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舅是个光棍汉,90岁去世,我为他送终,家里发生了两件事,很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9-05 00:22 1

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是我、妻子林慧和儿子陈诺之间,一场长达半年的无声战争后,签署的《停战协议》。它刚好能盖过厨房里抽油烟机的轰鸣,又不至于让我儿子戴着耳机打游戏时,漏掉队友的呼喊。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是我、妻子林慧和儿子陈诺之间,一场长达半年的无声战争后,签署的《停战协议》。它刚好能盖过厨房里抽油烟机的轰鸣,又不至于让我儿子戴着耳机打游戏时,漏掉队友的呼喊。

我妈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屏幕上,一部古装剧正演到男女主角生离死别,背景音乐凄厉高亢。林慧皱着眉,把一盘切好的苹果重重放在茶几上,眼神瞥向电视,又瞥向我,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是“吵死了”,或者“能不能关掉”。

我拿起遥控器,正要把音量调低两格,手机就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妈”这个字。

“喂,妈。”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传来声音,只有一阵压抑的、粗重的喘息,混杂着电流的嘶嘶声,像一只被捂住嘴的困兽。我的心猛地一沉。

“妈?你怎么了?说话啊!”

“阳子……”我妈的声音终于挤了出来,干涩、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你五舅……可能不行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砸中。五舅,那个在我家户口本上存在,却在我的生活中几乎隐形的人。他是我妈最小的弟弟,一辈子没结婚,没子女,在城郊租了个十平米的小单间,靠给小区看大门和收废品过活。九十岁了。

我下意识地去看墙上的挂钟,七点四十五分。指针的每一次跳动,都像在给一个生命的倒计时。

“在哪个医院?我马上过去!”我抓起沙发上的车钥匙,人已经站了起来。

林慧的目光从电视上挪开,带着询问看向我。我用口型对她说了两个字:“五舅。”

她的脸色也变了。

挂了电话,我才发现手心里全是汗。客厅里,古装剧的男女主角还在哭天抢地,那调到35的音量,此刻显得格外刺耳。我猛地按下静音键,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跳动。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把车开得飞快。夜色像浓稠的墨,将城市吞噬。我妈在电话里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说五舅是下午自己感觉不舒服,打了120,等她接到通知赶到医院,人已经进了抢救室。

“医生说,年纪太大了,心肺功能都衰竭了……”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快点,阳子,可能……可能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我一脚油门踩到底。

然而,我们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当我冲进急诊抢救室时,只看到一张被白色床单覆盖的病床,轮廓瘦削。我妈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像一尊被抽掉所有精气神的泥塑。几个护士正在收拾东西,动作很轻,却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

“妈。”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缓缓抬起头,眼睛红肿,布满血丝,却没有眼泪。她只是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半天,才发出一声叹息:“走了。”

就这么一个字,像一块巨石,轰然压下。

我看着那张白色的床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悲伤吗?好像有,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和不真实。我和五舅并不亲近。他性格孤僻,不爱说话,每次过年家庭聚会,他总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默默地喝酒,像个局外人。孩子们怕他,因为他从不笑,脸上总是布满沟壑,眼神浑浊。我对他的印象,就停留在“可怜的光棍汉”这个标签上。

可他终究是我妈的亲弟弟,是我的舅舅。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处理后事。联系殡仪馆,通知亲戚,办理死亡证明。我告诉自己,要冷静,要体面,要让五舅走得安详。这是我作为外甥,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我让林慧先把我妈送回家休息,自己留下守夜。

空旷的太平间里,冷气开得很足。我坐在五舅的遗体旁,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端详他。他的脸瘦得脱了相,颧骨高高耸起,嘴唇紧紧抿着,仿佛藏着一辈子没说出口的话。我注意到他的手,那是一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色的污垢,但此刻,它们却被护士清洗得很干净,安详地放在胸前。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小时候,大概五六岁,我贪玩,从一米多高的台阶上摔了下来,磕破了膝盖,血流不止。我爸妈都上班去了,是我妈打电话让五舅过来。他二话不说,把我背起来就往卫生院跑。夏天的午后,太阳毒辣,我趴在他瘦削但坚实的背上,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汗味和烟草味。我记得,他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但跑得很快,背着我的身体一直在微微发抖。

那是我记忆里,他唯一一次为我“奔跑”。

不知坐了多久,我感觉有些冷,起身想去外面透透气。就在我拉开太平间沉重铁门的那一刻,我看到了第一件玄乎的事。

门外的过道上,空无一人,惨白的灯光下,一只黑色的皮夹子静静地躺在正中央。

那不是我的。我走过去,弯腰捡起来。皮夹子很旧了,边缘已经磨损开裂,但分量不轻。我打开一看,里面没有身份证,没有银行卡,只有一沓厚厚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现金,和一张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笑靥如花的年轻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碎花衬衫。她身后,是一片开得正盛的油菜花田。

我愣住了。这不是五舅的东西。他穷了一辈子,怎么会有这么多钱?更重要的是,这个姑娘是谁?

我把皮夹子揣进怀里,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我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铁门,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里面安睡的五舅。

这个沉默了一辈子的男人,到底藏着多少秘密?

引子

回到家,天已经蒙蒙亮。我妈没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背影僵直。茶几上,那盘我走之前切好的苹果,已经氧化成了难看的褐色,就像我们此刻的生活。

“妈,您去睡会儿吧,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忙。”我脱下外套,声音沙哑。

我妈没有回头,只是幽幽地说:“阳子,你五舅他……苦了一辈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一个九十岁的老人,无妻无子,孤苦伶仃,用“苦”字来总结,再贴切不过。

“后事……我想给他办得好一点。”我说。这几乎是我的本能反应,作为家里如今的顶梁柱,用钱来解决问题,是我最擅长也最习惯的方式。“您放心,钱不是问题。”

我妈终于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不是钱的事。”

我没懂。

接下来的几天,我投入到一场“战争”中。一场关于如何为五舅办一场“体面”葬礼的战争。我订了市里最好的殡仪馆,最大的告别厅,选了最贵的骨灰盒。我觉得,五舅生前没享过什么福,死后总得风光一点。这也是做给我妈和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们看的。

林慧对此颇有微词。一天晚上,我们在储物间找东西时,她终于忍不住了。

“陈阳,有必要吗?”她把一箱旧衣服搬开,额头上渗出细汗,“五舅一辈子节俭,你给他搞这么大排场,他地下有知,会安心吗?”

“什么叫排场?这是尊重!”我有点恼火,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不能让人家戳着我妈的脊梁骨,说她弟弟死了,外甥连个像样的葬礼都舍不得办!”

“谁会说?你就是想得太多!”林慧也来了火气,“你看看账单,光一个骨灰盒就一万八,顶我们家三个月生活费了!你妈现在身体不好,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我感觉一股邪火直冲脑门,“我亏待你了还是亏待儿子了?我妈就这么一个弟弟,我花点钱怎么了?”

这是我性格里的核心缺陷,我后来才明白。我总以为,用钱能摆平一切,能弥补所有情感上的亏欠。我以为的“孝顺”,就是给父母最好的物质条件,却忽略了他们真正需要的是陪伴和理解。这种“自以为是的孝顺”,直接导致了后来一连串的家庭风波。

我们的争吵在狭小的储物间里回荡,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储物间的门被推开一条缝,我儿子陈诺探进半个脑袋,怯生生地说:“爸,妈,奶奶让你们出去吃饭。”

我和林慧瞬间噤声。儿子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解和害怕。

饭桌上,气氛尴尬到了极点。我妈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我和林慧谁也不看谁。只有陈诺,似乎想缓和气氛,夹了一筷子青菜到我妈碗里:“奶奶,多吃点菜。”

我妈抬头,对他勉强笑了笑。

饭后,我把自己关进书房,拿出了那个神秘的皮夹子。我数了数,整整两万块钱,都是百元大钞,很新,像是刚从银行取出来的。

我又拿起那张照片。照片背后的右下角,用钢笔写着两个娟秀的小字:阿兰。

阿兰?谁是阿兰?

我把照片翻来覆去地看,总觉得照片里的姑娘,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第二天是五舅的头七。按照老家的习俗,要在家设个简单的灵堂,烧点纸钱。我妈一早就起来忙活,嘴里念念有词。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心里一阵发酸。

我走过去,想帮她点香,她却摆了摆手。

“阳子,你去把你五舅房间里那个小木箱子拿来。”

“什么箱子?”

“就是床底下那个,上着锁的。”我妈说,“那是他顶宝贝的东西。”

我开车去了五舅生前住的出租屋。那是一间背阴的平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和陈旧的味道。屋子已经被我们简单收拾过,但依然家徒四壁。一张硬板床,一张掉漆的桌子,一个旧衣柜,就是全部的家当。

我弯腰,从床底下拖出那个小木箱。箱子是深褐色的,上面雕着简单的花纹,一把小小的黄铜锁已经锈迹斑斑。

我抱着箱子下楼,正要上车,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小区花园的一棵梧桐树上,停着一只很漂亮的鸟。它头顶着一簇羽冠,像戴着一顶小皇冠,身上是棕黄和黑白相间的羽毛。我从没见过这种鸟,它也不怕人,就那么歪着头,用黑豆似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

不知为何,我心里咯噔一下。

回到家,我把木箱交给我妈。她摩挲着那把小锁,眼神悠远。

“这里面,是他的一辈子。”她说。

“妈,这锁……”

“没钥匙。”我妈摇摇头,“他从不让人碰。说等他死了,就把这箱子烧了。”

“烧了?”我大惊,“为什么?”

我妈没回答,只是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厨房。

我看着那个箱子,好奇心像野草一样疯长。烧掉?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值得他如此郑重其事?

晚上,等我妈和林慧都睡了,我拿着一把小锤子和螺丝刀,再次进了书房。我决定,要打开这个秘密。

我不想烧掉它。我觉得,我有权知道五舅的“一辈子”是什么样的。这又是我的“自以为是”在作祟,我觉得自己是在为他好,为我妈好,想解开一个谜团。

铜锁很脆弱,我没费多大劲就把它撬开了。

我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缓缓打开了箱盖。

箱子里没有金银财宝,没有房产地契。只有一沓沓用牛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信,和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邮戳显示地址是几十年前的某个小镇。收信人是“李文秀”,寄信人落款是“林书元”。

林书元,是我五舅的名字。

我拆开信,里面的字迹刚劲有力,充满了年轻人的热忱和憧憬。信里,他叫那个叫“李文秀”的姑娘“阿兰”。

“阿兰,今天发了第一笔工资,我给你买了一条你最喜欢的红纱巾,等我回来……”

“阿兰,城里的高楼真多啊,可我还是最喜欢我们村口的那棵大槐树,因为我是在那里遇见的你……”

“阿兰,等我攒够了钱,我就回去娶你。我们盖一所大房子,房前种花,屋后种菜……”

一封封信读下来,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五舅,鲜活地出现在我面前。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眼神浑浊的老头,而是一个对未来充满希望、对爱情无比执着的年轻人。

我终于明白,照片上的那个姑娘,就是阿兰。

我打开那个红布包,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雕刻着鸳鸯的银戒指。戒指的内侧,刻着两个字:秀&元。

我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原来,五舅不是天生孤僻,不是不想结婚。他心里,一直藏着一个人。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林慧站在门口,睡眼惺忪地看着我:“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信和戒指上,脸色瞬间变了。

“这是什么?”

我脑子一片空白,脱口而出:“没什么,五舅的一些旧东西。”我慌乱地把信和戒指往箱子里塞。

“旧东西?”林慧走进来,眼神锐利,“陈阳,你又骗我。你从太平间回来那天,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我说了没什么!”

孝顺,有时候不是你给了多少,而是你忍了多少。我当时觉得,我把这个秘密藏起来,不让我妈知道,就是对她的一种保护,一种孝顺。我错了。这个自以为是的决定,让我和林慧的关系,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裂痕。

第一章

“没什么?”林慧冷笑一声,她很少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陈阳,我们是夫妻。你五舅去世,我能理解你心情不好,想为他多做点事。但你不能把我当外人。”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让我无所遁形。我狼狈地避开她的视线,低头看着那个木箱,仿佛那里面有无穷的秘密,可以让我躲藏。

“我……我只是觉得,这些事,没必要让你们知道。”我小声辩解。

“什么事?”她追问。

我沉默了。

那晚,我们爆发了结婚十年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不是在狭小的储物间,而是在空旷的客厅。我妈和陈诺都睡了,我们的声音刻意压低,却充满了比呐喊更伤人的刀锋。

“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家就你一个人在扛?你安排葬礼,你花钱,你就成了救世主?你有没有问过我妈,她想要什么?你有没有问过我,我们这个家能不能承受?”林慧的眼圈红了。

“我扛着,有错吗?我是男人!”我激动起来,句子都变短了,“我不扛,谁扛?”

“你扛的是面子!”

“那是尊严!”

“狗屁尊严!”

“你……”我气得说不出话,胸口剧烈起伏。

林慧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去,视线模糊了。她说:“我不是心疼钱。我是心疼你。我怕你把自己绷断了。”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我一半的火气。在争吵最激烈的时候,她说的不是“你这个混蛋”,而是“我心疼你”。我愣住了,所有刻薄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客厅里,只有冰箱压缩机偶尔启动的嗡嗡声。

最终,我还是没有告诉她关于阿兰和那些信的全部真相。我只是含糊地说,五舅年轻时有个对象,没成。我把那个皮夹子拿出来,把那两万块钱推到她面前:“这是在五舅遗物里找到的,应该是他一辈子的积蓄。你先收着,家里用。”

我以为这样可以平息她的怒火,弥补我的隐瞒。

但林慧只是看了一眼那沓钱,摇了摇头。“你自己收着吧。这是五舅的钱。”

她的口头禅是“你到底想怎么样?”。以前,她这么问,是带着商量的语气。但从那晚开始,这句话里充满了失望和疏离。

第二天,在五舅的告别仪式上,我看到了那只奇怪的鸟。

告别厅外,种着一排高大的雪松。仪式开始前,我站在门口抽烟,心里烦躁。亲戚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我能听到一些碎片:“……一辈子光棍,也是可怜……”“……听说脾气怪得很……”“……这外甥倒还算孝顺,办得这么风光……”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耳朵里。他们根本不了解五舅,他们只看到了一个失败者的标签。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咕咕咕”的叫声。我抬头,看到那只戴着“皇冠”的鸟,就停在离我最近的一棵雪松顶上,歪着头,用它那双黑豆般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告别厅的方向。

又是它。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攫住了我。是巧合吗?还是……

告别仪式上,我负责致悼词。我拿着稿子,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看着正中央五舅的遗像——那是一张我从他为数不多的照片里,找出的最精神的一张,黑白的,他穿着一件旧中山装,嘴角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准备的悼词,充满了“勤劳朴实”、“与世无争”之类的套话。可当我开口时,脑子里浮现的,却是那些信里的字句,是那个叫“阿兰”的姑娘,是那枚小小的银戒指。

我的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

我看到我妈坐在第一排,背影佝偻,肩膀一耸一耸的。林慧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深吸一口气,扔掉了稿子。

“我的五舅,林书元,在很多人眼里,是一个沉默寡奇的人。他的一生,简单,甚至有些……单调。”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今天,我想告诉大家,他不是一座孤岛。他心里,有过最美的春天,有过最想守护的人。他用一生,守了一场无人知晓的约会。”

台下一片寂静。很多人都露出了不解的神情。我妈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我没有再多说。我向五舅的遗像,深深鞠了三躬。

葬礼结束后,生活似乎要回归正轨,但一切又都不同了。

我妈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她变得更加沉默,时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一坐就是大半天,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远方。她吃饭越来越少,觉也睡不好。

我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老年丧亲,心结难解,加上年纪大了,各项机能都在退化,需要好好调养。

为了方便照顾,我把她接到了我们家。

矛盾,也随之而来。

我妈有很严重的耳背。我们家那个作为“停战协议”的电视音量35,对她来说,和静音没什么区别。她总是把音量调到50,甚至60。整个屋子都回荡着电视里嘈杂的声音。

儿子陈诺对此意见很大。他要上网课,要写作业,经常被吵得无法专心。他跟我抱怨过几次,我总是说:“那是你奶奶,忍一忍。”

林慧也觉得太吵,但她没明说,只是默默地把陈诺的书桌搬进了我们卧室。

一天晚饭后,又是那个古装剧,又是生离死别的场景,音量开到了55。陈诺在房间里大喊:“爸!能不能小点声!我明天要考试!”

我正要起身去关小,我妈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电视机前,把音量又调大了几格。

“这孩子,演得真好,哭得我心都碎了。”她喃喃自语,浑然不觉自己的行为给别人带来了多大的困扰。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这段时间,工作的压力,家庭的矛盾,五舅留下的谜团,像一座座大山压着我。我走到电视前,一把夺过遥控器,按了静音。

“妈!您能不能考虑一下别人!诺诺要学习!”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妈被我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委屈和不解。

“我……我听不见……”她小声说。

“听不见就别看了!”我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妈的嘴唇哆嗦着,眼圈瞬间就红了。她没哭,也没骂我,只是转身,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慧从卧室出来,走到我面前,眼神冰冷。

“陈阳,你真行。”她说完,转身进了我妈的房间。

我一个人僵在客厅中央,看着黑屏的电视,感觉自己像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里,林慧在低声安慰我妈。我甚至能听到我妈压抑的抽泣声。

我拿出手机,想找点什么东西分散注意力。我点开了一个视频软件,大数据给我推送了一个教老年人使用智能手机的教程。

我鬼使神使地点了进去。视频里,一个年轻人正耐心地教他奶奶怎么发微信,怎么视频通话。奶奶学得很慢,一遍遍地问,年轻人就一遍遍地演示,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妈,您看,点这个绿色的小人,再点一下我的头像,然后点这个加号,再点视频通话……”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

我想起几天前,我想教我妈用微信,在亲戚群里看葬礼后续的安排。她也是学得很慢,总点错地方。我只教了两遍,就不耐烦了。

“哎呀妈,这么简单,您怎么就学不会呢?”

“这个手机太复杂了,我老了,学不会了……”

“您就是不动脑子!”

最后,是我儿子陈诺,拿过手机,凑到我妈身边,握着她的手,一个键一个键地教她。

“奶奶,您看,就像这样,慢慢来,不着急。”

我妈 тогда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耐心教学的年轻人,眼前的画面渐渐模糊。我用力吞咽了一下,感觉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人一辈子,心里藏着的那个人,才是陪你最久的人。五舅心里藏着阿兰,陪了他一辈子。而我呢?我把最亲的人都推开了。我自以为是地扛起所有,却用最笨拙的方式,伤害了每一个人。

我悄悄起身,走到书房,再次打开了那个木箱。

我必须找到阿兰。

不,是李文秀。

我必须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不仅仅是为了解开五舅的秘密,更是为了给我妈一个交代,为了给我自己一个救赎的机会。

我翻出那些信,开始一封封地仔细看,寻找着蛛丝马迹。信里提到了一个地名:安昌古镇。还提到了一个工厂:红星纺织厂。

线索不多,但足够了。

就在我下定决心的那个深夜,我妈的房门开了。她走了出来,像是梦游一样,径直走到客厅的电话机旁。

她拿起话筒,却没有拨号,只是对着话筒,用一种近乎呓语的声音,轻轻地问:

“书元……是你吗?你……找到阿兰了吗?”

她,叫的是我五舅的名字。

第二章

我妈的这句梦呓,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迷雾。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阿兰的存在,她知道五舅一生的等待。她之所以在五舅去世后迅速垮掉,不仅仅是出于姐弟之情,更是因为她心里也压着一块巨石,一块关于弟弟未了心愿的巨石。

而我,这个自作聪明的儿子,还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生怕刺激到她。

我慢慢从书房走出来,站到她身后。

“妈。”

她被我的声音惊醒,茫然地回过头,看到是我,眼神有些慌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阳子……我……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摇摇头,在她身边坐下,“妈,阿兰是谁?”

我妈的身体猛地一颤,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看了五舅的信。”我轻声说,把她冰凉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您都知道,是不是?”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紧绷的身体,在我的话语中,一点点松弛下来。良久,我听到一声长长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那个傻子……”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怎么就……把这些东西都留下了……”

那个晚上,在关了灯的客厅里,我妈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了一个尘封了半个多世纪的故事。

阿兰,大名李文秀,是外婆家邻村的姑娘。当年,她和年轻的五舅,是村里公认的金童玉女。五舅聪明能干,阿兰温柔漂亮。他们在油菜花田里定情,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私定终身。

五舅为了能风风光光地娶她,决定去城里闯荡。他进了红星纺织厂当工人,每个月都把省下来的钱寄回家,还给阿兰写信,信里充满了对未来的规划。

然而,天不遂人愿。阿兰的父亲,嫌弃五舅家穷,硬是把她许配给了邻县一个干部的儿子。阿兰抵死不从,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吃不喝。她给五舅写信,让他快回来带她走。

可那封最关键的信,阴差阳错地,被耽搁了半个多含着泪,嫁去了邻县。

等五舅收到信,心急火燎地赶回去时,只看到了阿兰家门口,已经褪色的“囍”字。

“从那以后,你五舅就变了。”我妈的声音在黑暗中飘忽,“他不再笑了,话也少了。他把阿兰写给他的信,还有他没来得及送出去的东西,都锁进了那个箱子。没过两年,他就辞了工作,回了老家,但再也没去过阿兰的村子。后来,我们就搬到了城里,他就一直一个人,打零工,过一天算一天。”

“他没想过去找她吗?”我问,心口堵得难受。

“找?怎么找?”我妈反问,“人家已经嫁人了,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你五舅他……是个死心眼的人。他觉得,他再去打扰,就是害了她。他能做的,就是不结婚,心里给她留个位置,等一辈子。”

我沉默了。我无法想象,是怎样的一种深情,能让一个人用一生的孤寂,去守望一份早已逝去的爱情。

“那……那个皮夹子里的两万块钱,还有那张照片……”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什么皮夹子?”我妈愣住了。

我把在太平间捡到皮夹子的事告诉了她。她听完,沉默了更久。

“那应该是……阿兰给他的。”我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我听你外婆说过,阿兰嫁的那个男人,对她不好,后来生病也走得早。她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前些年,老家拆迁,分了一笔钱。她可能……是想来找你五舅的。”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一个等了一辈子,一个找了一辈子。他们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在各自的轨道上,默默地走向终点。

天亮时,我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去安昌古镇,我要找到阿兰。哪怕只是告诉她,五舅等了她一辈子。这不仅是为了五舅,为了我妈,也为了我自己。我需要做点什么,来打破眼下这死水一般的生活。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林慧。

我们之间的冷战还在继续。她听完我的话,没有像往常一样泼我冷水,也没有表示支持,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又问出了那句口头禅。

这一次,我听懂了。她不是在质问我,而是在问我,做这件事的真正动机是什么。

“我想……让我妈心里那个疙瘩解开。”我说,“也想让我自己……心安一点。”

林慧没再说什么,转身进了厨房。

周末,我开车带着我妈,踏上了去安昌古镇的路。林慧本来要上班,但临出门前,她却换了衣服,说:“我跟你们一起去。你一个人开车太累,妈也需要人照顾。”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去安昌古镇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很沉闷。我妈一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我和林慧也没有交流。

开到一半,我有点累了,在服务区停下休息。我妈说想去上个厕所,林慧便扶着她去了。

我一个人靠在车边抽烟,心里乱糟糟的。我不知道找到阿兰会怎么样,如果她生活得很好,我的出现会不会打扰她?如果她过得不好,我又能做些什么?我的行为,会不会又是一次“自以为是”?

就在这时,我儿子陈诺打来了电话。他被林慧送到了外婆家。

“爸,你和妈妈去哪里了?”

“爸爸有点事,和你妈妈、奶奶出来一趟。”

“哦。”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陈诺用一种小大人似的语气问,“爸爸,你去找那个阿兰奶奶,是为了让五舅爷爷安心,还是让你自己安心?”

童言无忌,却一针见血。

我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是啊,我这么大张旗鼓,到底是为谁?为死去的五舅?为日渐衰老的老妈?还是为了那个在家庭矛盾和中年危机中,焦头烂额、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自己?

夫妻之间,最远的距离不是不爱了,而是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了。我和林慧之间,就是这样。我一次次的隐瞒和自作主张,让她对我失去了最基本的信任。而我此刻的行为,又何尝不是在重复同样的错误?我以为我在解决问题,但可能,我只是在制造新的问题。

挂了电话,我看到林慧和我妈从卫生间走出来。林慧手里拿着一张湿巾,正细心地给我妈擦手。阳光下,她的侧脸显得很柔和。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寻找的答案,或许并不在遥远的安昌古镇,而是在我身边。

但我们已经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安昌古镇还保留着几十年前的风貌,青石板路,白墙黑瓦。但红星纺织厂,早就倒闭了,原址上盖起了一片商品房。

我们拿着阿兰的旧地址,挨家挨户地打听。镇上的人很热情,但一听到“李文秀”这个名字,都纷纷摇头。年代太久远了,很多人家都搬走了。

整整一个下午,我们一无所获。太阳快下山了,我妈的脸上写满了失望。

“算了吧,阳子。”她坐在一个石阶上,有气无力地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找不到了。”

我也有些泄气。我把车停在一条小河边,黄昏的景色很美,但我没有心情欣赏。

林慧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陪着我们。这时,她忽然开口了:“陈阳,你把五舅的信给我看看。”

我把信递给她。她一封封地看得很仔细,比我这个亲外甥还要认真。

看了大概半个小时,她忽然指着其中一封信说:“你看这里。”

信上写着:“阿兰,你上次说,你最喜欢听巷口王师傅修自行车的铃铛声,我下次回来,也给你装一个。”

“修自行车的王师傅?”我没明白。

“一个镇上,能有多少个修了一辈子自行车的老师傅?”林慧看着我,“我们可以去问问,说不定他还记得。”

我眼前一亮。我怎么就没想到!

我们立刻行动起来,向路人打听。果然,镇上的人都知道,在老街的尽头,有个修了几十年车的王大爷。

我们找到王大爷时,他正在给一辆旧凤凰牌自行车上链条。他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

我们说明了来意。王大爷眯着眼睛想了很久,才一拍大腿。

“李文秀?哦……我想起来了!那个眼睛很大,很爱笑的姑娘!她不是早就嫁到邻县去了吗?”

“大爷,那您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吗?她现在在哪里?”我妈激动地抓住王大爷的胳膊。

“唉……”王大爷叹了口气,“她男人死得早,她一个人拉扯个女儿,不容易。前几年老房子拆迁,她女儿把她接到城里去了。具体住哪,我就不知道了。”

线索,在这里又断了。

但王大爷提供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阿兰有个女儿。

回程的车上,气氛比来时更加凝重。希望燃起,又破灭,最是折磨人。

车开进市区,天已经全黑了。路过一个公园,林慧忽然说:“停车吧,下去走走。”

我把车停好。我妈说她累了,不想动,就留在车里。

我和林慧一前一后地走在公园的小路上。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对不起。”我先开了口,“今天……谢谢你。”

林慧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

“陈阳,你不用跟我说谢谢。”她说,“我们是一家人。”

“我……”我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语言是如此苍白。

“我知道你压力大。”林慧的语气很平静,“妈的身体,儿子的学习,你自己的工作,现在又多了五舅的事。你总想一个人扛,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肩膀,不是铁打的。”

我看着她,路灯的光映在她的眼眸里,像两颗星星。

“那个木箱里的事,你不告诉我,不是因为你不信任我,而是因为你怕。”她说。

“我怕?”

“你怕。你怕那个故事是真的,你怕一个男人可以为一份感情守一辈子。因为那会让你觉得,你对我,对这个家,做得还不够好。”

她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我所有的伪装。

我愣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走上前,轻轻抱住了我。

“别怕。”她在耳边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以后,我们一起扛。”

我再也忍不住,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我没有哭出声,但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那一晚,我们和解了。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只是在黄昏的公园里,一个简单的拥抱。

回到家,我妈已经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她的房间,想给她盖好被子。

就在这时,我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相框。那是我家的全家福。但相框的玻璃下,压着一张小小的、泛黄的照片。

是阿兰的照片。

我不知道我妈是什么时候,把它从那个皮夹子里拿出来,放在这里的。

照片旁边,还放着一样东西。

是那个我从太平间捡回来的,五舅的旧皮夹子。

我走过去,拿起皮夹子,感觉比之前轻了很多。我打开一看,那两万块钱,不见了。

我心里一惊,立刻回头看我妈。她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我走出房间,林慧正在客厅等我。

“钱呢?”我问她。

林慧指了指茶几上的一个信封。

我走过去,拿起信封,里面是一张银行的汇款单。收款人姓名是空白的,但汇款金额,是两万块。附言上,我妈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

“给阿兰。”

第三章

我妈的举动,让我震惊,也让我羞愧。

她用最直接、最朴素的方式,替五舅,也替她自己,完成了一场迟到的偿还。而我,还在为如何找到阿兰而纠结,还在为自己的“深明大义”而沾沾自喜。

有些伤口,捂着只会烂掉,说出来,才能结痂。我一直捂着五舅的秘密,以为是在保护我妈。实际上,她比我看得更通透,也比我更勇敢。她选择用自己的方式,让这个故事有了一个交代。

我和林慧的冷战,在那晚之后,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家里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我不再执着于用钱来解决问题,开始学着去倾听和沟通。林慧也不再对我冷言冷语,我们之间多了一些默契和温情。

一天晚上,我下班回家,看到林慧在客厅里,拿着我的笔记本电脑,似乎在查什么。

“看什么呢?”我走过去。

她指着屏幕上的一个网页,是一个寻人网站。“我在想,既然知道李文秀有个女儿,说不定可以在网上找到线索。”

我心里一暖。她嘴上不说,却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我来吧。”我接过电脑。我教她怎么用更精确的关键词搜索,怎么在不同的社交平台和地方论坛上发布信息。这是我们家很少出现的场景,我们头挨着头,对着一块小小的屏幕,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

我妈也加入了进来。她不识字,但她记得很多细节。比如阿兰的生日,她母亲的姓氏,她小时候的小名。这些都成了我们搜索的关键词。

电视机依然开着,音量在50左右,但我已经不再觉得烦躁。我甚至买了一个小小的外放喇叭,放在我妈的椅子边上,这样她不用开很大声也能听清。

儿子陈诺放学回家,看到我们三个围着电脑,好奇地问:“你们在干嘛?搞侦探游戏吗?”

“我们在帮五舅爷爷,完成一个心愿。”我说。

陈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凑了过来。

寻找的过程漫长而曲折。我们发出的帖子,大部分都石沉大海。偶尔有几个回复,也都是无效信息。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妈的希望,也一点点地被消磨。她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的老人,时常坐在阳台上发呆。

我有些动摇了。我是不是在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我是不是又一次,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了家人?

那天晚上,我和林慧躺在床上,都睡不着。

“要不,算了吧。”我先开了口,“妈这个样子,我看着难受。也许,找不到,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结果。留个念想,总比彻底的失望好。”

这是我的逃避型人格又在作祟。遇到困难,我的第一反应,不是解决,而是放弃。

林慧在黑暗中翻了个身,面对着我。

“陈阳,”她说,“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吗?你创业失败,欠了一屁股债。你也是这么跟我说的,‘算了吧,我们离婚吧,我不想拖累你’。”

我当然记得。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

“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她问。

“你说……”我回忆着,“你说,‘日子是人过出来的,不是算出来的。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对。”林慧说,“现在也一样。这件事,我们已经开始做了,就不能半途而废。不为别人,就为我们自己,要有一个结果。”

她的手,在被子里找到了我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心很暖。

我感觉一股力量,从她的手心,传递到我的心里。

我们总想替别人完成心愿,到头来,多半是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是的,我承认,我寻找阿兰,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弥补我对五舅的忽视,弥补我对家庭的亏欠。但现在,林慧让我明白,这件事的意义,已经超越了弥补。它变成了一场对我们这个家庭的考验,一次对我们夫妻关系的修复。

我们不能输。

转机,在一个星期后意外地到来了。

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对方是一个年轻女孩,说是在一个本地论坛上,看到了我们寻找李文秀的帖子。

“您好,请问您找李文秀,是有什么事吗?”女孩的声音很谨慎。

“是的,我们是她的故人,有些旧事,想找她聊聊。”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对不起。”女孩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哽咽,“我妈妈,她……两年前已经去世了。”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期盼,在这一刻,化为泡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不过……”女孩继续说,“我妈妈临走前,确实留下一个箱子,说如果有一天,有一个姓林的人来找她,就把这个箱子交给他。”

姓林的人。五舅,林书元。

我的血液,再一次凝固了。

我和那个女孩,约在一家咖啡馆见面。她叫周静,三十岁左右,眉眼间,果然有几分阿兰年轻时的影子。

她把一个和我家那个一模一样的小木箱,推到我面前。只是这个箱子,保养得更好,没有上锁。

“我妈妈说,她等了这个人一辈子。”周静的眼圈红了,“我一直不知道她等的是谁。直到看到你们的帖子,提到了红星纺织厂,提到了安昌古镇,我才猜到……”

我打开箱子。

里面,同样是一沓沓的信。是五舅写给阿兰的那些。她竟然一封都没有丢,全都好好地保存着。

信的下面,是一个小小的口琴。口琴已经很旧了,但擦拭得很亮。

“这是……我爸爸送给我妈妈的第一个礼物。”周静说,“但我妈妈告诉我,这不是我爸爸送的。”

箱子的最底层,还有一个日记本。

我翻开日记本,里面是阿兰娟秀的字迹。记录的,是她嫁人后几十年的生活。

她的丈夫,确实对她不好,酗酒,家暴。她有好几次都想逃跑,但为了女儿,她都忍了下来。后来,丈夫生病去世,她一个人靠着在纺织厂打零工,把周静拉扯大。

日记里,她反复提到一个名字:书元。

“书元,今天我又被他打了。如果当初跟你走了,现在会是什么样?”

“书元,女儿今天考了第一名。你看到了吗?她很像我,也很像你。”

“书元,我快撑不下去了。但我不能倒下,我得把静静养大。”

“书元,我老了,也病了。他们说,我时间不多了。我攒了一点钱,我想去找你。哪怕只是再看你一眼。”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于两年前。

“书元,我可能……等不到你了。如果有来生,你一定要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等我。”

我再也看不下去。我把日记本合上,感觉胸口像是被万斤巨石压着,喘不过气。

我以为,这是一个男人单方面等待的故事。我错了。

这是一个两个人,隔着时空,彼此守望了一辈子的故事。他们都以为对方早已开始了新的生活,都选择用沉默和距离来“成全”对方,却不知道,这份成全,造成了一辈子的错过。

我把五舅的木箱,也拿了出来,推到周静面前。

“这是他留下的。”

周静打开箱子,看到那些阿兰写给五舅的信,看到那枚小小的银戒指,瞬间泪如雨下。

我们在咖啡馆里,相对无言,只有压抑的啜泣声。窗外,车水马龙,人间烟火,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我带着两个木箱回到家。

我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个残酷的结局,告诉我妈。

我把车停在小区的地下车库,迟迟没有上楼。我坐在驾驶座上,一遍遍地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

就在我准备熄火的时候,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样东西。

在我家那个停车位的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本相册。

是我家那本,经常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旧相册。

它怎么会在这里?

我下车,走过去,捡起相册。相册的封面,是我和林慧的结婚照。

我翻开相册,里面是我们一家三口,从小到大的照片。翻到中间,我愣住了。

相册里,夹着一张不属于这里的照片。

是阿兰的那张,在油菜花田里的单人照。

这张照片,不是应该在五舅的皮夹子里,被我妈收起来了吗?它怎么会跑到这本相册里,又掉在了地下车库?

我把照片抽出来,发现照片的背后,还粘着一样东西。

是一片被压得扁平干枯的,四叶草。

我忽然想起,周静说过,她妈妈生前,最喜欢在日记本里夹上自己采的野花和四叶草,说那是幸运的象征。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这本相册,昨天还在客厅茶几上。今天早上,林慧说车里有点乱,让我把车里一些杂物拿上楼,她顺手把这本相册也拿了下来,说放在车里,等红灯的时候可以翻翻。

这一切,都解释得通。

但是,这张照片,这片四叶草……

我抬头,看着车库里昏暗的灯光,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是巧合吗?

还是……五舅和阿兰,他们用这种方式,在告诉我什么?

这是我遇到的,第二件玄乎的事。

第四章

我拿着那本相册和那张诡异出现的照片,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客厅里,我妈和林慧正坐在沙发上等我,表情都很凝重。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她们都愣住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林慧先开了口。

我把在地下车库的发现,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们。

听完我的话,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我妈死死地盯着那片四叶草,浑浊的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

“是她……”我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阿兰……她喜欢四叶草……她说,找到四叶草的人,就能得到幸福……”

林慧把我拉到一边,低声问:“你确定,这照片不是你或者妈不小心夹进去的?”

我摇头。“我确定。这个皮夹子,妈一直放在她枕头底下,照片在里面,我亲眼看到的。这本相册,今天早上才拿到车里。这太……太巧了。”

我们都无法解释眼前发生的一切。科学、逻辑,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或许,这世上,真的有一些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又或许,这只是无数巧合的叠加,是巨大的思念和遗憾,投射在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心里的幻象。

但不管是什么,这件事,给了我们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把两个小木箱,并排放在客厅的地上。我把阿兰的日记,拿给我妈看。

我妈戴上老花镜,一页一页,看得无比仔细。她的手在颤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滴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一圈圈小小的水渍。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那么安静地流着泪。那压抑了几十年的悲伤、愧疚和思念,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林慧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我妈。我看到,她的眼圈也红了。

我别过脸去,鼻酸,喉咙发紧。我走到阳台,点了一根烟,猛吸了一口,却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窗外,夜色正浓。我忽然又看到了那只鸟。

那只戴着“皇冠”的戴胜鸟,就停在我们对面楼的屋顶上,在月光下,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它还是那样,静静地,仿佛一个忠实的观察者。

我看着它,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我联系了周静。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

“我想……把我五舅和您母亲的骨灰,合葬在一起。”我说,“他们等了一辈子,错过了。我们不能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还留着遗憾。”

周静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听到了她压抑的哭声。

“谢谢你……”她说,“谢谢……”

我们选了一个日子,带着五舅和阿兰的骨灰,去了他们在信里反复提到的地方——东海边的一处悬崖。

信里说,那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年轻的五舅,在那里给阿兰吹了一整天的口琴。

我们去的那天,天气很好。海风很大,吹得人睁不开眼。

我和周静,站在悬崖边上,身后,是我妈和林慧,还有我的儿子陈诺。

我妈坚持要来。她说,她要亲眼看着她弟弟,去见他想见的人。

我打开五舅的骨灰盒,周静打开阿兰的。我们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将骨灰,撒向了广阔无垠的大海。

白色的粉末,在空中交织,盘旋,然后,被风带着,飘向远方。

就在那一瞬间,又一件玄乎的事发生了。

两只蝴蝶,一只白的,一只黄的,不知从哪里飞了出来,在骨灰飘散的地方,追逐着,嬉戏着,然后,并排向着海天相接的地方,越飞越远,直到变成两个小小的黑点,再也看不见。

我儿子陈诺指着那个方向,大声喊:“爸爸,你看!蝴蝶!”

我妈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脸上带着泪,嘴角却挂着一丝微笑。

林慧握住了我的手,很用力。

我知道,这可能也只是一个巧合。海边,有蝴蝶,再正常不过。

但在此情此景下,我们所有人都愿意相信,这是五舅和阿兰,在向我们做最后的告别。他们终于,在一起了。

一辈子太长,可以爱上很多人;一辈子太短,只够好好爱一个人。五舅和阿兰,用他们的一生,诠释了这句话。

他们的故事,像一场席卷我们家的风暴。风暴过后,一切都变了。

我妈的身体,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她不再整天发呆,话也多了,甚至开始跟着小区的邻居们,学打太极拳。她脸上的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轻松和释然。

我和林慧的关系,也前所未有地融洽。我们学会了沟通,学会了分担。那个“你到底想怎么样”的口头禅,再也没有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家里的电视音量,也不再是矛盾的焦点。有时候,我妈会主动把声音调小,说:“你们年轻人,喜欢安静。”有时候,我会把声音调大,说:“妈,这个剧好看,咱们一起看。”

生活,仿佛被冲刷掉了一层厚厚的尘埃,露出了它本来的,温暖而明亮的底色。

我的性格缺陷,那个“自以为是的孝顺”和“逃避型沟通”,在这场风暴中,被彻底击碎,然后重组。我明白了,真正的家庭,不是靠一个人去“扛”,而是靠所有人去“撑”。真正的爱,不是用钱去衡量,而是用心去感受。

这四次由我的缺陷导致的转折——与妻子的争吵、对母亲的吼叫、寻找阿兰的犹豫、以及最后在真相面前的崩溃——像四面镜子,照出了我的不堪,也照亮了我前行的路。

五舅的标志性动作,是沉默地抿着嘴。我以前觉得,那是孤僻和固执。现在我明白,那是在守护一个秘密,一份深情。

我妈的标志性动作,是抚平一切褶皱。衣服上的,床单上的。现在我明白,她想抚平的,是生活里的那些沟沟坎坎,是亲人心里的那些褶皱。

一个月后的一天,我陪我妈整理五舅的遗物。那些信,我们决定烧掉,让它们真正地随风而去。

在整理那个小木箱时,我在箱底,发现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小撮干枯的头发,用红线系着。

我妈拿起来,看了很久,说:“这是阿兰的。当年,她剪了一缕头发,送给你五舅。”

我们把这缕头发,连同那些信,一起在火盆里点燃。火焰升腾,映红了我妈的脸。

她看着跳动的火光,嘴里轻轻地,哼起了一支不成调的曲子。

我听着那旋律,觉得有些耳熟。我想了很久,才想起来,那是我在阿兰的日记里看到的,她最喜欢的一首老歌。也是五舅那个旧口琴的牌子上,印着的曲谱。

我回到客厅,拿起电视遥控器。

屏幕上,正放着一个新闻节目。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音量。

22。

是一个很轻,很柔和的数字。是林慧习惯的音量。

我笑了笑,把遥控器放回原处。

我走回阳台,站在我妈身边,看着火盆里最后的灰烬。

我想告诉她,妈,你看,五舅和阿兰,就像那两只蝴蝶一样,自由了。

我想告诉她,妈,谢谢你,也谢谢五舅,是你们的故事,让我明白了,该如何去爱,如何去生活。

但话到嘴边,我却一个字也没说。

我只是看着她脸上那从未有过的,平静而安详的微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有些圆满,在每个人的心里。

这就够了。

来源:乘风破浪的雪碧5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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