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刚从一栋亮得晃眼的写字楼里出来,脑子里还嗡嗡响着,全是老板下午开会时喷的唾沫星子,还有PPT上那些红红绿绿、我早就看腻了的增长曲线。
那天晚上,风特别大,刮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
我刚从一栋亮得晃眼的写字楼里出来,脑子里还嗡嗡响着,全是老板下午开会时喷的唾沫星子,还有PPT上那些红红绿绿、我早就看腻了的增长曲线。
街上的人都缩着脖子,行色匆匆,像被风赶着跑的蚂蚁。
我裹紧了我的大衣,那件花了我一个月工资买的羊绒大衣,但还是觉得冷,那股冷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
就在地铁口那个拐角,我看见了他。
他缩在一个避风的角落里,身前放着一个破了边的搪瓷缸子,里面零零散散有几个硬币。
他很老了,头发白得像一蓬乱糟糟的雪,脸上的褶子堆在一起,像干裂的河床。
但他很干净。
这是我注意到他的第一个原因。
不像别的乞讨的人,他身上没有那种馊味儿,衣服虽然旧,打着补丁,但看得出是洗过的。
他只是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也不主动跟人要钱,眼睛看着地面,好像地面上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东西。
我每天都从这里经过,但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停下脚步。
可能是因为风太大,也可能是我心里太堵。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我和他也没什么两样。
他被困在那个角落里,我被困在那个四四方方的格子间里。风吹着他,生活的压力也像风一样,吹着我。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从钱包里摸了摸,只有一张一百的,和几张十块的。
我犹豫了一下。
一百块,是我三天的饭钱。
但看着他那双浑浊但平静的眼,我把那张一百的抽了出来,轻轻放进了他的搪瓷缸子里。
纸币飘下去,盖住了那几个硬币。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很奇怪,不是那种感激,也不是惊讶,就是很平静地看了一下,好像在确认什么。
然后,他慢慢地,从怀里掏东西。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那是一本很旧很旧的书,或者说,是个本子。
牛皮纸的封面,已经被摩挲得油光发亮,边角都卷了起来。
他把本子递给我,手伸出来的时候,我才看清,那双手布满了老茧和裂口,但指甲剪得很短,很干净。
我愣住了。
“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没说话,只是把本子往我手里又送了送,眼神里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
我接了过来。
本子沉甸甸的,带着他身体的温度。
他冲我点了点头,然后又低下头,继续看着他的地面,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我拿着那个本子,站在寒风里,彻底懵了。
我给乞丐一百块,他反手给我一本武功秘籍?
这情节,怎么听怎么像地摊小说。
我捏着那本子,走进了地铁站。
地铁里人挤人,空气又闷又热,混杂着各种食物和汗水的味道。
我被挤在一个角落,靠着冰凉的门,翻开了那本“秘籍”。
第一页,没有字。
只有一幅画,用很细的笔,画着一个碎掉的碗。
旁边标注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和线条,像某种地图。
我往后翻。
一页,又一页。
全是各种碎掉的东西。
碎掉的杯子,碎掉的花瓶,碎掉的雕像……
每一页都画得极其细致,裂纹的走向,碎片的形状,都清清楚楚。
旁边还是那些看不懂的符号,还有一些像药方一样的文字。
“生漆、糯米粉、瓦灰……”
这不是武功秘籍。
我有点失望,又有点想笑。
这算什么?一本……修理说明书?
我把本子合上,塞进了包里。
回到我那个租来的小单间,我把本子扔在桌上,就去洗澡了。
热水冲在身上,我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
老板的脸,同事的假笑,还有那个老头平静的眼神,那个破碗的图画,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
我到底在干什么?
每天挤两个小时地铁,去做一份自己根本不喜欢的工作,对着一堆没有生命的数字,说着一堆言不由衷的话。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这就是我拼了命考上大学,留在这个大城市里,追求的“人生巅峰”吗?
我关掉水,擦干身子,看着镜子里那个面无表情、眼底带着疲惫的自己。
我觉得自己,也像个碎掉的碗。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请了假。
我没说理由,就说不舒服。
我坐在桌前,又拿起了那本“秘籍”。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牛皮纸的封面上,那些被磨损的痕迹,在阳光下看得更清楚了。
我一页一页地翻看。
我开始试着去理解那些文字。
“生漆取用,需防过敏,以手套护之。”
“调和漆灰,如和面,需耐心,不可急。”
“寻其纹路,如寻山脉水系,顺势而为。”
这些话,写得古朴,但很实在,像一个老师傅在耳边叮嘱。
我看着那些碎裂的图画,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一个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念头。
我打开电脑,开始搜索一个词。
“金缮”。
屏幕上跳出来的图片,让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那些破碎的瓷器,被一道道金色的线条重新连接起来。
那些裂痕,没有被隐藏,反而被描绘得更加醒目,像一道道金色的闪电,在器物身上蜿蜒。
残缺,竟然可以变成一种美。
失败,竟然可以成为一种装饰。
我看着屏幕上的金缮作品,又低头看看手里的本子。
我明白了。
这不是一本普通的修理说明书。
这是一本关于“重生”的秘籍。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泡在网上,查阅所有关于金缮的资料。
我又去了图书馆,找了所有相关的书籍。
我发现,我手里的这本“秘籍”,比任何资料都写得更详细,更根本。
它不讲那些花里胡哨的理论,它只讲最基础的手法,最朴素的道理。
它教的,是一种手艺,更是一种心境。
我决定,我要试一试。
我把我妈送我的那个马克杯拿了出来。
那是我大学毕业时,她送我的礼物,杯子上印着我的照片,傻乎乎地笑着。
前段时间,我不小心把它摔在了地上,碎成了好几块。
我一直没舍得扔,用胶带胡乱缠着,放在柜子角落里积灰。
现在,我把它拿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拆掉胶带,把碎片一块块摆在桌上。
就像本子里的图画一样。
我按照本子上的记载,去网上买来了生漆、糯米粉、金粉,还有各种小工具。
包裹到的那天,我像个准备做一场重要实验的科学家。
我戴上手套,打开生漆的罐子。
一股刺鼻的,像树木又像泥土的味道,一下子冲了出来。
我按照本子的指引,一点点地调和漆灰。
那个过程,比我想象的要难得多。
漆很黏,沾在手上,像甩不掉的糖浆。
糯米粉和瓦灰的比例,稍微不对,调出来的漆灰就要么太干,要么太稀。
我失败了好几次。
弄得满手满桌都是黑乎乎的黏稠物。
我有点烦躁,想把东西都扔了。
但我想起了本子上的那句话。
“调和漆灰,如和面,需耐心,不可急。”
我深吸一口气,把手洗干净,重新开始。
这一次,我放慢了速度,用心去感受漆、粉、灰在指尖融合的感觉。
慢慢地,一小团质地均匀、软硬适中的漆灰,出现在我手里。
它黑乎乎的,看起来毫不起眼。
但我觉得,它像一颗有生命力的种子。
接下来,是拼接。
我用竹制的刮刀,小心地挑起一点漆灰,涂在碎片的边缘。
然后,把另一块碎片,对准,合上。
这个动作,需要极度的专注。
手不能抖,心不能乱。
我感觉我的呼吸都变慢了。
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我和这个碎掉的杯子。
我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能听到楼下小孩的嬉笑声,但这些声音,都离我很远,像隔着一层玻璃。
我的世界里,只有裂缝和碎片。
我一块一块地拼接。
每一块碎片,都像一个走失的孩子,我要帮它找到回家的路。
当我把最后一块碎片合上时,那个杯子,又变回了完整的样子。
只是身上布满了黑色的“伤疤”。
它看起来,比之前更丑了。
我把它放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等待。
本子上说,生漆干燥,需要时间和合适的温湿度,急不得。
等待的过程,是一种煎熬。
我每天下班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个杯子。
摸一摸,看看漆干了没有。
一个星期过去了。
漆终于干透了。
那些黑色的线条,变得坚硬、牢固。
我用砂纸,一点一点地打磨。
把多余的漆灰磨掉,让接口变得平滑。
这个过程,同样需要耐心。
砂纸划过漆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那声音,像春蚕在吃桑叶。
我打磨了很久。
直到那些黑色的线条,和杯子本身融为一体,摸上去,几乎感觉不到凸起。
最后一步,上金。
我把金粉倒在一个小碟子里,用最细的毛笔,蘸上漆,沿着那些打磨好的线条,小心翼翼地描绘。
我的手,从来没有这么稳过。
我的心,也从来没有这么静过。
金色的线条,一点点地覆盖住黑色的伤疤。
就像阳光,照亮了裂缝。
当最后一笔完成时,我放下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看着眼前的杯子。
它还是那个杯子,上面还是我傻乎乎的笑脸。
但它又不再是那个杯子了。
一道道金色的纹路,在杯身上肆意地伸展,像一棵金色的树,从破碎处生长出来。
它没有掩盖破碎的过去,反而让那段过去,变成了最耀眼的勋章。
那一刻,我忽然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
可能是因为,我修好的,不仅仅是一个杯子。
我好像,也把自己,修好了一点点。
从那天起,我像着了魔一样。
我开始到处搜集破碎的瓷器。
我去旧货市场,去垃圾站,甚至在路边看到摔碎的碗片,都会捡回来。
我的那个小单间,渐渐被各种各样的“破烂”堆满。
同事都觉得我疯了。
他们问我,你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天天捣鼓这些垃圾干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解释。
我只是笑笑。
他们不懂。
每一件破碎的器物背后,都有一段故事。
我修补的,是那些被遗忘的故事。
有一个周末,我在旧货市场,淘到一个碎成十几片的青花小碟。
摊主说,这是以前一个大户人家小姐用的,后来家道中落,东西就流落出来了。
我把碟子带回家,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把它修好。
金线在青花之间穿行,像一条游龙。
我看着那个重获新生的小碟,仿佛能看到,很多年前,那个穿着旗袍的小姐,用它盛着精致的点心,坐在窗边,看着院子里的海棠花。
我开始在网上,发我修好的那些东西。
我没想过要出名,也没想过要赚钱。
我只是想,给这些“重生”的器物,找一个可以被看见的地方。
没想到,我的帖子,竟然火了。
很多人给我留言。
“太美了!原来残缺也可以这么美!”
“博主,你是在修补器物,也是在治愈人心啊。”
“我家里有一个我奶奶留下的碗,也碎了,你能帮我修好吗?”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联系我。
他们带着各种各样破碎的东西,来找我。
一个掉了耳朵的陶瓷小猫,是女孩和她去世的男朋友一起买的。
一个裂了口的紫砂壶,是老人用了大半辈子的心爱之物。
一个摔掉一角的相框,里面是夫妻俩年轻时的黑白照片。
每一件东西,都承载着一份沉甸甸的记忆。
我开始变得忙碌起来。
白天,我依然要去那个让我窒息的写字楼里,扮演一个合格的“社畜”。
晚上,我回到我的小单间,就一头扎进我的“破烂”堆里,变成一个沉默的修补匠。
我的生活,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黑白的,一半是彩色的。
我越来越无法忍受那黑白的一半。
有一天,老板又在会上,因为一个小数点的问题,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听着那些刺耳的话。
我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我站了起来。
在整个会议室的寂静中,我平静地说:“老板,我不干了。”
说完,我没看任何人的表情,转身走出了会议室。
我回到我的工位,收拾东西。
东西不多,一个杯子,一盆绿植,几本书。
同事们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有人小声说:“他是不是压力太大,疯了?”
我没理他们。
我抱着我的纸箱子,走出了那栋我待了三年的写字楼。
外面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没有了空调的霉味,只有阳光和植物的味道。
我感觉,我身上的枷锁,一下子就断了。
我自由了。
辞职之后,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金缮里。
我租了一个小小的铺面,就在一条安静的老街上。
铺面不大,但有一个朝南的窗户,阳光可以洒满整个屋子。
我给我的小店,取名叫“再续”。
我把我的工具,我的“破烂”,都搬了进去。
开张那天,没有鞭炮,没有花篮。
只有我一个人,泡了一壶茶,坐在窗边,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我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这可能是一条很难走的路。
我可能会赚不到什么钱,甚至会吃不上饭。
但我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我做的,是我真正喜欢的事情。
我的小店,渐渐有了客人。
都是从网上看到我帖子,慕名而来的。
他们带着自己的“破碎”,也带着自己的故事。
我一边修补,一边听他们讲故事。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树洞,也像一个摆渡人。
我帮他们渡过记忆的河流,也帮他们,和自己的过去和解。
有一个女孩,拿来一个碎掉的音乐盒。
她说,这是她过世的奶奶留给她唯一的遗物。
她小时候,奶奶总是抱着她,摇着这个音乐盒,给她唱摇篮曲。
音乐盒的曲子,是《雪绒花》。
她一边说,一边哭。
我接过那个音乐盒,它碎得很厉害,里面的机芯也坏了。
我花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
我不仅用金缮修好了陶瓷的外壳,还找到了一个老师傅,修好了那个比指甲盖还小的机芯。
当女孩再次打开音乐盒,那熟悉的《雪绒花》旋律响起时,她哭得更厉害了。
但这一次,她的眼泪里,带着笑。
她说:“谢谢你,谢谢你帮我找回了我的奶奶。”
那一刻,我获得的满足感,是任何奖金、任何晋升,都无法比拟的。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给我“秘籍”的老头。
我修好了那么多的东西,但我一直没有再见过他。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就像一个出现在我生命里的神仙,给了我指引,然后就消失了。
我开始有意识地去找他。
我每天都会去那个我遇见他的地铁口。
但那个角落,总是空着。
有时候,会有别的人在那里乞讨,但都不是他。
我问遍了附近的商贩,环卫工人。
他们都说,好像是有这么一个老头,很干净,不怎么说话。
但已经很久没见到了。
有人说,他可能被送到救助站了。
有人说,他可能回老家了。
也有人说,这么冷的天,可能……已经不在了。
听到最后一种可能,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他一切都好。
我的小店,生意越来越好。
甚至有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我。
他们把我的故事,拍成了专题片。
片子播出后,更多的人知道了我的小店“再续”。
我的生活,变得前所未有的忙碌。
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我每天都沉浸在那些破碎与重生的故事里。
我感觉我的生命,也因为这些故事,变得丰满起来。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个很特别的客人。
那是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男人,开着一辆很好的车。
他提着一个很精致的木盒子,走进我的店。
他把盒子放在桌上,打开。
里面,是一堆碎得不成样子的瓷片。
那些瓷片,薄如蝉翼,色泽是雨后天空一样的天青色。
我一看就知道,这是汝窑。
是价值连城的古董。
“先生,这个……太贵重了。”我有点不敢接。
男人看着我,说:“我找了很多修复专家,他们都说,修不好了。就算修好,也只是粘起来,价值就全毁了。”
“后来,我看到了你的报道。我看到你修的那些东西,那些金线,我觉得,那不是修复,那是创作。”
“我想请你,给它一次新的生命。”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又看了看那些碎裂的瓷片。
我沉默了。
我知道,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也是一个巨大的信任。
我点了点头,说:“我试试。”
男人走后,我关了店门。
我一个人,坐在桌前,看着那堆天青色的碎片。
我能感觉到,它们在呼吸。
它们在向我诉说它们千年的故事。
它们曾经在窑火中涅槃,曾经被帝王将相捧在手心,也曾经在岁月的长河里,颠沛流离。
直到现在,它们碎了。
我该如何,去续写它们的故事?
我拿出了那本牛皮纸的“秘籍”。
我已经很久没有翻开它了。
因为里面的每一个步骤,每一句话,都早已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但这一次,我需要从它那里,获得新的力量。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
翻到最后一页。
那一页,一直都是空白的。
但今天,我借着夕阳的光,竟然看到,那空白的页面上,有一些很浅的压痕。
像是用没有墨水的笔,在上面写过字。
我调整着角度,努力地辨认着。
那是一行字。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我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我好像,一下子就懂了。
我不再把它当成一件需要被修复的古董。
我把它当成一个需要被倾听的生命。
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
这三个月里,我推掉了所有的活儿,每天只对着这一堆碎片。
我把它们,当成了我的全世界。
我清洗,拼接,打磨。
我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
最后,是上金。
我没有用传统的,规规矩矩的线条。
我顺着那些裂纹的走势,用金线,在瓶身上,画出了一幅山水画。
那些裂纹,变成了山脉的走向,变成了河流的蜿蜒。
金线,是夕阳下的粼粼波光。
当我完成最后一笔时,天已经亮了。
朝阳的光,从窗户照进来,正好落在那件汝窑瓷器上。
天青色的底,金色的山水。
它静静地立在那里,美得让人窒息。
它不再是破碎的,也不是被修复的。
它是一个全新的,独一无二的生命。
中年男人来取东西的时候,他看着那件重生的汝窑,久久没有说话。
他的眼圈,红了。
他告诉我,这件东西,是他爷爷传下来的。
他小时候,不小心把它打碎了。
为此,他爷爷整整一年没有跟他说过话。
这件事,成了他一辈子的心结。
他说:“你修好的,不止是它,还有我心里,那道几十年的裂痕。”
他坚持要给我一大笔钱。
我拒绝了。
我说:“能让它重生,就是对我最好的报酬。”
最后,他没有再坚持,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以后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找我。”
送走他之后,我感觉身体被掏空了,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充实。
我觉得,我好像,真的摸到了“人生巅峰”的边。
但这个巅峰,不是站在高处,俯瞰众生。
而是蹲下身子,去看见一粒尘埃里的世界。
就在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在修修补补和听故事中,平静地过下去时。
一个电话,打乱了我的节奏。
电话,是那个中年男人打来的。
他说:“我帮你找到了那个给你本子的老先生。”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在哪?”我急切地问。
“在一个养老院里。情况……不太好。”
我放下电话,连店门都来不及锁,就冲了出去。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那家养老院。
在走廊的尽头,一个房间里,我见到了他。
他躺在床上,身上插着管子,闭着眼睛,很瘦,瘦得脱了形。
如果不是那熟悉的轮廓,我几乎认不出他。
他就是那个给了我“秘籍”的老头。
护工告诉我,他叫陈伯。
他被送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昏迷了。
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只有一个空了的钱包,和一张我的照片。
护工把照片给我看。
那是我上电视的截图,被他小心翼翼地剪下来,夹在钱包里。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原来,他一直都在关注着我。
他没有消失,他只是在某个我不知道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我,走上了他指给我的那条路。
中年男人告诉我,他动用了很多关系,才查到陈伯的过往。
陈伯,曾经是国内最有名的古陶瓷修复大师。
他有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
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温柔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女儿。
他还有一个自己的工作室,就叫“再续”。
我的店名,竟然和他的一样。
这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注定?
十几年前,一场大火,烧毁了他的工作室。
也带走了他的妻子和女儿。
他冲进火场,只抢出了一本他亲手做的,记录着他所有心血的笔记。
就是我手里的那本。
从那以后,他就垮了。
他无法接受,他能修好世界上最珍贵的瓷器,却无法挽回他最爱的家人。
他开始流浪,放逐自己。
他守着那本笔记,守着那段破碎的记忆,拒绝和这个世界和解。
直到那天晚上,他遇见了我。
中年男人说:“也许,他从你身上,看到了他年轻时的影子。也许,他觉得,这门手艺,不应该就这么消失。所以,他把唯一的念想,给了你。”
我坐在陈伯的床边,握着他冰凉的手。
我跟他说了很多话。
我说我开了家店,也叫“再续”。
我说我修好了一个音乐盒,一个小猫,一个相框。
我说我修好了一件汝窑,我在上面画了山水。
我说,谢谢他。
谢谢他,给了我一次重生。
他的手指,好像动了一下。
眼睛,也微微睁开了一条缝。
他看着我,嘴唇翕动,好像想说什么。
我把耳朵凑过去。
我听到,他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两个字。
“……真好……”
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
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仪器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线,变成了一条直线。
我没有哭。
我只是静静地握着他的手,直到他的手,完全冷下去。
我知道,他不是走了。
他只是,去另一个世界,和他的妻子女儿,团聚了。
他把他的一生,他的遗憾,他的希望,都凝聚在了那本“秘籍”里,交给了我。
而我,会带着这本秘籍,继续走下去。
陈伯的后事,是我和那个中年男人一起办的。
我们把他,安葬在了他妻子和女儿的旁边。
墓碑上,没有刻“修复大师”之类的头衔。
只刻着:“陈伯,一个爱家的男人,一个手艺人。”
处理完陈伯的后事,我回到了我的小店“再续”。
阳光依旧很好,照在那些修好的,和等待被修的器物上。
空气中,依然弥漫着生漆和木头的味道。
我坐下来,泡了一壶茶。
我拿出那本牛皮纸的“秘籍”,放在桌上。
又拿出我自己的笔记本。
我翻开新的一页,拿起笔,写下了第一行字。
“今天,我修好了一个叫‘人生’的东西。”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人生巅峰”。
我没有亿万身家,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我只是一个守着一家小破店,每天和一堆“破烂”打交道的手艺人。
但我的心,很满,很静。
我知道我是谁,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觉得,这就够了。
这就,是最好的巅峰。
后来,我的小店来了一个小男孩。
他捧着一个摔碎的奥特曼玩具,哭得很伤心。
他说,这是他爸爸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但是他爸爸,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我接过那个塑料的,看起来很廉价的玩具。
我看着小男孩哭红的眼睛。
我对他笑了笑,说:“别哭,我能把它修好。”
“真的吗?”他抽噎着问。
“真的。”我说,“而且,我会让它,变得比以前更酷。”
我拿起工具,开始工作。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的手上,也洒在那个破碎的奥特...曼身上。
金色的光尘,在空气中飞舞。
我知道,我的故事,还很长。
“再续”的故事,也还很长。
来源:瀑布下冥想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