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台崭新的格力空调,就那么安静地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一面墙上,白得刺眼。出风口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透明塑料膜,像是新娘未揭的头纱,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圣洁。
那台崭新的格力空调,就那么安静地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一面墙上,白得刺眼。出风口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透明塑料膜,像是新娘未揭的头纱,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圣洁。
我坐在婆婆家的旧沙发上,屁股底下是磨得发亮的革质坐垫,夏天坐久了,黏腻得像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从老式木窗的缝隙里,灌进来一阵牡丹江特有的、带着水汽的凉风,吹在后背上,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可我还是觉得燥热。
燥热是从心里升起来的。我看着那台空调,又看看在厨房里忙碌的婆婆,心里像揣了个烧红的炭盆。这是我们来牡丹江避暑的第三天。南方的家早已成了蒸笼,老公张伟提议回他东北老家待半个月,说这边凉快,还能陪陪他爸妈。我欣然同意。
可来了才发现,一切都和我预想的不一样。
“妈,您这空调啥时候装的?真漂亮。”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冲着厨房喊了一句。
婆婆端着一盘拍黄瓜走出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啊,前阵子你爸瞎鼓捣的。”她把盘子重重地放在桌上,酱油溅出来几滴。她有个习惯,紧张或者不自在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搓着围裙的边角,此刻,那块印着小碎花的布料已经被她搓得起了毛。
我老公张伟从阳台走进来,他刚抽完一支烟。他闻言,立刻接过话头:“妈,天要是热了就开,别省那点电费。”
“开啥开?这天儿开窗户不比那玩意儿强?又凉快又透气。”婆婆瞪了张伟一眼,那眼神里的责备尖锐得像根针。
我闭上了嘴。这是我心里的第一个疑问。一个把“省钱”刻在骨子里的婆婆,一个连买把青菜都要跟人多磨半小时嘴皮子的老人,怎么会舍得花近万块钱装一台她口中“那玩意儿”的空调?而且装了,又为什么像供着祖宗牌位一样,碰都不碰一下?
晚饭很简单,剩饭热的馒头,中午的炖豆角,还有那盘拍黄瓜。十岁的儿子乐乐扒拉着碗里的饭,小声嘟囔:“奶奶,我想吃锅包肉。”
婆婆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吃什么锅包肉?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家里做的才好。”
气氛一下子降到冰点。一直沉默的公公突然站起来,走到乐乐身边,弯下腰,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摸了摸乐乐的头。我看见他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东西,塞进了乐乐的裤兜里,压低声音,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乖孙,拿着,想吃啥自己去买,别让你妈和你奶瞅见。”
乐乐的眼睛亮了,小手紧紧捂住口袋。
我假装没看见,心里却翻江倒海。那是第二个疑问。公公是个老实巴交的退休工人,一个月退休金不到三千块,平时连买包烟都要犹豫半天。可从我们来的第一天起,我就不止一次看到他这样偷偷给乐乐塞钱,每次都是厚厚的一沓,看那厚度,至少上千。他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又为什么要搞得像地下党接头一样?
晚饭后,我催着乐乐去洗漱。我们一家三口被安排在次卧,一张一米五的床,挤得几乎翻不了身。张伟的主卧一直空着,里面那张大床,看起来就松软舒服。
“张伟,要不我们去你那屋睡吧,这儿太挤了。”我小声提议。
张伟正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他猛地回过头,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警惕和抗拒。“不行,那屋不行。”
“为什么?你那屋不是空着吗?”
“说了不行就不行。”他的语气生硬而冰冷,像一块淬了火的铁,瞬间冷却下来。“那屋……东西多,乱,没法睡人。”
他说完,就转身走出了次卧,径直走向他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我听到了门锁落下的声音,清脆,决绝。
这是第三个,也是最大的一个疑问。从我们回来那天起,张伟就严禁任何人进入他的房间。每天晚上,他都会一个人在里面待很久。那个房间,像他心里的一个禁区,藏着一个我无权过问的秘密。
我躺在床上,听着身边乐乐均匀的呼吸声,还有隔壁房间婆婆看电视传来的隐约声响。张伟还没回来。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被窗外灯光映出的、摇曳的树影,那三个疑问像三块巨石,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
这次避暑,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以为是逃离一个蒸笼,却没想到,是跳进了另一个冰窖。一个用亲情和沉默砌成的,密不透风的冰窖。
【引子完】
第一章:空调上的灰尘
第二天,婆婆说要去早市买新鲜的江鱼,让我和张伟在家看着乐乐。
张伟一早就把自己关进了那个房间,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目光又一次落在那台空调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我能清晰地看到,那层薄薄的塑料膜上,已经落了细细的一层灰。
鬼使神差地,我搬了张凳子,站了上去。我想把那层膜揭掉,哪怕只是揭开一个角。我觉得,那层膜下面,就藏着答案。
我的手刚碰到那层膜,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是公公。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客厅门口,手里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豆浆。他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既没有责备,也没有惊讶,只是一种淡淡的,近乎悲伤的了然。
“兰兰,下来吧,小心摔着。”他的声音很平静。
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脸一下子红了,手忙脚乱地从凳子上爬下来。“爸,我……我看这上面有灰,想擦擦。”这个借口拙劣得我自己都想笑。
公公没戳穿我,他把豆浆递给我,“喝吧,刚磨的。”然后,他走到空调下面,仰头看着,看了很久。他的背微微佝偻着,侧脸的轮廓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沧桑。
“这空调,是小伟买的。”他忽然开口,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说你们南边人怕热,怕你们娘俩过来受罪。”
“那……怎么不开呢?”我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触碰到什么禁忌。
公公沉默了。他转身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信封已经泛黄,边角都磨损了。我打开一看,是一张空调的销售单。
八千六百块。购买日期是一个月前。购买人签名,是龙飞凤舞的“张伟”两个字。
我的心猛地一沉。张伟的工资卡在我这里,他每个月的开销我都一清二楚。他哪来这么一笔钱?而且,为什么他要瞒着我?
“你妈她……舍不得电费。”公公叹了口气,给出了一个和婆婆如出一辙,却又同样无法让我信服的理由。“她这辈子,苦惯了。”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销售单,却觉得有千斤重。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这台不开的空调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中午,张伟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眼圈有些发红,像是没睡好。我把销售单放在他面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你能解释一下吗?”
他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跟我解释或者争辩,只是拿起那张单子,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是给我爸妈买的。”他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张伟,我们是夫妻。”我看着他,“你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这笔钱是哪来的?为什么你妈不肯开?你别告诉我真的是因为心疼电费!”
“你能不能别问了!”他突然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带着一丝崩溃的颤抖。“有些事你不需要知道!”
就在这时,乐乐从房间里跑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变形金刚,兴奋地对我喊:“妈妈,妈妈,你看!这是爷爷给我的零花钱买的!”
我看着那个至少要一百多块的玩具,再看看张伟那张写满痛苦和闪躲的脸,心里的那盆炭火,终于“腾”的一声,烧着了。
我没再跟张伟争吵,只是默默地转身进了厨房。水槽里是婆婆早上买回来的江鱼,还活蹦乱跳的。我拿起刀,狠狠地拍在鱼头上。那“砰”的一声闷响,让我觉得心里堵着的那口气,似乎散了一点。
我用最平静的语气,处理着那条鱼,刮鳞,去内脏,清洗。可我的脑子里,却像一锅沸腾的水。空调,私房钱,神秘的房间。这张由谎言和秘密织成的网,已经把我牢牢困住。
我突然明白,张伟带我们来牡丹江,根本不是为了避暑。
他是回来,赎罪的。
第二章:相册里的陌生女孩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张伟陷入了冷战。他依旧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而我则带着乐乐,在牡丹江这座不大的城市里闲逛。
我试图从婆婆那里打开缺口。我陪她去市场,帮她择菜,听她唠叨邻里街坊的琐事。她对我客气,却始终保持着一种疏离。那台空调像一个沉默的哨兵,横亘在我们之间。
一天下午,外面下起了小雨,天气阴冷。婆婆翻箱倒柜,说要找件厚衣服给乐乐穿上。她打开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皮箱,里面全是些压箱底的老物件。
“妈,我来帮你找吧。”我走过去,想搭把手。
婆婆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开了位置。我一件件翻着那些带着樟脑丸味道的旧衣服,忽然,我的手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方角。
是一本相册。暗红色的绒面封皮,已经有些褪色。
“这是……?”我拿出来,看向婆婆。
婆婆的脸色微微一变,伸手就想拿回去。“没什么,都是些老照片,有啥好看的。”
我却鬼使神差地翻开了它。
第一页,就是一张全家福。年轻的公公婆婆,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那婴儿,无疑就是张伟。我笑了笑,继续往后翻。
翻到中间,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那是一张合影。背景是牡丹江边,大概是夏天,江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照片里有三个人。一个是十几岁的张伟,穿着白衬衫,笑得一脸灿烂。他身边,站着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
那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笑容干净得像一捧清泉。她微微歪着头,靠在张伟的肩膀上,眼神里满是依赖和亲昵。而在他们身后,站着一个略显局促的少年,皮肤黝黑,眼神躲闪,我认出来,那是张伟的堂弟,张力。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把照片抽出来,翻到背面。一行娟秀的钢笔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
【伟,青,还有力。镜泊湖的夏天。1998年。】
青?是谁?
我拿着照片,感觉自己的手都在发抖。我从未听张伟提起过,他生命里有过这样一个女孩。这个叫“青”的女孩,和他的关系显然非同一般。
“她是谁?”我举着照片,问婆婆。我的声音干涩,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
婆婆的身体晃了一下,她一把抢过我手里的相册,猛地合上,塞回了箱底。她的动作快得有些慌乱。
“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孩子,早……早就不联系了。”她背对着我,声音闷闷的。
我不信。一个“不联系的远房亲戚”,会让少年时代的张伟笑得如此毫无防备?会让婆婆在二十多年后,依然如此失态?
晚上,张伟又把自己关进了房间。我抱着乐乐,给他讲故事,可我的思绪早已飘远。那个叫“青”的女孩,像一个幽灵,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和那个神秘的房间有关系吗?
等乐乐睡熟后,我悄悄地起了床。我走到张伟的房门前,耳朵贴在冰冷的门板上。
里面没有声音。死一般的寂静。
我试着转动门把手。出乎意料,门没锁。我的心跳瞬间加速,手心里全是汗。我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推开了那扇门。
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旧书本的霉味扑面而来。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惨白的路灯光线,勉强勾勒出屋内的轮廓。
这根本不是一个“东西多,乱”的房间。
这里,像一个被时间冻结的纪念馆。
一张书桌,两把椅子。桌上并排摆着两摞书,一摞是高中的物理化学,另一摞,是美术画册和素描本。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还珠格格”海报。靠墙的单人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枕边放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毛绒兔子。
整个房间的陈设,都透着一股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气息。但最让我感到诡异的是,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为两个人准备的。两套书,两把椅子,甚至书桌上的两个笔筒。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书桌上一个精致的木质音乐盒上。
我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打开了盒盖。
一首熟悉的旋律,在寂静的房间里,突兀地响了起来。《致爱丽丝》。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房间的灯被打开了。刺眼的灯光让我瞬间眯起了眼睛。
张伟站在门口,脸色惨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恐,愤怒,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撕裂的巨大悲伤。
“谁让你进来的?”他的声音在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出去!”
他冲过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音乐盒,狠狠地关上。那戛然而止的音乐,像一声尖叫。
“张伟,你到底在瞒着我什么?”我看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这个房间,这个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让你出去!”他几乎是在咆哮,他抓着我的胳膊,用力把我往外推。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我踉跄着被他推出了房间。“砰”的一声,门在我面前重重地关上,这一次,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反锁的声音。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身体慢慢滑落。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突然想起了公公偷偷给乐乐的那些钱。那不是零花钱。那是一种补偿。一种迟到了二十多年的,无法言说的补偿。
这个家里,死过人。
而且,就死在这个房间里。
第三章:雨夜里的真相
那一晚,牡丹江下起了瓢泼大雨。
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在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个压抑的家庭奏响一曲狂乱的交响乐。我躺在次卧的床上,一夜无眠。张伟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出房间,客厅里空无一人。婆婆不在,公公也不在。桌上放着温热的豆浆和油条,还有一个用碗扣着的盘子,里面是给乐乐留的鸡蛋羹。
张伟的房门紧闭着。
我没有胃口,端起豆浆喝了两口,就放下了。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把整个世界都冲刷得一片模糊。我的心,也和这天气一样,潮湿而阴冷。
中午的时候,门开了。婆婆和公公回来了,浑身都湿透了。婆婆的眼眶红肿,像是大哭过一场。公公的脸色也很凝重,他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似乎是些香烛纸钱之类的东西。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
“妈,爸,你们去哪儿了?”
婆婆没理我,径直走进了厨房。公公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墙角。
这时,张伟的房门开了。他走了出来,脸色比昨天更加憔悴,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径直走到公公面前,声音沙哑。
“爸,都……安排好了吗?”
公公点了点头,“都好了。日子就定在后天。”
“后天?”张伟的身子晃了晃,“这么快?”
“你妈的意思,早点……早点让她安生。”
他们的对话像谜语,我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我能感觉到,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冲了过去,“什么后天?让谁安生?”
张伟猛地回过头,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无尽的疲惫和绝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拉着我,走进了次卧,关上了门。
“兰兰,对不起。”他靠在门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我不该瞒着你。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个女孩,叫张青,对吗?”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他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
“我在相册里看到的。”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我自己,“她是你妹妹?”
张伟缓缓地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是,也不是。”
雨声更大了。在这个被雨水包裹的密闭空间里,张伟终于向我揭开了那个被尘封了二十多年的,血淋淋的真相。
张青,不是他的亲妹妹。她是公公最好的工友的女儿。那位工友在一次工厂事故中去世了,留下孤苦伶仃的母女俩。没过两年,张青的妈妈也因病去世,年仅八岁的张青成了孤儿。
公公婆婆不忍心,就把她接回了家,当成亲生女儿一样抚养。
“我爸妈,把这辈子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她。”张伟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她聪明,懂事,画画特别好,是院里所有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我呢,就是个陪衬,调皮捣蛋,不爱学习。”
他说,那个房间,曾经是他和张青两个人的。他们一起在那张书桌上写作业,一起听音乐,一起畅想未来。张青的梦想,是考上中央美院。
“她本来,是可以的。”张伟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蹲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孩子,把脸埋在手掌里。“都怪我,都怪我……”
1998年的夏天,张青即将参加高考。那一年,牡丹江的天气异常炎热。老旧的筒子楼里,密不透风,像个蒸笼。张青从小就有哮喘病,一到夏天就特别难熬。
“那时候家里穷,哪买得起空调。连风扇都是那种摇头会‘嘎吱’响的老家伙。”
高考前的一个星期,张青的哮喘病突然严重发作。那天晚上,外面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雨。她呼吸困难,脸色发紫。张伟的父母吓坏了,背着她就往医院跑。
“我爸让我留下来看家。可我……我那时候迷上了游戏机,张力,就是我堂弟,约我去游戏厅。我……我就去了。”
他的声音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以为就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可我……我玩忘了。等我半夜回到家,我爸妈已经回来了。他们坐在客厅里,没有开灯。我爸一句话没说,上来就给了我一巴掌,那是我长这么大,他第一次打我。”
“我妈抱着我,哭得喘不过气。她说,青青……没了。”
“送到医院,已经晚了。医生说,是急性哮喘引发的呼吸衰竭。如果……如果能早点送到,或者家里能凉快一点,也许……也许就不会……”
我呆住了。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那台不敢开的空调,是公公婆婆心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他们不是舍不得电费,他们是害怕。害怕那冷风一吹,就会勾起那个炎热夏夜里,失去女儿的彻骨之痛。张伟买下它,是想弥补当年的遗憾,却不知道,这反而成了一把时时刻刻提醒他们痛苦的刀子。
公公偷偷给乐乐的钱,是把对女儿无处安放的爱和愧疚,转移到了孙子身上。他或许觉得,当年如果家里有钱,能给女儿一个更好的环境,悲剧就不会发生。
而那个房间,是张伟的囚牢。他把自己锁在里面,不是为了躲避我,而是在惩罚自己。他在一遍又一遍地,重温那个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罪恶的夜晚。
“后天,是青青的忌日。”张伟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我,“也是她的生日。我们家……有个规矩,每年这一天,要把她的骨灰,从陵园请回来,在家里住一晚。第二天再送回去。”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走过去,蹲下来,抱住他颤抖的身体。
“张伟,这不怪你。”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你那时候,也只是个孩子。”
他伏在我的肩上,终于嚎啕大哭。那哭声,压抑了二十多年,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悲伤,和窗外的风雨声混在一起,撕心裂肺。
第四章:妈妈的白发
知道了真相,再看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蒙上了一层悲伤的滤镜。
第二天,家里异常的安静。婆婆一早就起来,开始大扫除。她把张青的房间,也就是张伟的那个“禁区”,仔細地打扫了一遍。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桌子上的每一本书,每一个摆件,都被她用湿布擦得一尘不染。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她的手,一直在微微地颤抖。
我走进去,想帮忙。
“妈,我来吧。”
她像是没听见,依旧固执地,一遍遍地擦拭着那个已经很干净的音乐盒。我看到,她的鬓角,不知何时已经添了许多银丝,在阴天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我默默地退了出来,心里堵得难受。
张伟去陵园“接”张青了。公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不停地用指腹摩挲着。我认出来,那是我在相册里看到的那张合影,只是已经被裁剪过,只剩下笑靥如花的张青。
“她要是活着,今年也四十了。”公公突然开口,声音沙哑,“说不定,孩子也跟乐乐一样大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递给他一杯热水。
“这事儿,不怪小伟。”公公喝了口水,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都怪我。怪我没本事,那年头,我要是能挣点钱,给她装个空调……她就不会走。”
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就是这个家庭的悲剧。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是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惩罚着自己,也折磨着彼此。他们被困在那个下雨的夏夜,二十多年,从未走出来。
下午,张伟回来了。他手里捧着一个黑色的,上面刻着莲花图案的骨灰盒。他走得很慢,很稳,像是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婆婆立刻迎了上去。她从张伟手里接过骨灰盒,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醒一个熟睡的婴儿。她抱着骨灰盒,把它轻轻地放在了那个房间的书桌上,就在音乐盒的旁边。
然后,她开始对着骨灰盒,絮絮叨叨地说话。
“青青,回家了啊。妈给你收拾干净了。你看,你最喜欢的兔子,妈一直给你留着呢。”
“今年家里装空调了,格力的,最好的。小伟买的,他说怕你回来热着……你别怪他,他心里苦……”
“你爸身体还行,就是老念叨你。乐乐也来了,你侄子,长得可俊了,跟你小时候一样,也爱笑……”
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她背对着我们,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我看到,她的白发,似乎又多了一些。
我再也忍不住,走上前,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妈……”
她的身体一僵,随即,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伏在我的肩上,压抑了几十年的哭声,终于爆发了出来。那哭声,苍老,无助,充满了绝望,像一头受伤的母兽,在哀鸣。
“我的青青啊……我的女儿……妈对不起你……”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婆婆的尖刻和疏离。那不是针对我,而是她为自己筑起的一道墙。墙里面,是她血流不止的伤口。她不敢碰,也不敢让别人碰。
而那台不开的空调,就是她心里的一个开关。一旦打开,那个炎热、绝望、失去女儿的夏夜,就会卷土重来,将她彻底吞噬。她不是舍不得电费,她是舍不得自己最后那点可怜的、用冷漠伪装起来的平静。
我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浸湿我的肩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有些伤痛,不需要语言来安慰。只需要一个拥抱,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
第五章:一碗长寿面
忌日当天,家里弥漫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婆婆天不亮就起来了,在厨房里忙活着。她要做一桌子菜,都是张青生前最爱吃的。锅包肉,地三鲜,小鸡炖蘑菇……香气飘满了整个屋子,却驱不散那份沉重的悲伤。
张伟的堂弟张力也来了。他如今已是中年,身材发福,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局促和讨好。他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一进门就喊“大爷,大娘”。
看到他,张伟的脸色沉了下去。
“你来干什么?”张伟的声音冷得像冰。
张力尴尬地搓着手,“哥,我……我来看看大爷大娘,也……也给青姐上柱香。”
“用不着你假好心!”张伟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那天非拉着我去游戏厅……”
“小伟!”公公厉声喝止了他,“不关你弟的事!都过去了!”
张力低下头,眼圈红了。“哥,对不起……这么多年,我……我心里也……”
“滚!”张伟指着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张伟恨张力,其实是在恨他自己。他需要一个宣泄口,来承载他那份无处安放的罪恶感。
气氛僵持不下,婆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从厨房里走了出来。那是一碗手擀面,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都别吵了!”婆婆把面放在张青的“房间”门口的桌子上,“今天青青生日,都高高兴兴的。”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所有的火焰。
张伟不再说话,只是转身,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颤抖。张力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走过去,拉了拉张力的衣袖,“堂弟,你先坐。我去帮你倒杯水。”
我把他让到沙发上,又给张伟递了杯水。我走到那碗面旁边,热气氤氲,模糊了我的视线。
一碗长寿面。
每年女儿的忌日,也是她的生日。这位母亲,就在这种极致的痛苦和思念中,熬过了二十多个年头。她一边为女儿的逝去而悲伤,一边又固执地,用一碗长死面,来纪念她的“生”。
这是怎样的一种煎熬。
中午,饭菜都摆上了桌,满满的一大桌。主位空着,上面摆着一副干净的碗筷,还有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长寿面。
没有人动筷子。
婆婆站起来,端起一杯白酒,洒在了地上。“青青,吃饭了。都是你爱吃的。”
公公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流进了嘴角。
张伟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也要一饮而尽。我按住了他的手。
“少喝点。”我看着他,轻声说。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的狂躁和痛苦,慢慢地,化成了一丝柔软。他放下了酒杯。
这顿饭,吃得异常沉重。没有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饭后,张力要走。他走到张伟面前,犹豫了很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张伟手里。
“哥,这是……这是我这些年存的。我知道不多……你拿着,给大爷大娘买点东西。”
张伟捏着那个信封,没有说话。
张力转身要走,我叫住了他。我从钱包里拿出乐乐的压岁钱,又添了一些,凑了一万块钱,用一个新红包包好,递给张力。
“堂弟,这个你拿着。”
张力愣住了,“嫂子,你这是……”
“你孩子不是快上大学了吗?拿着,算我们当哥嫂的一点心意。”我把红包塞进他手里,“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哥他……心里有坎,你别往心里去。以后常来走动。”
张力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嫂子……谢谢你……”
送走张力,我回到客厅。张伟还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个信封。
他走到我面前,把信封递给我。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零零散散的钱,最多的是一百的,还有五十,二十,甚至十块的。大概有两三千块。
“他也不容易。”张伟低声说。
我点了点头,把两个信封放在了一起。“我知道。”
我看着张伟,他的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了尖锐的恨意。那块坚硬的冰,似乎开始融化了。
下午,我们一家人,带着那碗已经完全冷掉的长寿面,一起去了江边。
婆婆把面倒入了江中,看着它顺着江水飘远。
“青青,安心走吧。明年,妈再给你做。”
江风吹过,吹乱了她的白发。我站在她身边,握住了她冰冷的手。她的手,不再颤抖。
第六章:父亲的钱包
送走张青的第二天,家里的气氛,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那块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巨石,虽然没有完全搬开,但好像被撬动了一个角,透进了一丝光。
婆婆的话多了起来。她会主动问乐乐在学校里的事,甚至还笑了笑,说等乐乐放暑假,让他来牡丹江住,她天天给他做锅包肉。
张伟也不再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他会陪着公公下棋,虽然大部分时间还是沉默,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感,淡了很多。
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气。
这天下午,我收拾屋子,在沙发垫的缝隙里,发现了一个东西。
是一个黑色的旧钱包。皮质已经磨损得很严重,边角都开了线。我打开一看,里面没有多少钱,只有几张零钞,一张身份证,还有一张银行卡。
是公公的钱包。
我正准备把钱包收好还给公公,手指却触碰到了夹层里一个硬硬的东西。我好奇地把它抽了出来。
那是一张被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纸张已经泛黄,边缘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它。
是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
【张青同学:经审核,你已被我校美术学院油画专业录取,请于1998年9月1日到校报到。】
落款是:中央美术学院。
鲜红的印章,在泛黄的纸上,依然醒目。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我仿佛能看到,二十多年前,那个叫张青的女孩,在收到这张通知书时,该是何等的雀跃和欣喜。她离她的梦想,只有一步之遥。
可那一步,却成了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
我把通知书重新折好,放回钱包。我拿着钱包,走进公公的房间。他正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
“爸,您的钱包掉了。”
公公接过钱包,下意识地捏了捏夹层的位置,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arc察的放松。
“爸,”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我……看见了。”
公公的身体一僵,他缓缓地摘下老花镜,沉默了很久。
“留个念想。”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可闻的颤抖。“人啊,心里总得有点念想,不然……这日子过不下去。”
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打开来。里面没有金银首饰,只有一沓沓用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钱。有新有旧,面额不等。
“这些,都是我给青青攒的学费和生活费。”他的手抚摸着那些钱,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她走以后,我每年还是会存一点。就当……就当我替她存着了。想着,万一她在哪儿要用呢……”
他说不下去了,别过头去,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我终于明白,他给乐乐的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那是他从自己微薄的退休金里,一点一点省下来,为那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女儿“存”的嫁妆,如今,又以另一种方式,给了他的孙子。
这不是简单的零花钱,这是两代人之间,一份沉重而无言的爱的延续。
“后来,乐乐出生了。”公公继续说,“看着他,我就想起青青小时候。我就想,青青没花上的钱,就让乐乐花吧。给他买好吃的,买玩具,就好像……好像青青也享受到了。”
“爸……”我的喉咙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兰兰,你是个好孩子。”公公看着我,“这些年,委屈你了。小伟他……心里那道坎过不去,对你,有亏欠。”
我摇了摇头,“爸,我们是一家人。”
晚上,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张伟。他沉默地听着,眼圈慢慢红了。
他站起身,走到公公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
“爸,我陪你下盘棋。”
那天晚上,父子俩在客厅的灯下,下了一整夜的棋。他们没有说太多话,但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清脆,沉稳,像是一种无声的交流。
我看到,公公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欣慰。
而张伟,在落子的时候,腰板挺得笔直。
我知道,这个家,正在慢慢地,从那个漫长的雨夜里,走出来。虽然步履蹒跚,但终究是朝着有光的地方,在走。
第七章:回程的列车
在牡丹江的最后一天,天气出奇的好。
阳光灿烂,天空蓝得像水洗过一样。我们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婆婆在厨房里忙碌着,给我们准备路上吃的东西。煮鸡蛋,烙油饼,还用保温桶装了满满一桶小米粥。
“路上吃,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她一边装,一边絮絮叨叨。
我走过去,想帮忙,却看到她走到了客厅,拿起了那台空调的遥控器。
她犹豫了一下,按下了开机键。
“滴”的一声轻响,空调的出风口缓缓打开,送出一阵清凉的风。那层覆在上面的塑料膜,被风吹得轻轻颤动。
“家里来人了,别热着。”婆婆看着我和乐乐,脸上露出一个有些不自然的笑容,“这玩意儿……还挺好使。”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我知道,她打开的,不仅仅是一台空调。她打开的,是她尘封了二十多年的心门。她终于愿意,从那个炎热的夏夜里走出来,去感受一丝现实的清凉。
张伟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临走时,公公把乐乐拉到一边,又想塞给他一个红包。
这一次,乐乐却没有接。他摇了摇头,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公公。
“爷爷,这是我用你给的钱买的。送给你!”
公公打开一看,是一副新的老花镜。
“我看见爷爷看报纸总要眯着眼睛,这个度数高,看得清楚。”乐乐仰着小脸,认真地说。
公公愣住了。他拿着那副老花镜,手都在抖。他蹲下来,紧紧地抱住了乐乐,把脸埋在孙子小小的肩膀上,许久没有说话。
我看到,有晶莹的液体,滴落在了乐乐的衣服上。
回程的列车上,窗外的景色飞速地倒退。东北的平原,广袤而辽阔。
我和张伟并排坐着,乐乐靠在我怀里睡着了。我们一路无话,但那种沉默,不再是之前的压抑和沉重,而是一种温暖的,安宁的静谧。
列车驶过一座铁桥,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以前,”张伟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我总觉得,家是那个我想拼命逃出来的地方。每次回来,都觉得透不过气。”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清澈而温柔。
“这次回来我才明白,家,不是那个让你痛苦的地方。家是那个,你无论走了多远,犯了多大的错,都依然可以回去,并且,有人在等你把故事讲完的地方。”
我的眼泪,再一次滑落。这一次,是温暖的。
我带着一肚子的疑问,踏上了去牡丹江的旅途。那台不开的空调,那些神秘的红包,那间上锁的房间。如今,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而我的心里,却被一个沉甸甸的,关于爱、关于失去、也关于救赎的故事,填得满满的。
有些家庭的伤疤,深可见骨,不是不去碰,就可以假装不存在。它需要时间,需要契机,更需要一个愿意伸出温柔的手,去轻轻触摸,慢慢抚平它的人。
我看着窗外,远方的夕阳,正把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我知道,这个故事,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它只是生活本身。真实,粗粝,带着无法言说的疼痛,却也蕴含着最深沉,最坚韧的爱。
列车,正载着我们,驶向新的生活。
而那个留在了牡丹江的家,也终于,等来了它的晨光。
来源:轻舟一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