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把钥匙有些发黑,齿口磨平,握在手里像一条瘦骨嶙峋的小鱼,滑不溜秋。
我是在三十二岁那年,第一次把父母老家的钥匙从抽屉里拿出来的。
这把钥匙有些发黑,齿口磨平,握在手里像一条瘦骨嶙峋的小鱼,滑不溜秋。
我在门外站了半分钟,没进去。
楼道的灯自动亮了又灭,亮了又灭,像在催我别磨叽。
我吸了口冷气,指腹挨着钥匙那点冷,劝自己别演戏。
没必要。
门开的时候,屋里那股陈年潮气扑到脸上,混着樟脑丸、旧书、熏腊肉的味儿,像谁把一个春节压成砖头拍在我鼻子上。
我轻轻打了个喷嚏。
客厅里最大的那张椅子还在,是二十年前爸在城南家具厂给人当帮手时,守着夜,用别人扔下的角料拼的。
椅子倔,硬木,冬天屁股一坐上去就觉得跟冰山谈恋爱。
我们那时候没什么钱,家里也不算太穷,但在亲戚里算“中游偏下”。
我比弟弟大四岁。
我跟他性格完全相反。
我小时候胆子小,见人点头哈腰,怕自己给家里添麻烦,成绩不错但从不敢说自己要什么。
他就像捡来的火把,走到哪儿烧到哪儿,老师叫家长,爸在校门口抽了一根又一根爱民牌,笑得像打了胜仗。
“男孩子嘛。”
这话他每次都说。
那时候我不懂“性别偏见”这种词,我只知道,爸笑的时候眼角皱纹比平时多一倍,妈一边埋怨一边嘴角上翘,我提着布袋从校园厕所里把弟弟的鞋洗得发白,心里也说不上难受。
后来慢慢懂了。
懂是从高三那年开始的。
那时家里把乡下的老房卖了,市里拆迁,分来一套七十平的小两居,还有两万块拆迁款。
爸妈在堂屋里坐着,一人一只烟灰缸,像开家庭会议。
弟弟在一旁跳来跳去,两只手不停抚过桌上的梳子、剪刀、黄历,最后拿起黄历把自己的名字圈了一圈。
“你圈它干嘛。”我问。
他“嘿”地一笑,牙齿白,像瓜瓤,没心没肺地说,“圈圈我呀,财神爷就找得到我了。”
爸笑,妈笑,笑得像过年,电视里那会儿正放广告,说的是“某某某,祝您发发发”。
我坐在他对面那张椅子上,觉得椅子很硬。
那晚我睡得不好。
家里在那之前刚借了三万给舅舅,舅舅说半个月后就还。
半个月过去一个月,又过去两个月,舅舅在电话那头“哎哟哎哟”地叹气,说厂里资金链断了,过了这个坎就还。
钱,就像你消了一次火,火总有办法在你背后呼的一下蹿起来。
高考报名费要交,补课费要交,我偷偷问老师能不能晚两天,老师苦着脸,说是教务处统一的,晚了算弃考。
那天放学回家,我看见餐桌上摆着一碗泡好的粉丝,白的,有点糊,爸在旁边拿筷子挑,一脸满意。
“给你弟做宵夜,长身体呢。”
我“哦”了一声。
那晚我把报名费从枕头下面掏出来,数了三遍,总少了两百。
我去问妈。
妈正在阳台上收衣服,衬衣带着面包屑的味道,她脸上的粉底有点浮。
“嘘,别让你爸听见,先借你弟用一下,明天就给你补上。”
我的喉咙咔嚓一声,却没出声。
我那会儿是被“先借一下”几个字堵住了。
我不笨,但那晚像是被什么拿走了一根筋,整个人空心的,风一吹,就发出那个空空的响。
第二天我把报名费还是交了。
是我周末去市场给人做了三次配菜,赚的。
那时一个小时八块,老板娘是河南人,普通话带等着拖,动作快得像机器,我给她洗蒜,剥毛豆,手指泡在水里发白,回来时手指缝里都是调料味儿。
三次配菜,我偏偏忘记了有个周末还要补课。
我进教室迟到了,班主任的粉笔在黑板上“啪”地一下断了。
“不想考就别来。”
班上笑声和嘘声混在一起,我脸热,坐下,耳边呼呼地响,脑子里有一瞬间想回家躲进被子里,想装病,想什么都不想。
但人总得稳住。
我那时候很会稳住。
把水喝了,把题翻出来,把自己当成一枚安静的钉子,钉在桌面上。
我考上了市里的二本,财经类,离家四十分钟地铁。
爸妈送我去报道,妈背了一袋子熟花生,爸扛着被子,两个人都笑,像那天笑弟弟一样的笑。
到了校门口,校门口有穿红色马甲的志愿者,拿着喇叭吆喝“欢迎欢迎”。
爸在路边说,“小心点,别乱花钱。”
我点头。
他又说,“你弟今年要上高一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
我再点头。
妈掐我胳膊,低声说,“别让你爸担心。”
我说,“好。”
我分宿舍的时候,人多,热,汗像小虫子往下爬,身上黏,不舒服。
我把被子铺好,把花生倒出来,一半给同宿舍的,另外几袋塞到床底下。
那晚我没睡着。
因为手机响个不停。
全是我妈发的消息。
“你弟说学校要交学费的单子找不到了,你之前的收据还在吗?”
“你弟体检得换牙膏。”
“你弟说他要学画画,老师说要买一本什么铅笔,H和B怎么分?”
“你弟你弟你弟。”
我把手机扣在枕头下面,觉得耳朵里还有嗡嗡的虫声。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她是个会把爱像鱼食一样撒出去的人,但她手里那小勺偏偏只对着一条鱼。
爸不是那样。
爸不问,但他每个月月初总能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给我一个灌得硬邦邦的堆满硬币的信封。
“拿着,自己算,别乱花。”
我接过,手掌都热了一下。
但那种热度经不起风。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弟弟要“创业”。
他说他们老师的亲戚开了一家卖潮牌的店,缺投资,问家里能不能挪点钱。
他那年十八,头发染黄,耳朵打洞,戴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站在家里的阳台上,烟一根一根地点。
烟雾飘到客厅,飘到挂钟上,飘到我脸上。
我说,“你要多少?”
他晃晃烟,笑得悠闲,“三十万,先试水。”
我没说话。
爸妈也没说话。
他们脸上的表情像把粽子裹好了又忘记煮。
简短的沉默之后,爸清了清嗓子。
“我们有房子。”
我看过去。
原来那套拆迁的房子——爸妈名下的——抵押了,贷出三十万。
“你弟是个有想法的人。”爸说。
我看着他。
那一瞬间,我的眼睛里有一种粉末一样细的凉。
我不哭,我从来不在人前掉眼泪。
我只是把被子折得更整齐,把桌上的卡片按颜色叠好,把书从厚到薄排列。
我那天晚上写日记。
那是我最后一次写纸质日记,在一个十块钱的笔记本上,纸有点灰,封面印着一个英文单词,我也不认识。
我写,“吃现成的,迟早要吐。”
写完我把笔合上,觉得自己像个识字不少的傻子。
那年我兼职多了一个。
我开始给中学做小册子,一本讲财经小常识,稿费五百。
我把稿子写得很认真,查资料,去图书馆,跑去采访市场上的摊贩,问他们如何记账,如何与城管周旋,如何决定今天卖多少,如何计算盈亏。
我把他们的话原样写进去。
“今天晴,我就多拿两箱桃子,桃子卖不完爱烂,烂了我懂,别多想。”
“城管来了,跑,跑快点,那就没罚款。”
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野路子,我那时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掌握真实。
稿子发了,编辑说“很好”,我在信封里摸到五张一百。
我回家的时候,弟弟已经搬出去住了。
他说要离开父母的“唠叨环境”,自由。
他笑得像朵花。
我搬进学校附近一个合租房,四个人,两男两女,房子旧,墙面起皮,卫生间的灯左半边不亮,晚上像鬼故事。
我习惯了黑,习惯了短时间洗头,习惯了把电磁炉搬到走廊上煮粥,粥糊锅的时候有一股焦味,有时候我站在窗边,看对面楼里有一个小男孩玩小火车,他把火车一个一个摞起来,再推倒,摞起来,再推倒。
我看着看着就笑了。
生活里有一些被反复推倒又摞起的玩具,它们让人有耐心,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耐心。
弟弟的“创业”一年后失败了。
他把耳钉摘了,头发黑回去,回来吃饭的时候,用筷子敲碗,“爸,我还有个机会。”
他看上了一个“新项目”。
还是要钱。
这一次不是三十,是在饭桌上绕啊绕,绕到最后爸说,“三百。”
那时候家里已经把第三套房子的预备款全挪出来。
那套房子,我们曾经打算给我。
不是说好的,只是在一个春天午后,阳台晒着衣服,妈边收衣服边说,“你以后要是留在市里,咱给你置个小房子,先站住脚。”
我“嗯”。
但后来这个“嗯”像拿去换了别的东西。
换了弟弟的投资,换了他在朋友圈的“老板语录”,换了他一组组和“合作伙伴”的合影,换了爸妈在亲戚面前的得意——短暂的,像手里的烟花,一晃。
然后不见了。
“我们把钱都集中,先让你弟把事业铺开。”
爸用“集中”这个词。
他讲话总有一种办法,让一个普通的选择听起来像个有战略的部署。
我想笑。
不是嘲笑,是那种忍不住的苦笑。
“那我呢?”我问。
我第一次问这种话。
问出口的时候声音不大,吃饭的时候,筷子的碰撞声、电视里的广告、阳台上风吹衣架的金属声,全部掺在一起,像一锅乱炖。
爸抬眼看我。
他的眼睛其实挺好看的,黑,亮,有一种不服输的劲儿。
他顿了两秒,说,“你是读书的命。”
我“哦”。
我知道这句话的另一半,他没说。
另一半是,“你读书的命,不用钱。”
我不吵,我的吵往往没有刃。
我放下筷子,按住了自己的膝盖,两只手在膝盖上使劲按,按得骨头发热。
那天晚上,我把家里那把旧椅子搬到阳台上坐了一会儿。
椅子在太阳里晒得烫,我坐上去,屁股被烫得直跳,又不想起来,就让那种烫在我的皮肤上停,像是在自虐。
我没有哭。
不值得。
我只是决定一件事。
以后凡是我能自己搞定的,我就自己搞定。
哪怕绕一点,麻烦点,慢一点,也不伸手。
于是我毕业的时候没有办答谢宴。
没有扮演那个“乖女儿”去给父母家亲戚一个个发请帖,感谢他们“照顾”。
我拿到了一个保险公司的offer,底薪三千八,加提成,熬夜送合同,凌晨在客户楼下等,见过各种奇怪的脸。
有人一见你拿着合同就翻白眼,有人让你进家门,给你倒一杯水,再把你送出去。
有人跟你说,“小姑娘,干这个不容易,要注意安全。”
有人把你当服务生。
我笑,点头,敬业。
我在那个公司做了四年,从小组的末尾爬到组长,拿到一个区域的小城市场。
那时候我谈恋爱了。
是一个比我大三岁的男生,姓沈,做建筑设计,穿衬衫的时候手腕露一截,很白,手指细,讲话慢,逻辑清楚。
我第一次去他租的屋子,屋子里有一株竹子,瘦长,像一个修身的女演员。
他做饭的样子很认真,切葱不是切,是像画,画一短线一短线,一刀一刀下去。
我跟他好得很慢。
我不习惯快速,我觉得快速会让我丢东西。
我们恋爱一年,订婚。
我没告诉父母。
不是赌气,是我有一种动物的直觉,我把某些东西盖住,不动声色。
我那会儿已经在公司里管十几个人,事情多,岗位拧着我往前走。
订婚那天,沈家的长辈很多,端茶交杯,讲礼,规矩那一套,我稍微有点不自在,但也顺。
晚上沈说,“你爸妈?”
我说,“以后吧。”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没逼我。
我也不想让他被逼。
我有一种隐隐的预感,我的家里日后会来一场风。
那风不是台风,不是那种来就呼啦啦的东西,是一种慢慢卷起来的风,是人心里的某个角落有人在悄悄扇扇子。
我结婚那天,父母还是来了。
他们穿得很体面,妈的头发烫成一个规矩的弧,戴了一个粉色的胸花,爸穿了一件西装,西装在他身上有点紧,像套了一个比他小一个码的外壳。
他们在台上,当所有人都在看。
主持人问,“新娘父母有什么祝福要说吗?”
爸拿着麦克风,手心出汗。
他又说了一遍他熟悉的那段话,“我们家女儿从小懂事,是读书的命。”
底下笑。
妈接过话,“我们女儿能吃苦。”
底下有人起哄,“岳父岳母,什么时候抱孙子?”
妈笑得像朵花,“快了快了,年轻人自己安排。”
我斜眼看了一下他们,看不出什么嫌恶,看不出太多糖,也看不出歉意。
他们像一对习惯用一种固定表情应对人间所有礼仪的演员。
我不再期待“某个时刻的顿悟”。
人到一定年纪就不幻想了。
婚后一年,我们没要孩子。
我告诉沈,“我怕。”
怕什么也说不清楚。
怕失去自由,怕身体受伤,怕我在那个孩子身上复制了我看过的偏心。
沈说,“慢慢来。”
他说的时候坐在书房里,电脑屏幕上是一个建筑模型,他伸手在屏幕上画了一个弧线,弧线像城市里一条飘着尾巴的河。
我靠着门框,突然觉得安心。
有一天,弟弟打电话。
他开口就说,“姐,我要结婚了。”
我那天正从一个客户那里出来,脚下胶底鞋踩在地上“啪嗒啪嗒”响,太阳很辣,我拿手挡了挡。
“恭喜。”我说。
他说,“你能不能…”
声音拖了一下。
“你能不能帮我一把?”
我停下。
我不知道怎么就那样停在路边,像意识到了预感里的那阵风已经来到了我的脚踝。
“我结婚,要买房,缺三十万。”
他的语气不是求,是商量,是那种“你总会有办法”的口气。
“爸妈那边呢?”我问。
“他们把那套大房子卖了,给我付了首付。”
我“嗯”。
“还差的这点,你给我垫一下,结了婚我慢慢还你。”
我拿手机的手出汗。
我盯着对面的路灯杆,那路灯杆上贴满了小广告,“疏通下水道”、“专业搬家”、“电焊维修”,每一张都被太阳晒得翘边。
我说,“我现在也不宽裕。”
我说的时候心虚。
不,只是我在想话怎么说才能把我们之间几十年的来来回回说清楚。
但那不现实。
于是我换了一个最简单的句子。
“这事你找爸妈吧。”
他沉了几秒。
然后笑了一下。
“他们都给我了呀。”
他说得天真,或者说,他说给自己的听,以为这是一个愿望实现的过程。
“所有?”我问。
“差不多。”他随口。
有一种东西在嗓子眼里顶了一下。
我没再说。
我说,“我这边不行。”
他“行吧”,最后夹了一句,“姐,别这么抠。”
挂了。
那天晚上,我把手机放到客厅的沙发缝里,像把一个会吵的玩具塞进最不容易出声的地方。
我在厨房里剥了一个橙子,橙子太甜,甜得有点腻。
沈回家时,我靠着冰箱口发呆。
他在门口换鞋,低头,“怎么了?”
我扯扯嘴角,“没事。”
我没把那通电话告诉他。
我那时候很怕变成一个抱怨的人。
抱怨有时候像一个洞,一旦开始挖,就忍不住往下挖。
我只是睡前多翻了三次身,枕头有点凉,像有一只小动物在里面吹气。
弟弟婚后,公众号上晒了很多“婚礼现场”的照片,鲜花围成一个拱门,他穿着藏青的西装,他的新娘眼睛大,笑起来眼尾上翘,像小狐狸。
父母在照片里笑得合不拢嘴。
评论区里一堆“羡慕死了”“太幸福了”。
我点进去看了一眼,关掉,手机往枕头下面一塞。
之后两年,弟弟又折腾两个“项目”。
一个是“直播带货”,说自己签了某个网红,皇冠级别,进货半年,仓库堆货,货过期,亏了。
一个是“健身房”,说学院路那边缺中端健身房,年轻人爱健身,开张那天热热闹闹,三个月后水电欠费,教练走了一半,剩下的空调咣咣响。
我问过他一次。
“你想过你擅长什么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笑,“我擅长兜得住场面。”
我噎住。
他这句话,说得不完全虚。
他确实有那种热气腾腾的能,把一屋子人喊起来,喊得像打鸡血,然后像过山车一滑,滑下去了,全世界都安静。
我不再管。
人都需要自己的命撞在墙上几次,才知道疼在哪里。
我的工作那几年也不顺,我负责的小城市场从招入职到渠道开拓,遇到一个最难搞的,是当地一个有名的“中介大哥”。
他穿白衬衫,肚子大,皮带扣是金色的,手腕上戴着一个满钻的大表。
他喜欢在事情快办成的时候,临时提条件。
“我还要两个点。”
我问,“为什么?”
他笑,“我朋友介绍我的。”
我心里把他的朋友宰了八遍,面上笑,跟他磨。
磨就磨,磨出个缝来,事才叫事。
有一天,我们终于搞定了一个大单。
我坐在出租车上,车窗外电线杆拉出一串串线,像一张巨大的灰网。
司机是个爱聊天的中年男人,问我,“姑娘,你干这个几年啦?”
“六年。”我说。
“厉害。”
我笑,不接。
他又说,“挣大钱吗?”
我看着窗外一个小孩子在路边偷舔冰棍,冰棍的糖水滴到他手背上,他也不在乎。
“挣点吧。”
我那天回家,买了一束花,百合,四十块,放进花瓶里。
花开的时候屋里有一种甜味,像有人默默把糖撒在空中。
我那晚睡得好。
然后,十五年。
这个“十五年”不是一次跳,是一格一格的。
每一格里有琐碎,有出差,有签单,有被拒绝,有把一个小目标攥在手里揉来揉去,有失望,有淡淡的满足。
父母在这十五年里,身体从硬朗到各种病名拖在身后。
爸的血压从“有点高”到“得吃药”,妈的膝盖从“响一下”到“走路戴护膝”。
他们在节日里给我发红包,“发发发”,转八十八。
我也回,转一百二十八。
有时候我给他们寄一箱牛奶,妈在微信上发一个“么么哒”的表情。
很俗,很甜,也很空。
弟弟在这十五年里,当了三次“老板”,两次破产,一次转型。
第三次就是转型做“二手车”。
他拍视频,戴着太阳镜,站在露天停车场,“这辆车,四驱,兄弟们懂的。”
我偶尔刷到,停一秒,滑走。
然后有一天,沈在饭局上喝多了。
他回家推门,靠着门框,鞋也没换,给我讲笑话,说他同事今天为了一个项目去陪客户唱歌,唱了四个小时的“海阔天空”。
他说着突然停了,眼睛盯着我不动。
“你爸妈好久没来。”
我“嗯”。
“他们总有一天会来的。”
我“嗯”。
我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预感,像在夜里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先放一边。
果然,故事从这儿突然按铃。
那是一个正午。
夏天,热,阳光像刀。
我在家关着窗帘,空调开在二十六度,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热上加热,舒服。
门铃响。
我看了一眼猫眼。
门外站着的是爸和妈。
爸瘦了很多,脸的骨骼都出来了,眉骨特别明显,像雕刻出来的。
妈的眼线化得有点重,眼睛在眼线后面,有一点点虚。
我把门打开。
心跳一下。
没什么戏剧性,我笑了一下。
“来啦。”
他们“嗯”,进了门。
进门后,妈把鞋子有点乱扔,这是她的习惯,她不是故意的,她手忙脚乱,像一直在赶时间。
爸把鞋摆正,环顾一下房间。
“挺干净。”
我说,“随便坐。”
他们坐下。
我给他们倒水。
“你们找我?”
爸跟妈对了一下眼神。
妈先开口,笑,笑得局促,“你弟——”
她说“你弟”的时候,我看见她嘴角抖了一下。
我杯子里的水蒸汽往上飘,像一个透明的舞者。
我叹了一口气。
地板有一点凉,刚拖过。
“他怎么了?”我问。
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杯子,喝了一小口。
“他这两年…生意不太顺。”
我“哦”。
“他前阵子买了两辆车,结果…”她说到这儿停了,像找台词。
爸接说,“被拖欠款项,周转不过来。”
这种话我听得太熟了。
我靠在椅背上。
“你们想说什么就直说。”
妈把杯子放下,杯底跟桌面碰了一下,发出一个不太响的“噔”。
“你帮帮你弟?”
我看他们。
那一瞬间,我没怒。
奇怪的是,我突然想起来我初中时看的一个电视剧,里面一个女配角在饭桌上把汤撒到自己身上,所有人都站起来帮她,她在所有的帮助里露出一个小小的笑。
那个笑非常微小,非常扎人。
我收回思绪。
“帮,怎么帮?”
妈看着爸。
爸说,“我们房子的事,你知道。”
他用“房子的事”这个笼统的词,像说“天气”。
“这些年我们把手里的钱都给了你弟,他也不是不努力,他就是命不好。”
我心里“呵”了一声。
我以前喜欢在心里做这种声音,像给自己加一个半隐形的括号。
“你弟现在欠了三百八十万。”
他很平静地说出这个数字。
我扶了扶杯子。
杯子里水还是热的,但我的手掌心忽然冷了一点。
“银行、朋友都有。”
妈补充。
“朋友是谁?”我问。
“有生意上认识的,有亲戚。”
我苦笑,“又是亲戚。”
妈像被我说戳到了,脸僵了一下,立马笑,“我们知道你心里有怨,我们不是不知道。”
她这一句“我们不是不知道”,把我过去所有的心思当成一本翻过的旧书。
“所以呢?”
我抬眼,语气平平。
爸咳了一下。
“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就你有能力。”
这话他说得很有力,像他当年在饭桌上拍板。
我“嗯”。
用气音,这一声很轻。
“你弟说,只要过了这个坎,就翻身。”
“嗯。”
“你弟…”妈想说“他还年轻”,可她突然意识到我们都不年轻了,于是她换了句,“他还有两个孩子。”
我眼皮跳了一下。
我甚至没去参加他的满月酒。
那两个孩子,老大五岁,老二两岁。
照片里他抱着他们,嘴巴贴在他们额头上,眼睛里闪着一种短暂的纯粹。
我把杯子挪到一边,拿了纸巾,擦了一下桌面。
“你们想让我给钱?”
我问。
妈点头。
“我们现在…没有抵押了。”
她这么说。
他们手里那套小房子,是以后养老的。
他们没有更多了。
我把目光落在他们手上。
爸的手瘦,青筋突,妈的手胖,手指上一个镯子。
我突然觉得——我这话说出来自觉像电视剧——我突然觉得他们并不坏。
他们只是一直做着他们以为对的事。
他们把“一个家的希望”押在一个儿子的身上,押了十五年,押到最后成了“沉没成本”,舍不得认输,舍不得承认错。
父母也不擅长对女儿说“对不起”。
那句话对他们来说像一个陌生的发音,舌头伸不过去。
我也不想逼他们说。
没有意义。
我把纸巾揉成一团。
“我可以帮。”我说。
他们同时抬头。
眼神里那种在沙漠里看见水的光起了一瞬。
“但不是给他钱。”
他们的眼睛里的光,快速一暗。
我继续,“我可以帮他谈债,帮他梳理资产,帮他把该关的关了,该了的了,帮他给银行做一个重组计划,帮他对朋友逐一谈判。”
“我们不懂那个。”爸皱亚泥的眉。
“你们不用懂,这个我懂。”
我工作这些年,做过客户企业的财务梳理,做过个人债务的方案,帮人把一个烂摊子收一收。
我看着他们,“但有三个条件。”
他们紧张起来,妈握紧了她的杯子,杯子差点滑掉。
我压手示意她稳。
“第一,我不会替他还债,我不会拿一分钱给他。”
“第二,他必须自己坐在桌子对面,面对他的每一个债主,每一个契约,他必须说‘对不起’,必须说‘以后还’,没有这个勇气,别谈。”
“第三,爸妈,你们以后别再给他钱了。”
我说完,房间里安静了两秒。
我以为会爆炸。
爸可能会拍桌子,妈可能会哭。
但他们没有。
他们只是互相看了一眼。
爸压低声,“我们现在也没了。”
妈说,“我们没钱给他。”
她这句,说得很轻。
像终于承认了一个事实。
那是我趴在桌边很久终于等到的一句。
我笑了一下。
不是得意,是一种把自己脑子里那根崩得太紧的弦松开的一点点轻意。
“还有一个,”我忽然加了一句。
他们看我。
“你们搬来跟我住一阵。”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跳了一下。
我已经不习惯家里再多两个人。
但我需要把他们带离弟弟那个生活圈,至少暂时。
这个城市的风,起得太容易,也灭得太快。
爸皱眉,“我们住不惯。”
妈急忙,“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我轻轻。
“我有房间。”
他们还没答,我又补了一句,“不长,就半年。”
爸想了一下,点头。
妈眼神里闪过一点多余的泪。
她喘气,“你…没怨我们吗?”
她问的时候看着地板,像害怕看我,又像想从地板缝里找一个解释。
我本能地想说“怨”。
但话到嘴边,我换成了,“怨过。”
“现在呢?”
“现在不想了。”
她抬眼。
我说,“我每天还有很多事要做,我不想把怨带进来。”
她突然笑起来,笑得有点愣,有点坏,又有点孩子气。
像我小时候看她捡起掉到桌子上的花生一颗,一抛再接,那种笑。
我把他们安顿在第二间卧室,换了新的床单,有一点洗衣液的香。
妈在床边摸了摸床单,说,“软。”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没有戒心的满足。
我在厨房拿了一个小锅,煮了一碗面,放了一个细小的西红柿,打了一个蛋,给他们端过去。
爸低头吃,吃的时候发出吸汤的声音。
妈边吃边说,“你做的比我做得好吃。”
我笑,“我放了鸡粉。”
她“哦”。
她揶揄自己,“怪不得我做不好吃,舍不得放鸡粉。”
我们三个人坐在桌边,空气很安静,有一种岁月银灰色的温吞感。
那天晚上,我给弟弟打电话。
电话没接。
我发了一条消息:明天上午十点,带上所有合同、欠条、账本,到我办公室。
他半夜回了三个字,“好,姐。”
第二天,他来了。
他眼窝深,脸却松,像一个被风吹过的塑料袋。
他一进门,“姐…”
我抬手,“坐下。”
他噎一下,坐下。
我把桌子收拾干净,拿出电脑,打开一个表格。
“我们从银行开始,贷款几笔,金额,利率,起止日。”
他挠头,翻袋子,找,“这个…我…”
我抬眼,“你先把你能说出来的说出来。”
他支支吾吾地说了两个。
我把它们记下。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小时两小时的活儿,这是三天、五天,甚至一个月的清洗。
我一点一点问,他一点一点说。
他有时候会突然露出那种笑,就像小时候撒谎时的那个笑。
我看着他,“你知道我能看出来你在撒谎吧。”
他愣,然后又笑了一下,“姐,你还是…”
他没说完,我把他笑堵回去。
“你这个,你那个,少废话。”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录音笔,“我们今天谈的所有内容我都录音,明天我会用这些资料起草一份债务清单,你要签字确认。”
他缩了一下。
“我不是抓你,我是抓你的烂摊子,不是让你躲,是让你看见。”
他低头,“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小,像在一堆羊毛里。
第二天,我按时把清单做好。
三百八十万,分了A、B、C三类。
A类是必须马上谈的,银行那边的两个贷款,利息高,罚息更高,必须先跟银行经理约时间。
B类是亲友债,金额从一万到五十万不等,人情债,最难。
C类是供应商欠款,必须把合同条款从头到尾看一遍,看有没有可谈的空间。
我边画边讲,讲每一个类怎么谈,谈不拢的时候怎么办,谈拢了如何执行。
他听着,眼神从一开始的飘,到后来慢慢落到纸上。
我让他拿起电话。
“先打李行长。”
他把电话拿起来,像拿起一个烫手的东西。
他“喂”的那一声,喉结动了一下。
“李行,是我,我是那个…对,我…我想…”
我把手伸了过去,拿过电话,笑,“李行,您好,我是他姐。”
李行在电话那头“哦”了一声,礼貌的,紧。
我用我的职业口吻说话,清楚、礼貌,把我们的计划简明讲了一遍。
“我们不是来赖账的,我们是来还的,只是节奏要重新制定,我们接下来三个月内会做一拨资产变现,再一拨业务收缩,具体表给您下午前发过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哼了一声,“你们家终于出个明白人了。”
我笑,“您夸奖了。”
收手机的时候,弟弟看着我。
他眼里有一种复杂的神色。
我没管,继续,“下一个。”
那一周,我们天天坐在办公室。
中间有两次,他受不了,站起来说,“姐,我头要炸了。”
我把笔扔桌上一甩,“炸就炸。”
他坐下,继续写。
到周五,我们把A类谈了一个头。
银行同意我们三个月内先付清利息,把罚息暂时冻结。
我给他们发了一个诚意款。
钱从我银行卡出去的时候,我心里还是颤了一下。
那不是少钱,是我这些年攒的一部分“安全感”。
我咬牙。
没关系。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周末,我带弟弟去拜访亲友。
这是最难的一场。
舅舅家、姨妈家、老街坊家,我们挨家挨户,带着一盒水果,走进去,把话说清楚。
我要他自己开口。
第一家他就结巴。
“舅,我…那个…对不起。”
舅舅是那个说“半个月就还”的舅舅。
他看了我们半天,叹气,拿起烟,又放下,眼睛湿了一下,又笑,“当年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我一把按住弟弟要递过去的“承诺”,“我们这次来,不是要承诺一个虚的时间,我们要把这笔区分清楚,三个月,先恢复利息,半年开始还本金,具体我们会给您明细。”
舅舅点头。
“好,好,行。”
出去的时候弟弟像出了一身汗。
他说,“姐,你跟战场上似的。”
我不反驳。
我知道我现在像个总攻发号的指挥。
中间,有一个亲戚冷脸。
“你们终于知道还钱了?”
我没有“哎呀姨您别生气”的温吞,也没有“您骂得是”的卑微。
我只是把表拿出来,把一到三月的计划摊给她看。
“姨,我们这不是道歉了事,我们这个月先给您转两千利息,您看这边。”
她骂了一句“早干嘛去了”,最后还是点头。
这种事情,本质是一个要面与要钱的角力。
你别跟他抢任何一个,他反倒气消一半。
一圈下来,我们回到车里。
弟弟忽然靠在座椅上,眼睛红了。
“姐,对不起。”
他的“对不起”,说得一点不漂亮。
嘴巴抖,眼睛也没藏得好,鼻涕因为哭把声音搞得好笑。
我忽然觉得——放心了。
他开口,虽然晚,虽然丑。
但他开了。
我把纸巾递给他。
“别哭,哭什么。”
我嘀咕,“男人哭也挺正常。”
他“噗嗤”笑,又哭。
我笑,“行了,收拾收拾,下一家。”
他看我,“你能不能别这么像当兵的。”
我“滚。”
我们就这样滚着过完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父母住在我家。
爸会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开门开窗,把阳台的花往阳光里挪,像一个古早的纪律守卫。
妈在厨房里弄来弄去,拿着刀,切土豆丝细细的,热锅热油一倒,呲啦一声,油花溅到手背上,她“嘶”一下,又笑,“习惯了。”
有一次,她剥蒜。
蒜皮轻轻的,白白的,像冬天的雪。
她剥着剥着突然说,“你小时候也喜欢剥蒜,剥两颗就不耐烦,跑出去玩了。”
我嗯了一声,像回答一个电视机里的声音。
她又说,“你弟那时候剥蒜能剥一盆,但剥完就把一盆打翻。”
我笑笑。
“后来你就不剥了,你写作业,你弟就去院子里玩。”
她絮絮叨叨的,像说一个别人家的故事。
“我那时候笨,觉得男孩要多闯,女孩干净点就行。”
她小声,“现在想想,是我不对。”
我端着盘子,突然觉得眼眶里有一点暖。
她没有看我,她低着头,手里的蒜剥得一个个整整齐齐。
她不是壮丽的“反思”,她只是在剥蒜,还在剥她自己。
我说,“过去了。”
她嗯了一声。
她突然抬头,“你心细。”
她用的是一种我以前很少听到的赞美。
我“嗯”。
这“嗯”有一点骄傲,我不藏了。
下午,爸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拿遥控器不断地切台,看到一个财经节目,说某某企业债务重组成功,他“哼”了一下。
“看,跟你干的一样。”
他的语气里,难得有一点点得意。
那晚,沈回家。
他跟爸聊足球,聊股票。
男的聊天有一个好,就是他们很容易找到一个关于数字的共鸣。
我在厨房切菜,手机上振动,弹出一个熟悉的名字——“李行”。
“你们那边材料我收到,明天可以来签意向。”
我放下刀,深呼吸。
“好。”
第二天早上,我特地换了一件不那么张扬的衣服,米色衬衣,深色裤子,平底鞋。
弟弟穿一件白T恤,我让他回去换一件有领的。
“看起来像那回事。”
他嘀嘀咕咕,还是换了。
我们进银行,等候区有一排黑椅子,坐满了人,手里都拿着号牌。
我给弟弟一个眼神,示意他坐着,我去问。
李行出来,他一下子就认出我,“走吧。”
他的办公室不大,桌子上摆着各种文件夹,摆放得很整齐。
我把我们做好的材料递给他。
他翻了几页,点头,拿起一支笔在一个地方划了几下。
“这个数据你们要再核一下。”
我点,“好。”
他看了看弟弟。
“你是当事人吧。”
弟弟站起来,“是。”
“你以后别这么折腾了。”
李行说这话,不是训人。
是像在一个被车轧过的地方插了一个小标志,提醒人不要再走这条路。
弟弟点头,很重。
“嗯。”
我们出来。
我站在银行的玻璃门外,太阳光直接照到脸上,热到刺。
我突然想起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
我在家门口,拿着一张高考报名的收据,爸在旁边抽烟,妈在厨房里剁肉,弟弟蹲在地上用粉笔画一个长方形,里面分格,一格一格,再在第一格写一个小字。
他写的是“我”。
我当时瞥了一眼。
我这十五年里,有很多次忘记看。
不是我不想看,是我不想把那些写在地上的草草的字太当真。
我害怕它们变成在某个夜里缠上我的影子。
我不擅长处理影子。
我擅长处理文件。
现在,我看着他。
他不年轻了。
皱纹也有,眼神有时候会乱跑,但它能落回来了。
我突然心里一松。
晚上回家,爸妈坐在餐桌边等我们。
妈迫不及待,“怎么样怎么样?”
我把包放下,拿起杯子喝水,故意吊胃口。
弟弟看了我一眼,学着我的样子,也不说。
妈急得要跳起来,“你们两个,急死人。”
我笑,“初步谈妥。”
爸点头,眼底那点光又浮起来。
妈“哎呀”一声,拍一下桌子,桌子跟着震动。
我轻声,“慢慢来。”
这三个字,是我这些年说给别人最多的。
那晚吃饭,大家都吃过了那种“焦虑过敏”的饭。
第二天,我还得带弟弟去一个最难的地方。
那个地方,是一个老厂房改的公司,老板姓彭,胖,脖子短,脸红,讲话像放炮仗。
他是我们最大的供应商之一,欠他的最多。
他作为“供应商”,在这次重组中有很大的话语权。
我给他电话,他说,“来吧,来吧。”
我们去了。
他办公室的墙上挂了一个“勇者无畏”的牌匾,字是他朋友写的,我想象了一下他的朋友圈里大概都是叫人“兄弟”的人。
他看见我们,没笑,拿起桌上的烟,一手递一根。
我接,弟弟也接。
他“啪”地一声点火,把烟点上,吐烟。
“你们终于来了。”
他吐出来的烟像吐出来的一口憋坏的气。
“前阵子我差点去你家堵你。”
弟弟眼神躲了一下,嘴角抽了一下,很丑的那种抽。
我把话接起来,“彭总,我们先把账面对齐。”
我把表格摊出来,过每一笔货,每一笔欠。
他伸手翻了几页,扔回桌面,“我不看,我只看你们今天的态度。”
我从容,“那我们先道歉。”
弟弟站起来,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鞠躬,“对不起。”
彭总哼,一下没说话。
“我们没有躲,也不想赖。”我继续,“我们在做一个整体的计划,把能变的钱变,把能停的停,把能谈的谈,我们今天来,是愿意在您这边先付一部分利息,表诚意。”
他眼神一变,“你们有钱?”
“我们把其他地方的收回,把钱转到这边来。”
“你们真能?”
“我们给您一个表。”
我把昨天晚上加班做好的流程拿出来。
他拿起,看,看,看。
三分钟,五分钟。
他把表扔桌上,叹气。
“行,我看你们这次是动真格的。”
他别过脸,看弟弟,“你这个人,嘴上会说,身体不行。”
弟弟脸红,点头。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
彭总这么骂他,没恶意,粗。
这个行业里的人都这个样子。
骂是骂,酒一杯一杯地倒,最后帮你。
我们谈了两个小时,签了一个“意向协议”。
出去的时候,阳光变了颜色。
午后,光有点像水。
我开车,弟弟坐副驾,他突然说,“姐,我觉得你像…像那种拧螺丝的人。”
我笑,“什么比喻。”
“精细的那种。”
“拧螺丝就拧螺丝吧。”我说。
“我还能拧你脑袋上的几个松螺丝。”
他说,“我自己来。”
我们都笑。
接下来几个月,我们一个一个把事情落下去。
我白天工作,晚上谈债,周末去拜访。
爸妈在家做饭,洗衣服,晚上看剧。
有时候,我下班回来,窗外已经黑,厨房里有灯,灯把蒸汽照得像一层薄薄的纱。
妈会把饭留在热锅里,盖一层保鲜膜,告诉我,“吃吧。”
沈有时候会一起吃,有时候要加班。
我们就这样,像过一个缓慢但确实推进的战争。
八个月后,重组完成一半。
银行那边按新的节奏走,供应商那边有两个还在僵,我们在就差最后一点的地方卡着,像牙缝里卡了一根小骨头。
弟弟那段时间稳定了。
他把那个“二手车”生意收缩,把店关掉一个,留一个,换了一个靠谱的合伙人,签了比以前厚的合同。
他每天早上八点半到店,晚上七点半回,他变得不那么爱发朋友圈了,偶尔发,发一张店里地板擦得亮亮的照片,配一句“每天一点点”。
我也时常觉得诧异。
一个人,突然像个健康人一样规律起来,真的挺让人不习惯。
他还开始做一件让我更意外的事——每周去一次我家,替爸妈买菜,陪他们去社区医院做检查。
他一开始不会排队,总想找捷径,被我骂了一次。
“排队。”
他像学生一样“哦”一声,排。
他拿着那张号码小票,在椅子上坐着,脚不停地抖,我拍他腿一下,他不抖了。
有一次,他陪妈抽血。
妈怕针,手一伸过去就缩回来。
他抓着妈的手,“妈,不疼不疼。”
妈白了他一眼,“你小时候打个针哭得像杀猪。”
他被戳笑了,笑得有点羞。
那一幕很普通,但让我心里那块结的地方绕了一圈。
我不是圣母,我也不是复仇女。
我中间有好几次,想过放弃。
在彭总办公室被他骂到脸上没有血色的时候,在银行的冷气里等了三个小时被告知“明天再来”的时候,在亲戚家被人用眼睛上下打量的时候,在弟弟自己都快崩的时候。
每一次,都像把一块石头粘在背包里,走得重。
但每次,我都会想起我自己。
十五年前,我也背了一个包,很重,里面装着报名费,装着爸妈的“你是读书的命”,装着我那个时候小小的、不敢伸出来的手。
我不想让我的手一直缩着。
我也不想把弟弟的手一直被父母拉着。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的手自己掌握住一点点东西。
一年。
我们终于把最后一家的账谈清。
那一天,我妈在厨房里擀面,擀得很薄。
她突然说,“你爸说要回老家住一阵。”
我愣了一下。
“回去干嘛?”
“看看屋子。”
那屋子,老家的房子,我们十五年前卖掉了。
“修修祖坟?”
“也不是,就是…看看。”
她其实想说的是,他想看看他的年轻。
我点头,“去吧。”
爸站在阳台上,听到我们说话,回头笑,“小区里有个老同学,天天发照片,说河边那柳树更大了。”
我说,“你去看看。”
他“嗯”。
他们走的那天,妈把家里该收拾的都收拾了一遍。
她在我的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饭在冰箱里,三菜一汤,鸡粉我放了一小盒,你别嫌。”
我看着那小小的字,心里有一阵潮。
他们走的那天晚上,下了雨。
雨不大,细细的,像有人在楼顶倒茶。
我坐在客厅,窗帘拉了一半,灯暖,屋里静,楼下偶尔有车鸣一声。
我突然觉得很轻。
那种轻,不是世界变轻,是我背上的那个看不见的包,终于卸下去一半。
我知道我还要扛着另一半。
第二天,弟弟来。
他带了一袋桃,桃红红的,软软的,我摸了一下,手上立马沾了点毛。
“姐。”
“嗯。”
“谢谢。”
他这样的“谢谢”,不是那种随口的,是像站在山顶把一口气吐出来那种。
我点头,“行了,别肉麻。”
他笑,“我肉麻你也不信。”
“对。”我笑。
我们不再需要用硬话保护自己了。
第三年,银行那边发来一个通知,“提前解除部分冻结”。
我拿到那封邮件,笑了,发给他。
他秒回,“姐,你厉害。”
我回,“你也行。”
他发来一个“比心”。
我回一个“打你”。
我们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也像第一次真正当了姐弟。
父母从老家回来,脸都黑了一圈,晒的。
爸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整个人像吸饱了土腥味的树。
妈带了一些腊肉、腊肠,肥瘦相间,煎的时候屋里那种香味又把我带回去。
我们三个人坐在餐桌边,沈在,弟弟在,弟妹带着两个孩子也来了。
老大坐不住,一直拿着叉子敲碗,我拍一下他的头,“别敲。”
他扮一个鬼脸。
老二在沙发上睡,嘴巴微微张着,像一条小鱼。
饭桌上,竟然没有语气重的话。
没有账目,没有“你弟”,没有“你理解一下”,也没有“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只有一些很普通的问候,“工作忙嘛”“菜辣不辣”“明天谁送孩子”。
我突然觉得,这才是我一直想要的。
不是一个“完美的和解”,不是一个“谁谁跪下来道歉”的戏,是这么很普通的,空间里小小的笑和气。
饭后,爸拉我到阳台。
他拿出一个纸袋。
“给你的。”
我接过,发怔。
“什么?”
“存折。”
我打开。
上面有一个数字,不大,不到二十万。
是他们这些年省出来的。
“我们…以后不管他了。”他小声。
“我们想了想…你以前…我们确实…”
他那句“我们确实”卡在嗓子眼里,卡得像有骨头。
我觉得我应该帮他接。
我伸手按了一下他的手。
“爸,过去了。”
他看着我,很认真。
“我老了。”
他说的时候眼睛里突然有点亮。
我笑,“我也老了。”
我们都笑了。
夜里,弟弟把他的大儿子带到阳台看星星。
孩子说,“星星为什么眨眼睛?”
弟弟说,“因为它们也在做生意,今天卖光了,开心。”
孩子“啊”的一声笑。
我在厨房收拾盘子,觉得自己像一个听到谁在客厅讲笑话的服务员,被击中了也笑一声。
一年又一年,我们往前走。
我后来换工作,去了一个更大的公司,做风险管理。
我像以前一样,做那些看起来“枯燥”的事情,每一条条款,每一个小字,清清楚楚。
我不再觉得这些东西是冷的。
它们是人集体做事的规矩,是我们把一个混乱的世界一点点整理的手。
我平日里偶尔还会有小抱怨。
“今天那个客户气死我了。”
“那个同事嘴里没把门。”
我会跟沈叨叨,他会安静听,有时候给我一杯水,有时候拉我到阳台吹风。
我也会跟妈吐槽,妈会说,“你真厉害。”
她的“厉害”,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能对着“读书”、“懂事”,它终于落到了一个真实的人身上。
我还会在夜里突然醒来。
有时候梦到一个巨大的椅子,硬,坐上去屁股痛。
有时候梦到我弟弟拿着粉笔在地上画,画了一个格子,格子里写我的名字,他笑,跑掉。
我醒来,摸一摸身边,沈在,呼吸稳。
窗外有风。
风也稳。
我知道那些“欠”的东西永远不会完全“还干净”。
也不需要。
生活不需要结清。
它需要的是那种在下一次风来之前,我们把桌子上的杯子往里挪一寸,把窗户关上一点,把彼此的手伸出去。
那天我去菜市场。
买菜的人说,“今天青菜便宜。”
我挑了两把,想起妈,她每次挑菜,会特别在意菜叶边缘有没有虫咬。
她说有虫咬的不是坏,是好,因为没有打农药。
我看着那几处小洞,笑。
回家的路上我给弟弟打了电话。
他在店里,背景里有车子的声音,有人喊“老刘,你看这个再给我便宜点”。
他接起,“姐?”
“你那边怎么样?”
“还不错。”他说,“今天卖了一辆,扣完扣完,还能赚个两千。”
“挺好。”
“姐。”
“嗯?”
“真的,谢谢。”
他很笨,老爱说这句话。
我也笨,我老爱回他,“别肉麻。”
我们都笑。
电话挂了,我提着青菜上楼。
楼道里灯亮了又灭,亮了又灭。
像十五年前一样。
我没有怕。
我把那把老家的钥匙从包里拿出来,握了一下,又塞回去。
它仍旧发黑,齿口磨平,但它不再是那条让我心里一沉的小鱼。
我吧嗒吧嗒地往上走。
每走一级台阶,我都听到自己脚下有一种稳的声音。
那声音不响,却在。
像有人在我心里敲门。
“我在。”我对它说。
也像对那十五年前没出声的自己说。
“我在。”
后来,过年。
我们回老家,借住在姨妈家。
院子里有石榴树,冬天的树枝光秃,但像有光。
我们围着火盆烤火,火盆里的碳红得不真实。
爸讲他年轻时候在工地上扛钢筋的事,妈讲她第一次进城的时候坐错车的事,叔叔讲他跟他老婆第一次吵架把锅从阳台扔下去砸到一只猫的事。
大家笑。
弟弟忽然说,“我记得我小时候拿粉笔在地上画格子。”
我抬头,盯着他。
他继续,“那时候我在第一格写了一个‘我’,第二格空着,我想写‘姐’,但我觉得写‘姐’不太像游戏。”
大家愣了一下。
他笑,“现在想想我真是个傻子。”
他放下杯子,对我说,“姐,以后第二格给你。”
他这话说得实在太土,太直,太肉麻。
我骂他,“滚。”
他笑,笑得像二十年前。
然后他端起杯子,“来,敬你。”
“敬我们家。”我纠正。
他点头,“敬我们家。”
杯子碰一下,响一下,不响的部分更响。
夜深了,我们回去。
我走在村口的小路上,风把远处旷野的味道吹过来,带一点泥土,一点草,一点腊肉。
星星在天上,眨眼睛。
它们也在做生意,今天卖光了,开心。
我停在路边,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
十五年前,父母把380万全部给了弟弟。
我一句话不说。
十五年后,他们先来敲门。
门开的时候,风也进来了。
我们没有把风赶出去。
我们把桌上的东西压了压,把窗户关了半扇,把手伸出来,握了一下。
就够了。
来源:欢快风铃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