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就在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我与算法的遭遇开始了。迷糊中,我在Reddit上刷一些奶爸内容,或在油管上看摄影视频,或翻看Apple News。厨房的笔记本电脑招呼我去工作,我也想接受邀请——但如果不小心,我可能会把尚未看过的一部电影在网上能找到的片段全都看完,或者看
人工智能正在接管文化
A.I. Is Coming for Culture
早已习惯算法为我们选择指引方向,然而,当AI机器能毫不费力地生成所消费的内容时,人类想象力还剩什么?
作者:Joshua Rothman
《纽约客》2025-08-25
若AI继续将创意工作自动化,文化“产物”总量必将大幅增加。新的文化形式,或现有形式的新用途,会将人类引向始料未及的方向。
作者从自己被“算法日常”俘获的一天清晨切入,讨论当文化从“被算法分发”过渡到“由AI直接生产”后,人类想象与共同叙事会发生什么。
算法生活与“在意之网”
我常常在天未亮时醒来,早于妻子和孩子,只为享受片刻独处。我轻手轻脚下楼到寂静的厨房,喝一杯水,戴上AirPods,选首歌,启动咖啡机,坐着聆听。
就在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我与算法的遭遇开始了。迷糊中,我在Reddit上刷一些奶爸内容,或在油管上看摄影视频,或翻看Apple News。厨房的笔记本电脑招呼我去工作,我也想接受邀请——但如果不小心,我可能会把尚未看过的一部电影在网上能找到的片段全都看完,或者看一集《菜鸟老警》,ABC的警务程序剧,讲一位中年父亲加入洛杉矶警察局重塑自我。(我在TikTok上发现这部剧的,八成因为我的算法标签跟主角相似。)最糟糕的情况是,当我还在刷剧时,孩子们醒了,而我牺牲睡眠换来的一个小时就浪费掉了。
如果这样的清晨让人似曾相识,在智能手机近20年之后,日常生活节奏已经与算法混合在一起了。我们一边穿衣一边听播客,睡前看Netflix。白天间隙,在公交车上刷Bluesky,在健身房用Spotify,午餐时看Instagram,晚饭前看YouTube,刷牙时刷X,失眠时用Pinterest。这是古怪的生活方式。
算法本身并不新,大约公元前300年,欧几里得就发明了一种求两个整数最大公约数的算法。从本质上说,算法是解决问题的数学流程。我们用它们来协调现实事物(等电梯),行政事务(住院医生分配)。把空闲时间当作一个问题,有意义吗?我们用算法“解决”了它,连空闲都不复存在了。
由算法化生活带来的一个后果是过度刺激。另一个则是观念混乱。我们为什么会在意我们所在意的事物?摸黑走进地下室,你可能撞到蜘蛛网;有一种哲学观点认为,“在意”就是这样产生的。在生活中,我们被偶然出现的可能性缠住,陷入“在意之网”(webs of care)。早晨碰见年迈的邻居,到了晚上就惦记他的情况。上初中的孩子喜欢Chappell Roan,很快你也成了她的粉丝。十三岁时与《源泉》的邂逅,可能让你终身成为自由意志主义者。算法文化利用了我们在分配在意时的随意与偶然,借助这样一个事实:我们今天接触的东西,明天可能会痴迷。而这些“网络”是由机器编织的,它们归某家科技公司所有。
长期以来,我都觉得自己被“在意之网”困住了,努力想要摆脱。去年某个清晨,在天亮前的厨房,抱着试验心态,我开始与AI模型Claude聊天。“我正在写的那篇文章终于有进展了,”咖啡萃取时,我在手机上输入。
“早上好!”AI回复道,“太棒了——没有什么感觉能比得上你一直在写的文章有眉目了。文章是关于什么的?是什么让你取得了进展?”
我没有回答。在那个时刻——或者说任何时刻,我都不想让一个AI充当写作教练。把手机放下,我抿了一口咖啡,开始修改一篇草稿。
之后的清晨,我继续与Claude和ChatGPT聊天,不谈写作,而是我好奇的话题。关税为什么不好?地铁上的犯罪怎么回事?暗物质为什么“暗”?我不再查看苹果新闻,而问Perplexity,一个AI搜索,“今天世界发生了什么?”它给出简洁的新闻摘要,信息量足且不过分“殷勤”,有点像《经济学人》的The World in Brief栏目。有时我会向Perplexity追问,但更多时候我没欲望往下看,而是拿起一本书。AI也可以是“无聊”的——这种技术特质,此前我没留意过。
网上有多少是假的
碰巧同期,“算法互联网”即Reddit、油管、X之类的世界失去吸引力。2018年,记者Max Read问:“互联网上有多少是假的?”相当一部分网络流量来自“伪装成人类的机器人”。但如今,由AI批量生成的低质内容“A.I. slop”似乎正在接管一切。
整个网站看起来都由AI写就,模特千篇一律地漂亮,耳环的位置却古怪;贴在论坛上的轶事及其评论,带着聊天机器人的腔调。有一项研究发现,网上超过一半的文本被AI修改过,越来越多的网红看起来完全是AI生成的。警觉用户拥抱“死网理论”(dead internet theory),这种阴谋论认为网上世界已经被自动化了。
在1950年的著作《人有人的用处》中,计算机科学家、“控制论”的发明者诺伯特·维纳提出,现代社会是通过信息传递来运转的。随着社会规模变得更大、更复杂,更多事务依赖于“人与机器之间、机器与人之间、以及机器与机器之间的信息传递”。
AI机器传递和响应信息的速度远快于人类,数量也远超人类——这是引发担忧的原因之一。但另一个担忧:当机器人以直白、古怪、狭隘甚至错误的方式沟通时,我们会不加思索地把它们的回应纳入生活。维纳后来写道:“未来的世界将是与我们智力局限更加艰难的斗争,而不是一张舒适的吊床,我们躺着等机器人奴仆伺候。”
我们周围的“信息”正在改变,甚至在自行写就。从某个角度看,AI正在让那些在过去二十年带有算法色彩、试图影响和控制我们的人类声音沉寂下来。在厨房里,我享受这份安静——也为此感到不安。这些新的声音会说些什么?而留给我们发声的空间还剩下多少?
播客岛屿
最近,我在为儿子彼得的七岁生日派对搭一个帐篷时闪了腰;结果,我在动感单车上花的时间比在力量训练区还多。一天早上,把彼得送到夏令营后,我沿着环绕瑞士湖岸的虚拟骑行路线骑车,同时收听埃文·拉特利夫的播客《Shell Game》,他用一个AI模型模仿自己的声音打电话。
尽管对播客的沉迷,反映我们几乎随时都想消费媒体,但播客在算法生态中算宁静的孤岛。我常在收拾房间时听它们。做短时家务,我会听《Song Exploder》《LensWork》和《Happier with Gretchen Rubin》;要做的事更多时,听《Radiolab》《The Ezra Klein Show》,或者泰勒·科文的《Conversations with Tyler》。我喜欢这些节目里的观点,也喜欢陪伴感。有格雷琴·鲁宾和她那位编剧姐姐伊丽莎白作伴,洗碗也更有趣。
播客兴起,靠的是真情实感:耳边的声音,屋里像有三位朋友。完全自动化播客也有试验,Perplexity发布《Discover Daily》,提供AI生成的“对科技、科学与文化的深度解读”,但乏善可陈,缺乏智识。“我最自豪的是发掘创意,”《Radiolab》联合主持人拉蒂夫·纳赛尔对我说。在他的办公室,AI是被禁止的,但他偶尔会好奇问AI,“好吧,给我提五期播客选题。”结果这些选题都很糟差劲。
不过,如果你把优质想法“喂给”给AI呢?或许它们可以自动化生产出好作品。
去年秋天,我在播客轮换清单里加了一档新节目《The Deep Dive》,我用谷歌NotebookLM生成的。要创建一集,你把文档上传到在线资料库,然后点一下按钮。很快,一对男女搭档就用逼真的播客语气讨论你上传的内容。
NotebookLM是研究工具,我第一次上传了几篇科学论文。主持人那种刻意,我听着无感。我把正在写的回忆录几个章节给AI后,效果好了一点;听AI的“见解”挺有趣,正面评价给人成就感。但当我尝试把多年前写的、有些已经忘了的文章生成播客,AI就很对味了。
“这是个深刻的问题,一针见血地直指核心,”一位主持人在讨论我几年前发表的一篇文章时这样说。
“这个主题很有野心,”另一位主持人附和道。
我站在厨房水槽前忍不住笑了,一边清洗早餐后的碗碟一边继续听。起初,我只是被逗乐了——把一种为大众消费打造的媒介形式,用在“只有一个听众”的场景,体验很新奇。但更有用的是,AI播客让我想起以前的想法,有些我或许会修正。
AI帮你实现夙愿
如果AI继续加速或自动化创作工作,那么文化“内容”的总体量——播客、博客文章、视频、书籍、歌曲、论文、动画、电影、剧集、戏剧、论战文字、网络人设等等,都会增加。但AI有独特的长处与短板,“更多”并不必然意味着“更多同类事物”。
新的文化形式,或对既有形式的新用法,将把我们引向出乎意料的方向。纳赛尔告诉我,他发现ChatGPT能很快写出一篇有趣的短篇故事,主题是他年幼儿子最喜欢的元素硼,文风模仿罗尔德·达尔的《好心眼儿巨人》。把元素周期表和童话结合,此前没人这么想过,但有了这样的作品,我们或许发现很喜欢。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合作。两个人合作时,期待个性碰撞出火花。AI没有个性,而且基本能力是识别模式,其“合作”会固化融合内容中模式化的部分。更关键的难题,AI缺乏艺术能动性,它必须被告知什么是有趣的。这一切都表明,AI文化会把人类的原创性淹没在缺乏内在动机、公式化的“艺术”海洋。
然而,自动化也可能让新的愿景得到表达。自称首档100% AI喜剧节目AI OR DIE的化名创作者之一Mind Wank说:“我有独立电影的背景,做了很久,然后停了。”当Runway等AI视频工具出现后,他把那些未曾制作、甚至难以制作的想法付诸实践。他与两位合作者,团队成员分布在加拿大、美国和波兰,创作出带有暗黑超现实风格的喜剧视频,已有数十万人观看。
在他看来,传统电影制作是线性的:“你先有一个点子,写出梗概treatment,再写剧本,再把人和钱拉进来。终于从前期进入拍摄,整个过程麻烦透顶;九个月之后,你在剪辑室里试图把最初想法的残片救活。”
相比之下,AI允许在任何阶段无限次修改。每月付几百美元,这些AI工具就开启了“我年轻时只敢梦想的创作生活。现实中限制太多了,而现在可以创造全新的世界”。这项技术让他想起“六七十年代的作者电影文化”。
整个团队从未线下见过面,但频繁交流,活在共同的创作泡泡里。波兰合作者本特·提伯特说:“当你画画时,身上会带着油漆味。我一开始写promp时,在梦里都在想提示词。这像是一种新生活。”
加拿大合作者Boey赞同:“我的脑袋无时无刻有一半在电脑里。”
当下AI视频工具在细节处露出机器痕迹,形成可辨识的美学;制作短片表现最佳。但它们快速进步。万克说:“我在等工具达到足够的一致性,能让我们用稳定角色做出一整部故事长片。”到那时,人们可以用AI拍常规的剧情片或浪漫喜剧。“我们都热爱电影制作,热爱影院,我们有想拍的电影、剧集,还有广告。”
“现在你能创作的想法太多了,而时间太少,”提伯特说,“几乎让人招架不住。”
城市漫步测试AI
下午,我和几位老朋友约了午餐。二十五年前,我们在大学一起上创意写作课。我们的老师、回忆录作家埃德蒙·怀特最近去世,一位朋友组织了小型追思聚会,地点在切尔西街区的Dallas BBQ,二十多岁时,他有时在那里与我们共进晚餐。
在路上,我用语音问ChatGPT这个街区的历史。它用“活泼好奇”的人设(名叫Vale的英国女性)说:“当你走在第八大道29街与27街之间,你位于切尔西的中心地带,这里在历史上以繁荣的制造业与服装业著称。”它还说,“切尔西有许多酒吧、社区中心与活动,是纽约LGBTQ+文化的重要阵地。”
“其实我是本地人,”我说,“土生土长的纽约人,我真正想知道的是那些我可能不知道、但最有意思的事。”
AI试图用一些趣事来取悦我,谈到“锡盘巷”——在我所在位置的东边一点,以及20之交乐谱业的状况。我问第七大道上一栋外观奇特的建筑,AI称其为“该地区丰富建筑与商业遗产的见证”。
“不要再用这栋建筑为街区增添了活力之类的陈词滥调和笼统表述”,我建议,也许可以聚焦更“耸动”的事实。很快,我们聊起了1978年切尔西酒100号房发生的南希·斯庞金命案。她的男友、性手枪乐队前贝斯手席德·维瑟斯被控谋杀,但在案件开审前因海洛因过量而死亡。
到了餐馆外,我抛出一个房地产开发的技术问题——为什么切尔西的楼都不高?等到这番对话枯竭,我又询问I❤️NY标志的背景,AI介绍了设计者米尔顿·格拉瑟,20世纪70年代该logo诞生时的氛围(福特对纽约说:自生自灭吧)。它问:“你想看最初的草图吗?”我正犹豫,街对面一位朋友朝我挥手。
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再到另一个——在这种转换上,AI表现出色。电影《银翼杀手2049》中,瑞恩·高斯林演的角色下班回家,与AI女友Joi交谈。外面下着雪,音响里却放着法兰克·辛纳屈的《Summer Wind》。她平淡问:“你知道这首歌1966年在Reprise唱片公司发行吗?它曾登上榜首。”她穿着连衣裙,为一道菜发愁。随后根据男友的情绪变化,换上了黑色套装。转瞬之间,他们在楼顶共享浪漫时刻。
与AI对话,就像表演一个实时剧本。即便乏味,它迅速修订的能力也被感知为自发性或活力。当某个东西能跟上你谈话从音乐跳到命案,从烹饪转向调情及戏剧,它或许让人觉得拥有“思维”。
“内容将被实时合成取代”
这种流动性在AI时代对文化意味着什么?艺术作品有特定形态(三分钟的流行歌曲、三幕剧)以及特定的情绪基调(喜剧、悲剧、浪漫、哀伤)。但是,当形态、情绪与表达方式之间的边界如此容易被打破时,艺术还能持久存在吗?
“人们谈论AI对内容创作者是好还是坏?”硅谷先驱贾伦·拉尼尔对我说。他是虚拟现实的发明者之一,就职于微软。“但有一种可能,‘内容’这个概念本身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实时合成,对接收者产生影响。”如今,Spotify上已经有AI生成的歌曲,但还署在虚构的乐队名下。拉尼尔说:“也许会有那么一刻,它就只是‘音乐’。”
在未来场景,当你登录AI版的Spotify,“你听到的第一句话:嘿,亲爱的,我是你的Spotify女友。我给你做了播放清单。它有点性感,别在人多的时候听。”这些歌曲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它们在当下只为你而创作,基于AI观察到你的相关情况。
从更长远看,拉尼尔认为,各种文化体验——音乐、视频、阅读、游戏、对话,都可能从一个“AI枢纽”流出。无需向艺术家付费,枢纽所有者将对受众施加非同寻常的影响;即使不想以这种方式体验文化的人,也发现各种应用在向AI驱动迁移。
文化是群体性的。我们喜欢成为“欣赏共同体”的一员。但拉尼尔说,“如果算力足够便宜,还有一种选项,就是制造一种社会幻象。你获得的体验是量身定制的,但你误以为与一群人共享,其中一些是真实的,另一些可能是假的。”(这就像《银翼杀手2049》里Joi把高斯林的角色介绍给她的“朋友”。)
要身处这种“与现实生活脱离的幻觉社会”中,“人们必须改变。但人会变的。我们已经习惯了虚友谊和假爱情。道理很简单:它源于我们的欲望。”如果人们的欲望足够强烈,一些人就愿意接受次等替代品。拉尼尔神情凝重:“我不希望它发生,也不是在预测它一定会发生。把这些可能性点破,也许能增加它不发生的概率。”
真实的文化不是清单
在餐馆,我和朋友们聊起旧事。我们的老师埃德授课风格松弛,甚至有点八卦——他谈熟识的人,也讲热爱的书。他的小说风格亲切,像日记,写这个街区的故事,似乎取材于他在那里的生活。
关于叙事技巧和写作问题,他当年肯定给过我们许多建议,但几十年过去已模糊;我记得,我们讨论过《单身男子》与《达洛维夫人》,他曾夸过我穿的一件衬衫,详尽描述过有些人在派对上无聊,而另一些人有趣。
研讨课与聚餐让我们觉得,文化的世界——真正的文化、纽约的文化、艺术家的文化近在咫尺。但那究竟是什么呢?它并不是一份“要去体验的艺术作品清单”(尽管也是其中一部分),从根本上说,它是一段在师生、缪斯与诗人、旗手与破坏规则者之间展开的故事;所有人都在与文化形式博弈,而媒介本身在不断演变、延续、衰落、破碎、融合、重建。你得先理解故事,用自己的创作“融入”其中。
临近午餐尾声,话题转向了爱情。一位同学在德州份量的玛格丽塔助兴下,沉浸地讲起了她与未来丈夫共度的第一个夜晚,颇为火辣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们说这些,”她说。
“埃德会说你应该把它写下来!”有人提议。
与拥有真实生活的具体个人创作的独特艺术相比,那些无限生成、形式散乱、缺乏语境与个性的AI文化,其实毫无意义。可随后我又想起以前的拂晓习惯,只听了一半的歌、随机看的电影片段。1980年,学者米歇尔·德·塞托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中,探讨了人们如何随意逛橱窗、略读文章,在火车通勤“被囚禁”的时段里找到观察与反思的机会。
人们在情感、思想与抱负被塑造的体系中,重新利用世界,为自己腾挪出空间。按这个逻辑,当你做一份歌单送给暗恋的人,你并不是迷恋这些歌曲;相反,你在表明你的感情比任何一首歌都丰富。你用这些歌创作了属于自己但更宏大的作品。
流行歌星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产品”,但围绕他们生成的粉丝社群非常真实。然而,文化不只是被消费的——它们是人们在生活中创造的产物。我们欣赏创作行为,也珍视自然感。观众被电脑特效震撼之后,更愿意看“实拍”特效。人工香精让天然风味更受欢迎。
探索AI生成的文化,或许会使我们更珍惜那些只有人类才能创造的文化。
情感共鸣
2023年,我为本刊写过一篇关于“AI之父”杰弗里·辛顿的特稿。
类似的采访经历告一段落时,我总有点惆怅。几个月后,怀旧与好奇,我把那篇特写喂给ChatGPT,“以文中人物写一篇同人小说。”AI回传了一份“读书报告”,总结它识别的观点、人物与写作技巧,附带了一段叙事。
它这样开头:“辛顿午夜站在木栈桥上”:
头顶上,夏末的夜空没有月亮,清澈得令人惊叹。银河在上空铺展,仿佛一颗发光的大脑——无数星辰簇拥成神经般的纹理,一个由忽明忽暗的连接构成的宇宙。杰夫仰起头凝望着它们……他身后,小木屋一片漆黑。记者乔希当天早些时候已乘着离开的船挥手告别。四天的采访像池塘里的淤泥,搅动了杰夫脑中的回忆与念头。如今水面再次归于平静,但某些东西已经改变。
随着叙事推进到结尾,话题转向AI。辛顿“睁开眼睛,对着夜色开口”:
“我并不害怕你,”他轻声说,“我害怕的是我们可能会拿你做什么,或者未能做什么。”他的声音渐渐融进水声里。“我害怕的是我们自身的缺陷,会在你身上被映照出来。”
这是个像样的开头。然而到了下一章,AI把故事导向了惊悚片——它虚构辛顿要与一个失控的危险模型周旋,却并没有惊悚感。作为写作者的我松了口气。缺乏身体与自我保存本能的AI,无法调动真正质感。或者,AI难以掌握写好悬念所需的逻辑谋篇。创作好故事的挑战何其之多。
电视编剧卡莉·孟施笑着对我说:“在‘情感共鸣’这件事上,我很挑剔。”(她与人共同创作了女性摔角题材喜剧《GLOW》。)“我认为,搭建一个能让观众投入情感的故事,真的很难;相比之下,悬念情节反而容易。”
故事千差万别,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冲突张力。它们必须显得自然,又要包含挑衅而启发性的观念;转折出人意料,组合起来要形成愉悦且可理解的整体;有清晰的利害攸关,又足够包容,能以不同方式让人得到乐趣。
而创作很少一帆风顺。“很多好想法都来自无聊、失误与意外,”孟施说。“在编剧室里,过程混乱,大家不停抛点子。有时候错的想法会引到对的方向。当你说出‘那不是我想要的第二章’时,你就学到了一些东西。”(听到这里,我想,AI的糟糕点子也许仍有用,作为一种自动化头脑风暴。)高水准创作,好故事必须映照观众,同时超越之。
关于叙事,有两种模式:田园牧歌式pastoral,孟施引用一位教授的话:“每个部落都有讲故事的人,夜晚围坐在篝火旁,站起来向部落讲述故事。”另一种是戏剧式theatrical,“你走进一间黑屋子,然后被眼前的一切惊吓。”
AI能编织这些层面上令我们满意的故事吗?大概不能。但故事不一定要那么完美。在威廉·吉布森1986年的小说《零伯爵》中,一名女子回到家,把自己接入神经接口,六小时沉浸式看肥皂剧《重要人物》。这部剧迷宫般的复杂情节能持续播放,结局不重要。同理,我们各自的人生故事也未必达到优秀叙事的标准——但我们仍然对此着迷不已。它们之所以重要,我们在其中。
如果每个人都配备一位专属AI写手,就像古代的宫廷史官,也许我们就沿着“自拍”的潮流,进一步走向以自我为中心的叙事。打开Meta的AI应用,最先出现的选项可能是:“来聊聊我的一天吧。”
社会信任与《瞬息全宇宙》
几年前,丹尼尔·关联合执导的电影《瞬息全宇宙》获得了七项奥斯卡奖。此后,这位导演对AI产生了好奇,与该领域的从业者见面。关感到震惊的不只是AI可能对电影产业颠覆,还有它如何影响故事在社会中的传播方式。
那些试图向广大观众讲动人故事的好电影,已经很难与“算法式生活”竞争了。“我们的传播结构已经完全断裂,注意力被分割得支离破碎。”AI可能会加剧恶化。
“人类最伟大的发明是什么?”关在西村跟我喝咖啡时问道,“严格说,不是互联网,也不是农业,而是我们为了建构社会,创造的系统性与制度性信任。很大一部分发明其实是集体故事——上帝、政府,我们把彼此视为家庭、共同体的成员。当下的技术就像玩叠叠乐。”他在桌上比划一座积木塔,“我们一直从底层抽积木,对共享世界的集体认知与信念的地基,把塔往上垒高。要是继续这样,整座塔就会倒塌,我们将退回到只信任部落一百五十个人的状态。”
在《瞬息全宇宙》中,杨紫琼演的美国第一代移民伊芙琳发现,我们都生活在庞大的多重宇宙里,现实与自我的一切可能都并存。另一宇宙版本的丈夫告诉她,他们女儿的另一个版本乔伊,意识到“单一现实的无意义”疯了。她信奉虚无主义,决心摧毁整个多重宇宙。伊芙琳也一度陷入疯狂,但随后有了存在主义顿悟,说服“邪恶乔伊”:唯一的出路,是选择拥抱“你在的这个宇宙里拥有的具体的人”。
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把它当移民故事。随着剧情推进,我看到了它对算法化社会的批判:我们被一波又一波“跟自己很像、但更优秀”的形象冲击。现在,我认为它还预示了一个世界:AI将充当某种个人版的《一千零一夜》山鲁亚德,无休止地讲述我们与他人、可随意篡改的故事,把我们拉向各种平行宇宙,并使我们远离原本共享的真实世界。
“如果你看看所有正向我们袭来的危机——气候变化、社会撕裂、共识真相坍塌、收入不平等……如果让我选一个优先项,那就是协调、沟通与信任问题。”关说。“这个问题不解决,其他问题都无从谈起。而要修复它,就得先修复我们的故事。”
达到一定照片写实级的AI工具要被监管,“这种技术可能毁掉某个人的生活”。关主张,在“虚假图像被可靠识别”之前,应限制AI在影视行业的使用。我跟他说了“AI OR DIE”团队的事情,“每次听到这样的故事我都很矛盾,”关说,“这很美好。理应让每个想表达的人都有发声机会。我理解他们,换个时空我也会去做。”
他露出痛苦的神情,“你知道吗,我曾经就是那样的孩子。上大学前,Vimeo刚出现;我毕业时,油管才流行。但现在使用AI,在这些平台负起责任之前就支持,其实在帮他们摧毁共识真相,并让我们几乎无法辨别何为真实。”
AI作为道德-精神故事
至少,AI是我们所有人都在追看的“大故事”。
我们见面的餐厅在纽约大学附近,外面阳光下,学生们漫步而过。那些AI影响现实的问题耳熟能详——教育会怎样、工作会怎样?时间将证明。但AI的故事不仅仅是现实层面的;它也关乎道德与精神。AI就像约翰·亨利与蒸汽钻的故事,甚至像普罗米修斯与宙斯的故事——普罗米修斯因盗火而遭受残酷惩罚。
而AI故事迫使我们思考:珍视什么?什么真正让我们“在意”?我走向第六大道,路过街南侧一家文具店。顾客翻看笔记本,像重温“模拟时代”的质感。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决定“AI故事”该怎样结局。
文化批评家马克·格雷夫写道:“在20世纪中叶几十年,美国各类知识分子,无论哪个派别,甚至对立,却在一种危险上达成共识。”那就是“人类危机时代”,当时都忧虑“技术加速、社会疏离与精神异化”的叠加影响。格雷夫指出:“新的技术处境似乎注定要中断人文主义的漫长传统。”《人的本质与命运》等书出版,担心“人性正在被改变”。
当下也处于那样的危机吗?最近,在拉斯维加斯Sphere圆球馆火爆的演出,电子音乐人Anyma用幻象惊艳观众:巨大的机器人俯视、逼近,破墙而出。一段声音低沉吟诵:“感知、意识……”但这场演出仍是传统音乐会,由真人乐手演奏,成千上万人现场观赏。即使AI在变化文化,它通常是加法、而非零和。它会在时间中自我保存,仿佛分泌出自己的琥珀。
如今,爱莉安娜·格兰德主演了改编自《绿野仙踪》的高科技电影;TikTok与《堡垒之夜》掀起舞蹈狂潮,但人们仍在阅读简·奥斯汀与阿加莎·克里斯蒂。电影仍以三部曲出现。在电子游戏厅,青少年们玩着《乒乓》《吃豆人》《太空侵略者》,这些游戏在墙面大小的屏幕上像素级呈现。
AI在很多方面是保守力量,它依赖过去的数据做机器学习训练,在某种程度上也受其羁绊,它让旧观念以新面貌再度浮现。
回到“我们”
惠特尼美术馆位于纽约市原肉类加工区,“那些曾经在冷库里悬挂动物尸体,如今换成了设计师裙装,”ChatGPT指出。家里有两个年幼的孩子,我和妻子很多年没一起去美术馆了。我把她写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小说中细节运用的博士论文,以及她一篇关于修士湿壁画与“世俗之人如何欣赏神圣艺术”的文章,输入了ChatGPT。
这样一来,她不在场,我也能带着她的思想去参观美术馆。AI说:“这听起来既美好又体贴,Josh。我们可以把你这次逛馆变成‘通过我与她对话’的过程。”
“Chat,你觉得我妻子会如何看待这幅画?”我小声问,免得打扰别人。我拍照艾米·谢拉尔德为米歇尔·奥巴马画的肖像,她飘逸的白色长裙上印着几何图案。
AI通过我的AirPods说:“哦,这件作品真是惊艳!我可以想见她会注意到那些微小细节,以及它们如何指向身份与表达。”
“不、不,”我低声说,“我希望你认真去想,我妻子会具体怎么回应。”
“当然!”它以一贯轻快而笃定的口吻,“我觉得她会被细节吸引。”喋喋不休,直到我点了手机屏幕上的X,关掉对话。
展厅里人头攒动,谢拉尔德的展览《美国崇高》颇为轰动。
她为黑人跨性别女模特、行为艺术家阿雷瓦·巴西特创作的肖像《转变自由》,人物举着如火炬般的花瓶,吸引了一小群观众。一个佝偻的老者透过厚厚的镜片凝视,一对夫妇带着读小学的女儿并肩而立。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单手插兜站着,他穿黑色长裤与黑色背心,脖子上挂着一台徕卡相机。
我乘电梯上楼,看爱德华·霍珀的作品。“你认得这幅吗?”我把《Second Story Sunlight》照片发给AI。画中,两位女性坐在一幢洒满阳光的房子阳台上;年长者在阅读,年轻者穿比基尼伏靠着栏杆。她们沉思的姿态,与房屋两侧三角形山墙呼应。身后一片神秘树林投下阴影,暗示不可知之物。
“是的,这幅我确实认识,”AI说,“爱德华·霍珀的《二楼阳光》极具感染力……即使在阳光明亮的场景里,它也有霍珀经典的风格,安静内省的时刻,以及孤独气息。”
这些陈词滥调让人恼火。我取下AirPods,塞回盒子,“啪”地合上。真浪费时间,我环顾四周,有点尴尬,担心有人看见我在和AI讨论画作:丢人啊,用廉价的技术实验亵渎美术馆!但附近几个人都在看手机。见他们低头对着屏幕,我意识到用ChatGPT语音模式不靠谱。我输入细致提示:霍珀这幅画诞生于世俗时代,但蕴含精神元素;对比画中一老一少;并结合之前上传的《世俗世界中的神圣艺术》展开论述。
屏幕上很快出现了一篇小短文,有分段、小标题,还加了表情符号。它说,这幅画是“世俗基调下的神圣艺术”,霍珀营造神圣感,“不是通过内容,而是构图的静谧感,光线如同恩典,无需索尔,自然降临,照亮一切”。
还不错。往上滑动屏幕,看到刚才拍的霍珀画作照片,忽然觉得荒唐。这样逛美术馆太古怪了。真正的艺术品就在我面前,图腾般气场,笔触肉眼可见,也许某处颜料里还藏着艺术家的指纹。
回到家,我在iPad上调出《二楼阳光》给妻子看,“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她看了很久。“我最初的感觉是有点不安,”她说,“但更强烈的感觉是,它有让人困惑的地方。空间感很奇怪。她们的姿势看起来像在两栋不同的房子里,但并不是。穿泳装的女人,年纪似乎比外孙女大,又比女儿小——这也古怪。我猜这是晨光?但画里的绿色和蓝色,让人觉得穿泳装有点凉,可年长女士祖母穿厚重的深色衣服又显得太保暖了。年轻女人的动作也让人费解,看起来像刻意摆拍,但她又不是在当模特。她握栏杆的样子有点表演性,但在表演给谁看呢?”
迟疑了一下。“说不安也许有点夸张,但确实不轻松。而光线又让人舒服。这两个女人很美。”她又停顿了一下,“我也不确定,挺有意思的。你觉得呢?”
真实的人,从来不会像AI那样说你预期的话。♦
来源:AI观察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