是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她看到眼前的景象,什么也没问,只是走到储物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爸,是我,林慧。您开下门,我有话跟您说。”
里面还是没动静。
林慧顿了顿,说:“爸,李伟他没别的意思。他就是笨。他不知道怎么对您好,只会用最笨的法子。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您要是不出来,他今天能在这儿站一天。”
她的话音刚落,门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然后,门锁转动,门开了一条缝。
父亲站在门后,眼睛红肿,头发凌乱,像一瞬间老了十岁。
“还行吧。”他看着我们,沙哑地说了句他的口头禅。
这一次,这三个字里,包含了太多的疲惫和妥协。
那天下午,家里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父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出来。母亲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走动,坐立不安。我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林慧把窗户打开,走过来,拿走了我手里的烟。
“别抽了。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把脸埋在手掌里,“我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
“是搞砸了。”林慧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指责,“但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她坐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杯水。“李伟,你知道爸为什么非要去捡瓶子吗?”
我摇头。
“因为他觉得,那是他凭自己本事挣的钱,干净,硬气。他不是在跟你赌气,他是在跟自己较劲。他怕自己老了,没用了,成了家里的拖累。”
“可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我知道。但你做的事,让他感觉到了。你每次回来,除了问他身体怎么样,就是塞钱。你有关心过他退休后都在干什么吗?你有关心过他那些老同事、老朋友都怎么样了吗?你上次陪他下棋是什么时候?”
林慧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我哑口无言。
是啊,我总以为,提供物质保障就是最大的孝顺。我拼命工作,挣钱,给他们最好的生活条件,却忘了,他们需要的,或许不只是这些。
我们拼命向前跑,却忘了身后父母的衰老,是不等人的。
晚上,我尝试着教父亲用智能手机,我想让他看看新闻,看看短视频,别总盯着电视上那几个台。
“爸,你看,这个软件点开,可以看全国的新闻。”我把我的手机递给他。
他戴上老花镜,凑得很近,眯着眼睛看。他的手指粗大,指甲缝里还有没洗干净的泥垢,那是昨天捡纸板时留下的。我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这字太小了。”他划拉了半天,不得要领,“我这老眼昏花的,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东西。”
“我给你调大。”我拿过手机,把字体调到最大。
他还是看得很费劲,点了几下,不小心点到了一个购物广告。刺耳的音乐响起来,他吓了一跳,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不看了,不看了。”他把手机推给我,脸上满是挫败感,“没用。”
他起身,又开始在客厅里踱步,一下,一下,像踩在我的心上。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我试图用我的方式把他拉进我的世界,却从未想过,他的世界正在以一种我无法想象的速度坍塌。他不是学不会,他是害怕,害怕被证明自己真的老了,真的没用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小伟,你快来医院!你爸……你爸他摔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我和林慧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被送进了急诊室。母亲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浑身发抖。
“妈,怎么回事?”
“他……他下午又偷偷跑出去了,去那个……废品站。说昨天还有些纸板没卖完。结果,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踩空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都是我。如果不是我逼他,如果不是天天那句话,他不会这么急着去证明自己。
我在急诊室门口来回踱步,感觉自己快要窒息。林慧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很暖。
“别慌,医生还没出来,不会有大事的。”
我看着她,眼眶发热,用力地吞咽了一下,把那股酸涩压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急诊室的门开了。医生说,是右腿骨裂,不算特别严重,但需要住院观察,好好休养。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父亲被推出来的时候,打了石膏的腿被高高架起。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
我跟着推车,一直把他送到病房。安顿好之后,母亲留在病房里照顾,我和林慧出来办住院手续。
在缴费窗口,我看到了账单,各项费用加起来,已经快五千了。我毫不犹豫地刷了卡。
办完手续,我靠在医院冰冷的墙壁上,感觉浑身脱力。林慧走过来,没有说话,只是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递给我。
“喝点热水。”
我接过来,杯身还是温的。然后,她又拿出一件干净的T恤,“去卫生间把汗湿的衣服换了。”
我们之间没有交流,甚至没有对视。但那一刻,她无声的关怀,像一股暖流,瞬间包裹了我。我们是夫妻,是战友,在最艰难的时候,永远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
我换好衣服出来,看到林慧正站在楼梯间给我妈打电话。我没有过去,只是远远地站着。
我听到林慧的声音很温柔:“妈,您别担心钱的事,我们都安排好了……对,您就安心照顾爸……什么?您说什么?”
林慧的声调突然变了。
我看到她捂住了嘴,似乎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她才用一种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好,我知道了,妈。您别跟爸说,也别跟李伟说。”
我心里一紧,走了过去。
“怎么了?”
林慧看到我,迅速挂了电话,脸上闪过一丝慌乱。“没什么。妈就是不放心,让我多叮嘱你几句。”
“我刚才好像听到你哭了。”我盯着她的眼睛。
“没有。”她别过脸去,揉了揉眼睛,“风太大了,迷了眼。”
我知道她在撒谎。在医院的楼梯间,哪里来的风?
我们回到病房门口,母亲正好出来。她看到我,眼神躲闪。
“妈,到底怎么回事?”我追问。
母亲犹豫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拉着我走到走廊尽头,压低了声音说:“你爸他……他不是为了自己攒钱。”
“那为了什么?”
“为了天天。”母亲的声音哽咽了,“前阵子,你跟林慧在房间里商量,说想给天天报个什么国外的夏令营,要好几万,你们说压力大。这话,被你爸听见了。他没作声,可都记在了心里。他跟我说,不能因为他,拖累了孙子。他去捡破烂,是想给天天攒那个夏令营的钱……”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那1200块的退休金,和他捡破烂换来的几十块钱,承载的不是他的自尊,而是他对孙子沉甸甸的爱。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蛋。
我转身,一拳砸在墙上。骨节传来的剧痛,却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真正的和解,不是说‘我原谅你’,而是说‘我懂你’。
那天晚上,我守在父亲的病床前。他睡得很沉,麻药的劲儿还没完全过去。我看着他苍老的脸,和他腿上厚厚的石膏,视线一次又一次地模糊。
我拿出手机,打开了银行APP。房贷,车贷,孩子的补习班费用,父母的医药费……每一项支出都像一座山。我一直以为是我一个人在扛着这些山,现在才知道,父亲也默默地,用他那副不再硬朗的肩膀,替我分担着。
他只是,用了最笨拙,也最让我心疼的方式。
后半夜,林慧来替我。她带来了一个饭盒,里面是她亲手做的粥。
“你回去睡会儿吧,这里有我。”
“我不困。”
我们在病床边的两张小凳子上坐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对不起。”我先开口,“之前,是我太混蛋了。”
林慧摇摇头:“我们都有错。我也有。我只看到了你的‘笨’,没看到你的压力。”
关了灯的病房里,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我们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审视着彼此,也审视着这个家。
“等爸出院了,”我说,“我们带他和妈,还有天天,一起出去旅个游吧。不去什么夏令营,就去海边,租个房子,住上一个星期。”
“好。”林慧说。
父亲住院的一个星期,是我们家关系的一个转折点。我每天下班就往医院跑,陪他说话,给他读报纸,甚至学会了给他按摩。
他一开始很抗拒,总说“还行吧”,让我赶紧回去休息。但慢慢地,他不再推开我。有时候我给他读新闻,读到养老金又涨了八十块,他会自嘲地笑笑:“够我买两斤排骨了。”
他的口头禅,在不同的情境下,有了不同的含义。在家里,那句“还行吧”是倔强和掩饰。在医院,这句“还行吧”,多了一丝柔软和接纳。
出院那天,我去父亲的老房子帮他收拾东西。我打开了那个我一直很好奇的抽屉。里面没有账本,只有一个磨得发亮的木头盒子。
我打开盒子,里面不是钱,也不是存折。是一沓我的奖状,从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张“三好学生”,到大学的奖学金证书。在奖状下面,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年轻的父亲把我扛在肩头,站在工厂的大门口,笑得意气风发。
照片背后,是父亲的字迹,刚劲有力:吾儿李伟,盼你青出于蓝。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照片上。
我把那个木盒带到了医院。父亲出院前,我把它放在他的床头。
“爸,这个,我看到了。”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去。
“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还拿出来干嘛。”
“爸,”我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平视着他,“对不起。”
父亲没说话,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在我头上,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了拍。
出院后,我们没有再提钱的事。我也没有再强行塞卡给他。我只是每个周末,都雷打不动地带着天天回去,陪他下棋,听他讲过去工厂里的故事。
我也终于和父亲,有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长谈。
那是一个周六的清晨,在小区的公园里。我们并排坐在长椅上,看着远处晨练的人们。
“爸,我知道,你想给天天攒钱。但是,这个家,有我呢。”我把我的手机打开,把我的收入、支出,房贷、车贷,所有的明细都给他看,“压力是很大,但撑得住。您要做的,就是养好身体,别让我和妈担心。您身体好,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父亲沉默地看了很久,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就是……怕自己成了废人。”
“您不是。您是我爸,是天天的爷爷。这个家里,谁都可以倒下,您不能。”
家,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爱的地方,但我们常常用讲理的方式去表达爱。我以前总想用我的道理去说服他,现在才明白,他需要的,只是我的爱。
那天之后,父亲变了。他不再去捡瓶子,而是报了社区的老年大学,学起了书法。他写的字,还是那么刚劲有力。
林慧也变了。她不再对我冷言冷语,我们之间的沟通多了起来。我们会一起规划家庭的开支,一起商量孩子的教育。那个去国外的夏令营,我们最终还是放弃了,换成了一家人去海边的旅行。
在沙滩上,父亲第一次,主动让我教他用手机拍照。他拍得歪歪扭扭,但笑得像个孩子。
电视机的音量,也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有一次,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看电视。天天拿起遥控器,仰头问:“爷爷,35太大声了,我帮你调到25好不好?”
父亲愣了一下,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从35到25,那消失的10个单位,是我们一家人走过的,最漫长也最珍贵的一段路。
又过了几个月,新的养老金标准下来了。父亲的退休金,从1200元,涨到了1285元。
那天晚饭后,电视里又在播报经济新闻。父亲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他的新毛笔。母亲在一旁,给天天织着毛衣。林慧在厨房里准备水果,水流声哗哗作响。
一切都那么平静而温暖。
父亲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也许是想说那涨了的85块钱,也许是想说别的。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以往的落寞和倔强,只剩下一种淡淡的,安然的笑意。然后,他转过头,继续专注地擦拭着他的毛笔。
我看着他,也笑了。
那未曾说出口的话语,在温暖的灯光下,在亲人环绕的客厅里,已经不再重要。
来源:时刻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