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地时间3月26日，英国财政大臣蕾切尔·里夫斯公布工党政府的第一份春季财政声明，拟削减总计48亿英镑的福利。这堪称自2010年卡梅伦政府颁布紧缩政策以来最大幅度的削减开支。

文/胡毓堃

编辑/漆菲

当地时间3月26日，英国财政大臣蕾切尔·里夫斯公布工党政府的第一份春季财政声明，拟削减总计48亿英镑的福利。这堪称自2010年卡梅伦政府颁布紧缩政策以来最大幅度的削减开支。

3月26日，英国财政大臣里夫斯公布工党政府第一份春季财政声明。

声明发布前，英国政府的“节流”措施已经引起广泛关注，包括废除英格兰国民保健署、大砍福利支出、削减公务员开支、减少英国广播公司国际台（BBC World Service）拨款、政府服务的人工智能数字化……一系列动向引发剧烈争议，改革长期病患者和残疾人福利让党内同僚担忧，试图增税的做法同样不乏反对声音。

英国首相斯塔默上台以来，虽然在外交舞台上高调亮相、提高英国在地区安全事务上的“存在感”，但其国内的支持率始终在低位徘徊。实现促增长、稳财政、赢人心，还是招致“政治危险时刻”？春季财政声明刚刚发布，美国总统特朗普对进口汽车加征25%关税的决定旋即而至。内外变数之下，斯塔默的做法近乎于一场“赌博”。

作为斯塔默政府的“钱掌柜”、英国史上第一位女性财政大臣里夫斯走马上任后早早释放了砍开支的打算。声明发布之前，彭博社就预测，工党政府要在2029至2030财年之前削减约100亿英镑的支出，其中仅社会福利预算就要砍掉约50亿英镑。

英国上一次在财政上如此大动干戈，还要追溯到卡梅伦时代。为了应对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引发的经济大衰退，当时的保守党和自民党联合政府启动了与主流经济学背道而驰的紧缩政策。在时任财政大臣乔治·奥斯本的设计下，英国2010年至2013年间的公共开支削减了143亿英镑，2015年财政赤字占国内生产总值（GDP）的比例比2010年减半。

尽管2016年卡梅伦因英国脱欧公投辞职、联合政府变成保守党政府，但基本延续了紧缩政策（2010年至2019年、2021年至2024年）。只不过，其效果未能达到预期，反而导致英国经济持续低迷、工资停滞、贫富差距扩大、地方政府财政吃紧、医疗等社会公共服务资金不足……

加之新冠疫情和俄乌战事的外力作用，不堪忍受经济停滞与通胀的英国民众在去年7月“下架”了执政14年的保守党——后者留给新政府的，是里夫斯吐槽的“220亿英镑公共财政黑洞”。到2025年2月，英国财政赤字高达706亿英镑、公共债务占到GDP的95.5%。里夫斯此次大刀阔斧地缩减开支计划，让外界不禁想起尚未远去的紧缩时代。

斯塔默说，他不会在与欧洲的伙伴关系和与美国的历史性联盟之间做出选择。

与之相似的是，工党政府削减开支同样只能从社会福利入手。3月13日，斯塔默在其关于政府改革的演讲中宣布，将废除英格兰国民保健署（NHS England）。该机构成立于2013年，是英格兰地区国民医疗服务的执行机构，平日独立于政府部门自主运作。目前英格兰国民保健署员工约13500人、2024/2025财年的预算约为1814亿英镑。

斯塔默宣称，其目的在于减少官僚主义并使医疗服务管理“重新回到民主控制之下”，这意味着英格兰国民医疗服务体系将重回政府部门——英国卫生与社会保健部的控制之下。

英媒由此惊呼“全世界最大的半官方机构（quango）被废除了”。英国广播公司（BBC）预计，数千人将随着岗位裁撤而失去工作，

英国天空新闻频道（Sky News）记者贝丝·里格比质问首相：“如果这都不是紧缩，那什么才是紧缩？”斯塔默简单回复：“不会回归紧缩政策。”不过，彻底关闭英格兰国民保健署并非一日之功，首相府预计大约需要两年时间。

斯塔默在议会下院发表讲话。

3月18日，英国就业和养老金大臣利兹·肯德尔宣布了另一项令舆论哗然的改革计划，以遏制持续攀升的福利开支。按照该计划，政府要在2029/2030财年削减约50亿英镑的福利预算，同时鼓励更多英国人参加工作。具体来说，该计划聚焦于大幅收紧个人独立补助金（PIP）申领限制，改革病患和伤残津贴制度，将部分适用于统一福利救济金（Universal Credit）的预算改用于就业培训项目。

“工党是‘工作’的党。”里夫斯在议会说道。根据春季财政声明，与健康相关的统一福利救济金在2030年之前不会随着通胀而上调，且22岁以下的年轻人无权申领。从2026年11月起，申领个人独立补助金将实施更严格的资格审查标准。

英国《卫报》此前举例说明：按照该计划，不能自己做简餐，但能用微波炉热饭的人将丧失申领个人独立补助金的资格；需要他人帮助洗头或清洁腰部以下半身的人也会被视为不够资格。

英国智库决议基金会（Resolution Foundation）早前指出，倘若推行这一计划，到2029/2030财年，将有80万至120万人失去补助，每人每年失去的金额为4200至6300英镑，最后实际砍掉的福利支出可能高达81亿英镑。英政府的分析称，新的削减计划将让超过300万家庭平均每年失去1720英镑，到2029/2030财年相对贫困人口将增加约25万人。

“未来大幅缩减的无工作能力补助金（incapacity benefits）将让年轻人和病患失去支持。”决议基金会高级经济学家路易丝·墨菲警告说，“尽管该计划包含了一些合理的改革，但太多方案是出于短期内节省开支、符合财政纪律的需要，而非着眼于长远的改革。由此招致的风险将给数百万低收入家庭带来巨大震荡。”

英国国民医疗服务体系（NHS）累计雇用的员工约150万人。

这是2013年推行统一福利救济金以来，英国力度最大的一次福利制度改革，它在工党内部同样引发强烈反弹。

《卫报》预测，未来一段时间，或将有30名工党议员投票反对该计划，让本届工党政府遭遇规模最大的党内“反叛”。副首相安杰拉·雷纳、能源大臣埃德·米利班德、司法大臣谢巴娜·马哈茂德对此表达了担忧，有议员直指削减100多万人的福利“不道德”，更多议员担心所在选区的选民会在经济上更加困顿，从而影响到自己议席的安全。

3月23日，里夫斯在接受BBC周日晨间节目采访时承诺，英国将在2029/2030财年之前将政府运作开支减少15%。

截至2024年12月，英国公务员系统的雇员为547735人（包括临时工和散工）。根据春季声明，“刀口向内”的重点是人力资源、政策咨询、传播和办公管理部门。里夫斯坦言，此举预计裁撤约1万名政府雇员。尽管争议不断，但里夫斯认为，公务员队伍在疫情期间迅速膨胀、至今未恢复到疫情前的水平，“压缩开支十分必要”。

英政府1月13日公布的“人工智能机遇行动计划”，以及斯塔默在3月中旬重申的政府服务数字化，同样是缩减政府开支的一大理由。斯塔默乐观认为，数字化能极大减少繁文缛节，一年可为政府节省450亿英镑；里夫斯则说，人工智能和技术进步意味着削减15%的预算大有可能。

在节省不必要开支的大方向下，BBC国际台的命运也犹未可知。BBC国际台主要面向海外观众，其资金很大一部分来自外交部的拨款，属于英国海外发展援助支出项目之一。随着斯塔默在2月25日宣布缩减海外发展援助支出、提升国防开支比重，外界密切关注国际台是否会被波及。据悉，英政府正在研究在支出审查中削该机构的拨款。

尽管最终决定尚未做出，但BBC高层乃至工党内部已经传出担忧的声音：在BBC国际台一年预算只有4亿英镑的情况下，如果减少政府支持、砍掉资金和服务，其留下的空缺或将被俄罗斯等国“填补”。

3月2日，斯塔默、马克龙、泽连斯基在伦敦举行会谈。

如果说斯塔默和里夫斯削减公共开支和社会福利的做法契合了前任保守党政府的逻辑，与工党的传统意识形态背道而驰，那他们的增税逻辑则更像典型的工党。去年10月30日，里夫斯在议会公布工党政府首份秋季预算案，宣布了400亿英镑的增税计划，创下自1993年约翰·梅杰政府以来的增税幅度之最。

2024年10月，里夫斯向媒体展示红色公文箱。当时她公布了400亿英镑的加税提案。

根据这一方案，自今年4月起，提高英国雇主的国民保险税税率、起征点近乎减半，预计每年能增收250亿英镑；提高资本利得税税率，冻结遗产税起征点至2030年，预计能增收超过20亿英镑；此外还将采取居住地新税制、结束对国外富豪海外收入的15年免税……

按照里夫斯的设想，财政收入的增加将有利于政府加大在医疗、住房、教育、交通、地方政府、未来产业（人工智能、航空航天、汽车、生命科学等）领域的投资，除了能缓解政府的财政压力，从长远看也能促进经济发展。

但从英国国家统计局3月公布的数据可以看出，这一设想远未实现。今年2月政府借债数额攀升至107亿英镑，超出此前预计的65亿英镑，比去年同期增长了1亿英镑。2024/2025财年的前11个月，政府累计借债1320亿英镑，同比增长150亿英镑。事实证明，里夫斯尚未有效缩减债务和赤字。

与此同时，今年1月英国GDP环比下降0.1%，其中制造业环比下跌0.9%，建筑业连续两个月环比下跌0.2%，仅服务业环比微弱增长0.1%。英国预算责任办公室（OBR）更将2025/2026财年的经济增长预期从2%下调至1%，里夫斯在发表春季财政声明时亦予以确认。

里夫斯说，她对当前的经济增长数据“并不满意”。她强调，英国政府将继续采取长期战略措施，以促进经济增长并提高国民生活水平。

早在里夫斯推出400亿增税计划时，英国商会、预算责任办公室都给其泼冷水，认为加税将不可避免地增加企业、普通工人和消费者的负担，反而带来负面影响。英国商会研究总监斯图尔特·莫里森指出，英国1月经济陷入停滞并不令人吃惊，因为企业面临巨大的成本压力。

英国《每日电讯报》分析说，里夫斯估计会将经济停滞归咎于“世界变化快”，比如特朗普重返白宫。但在特朗普今年1月就职之前，英国企业界的信心已经严重受挫，三分之二的企业对加税政策感到担忧。不少人认为，决定对企业增收国民保险税的里夫斯，是导致该国经济前景恶化的直接责任人。

里夫斯前脚刚公布春季财政声明、表示胜算有五成，特朗普后脚就签署公告、宣布新关税：自4月2日起，进口乘用车、轻型卡车、关键汽车零部件将加征25%的关税。考虑到美国是英国捷豹路虎汽车海外第一大销售市场（2024年销往美国116294辆），英国商界怀疑，里夫斯的财政政策能否挺住这一波关税冲击。

保守党的影子财政大臣梅尔·斯特赖德讽刺道：“大选之前，工党承诺‘增长、增长、增长’，但他们的反商业预算直接杀死了增长……财政大臣不停唱衰英国，打破加税纪录，用极端的就业立法给企业增加负担。”

商界和民间的压力迅速传导到政坛。保守党和自民党领导人在议会下院发难，提案要求斯塔默对英格兰国民医疗服务和其它公共服务体系中的供应商免征国民保险税。

距离发布春季财政声明仅剩五天时，里夫斯终于在BBC一档纪录片节目中松了口：“我们不能靠着先征税、再花钱来提高生活水平、改善公共服务。”最终发布的春季财政声明没提及额外加税，但提出通过高科技打击逃税、额外增收10亿英镑的目标。

里夫斯与财政部团队成员合影。

《卫报》3月23日发表文章，标题为《里夫斯的两难困境：要么打破你的税收承诺，要么让工党飘忽不定、偏离原则》，称这位财政大臣无法避免自相矛盾的选择：加征税收，就要打破工党在去年竞选期间关于谨慎征税的承诺（特别是不对工薪阶层加征国民保险税和所得税）；固守税收承诺、紧缩公共开支，不仅在宏观经济层面站不住脚，更背离了工党的传统原则。

入主唐宁街10号后，斯塔默的民调支持率不可避免地走低，原因不难理解——解决内政问题难以达到民众预期，后者的失望感自然加深。3月18日，英国舆观调查公司（YouGov）最新发布的政治好感度民调结果显示，仅有32%的民众对斯塔默持好感，对他持负面观感的人高达60%。

过去一年斯塔默的民众好感度变化。来源：YouGov

当然，英国民调向来对政治人物严苛，斯塔默收获的民众好感度仍领先其主要对手——保守党党首凯米·巴德诺赫（18%）、改革英国党党首奈杰尔·法拉奇（27%）、自民党党首埃德·戴维（27%）等人。同时，舆观调查公司和其它民调机构的调查显示，工党的支持率在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之间徘徊，总体保持领先，但主打右翼民粹的英国改革党已经后来居上，与传统两大党并驾齐驱。

值得注意的是，这已是斯塔默自去年9月以来的最高支持率了。舆观调查公司指出，今年2月中旬至今，斯塔默的好感度“止跌回升”、上升了6个百分点，直接原因不难理解：特朗普颠覆了美国对俄政策后，斯塔默成功访问华盛顿、一度化解“关税危机”，并在欧洲扛起援乌大旗，得到国内民众的认可。

换言之，斯塔默政府的状态可谓“外热内冷”——外交场合风光无限、频频加分，处理内政进退两难、众口难调。内政外交反差鲜明，意味着机遇和挑战并存，斯塔默近乎“赌博”的决策亦显得合乎情理。

民调显示，斯塔默在外交层面获得的认可度增长最高。来源：Opinium_Guardian

斯塔默53岁才从政，出任首相前几乎没有外交经验，但仅用了半年时间就自然而然地进入角色，其巧妙处理国际局势的做法更是广受称赞。

智库“英国外交政策组”（BFPG）主任埃薇·阿斯皮诺尔认为，尽管斯塔默外交经验不足，但作为经验丰富的律师，他非常聪明，并在近期证明了自己的确可以在世界舞台有所作为、应对挑战性人物。

“后脱欧时代，我们着实艰难地寻找着我们的身份……我们绝不会再成为当年的世界大国。但有迹象表明，我们正在站稳脚跟，找到我们可以领导的地方。”阿斯皮诺尔如此评价斯塔默的外交成果。在俄乌局势再生变数的情况下，斯塔默能够领导英国以独立之身调解美欧分歧、团结欧洲，并成为保障乌克兰安全的领军力量。

这样的好评源自斯塔默过去一个多月来密集的外交活动：牵头召开多场围绕乌克兰危机和欧洲安全的多边紧急会议（包括领导人峰会和军事首领会议）和英乌双边会谈；率先承诺派遣地面部队赴乌克兰维和；访问美国为英美经贸协定争得转机，向特朗普表达承担欧洲安全责任的决心；宣布2027年将英国国防开支GDP占比提升至2.5%、2029年再提升至3%……

里夫斯在春季财政声明中重申了国防开支占比提升的目标，并表示将在下个财年为国防部额外拨款22亿英镑，以应对“不断增长的不确定性”。

过去15年英国国防开支情况。图源：英国国防部

借助乌克兰局势和美欧关系的变数，斯塔默重拾丘吉尔提出的“三环外交”遗产。所谓“三环”即英联邦世界、美国、联合的欧洲，而英国是“三环”中的唯一交集，因此能利用这一特殊身份在国际体系重塑自身地位。后脱欧时代，英政府提出“全球化英国”的定位本质上正是沿袭了“三环外交”的逻辑，斯塔默以乌克兰议题为抓手，穿梭于美欧乌之间，体现得尤为明显。

只是，外交无法与内政割裂开来，斯塔默的外交成效受制于内政，其挽回民望的边际效应也离不开内政。

为了扛起援乌和欧洲安全的大旗，工党政府需要到2027年将国防开支同比增加134亿英镑，但用英军前总参谋长理查德·丹纳特的话说，如此涨幅远远不够——要想真正增强国防，政府要从公共财政中挤出更多的钱。

里夫斯的做法是将海外发展援助支出在国民总收入（GNI）中的占比从0.5%降至0.3%。但在政界看来，海外发展援助是英国外交软实力和国际地位的组成部分，削减拨款、“拆东墙补西墙”反而会对英国外交工作产生负面影响。

英国国际救援委员会主席、前外交大臣戴维·米利班德认为，如此省钱打击了英国作为“全球人道主义和发展领袖的骄傲声誉”；下议院国际发展委员会主席萨拉·钱皮恩呼吁政府三思而后行，在她看来，通过削减援助预算为国防提供资金是“朝三暮四”，“只会让世界变得更不安全”。

英政府的另一剂解药或许在于冻结的俄罗斯资产。目前英国冻结了俄罗斯主要银行账户的约260亿英镑资产，以及制裁个体的约180亿英镑财产。这些钱产生的利息已部分转移给乌克兰，但也进一步恶化了英俄关系。由于在欧洲带头“援乌抗俄”，英国早已成为俄罗斯眼中的“头号敌人”。

内外挑战下，斯塔默必须孤注一掷，他和里夫斯的“赌博”能否赢回民心，有待未来瞬息万变的局势检验。（作者系国际政治专栏作家、中国翻译协会会员）

来源：凤凰WEEK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