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刚亮,院子里的公鸡叫了第三遍,我从门缝里看到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这个时辰,村里的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但我早就醒了,其实整夜没怎么睡。
天刚亮,院子里的公鸡叫了第三遍,我从门缝里看到东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这个时辰,村里的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中,但我早就醒了,其实整夜没怎么睡。
老牛在棚子里不安地踢腿,像是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它跟了我十二年,耕田、拉车,什么活都干。我摸了摸它的额头,它那双眼睛看着我,黑黑的,湿润的,像是在问我:大林子,你要带我去哪儿?
“老伙计,对不住了。”我叹了口气,用绳子套住它的脖子,轻轻地拍了拍它的背。
我打算带它去集市上卖。五点半,集市还没开,但村口已经有几个收牲口的贩子在抽烟聊天。看到我牵着牛过来,他们眼睛一亮。
“哟,大林子,咋想起来卖牛了?”最年长的老王凑过来,手里夹着半截烟,烟灰掉在裤腿上也不管。
“家里有点急事用钱。”我没多说。
老王围着牛转了两圈,拍拍牛屁股,又扒开嘴看了看牙口。“年纪大了啊,力气不行了。”他故意这么说,为了压价。
我知道老牛还能再干三四年地。但我现在等不起讨价还价的功夫。儿子小涛大学毕业已经三个月了,这三个月他没回过家,电话里总说在找工作,忙着面试。可昨天晚上,村支书的儿子从城里回来,说看到小涛在城里一家剧场门口发传单,头发染得黄黄的,跟着一伙不三不四的年轻人。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发紧。他妈走得早,把他拉扯大不容易,供他上大学更不容易。天知道我为了他的学费省了多少苦,吃了多少苦。现在毕业了,居然不愿意回来,也不愿意找个正经工作。
“给个价吧,今天必须卖。”我对老王说。
最后,我以八百块的价钱把老牛卖了。这牛要搁在前年,至少值一千二。但现在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我把钱揣进贴身的口袋里,又去信用社取了这些年攒下的三千块钱。
回家匆匆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拿上儿子上大学时留下的地址本。我踏上了去县城的班车,再转火车去省城。这是我第三次去省城,前两次都是送儿子上学,每次都是进城、送到学校、再出城,连省城什么样我都没看清。
车厢里很闷热,七月的太阳毒辣辣地照着窗户。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和村庄。对面坐着个年轻姑娘,低头玩手机,时不时咯咯地笑。我看她那样子,就想起小涛小时候笑的样子,没心没肺的。
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翻到小涛的号码,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拨。怕他知道我要去,提前躲起来。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倒是像他妈,倔得很。
火车上,我遇到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也是农村来的,去看在城里打工的女儿。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说他女儿在城里租了个小屋,每个月房租就要七八百,还嫌贵。听得我心里一紧,不知道小涛的住处要多少钱。
“你儿子干啥工作?”他问我。
“刚毕业,在找工作吧。”我含糊地说。
“大学生啊,那不错。”他点点头,一脸羡慕,“我闺女初中没毕业就出来了,现在在服装厂做工,一个月也就三四千。”
我没接话。小涛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当初全村人都羡慕我,说我儿子出息了,以后有享不完的福。我脸上笑着,心里比谁都清楚,那些年供他上学有多难。
不知不觉,列车进站了。一下火车,我就被省城的喧嚣震住了。人多得像赶集,但谁都不认识谁,行色匆匆。车站广场上的电子屏幕大得吓人,上面播放着一些我看不懂的广告。
我拿出地址本,上面有小涛大学宿舍的地址,还有他大二时租过的房子地址。我先去了学校,保安告诉我,毕业生都搬走了,新地址他们不知道。
“你有他电话吗?”保安问我。
我点点头,但没说我不想打。
离开学校,我去了他以前租房的地方。那是个老旧小区,楼道里贴满了小广告,墙皮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我按照地址找到那户人家,敲了敲门,出来一个陌生女人,说小涛早就搬走了,去哪儿她也不知道。
这下我犯了难。天色渐晚,我在陌生的城市里无处可去。最后,我决定到村支书儿子说的那个剧场去守着。
剧场在市中心的一条小巷子里,不起眼,招牌上的灯只亮了一半。我在对面的奶茶店要了杯白开水,找了个能看见剧场门口的位置坐下。奶茶店的服务员看我只点开水,脸色不太好看,但也没赶我走。
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剧场门口陆续来了些年轻人,穿着新潮,说话大声,笑得放肆。我仔细看每一个人的脸,生怕错过了小涛。
终于,在一群人中,我看到了他。他比上次见面又瘦了,脸色有些蜡黄,头发真的染成了黄色,还剃了两边,中间留长,像个鸡冠。他站在剧场门口,手里拿着一沓传单,递给路过的年轻人。
我差点没认出他来。我的儿子,从小在田里帮我干活,晒得黑黑的,成绩却总是村里第一。高考那年,他以全县第三的成绩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喝醉了,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望着星星哭了。我心想,小涛,你娘要是在天上看着,该多高兴啊。
现在他站在那里,样子完全变了。我站起来想过去,又犹豫了。我怕他看见我会躲开,或者更糟,会当着那群年轻人的面不认我这个老农民爹。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剧场里出来一个男人,三十来岁,穿着花花绿绿的。他冲小涛喊了什么,然后一把抢过传单,指着他的鼻子骂。我听不清说什么,但看得出很凶。小涛低着头,不敢还嘴。那男人骂完,转身进了剧场,小涛跟在后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那一刻,我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顶。我从小到大,再苦再难,也没对小涛吼过一句。眼看着他被人这样欺负,我再也坐不住了。我起身冲过马路,差点被一辆电动车撞到。
“小涛!”我站在剧场门口喊道。
他愣住了,转过头,眼睛瞪得滚圆。“爸?”他的声音发颤。
我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睛发热,嗓子发紧。
他僵在原地,眼神闪烁,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过来。
“爸,你怎么来了?”他终于走过来,声音很低。
我没回答,只是问:“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低头看着地面。剧场门口的霓虹灯一闪一闪的,照在他脸上,显得很陌生。
这时,刚才那个骂小涛的男人又出来了。“还杵在这干嘛?赶紧去后台帮忙!”他冲小涛喊道。
小涛转身就要走,我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等等,”我说,“我找你有事。”
那男人这才注意到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眼里满是轻蔑。“哟,乡下来的?你爹?”他冲小涛问道。
我松开小涛的胳膊,看着那男人:“我是他爹。您是?”
“我是他老板,”那男人叼着烟,吐出一口烟雾,“怎么,来看儿子混得咋样啊?告诉你,不咋样,整天磨洋工,发传单都发不好。”
我听出来他话里有讽刺的意思,但我没在意。“我想跟我儿子单独谈谈。”
“行啊,谈吧,”那男人耸耸肩,又看向小涛,“十分钟,再不回来就别回来了,工资也别想要了。”
小涛点点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那人走后,小涛带我去了附近的一个小公园。七月的晚上,公园里乘凉的人不少。我们找了个角落的长椅坐下。
“爸,你咋来了也不打个电话?”小涛先开口了,声音还是低低的。
“要是打了,你会接吗?”我反问。
他没吭声,手指不安地捏着衣角,那是他从小紧张时的习惯。
“我问你,”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为什么毕业不回家?为什么在这里发传单?你的专业不是学计算机吗?”
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爸,我不想回村里。回去干什么?种地吗?我不想过你那样的生活。”
这话像一记耳光打在我脸上。是啊,谁愿意过我这样的生活?起早贪黑,面朝黄土背朝天,收成好的时候能吃饱饭,收成不好的时候就挨饿。我这辈子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没读过多少书,除了种地,什么也不会。
“我不是让你回来种地,”我说,“你学的是好专业,可以去县城,去市里找工作啊。”
“找不到,”他苦笑一声,“我投了几十份简历,没有一个回音。人家要有经验的,要有关系的。爸,你不懂,现在工作不好找。”
“那你就来这种地方?”我指着剧场的方向,“那个人对你那样说话,你就忍着?”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至少我能在城里待着。爸,你不明白,我不想回农村。那里太闷了,没有未来。在这里,我至少能接触到不同的人,说不定哪天就有机会。”
我想起了小涛小时候,每次我从地里回来,他都坐在门槛上等我,手里拿着课本,看到我就跑过来,七嘴八舌地讲学校里的事。他总说,爸,我以后要考大学,赚大钱,让你也住进城里的楼房。
“小涛,”我叹了口气,“你妈走的时候,你才六岁。她临走前,让我好好培养你,说你是个有出息的。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就是没能让你妈看到你上大学。现在你毕业了,我以为你会有出息,会找个好工作。”
“爸…”小涛的声音哽咽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卷钱,八百块卖牛的钱,加上三千块存款。“拿着,”我把钱塞到他手里,“我知道在城里不容易,这钱你先用着。老牛我卖了,也不需要了,反正地里活我一个人也能干。你…你好好找工作,别在那种地方呆着。”
他看着手里的钱,愣住了。“老牛?”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发抖,“您把老牛卖了?”
那头老牛跟了我十二年,小涛从小就认识它。小时候,我常常带着他坐在牛背上去地里。后来他长大了,有时放学回来,会去牛棚给老牛喂草。
“爸,您…”他的眼睛红了,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没事,”我拍拍他的肩膀,“你好好的就行。不用担心家里,我身体还硬朗,能种几亩地。”
小涛突然从长椅上滑下来,跪在我面前,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公园里路过的人都诧异地看着我们,但我顾不上那么多了。
“爸,对不起,”他哭着说,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我…我没用,我不是故意骗您的。我…”
我慌忙去扶他:“起来,起来,别跪着。”
他不肯起来,就跪在那里,眼泪鼻涕一起流:“爸,我不是不想回家。我是…我是不敢回家。我毕业找不到工作,不敢跟您说。我怕您失望。您辛苦一辈子就为了我能上大学,我…我却没本事找份像样的工作。”
我的眼泪也掉下来了。我蹲下身,把他拉起来:“傻孩子,爸爸怎么会嫌弃你呢?找不到工作没关系,可以慢慢找,可以先回家,我们一起想办法。”
他摇摇头,抽泣着:“不行,我不能回去。村里人都等着看我的笑话呢。当初考上大学,多少人羡慕您,说您有个好儿子。现在我要是灰溜溜地回去,他们会怎么想?会说我不争气,会说您白费心思。”
原来是这样。我苦笑了一下。孩子长大了,有自尊心了,怕给我丢脸。
“小涛,”我扶他起来,坐回长椅上,“你听爸爸说。村里人怎么想,那是他们的事。我在乎的只有你过得好不好。找工作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你刚毕业,慢慢来。但你不能在那种地方受气,那个人对你那样说话,我看着心疼。”
他低着头,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抹眼泪。
“这样,”我想了想,“我明天去火车站问问,看能不能退票。不退就算了,反正也没多少钱。我陪你在城里住几天,帮你找找工作。你学的是计算机,我虽然不懂,但总能帮你打听打听。”
小涛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爸,您别耽误农活了。我…我自己能行。”
“别担心,七月了,地里没啥忙的。再说了,老牛也卖了,不耕地了。”
说到老牛,小涛又哭了起来:“爸,对不起,都怪我不争气。老牛跟了咱家那么多年…”
我拍拍他的背:“行了,别哭了。老牛年纪也大了,干不了几年了。等你找到好工作,赚了钱,再买头新的就是。”
夜色渐深,公园里的人少了。我和小涛坐在长椅上,看着远处的城市灯火,一时无言。
“爸,”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道,“您说得对,我不能在那种地方干了。明天我就去辞职,好好找工作。”
我点点头:“这就对了。你大学学的东西不能浪费了。”
“但我不想回村里,”他看着我,眼睛里有坚定,“至少现在不想。我想在城里闯一闯。”
我理解他。年轻人嘛,总想飞得更高,看得更远。我那个年纪的时候,也曾经有过离开村子的念头,但那时候没条件,后来有了小涛,就更不可能了。
“行,你在城里闯,爸爸支持你。”我说,“但是有困难要说,别硬撑。”
他点点头,眼里又有了光彩:“等我找到工作,稳定下来,我就接您来城里住。”
我笑了:“我住不惯城里,太吵了。等你有能力了,回村里给我修个新房子就行。”
我们在公园里一直坐到了深夜。小涛带我去他住的地方,是个地下室,又小又潮湿,一股霉味。屋里乱七八糟的,床上堆着衣服,桌上堆着盒饭的空盒子。我二话不说,卷起袖子开始收拾。小涛想阻止我,被我瞪了一眼。
“明天我去买点东西,把这地方收拾收拾。”我一边整理一边说。
小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爸,您别忙活了。这地方我也住不久了,找到工作就搬走。”
“住哪儿都要干净。”我固执地继续收拾。
晚上,我和小涛挤在一张窄床上。屋里很闷热,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小风扇在吱呀吱呀地转。我睡不着,想起了很多事。小涛小时候,晚上总是要我讲故事才肯睡。我文化不高,会的故事不多,经常讲来讲去就那几个。他却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从不嫌烦。
“爸,您睡了吗?”黑暗中,小涛轻声问道。
“没呢,怎么了?”
“我在想,”他顿了顿,“明天我去应聘,您要不要一起去?”
我心里一暖:“行啊,爸爸陪你去。”
“但您得换身衣服,”他犹豫了一下,“我明天带您去买两件新的。”
我知道他是怕我这身打扮太乡下人,去了丢他的脸。我也不生气,年轻人嘛,都爱面子。
“好,听你的。”我答应道。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涛起床,简单洗漱后,他带我去了附近的服装店。我平时在村里穿得随便,一件衣服能穿好几年。小涛给我挑了件衬衫和一条西裤,还有双皮鞋。我觉得太贵了,但他坚持要买。
“就当是儿子孝敬您的。”他说。
穿上新衣服,照镜子时我自己都愣了一下。镜子里的人看起来精神多了,像个城里人。小涛在旁边笑着,眼睛亮亮的,像是很满意。
然后,我们去了他要应聘的公司。是一家做软件的,在一栋高楼里。进电梯的时候,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小涛看出来了,悄悄握了握我的手,像小时候我带他去赶集时那样。
面试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看起来比小涛大不了几岁。他问了小涛一些我听不懂的专业问题。小涛回答得很流利,我在旁边听着,虽然不懂,但心里直犯嘀咕:这孩子懂这么多,怎么会找不到工作呢?
面试结束后,那年轻人说会尽快通知结果。出了公司大门,小涛长出一口气。
“爸,您说我能行吗?”他问我,眼里满是期待。
“当然能行,”我拍拍他的肩膀,“我儿子最棒。”
接下来的两天,我陪着小涛又去了几家公司应聘。有的当场就拒绝了,有的说考虑考虑。小涛的情绪起起伏伏,但比我刚来那天好多了。
第三天下午,我们正在小涛住处收拾东西,他的手机响了。是第一家公司打来的,说通过了面试,下周一可以去上班。
放下电话,小涛激动得跳了起来,一把抱住我:“爸,我找到工作了!正式工作!”
我笑着拍他的背:“这就对了,我就知道你行。”
看着儿子兴奋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了卖掉的老牛。它跟了我十二年,是个好伙伴。但为了儿子,我不后悔。
第二天,我坐上了回村的火车。小涛送我到火车站,依依不舍。
“爸,您回去帮我照顾好奶奶,”他说,“等我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给您买部手机,咱们可以视频。”
我点点头:“行,你好好干。别担心家里。”
火车启动的时候,我看着站台上的小涛,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站得笔直,冲我挥手。阳光照在他身上,年轻的脸庞充满希望。
我知道,这孩子会有出息的。他会比我走得更远,飞得更高。而我,一个普通的农民,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支持他飞翔的梦想。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儿子的妈妈,站在天上冲我笑。老伴,你放心吧,咱们的儿子,会过上好日子的。
回去的路上,我做了个决定。明年春天,我要再买头牛,继续种地。等小涛站稳脚跟了,我就攒钱去省城看他。不是偷偷地去,而是堂堂正正地去,看看儿子在城里的生活。
其实,我心里明白,小涛终究是要飞出去的。而我,就像那头老牛一样,会一直默默地在原地,守护着他的归途。
来源:橙子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