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李秀兰,今年六十五,在青藤大学食堂三楼的窗口打饭,打了八年。每天成百上千个年轻人从我眼前晃过去,像一阵阵风,带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但我记住了他。
那勺红烧肉,在我手里掂了掂,又沉了下去。
不是肉重,是那孩子的眼神重。
我叫李秀兰,今年六十五,在青藤大学食堂三楼的窗口打饭,打了八年。每天成百上千个年轻人从我眼前晃过去,像一阵阵风,带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但我记住了他。
他叫林墨,我后来才知道的。一个瘦得像根豆芽菜的男孩子,皮肤是那种长久不见油水的微黄,但眼睛亮得惊人。每次排队,他都排在最后,等前面的人都打完了,他才慢吞吞地挪过来,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阿姨,一份米饭,一份免费汤。”
他的饭盒,总是一个缺了角的旧搪瓷缸子,洗得发白。
我晓得,这样的孩子,自尊心比天都大。我不敢多问,只是每次轮到他,我打菜的手都会“不小心”抖一下,多给他几片土豆,或者在素菜底下悄悄埋两块肉。他不说谢谢,只是在接过饭盒时,飞快地抬眼看我一下,那一眼,像是在心里刻下了什么。
今天,窗口的菜是红烧肉。肥瘦相间,油光锃亮,香气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排队的孩子们眼睛都放着光。
轮到林墨时,他照例只要白饭。我看着他空荡荡的搪瓷缸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疼。
“孩子,今天红烧肉好吃,阿姨请你。”我说得尽量随意。
他猛地抬头,眼睛里全是慌乱,连连摆手,“不要,阿姨,我……”
“拿着。”我把一勺结结实实的红烧肉扣在他的米饭上,肉块堆成了个小山,浓郁的汤汁迅速渗进雪白的米粒里,“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肉哪有力气读书。”
他攥着饭盒,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话。
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李秀一,你这手是帕金森又犯了?一勺肉快半斤了,当食堂是你家开的?”
是食堂的王经理。一个五十出头、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男人,仗着是校长的远房亲戚,在食堂里作威作福。他最见不得我们这些打饭工“手抖”,专门在后面盯着,抓住一次,罚款五十。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把勺子放回桶里。
林墨的脸“刷”地一下全白了,端着饭盒的手都在抖。
王经理斜着眼瞥了林墨一眼,冷笑一声:“哟,又是你。怎么,看人家阿姨心善,天天来占便宜?学校的便宜是这么好占的?”
这话太伤人了。
林墨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我看到他端着饭盒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王经理,”我转过身,挡在林墨和王经理中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这孩子没占便宜,是我多给的。有什么事,你冲我来。”
“冲你来?”王经理提高了音量,指着我的鼻子,“李秀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九九!这个月你多打了多少菜出去,账上都记着呢!你这是损害集体利益,是盗窃!你被开除了!现在,立刻,给我收拾东西滚蛋!”
“开除”两个字,像两颗钉子,狠狠钉进我的耳朵里。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吃饭的学生都停下了筷子,看着我们。我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落在我身上,有同情的,有好奇的,有惊愕的。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来。
林墨端着那碗肉,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几秒钟后,他突然转身,把饭盒重重地放在回收台上,汤汁溅了出来。他没回头,拨开人群,跑了。
我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还愣着干什么?滚啊!”王经理不耐烦地催促。
我没说话,默默解下腰间的白围裙,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操作台上。然后,我走进更衣室,换下工作服,拎起我的布袋子。里面有我的水杯,还有中午没舍得吃的半个馒头。
走出食堂大门时,外面的天阴沉沉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我工作了八年的地方,就这么离开了。没有告别,没有补偿,只有一句冰冷的“滚蛋”。
我掏出我的老年机,想给儿子陈栋打个电话。屏幕亮了,我看着那个熟悉的名字,手指悬在上面,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我该怎么说?
说妈因为多给一个穷学生几块肉,被人指着鼻子骂小偷,给开除了?
儿子出息了,是上市公司的董事长,是这所大学最大的捐赠人。他那么忙,每天见的都是大人物,谈的都是几千万的生意。我这点事,在他眼里,算什么呢?不过是给他添堵,让他丢脸罢了。
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深吸了一口冷气,朝我那个租来的、只有十五平米的小屋走去。路灯一盏盏亮了,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第一章
回到那个被我称为“家”的小屋,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潮湿和陈旧木头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打开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屋里的一切:一张硬板床,一张掉了漆的桌子,一把吱呀作响的椅子,还有一个小小的电磁炉。
这就是我的全部天地。
儿子陈栋给我买的大房子,三室两厅,装修得像皇宫,我不去住。太空了,也太静了,走一步都有回声。我坐在那柔软的沙发上,浑身不自在,总觉得会把人家那么贵的东西给坐坏了。我跟他说,妈住不惯,还是老邻居们在一块儿热闹。
其实哪有什么热闹,老邻居们搬的搬,走的走,只剩下我这个孤老婆子。我只是不想让他觉得,离了他,我就活不下去。
我把布袋子放在桌上,拿出那半个冷馒头,就着白开水,一口一口地往下咽。馒头又干又硬,硌得我喉咙生疼。我吃得很慢,好像这样就能把这漫长的夜晚也一起吞下去。
电话响了,是陈栋。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才接起电话。
“喂,阿栋。”
“妈,吃饭了吗?”儿子的声音隔着电话线传来,带着一丝疲惫。
“吃了吃了,刚吃完。你呢?又在公司加班?”
“嗯,刚开完会。妈,我下个月想把您接到市里来做个全面体检,我让秘书都安排好……”
“不用!”我急忙打断他,“我身体好着呢!天天在食堂走路,比你们这些天天坐办公室的强多了。别花那冤枉钱。”
“妈,那不是冤枉钱。”陈栋的语气有些无奈。
我怕他再追问,赶紧岔开话题:“你爸托梦给我了,说他那边冷,让我给他烧点纸钱。我寻思着,过两天就回趟老家。”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不像借口的借口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知道,他又信了。从小到大,我为了不让他担心,撒了无数个这样的谎。小时候家里穷,我一天打三份工,跟他说我在单位学习;他爸生病,我借遍了亲戚,跟他说单位给报销了。他好像,也习惯了相信我说的所有话。
“行。那我让司机送您回去。您一个人注意安全。”
“不用不用,我自己坐大巴车就行,方便得很。”我几乎是抢着说。
又聊了几句家常,叮嘱他按时吃饭,注意身体,然后匆匆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屋子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我坐在床边,看着窗外那一方小小的、被楼房切割得不成样子的天空,眼睛有点酸。
我不是不想依靠他。只是,孩子大了,翅多硬了,就该让他飞得更高,而不是被我这点鸡毛蒜皮的事给绊住脚。
第二天,我没有“回老家”。我开始像个真正的退休老人一样生活。早上五点醒来,去附近的菜市场转转,看看那些水灵灵的蔬菜,听听那些热闹的讨价还价声,但我什么都不买,太贵了。然后去公园,看老头们下棋,老太太们跳广场舞。
他们都有伴儿,只有我,像个局外人。
晚上,我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陈栋上大学时的东西。一张泛黄的录取通知书,一支用秃了的钢笔,还有一个日记本。
我翻开日记本,上面是儿子当年青涩的字迹。
“10月3日,雨。今天一天只吃了一个馒头,好饿。看到食堂的红烧肉,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但是太贵了,要两块钱一份。妈又该给我寄生活费了,她总说她在单位吃得很好,让我别担心。但我知道,她肯定又是省了又省。”
我的手指抚过那段文字,仿佛能触摸到儿子当年那种混杂着饥饿和心酸的情绪。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砸在日记本上,晕开了墨迹。
阿栋,妈知道你饿过,所以妈看不得别的孩子饿肚子。
妈没错。
我合上日记本,擦干眼泪。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坚硬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尝试着融入这个城市。我甚至鼓起勇气,走进一家手机店,想让店员教我怎么用陈栋给我买的那个智能手机。我总看见他在手机上看新闻,我也想看看,看看他的公司,看看他说的那些我听不懂的生意。
年轻的店员很不耐烦,三言两语把我打发了。我攥着那个冰冷的手机,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第一次感觉自己被这个时代抛弃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马路对面,青藤大学的门口,围了一群人。好像出了什么事。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第二章
青藤大学,董事长办公室。
陈栋烦躁地扯了扯领带。落地窗外是初冬的阳光,明晃晃的,却照不进他心里。
桌上摊着一份公关部紧急递交的报告,标题很刺眼:《关于“食堂阿姨因多打菜被开除”一事的网络舆情报告》。
事情是从三天前开始发酵的。一个学生在校园论坛上发了个帖子,图文并茂地讲述了一位食堂阿姨因为心善,给一个贫困生多打了半勺红烧肉,结果被当众开除。帖子写得声情并茂,细节饱满,迅速引爆了整个校园网。
“资本家的心都是黑的吗?连几块肉都容不下!”
“那个王经理我认识,就是个校霸!仗势欺人!”
“必须严惩!还阿姨一个公道!”
舆论从校园论坛蔓延到微博,青藤大学最暖阿姨这个话题,竟然有了几百万的阅读量。
“陈董,”公关部经理满头大汗地站在办公桌前,“这件事影响很不好,已经有媒体记者联系我们了。后勤部那边查了,说确有其事,是三食堂的经理王德发做的。王经理说那个叫李秀兰的员工,长期违反规定,屡教不改,他是按章办事。”
陈栋的眉心拧成一个川字。他一手创办了这家公司,又斥巨资捐建了这所大学的商学院,为的就是一个好名声,一个企业家的社会责任感。现在,就因为几块红烧肉,他苦心经营的形象岌岌可危。
“王德发……”陈栋念着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想起来了,是校董会里一个老家伙的远房侄子,当初硬塞进来的。
“让他写一份详细的事件报告。另外,联系那个被开除的员工,给予经济补偿,把事情平息下去。”陈栋果断下令。
“是。”公关经理领命而去。
处理完这件事,陈栋心里那股莫名的烦躁却丝毫没有减退。他拿起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在老家怎么样?”
“好,好着呢。”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背景里还有嘈杂的人声,“正赶集呢,热闹得很。不跟你说了啊,手机快没电了。”
电话被匆匆挂断。
陈栋皱了皱眉。他总觉得母亲最近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他太忙了,忙到没时间去细想这些不对劲。他总以为,给母亲最好的物质条件,让她衣食无忧,就是最大的孝顺。
他打开电脑,开始处理堆积如山的邮件。
一个小时后,助理敲门进来,神色紧张。
“陈董,出……出问题了。”
“什么问题?”
“那个被开除的阿姨,后勤部联系不上了。登记的电话是空号,家庭住址也是多年前的老地址,早就拆迁了。”助理的声音都在发颤,“而且……而且那个发帖的学生,又发了一个新帖子,把事情闹得更大了。”
陈-栋立刻点开校园论坛。
最新的帖子标题是:《我就是那个拿到半勺红烧肉的学生,我想找到李阿姨,亲口对她说声对不起》。
发帖人是林墨。
帖子里,林墨用一种近乎忏悔的语气,讲述了自己的家境,讲述了李秀兰阿姨长期以来对他的默默照顾,也讲述了那天他因为羞愧和恐惧而逃跑的懦弱。
“……那碗红烧肉,我最后没吃。我把它倒掉了。因为我觉得自己不配吃。李阿姨的善意,被我的贫穷和懦弱玷污了。王经理说的没错,是我在占便宜。如果不是我,李阿姨不会被开除。我找遍了学校,问了很多人,都找不到她。我只知道她叫李秀兰,六十多岁,说话带着一点我们老家的口音。如果有人知道李阿姨在哪里,请告诉我。我想当面跟她说一句,‘对不起’,和一句迟到了太久的,‘谢谢’。”
这个帖子,像一颗重磅炸弹,把之前的舆论彻底推向了高潮。
帖子的最后,附上了一张偷拍的照片。照片很模糊,像素很低,只能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背影,正在往一个搪瓷缸子里打菜。那个背影,有些佝偻,但很认真。
陈栋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那张照片。
那个背影……
那个熟悉的、洗得发白的布围裙的样式……
那个微微侧头时,露出的鬓角的白发……
一阵尖锐的耳鸣在他脑中炸开。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妈明明说她回老家了。
可是,那个名字……李秀兰。
那是他母亲的名字。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往后滑出老远,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
“备车!马上去学校三食堂!”他对着助理吼道,声音因为震惊而变了调。
他抓起车钥匙,冲出办公室。他感觉自己的手在抖,心跳快得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一路上,无数个碎片化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闪现。
母亲说,她住不惯大房子,喜欢和老邻居在一起。
母亲说,她在老年活动中心报了班,每天忙得很。
母亲说,她身体很好,不用体检。
母亲说,她回老家了。
谎言。
全都是谎言。
一个他从来不敢想象的、荒谬而又可怕的念头,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他的母亲,李秀兰,一个他以为在安享晚年的老人,竟然瞒着他,在这所由他捐建的大学里,当一个最底层的食堂打饭工。
而且,还因为多给了几块肉,被他公司体系下的一个小小经理,当众开除。
车子在食堂门口一个急刹停下。陈栋推开车门,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去。
第三章
我挤在大学门口的人群里,听着学生们的议论,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拼凑完整。
原来是林墨那孩子,在网上发了帖子,把所有事都说了出来。现在,整个学校都在找我。
我心里又酸又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孩子,是个好孩子。他没有错,错的是这个只认规矩不认人情的世道。
我想走,可脚下像生了根。我想看看,这件事最后会怎么收场。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亮得能照出人影的轿车疾驰而来,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车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冲了下来。
是陈栋。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怎么来了?他怎么会知道?
我下意识地想躲,可周围全是人,我无处可逃。我只能拉了拉衣领,把头埋得更低,祈祷他不要看到我。
他没有看周围,径直冲进了食堂。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完了,全完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他会怎么想我?觉得我给他丢脸了?还是觉得我固执得不可理喻?
我不敢想下去。
我转身,逆着人流,拼命往外挤。我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回到我的小屋,把我像蜗牛一样缩进壳里。
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天呐!那不是陈董吗?就是给我们学校捐楼的那个!”
“他怎么来了?难道是为这事来的?”
“有好戏看了!”
我不敢回头,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
食堂里,王经理正唾沫横飞地给几个手下开会。
“都给我听好了!以后谁再敢‘手抖’,就跟那个李秀兰一个下场!我们是做生意的,不是开慈善堂的!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王经理。”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砰”的一声撞开。
王经理吓了一跳,刚要发火,一看来人,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
“哎哟,陈董!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您要来视察,提前打个招呼,我好准备准备啊!”他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去倒水。
陈栋没有理他,一双眼睛像鹰一样,在办公室里扫视了一圈。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李秀兰呢?”他开口,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怒火。
王经理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李……李秀兰?哦,那个被开除的老太婆?陈董您问她干什么?这种素质低下的员工,早就让她滚蛋了,免得影响我们学校的形象。”
陈栋的拳头,在身侧悄悄握紧,指节捏得发白。
“她违反了什么规定?”他盯着王经理,一字一顿地问。
“嗨,这事儿还惊动了您。”王经理以为陈栋是在追究舆论责任,连忙解释道,“这个李秀兰,思想有问题,总偷拿食堂的东西接济穷学生,损公肥私。我教育过她好几次,她不听,我这才……这才杀鸡儆猴,按规定把她辞退了。您放心,影响学校形象的蛀虫,我一个都不会留!”
他越说越得意,仿佛自己立了多大的功劳。
陈栋看着他那张油腻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慢慢地、慢慢地,说出了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砸在平静的水面。
“王经理,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知道,您是陈董,我们青藤大学的大恩人!”
“不。”陈栋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在我是董事长之前,我首先是个人。”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刀,直刺王经理的眼睛。
“李秀兰,是我妈。”
王经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张着嘴,眼睛瞪得像铜铃,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手里的水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热水溅在他的裤腿上,他却毫无知觉。
“陈……陈董……您……您开玩笑的吧……这……这怎么可能……”他结结巴巴,舌头都捋不直了。
“开玩笑?”陈栋冷笑一声,“我妈,六十五岁,在我捐建的大学里,辛辛苦苦打一份工,就因为心疼一个穷孩子,多给了他几块肉,就被你,指着鼻子骂小偷,骂她滚蛋?”
陈栋每说一个字,就往前走一步。王经理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巨大压迫感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我把她交到你们手上,是信任你们能让她安安稳稳地干点活,找点事做。不是让你们来作践她的!”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是您母亲啊陈董!”王经理快要哭出来了,冷汗浸湿了他的衬衫,“我要是知道,我把她当菩萨供起来还来不及啊!”
“你不知道?”陈栋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声炸雷,“你不知道她是我妈,你就可以随便欺负一个无权无势的老人?就可以把她的善良和尊严踩在脚底下?王德发,你告诉我,这是谁给你的权力!”
王经理“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他知道,他完了。
第四章
我一路跑回了家,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跳得厉害,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不敢开灯,就在黑暗里坐着。
他终究还是知道了。以这样一种最不堪的方式。
我的儿子,那个我含辛茹苦养大,引以为傲的儿子,现在一定觉得我丢尽了他的脸。一个上市公司的董事长,母亲却在食堂里当杂工,还因为偷拿东西被开除了。这传出去,会成为整个城市的笑话。
我越想越怕,越想越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天色从灰白变成了墨黑。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腿都麻了,才扶着墙站起来。
我得走。
我必须在他找到我之前离开这里。我不能让他看见我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
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破旧的行李箱,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几件换洗的旧衣服,一张我和他爸年轻时的黑白合影,还有陈栋那个没舍得扔的日记本。
我把日记本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我准备去哪儿呢?回乡下老家。那里还有几间快塌了的祖屋。虽然穷,虽然苦,但至少,那里没有人认识陈栋,也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可以在那里,安安静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
就在我拉上行李箱拉链的那一刻,敲门声响了。
“咚,咚,咚。”
不急不缓,沉稳有力。
是他的敲门方式。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我没有出声,屏住呼吸,祈祷他敲几下就会走。
但是门外的人很有耐心,隔了一会儿,又敲了三下。
“妈。”
是陈栋的声音,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沙哑。
“我知道您在里面。开门吧。”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门外安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走了。
然后,我听到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我忘了,当初为了让他放心,我给了他一把备用钥匙。他一次都没用过。
门开了。
陈栋站在门口,背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穿着那身昂贵的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却掩不住满身的风尘仆仆。他和我这个昏暗、狭小、堆满杂物的屋子,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落在我脚边的行李箱上。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看向我。
灯没有开,但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我还是看清了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责备,或者鄙夷。
那里面,是满满的,我看不懂的,红色的血丝。
我们母子俩,就这样隔着几步的距离,在黑暗中对望着,谁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只有我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
沉默。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终于动了。他走进来,反手关上了门,然后“啪”的一声,按下了墙上的开关。
昏黄的灯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也照亮了我布满泪痕的脸。我下意识地别过头去,不想让他看。
他也看到了那张摆在桌子上的、我没来得及收拾的报纸。那是前几天的财经版,头版头条,是他西装革履、意气风发地出席一个商业论坛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和我眼前的他,判若两人。
他没有看报纸,他的视线落在了桌上那个缺了口的碗,碗里,还有半块冷掉的馒头。
那是我的晚饭。
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妈。”他又叫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哑了,“您……您就天天吃这个?”
我没回答,只是用手背胡乱地擦着眼泪。
他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他想拉我的手,我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妈,对不起。”他低着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是我不好。是我没照顾好您。”
我以为我会听到质问,听到埋怨,可我听到的,却是这三个字。
我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你没有不好!你很好!你出息了!是妈不好!是妈没用,是妈给你丢脸了!”我终于失声痛哭起来,积压了半辈子的委屈、心酸、故作的坚强,在这一刻,全部决堤。
“妈不该瞒着你……妈就是……就是不想给你添麻烦……你那么忙,妈这点事,说了只会让你分心……妈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说得语无伦次。
陈栋没有说话,他就那么静静地蹲在我面前,任由我哭着,骂着,发泄着。
等我哭声小了点,他才伸出手,用他那昂贵西装的袖口,轻轻地,为我擦去脸上的泪水。他的动作很笨拙,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妈,”他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您从来都不是累赘。您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我所有努力的意义。”
他顿了顿,声音哽咽了,“可是我……我这个儿子,当得太不孝了。我以为给您钱,给您房子,就是孝顺。我从来……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您,到底过得开不开心,到底需要什么……”
他看着这个家徒四壁的小屋,声音里充满了自责和痛苦。
“我真傻。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我妈,在外面受了这么多委屈。”
第五章
那一夜,我们母子俩谈了很久。
或者说,是我在说,他在听。
我从我为什么要去食堂打工说起。老头子走后,我一个人守着空房子,整天胡思乱想。我怕自己闲出病来,也怕自己和社会脱节,变成一个只会伸手问儿子要钱的废人。去食堂,每天能看到那么多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我觉得自己也年轻了。
我说起那个叫林墨的孩子,说他和我当年的日子有多像。
我说起我是如何像个特务一样,躲着所有和他有关的人和事,生怕被人发现我们是母子。
陈栋一直沉默地听着,没有插话。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紧绷,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我讲得累了,端起桌上的凉白开喝了一口。
“王德发,我已经让公司处理了。”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明天,您就可以回去上班。”
我愣住了,然后立刻摇头,“不,我不去。”
“为什么?”
“阿栋,我回去算什么呢?靠着董事长的关系,耀武扬威回去吗?那我和那个王经理,又有什么区别?别人会怎么看我?又会怎么看你?”我激动地站了起来,“妈这张老脸,丢不起。你陈董的脸,更丢不起!”
这是我的底线,我的尊严。我可以穷,可以苦,但不能没有骨气。
陈栋看着我,眼神复杂。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候,拒绝他。
“妈,那不是关系,那是公道。”
“公道?”我苦笑一声,“阿栋,你还不明白吗?从你走进那个食堂,为我出头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公道了。只有人情,和权力。”
他沉默了。
是啊,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明白。他只是,太想补偿我。
屋子里又陷入了安静。
我看着他,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如今已经成长为一个我需要仰望的男人。他穿着几万块的西装,戴着几十万的手表,举手投足间都是成功人士的气派。
可我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二十多年前的另一个场景。
那也是一个冬天,比现在还冷。他爸刚走没多久,家里的钱都拿去还债了。陈栋发高烧,烧得满脸通红,说胡话。我抱着他,一家家敲邻居的门,想借点钱给他看病。
“嫂子,不是我不借,我家也困难啊……”
“秀兰,你家这情况,借了什么时候能还上啊?”
我抱着滚烫的儿子,站在冰冷的雪地里,感觉全世界都抛弃了我们。
最后,是住在巷子尾的张婶,一个靠捡破烂为生的孤寡老人,从她缝在裤腰里的布包里,掏出了二十块钱,皱巴巴的,还带着体温。
“拿去,给孩子看病要紧。”她操着浓重的乡音说,“俺晓得,难。”
就这两个字,“俺晓得”,让我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那天晚上,我背着陈栋,在雪地里走了五里路,才到镇上的卫生院。医生说,再晚来半个小时,孩子就烧成肺炎了。
从那天起,我就在心里发誓,这辈子,我李秀兰就算再难,也绝不让我的儿子再受一点委屈。也绝不亏待任何一个,向我伸出援手的人。
我对陈栋讲起了这段往事。他一直以为,那次生病的钱,是我管单位预支的工资。
他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肩膀微微地颤抖。
我走过去,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他的背。
“阿栋,妈不怪你。妈知道你孝顺。但妈有妈的活法。妈不想靠着你的光环过日子。妈想靠自己的手,活得踏实,活得有尊严。”
“有些事,比钱,比脸面,都重要。”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比如,人心里那杆秤。”
他终于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妈,”他声音沙哑地开口,“我明白了。”
第六章
第二天,陈栋没有再提让我回食堂上班的事。
他一大早就来了,没有穿西装,而是一身休闲装,手里拎着刚买的豆浆油条。
“妈,我陪您吃早饭。”
我们就挤在那张掉漆的小桌子旁,吃着这顿迟到了太久的早餐。他吃得很慢,很香,好像这是什么山珍海味。
吃完饭,他没有走。他拿起我那个一直没学会用的智能手机,耐心地,一步一步教我。
“妈,您看,这个绿色的图标是微信,点一下,就能跟人说话,还能看到我的朋友圈。”
“这个红色的,是新闻,您点进去,什么事都能知道。”
他的手指很大,我的手机屏幕很小。他教得很认真,我学得很慢。一个简单的功能,他要重复好几遍。但他没有一点不耐烦,就像小时候,我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一样。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突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接下来的几天,陈栋每天都来。他不再是那个日理万机的董事长,只是我的儿子。他陪我逛菜市场,陪我去公园散步,听我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他也跟我讲他的事。讲他创业的艰难,讲他商场上的尔虞我诈,讲他夜深人静时的孤独。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眼里的“出息”,背后藏了那么多的辛酸和无奈。原来,他也会累,也会怕。
我们母子之间的那堵无形的墙,在这些平淡的日常里,一点点消融了。
一天下午,我们正在阳台上晒太阳,陈栋的助理打来电话,说是有个叫林墨的学生,通过学校,无论如何都想见我一面。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阿栋,我……”
“妈,见见吧。”陈栋打断了我,“有些事,总要有个了结。对他,对您,都好。”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见面的地点,约在公园的凉亭里。
我先到的。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朝这边走来。是林墨。他好像比上次看到时,更瘦了,脸色也更憔悴。
他走到我面前,离我几步远就站住了。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然后,他对着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李阿姨,对不起。”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安静的公园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傻孩子,快起来。”我走过去,想扶他,“这事不怪你。一点都不怪你。”
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信封,递到我面前。
“阿姨,这是我这个学期的奖学金,还有我去做家教挣的钱,一共一千二百块。我知道不够,但我……”
我没有接。
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在雪夜里发着高烧,却还想着给我省钱的阿栋。
我拉过他的手,把信封推了回去。
“孩子,阿姨不要你的钱。”我从口袋里,掏出我自己的手帕,给他擦了擦眼角的泪,“阿姨只希望你,以后能好好读书,出人头地。将来有出息了,记得帮助更多像你一样需要帮助的人。那就比给阿姨多少钱,都强。”
林墨愣愣地看着我,眼泪掉得更凶了。
他攥着那个信封,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记住了,阿姨。我一辈子都记住您说的话。”
送走林墨,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转身,看到陈栋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静静地看着我们。
他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扶住了我的胳膊。
那一刻,我感觉到,我那个只会往前飞的风筝,那根我以为快要断了的线,又被我牢牢地,攥回了手里。
不,不是攥着。
是感受着。
第七章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又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我依然住在我那个十五平米的小屋里,但屋子不再冷清,因为陈栋几乎每天下班后都会过来,哪怕只是坐一会儿,吃一碗我煮的面。
他不再给我打钱,而是开始给我买东西。一张舒服的床垫,一台能看戏曲的电视,还有一个小小的、会自动加热的足浴盆。都是我需要,却又舍不得买的东西。
他也不再提让我去他那里住。他只是把我的小屋,一点点变成了他心里“家”的样子。
关于“回去上班”那件事,我们谁都没有再提。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陈栋拿来一份文件,放在我面前。
“妈,您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基金会成立方案。基金会的名字,叫“青藤·启明助学基金”。“启明”两个字,是我老伴的名字。
我愣住了。
“阿栋,你这是……”
“妈,这家基金会,是我以公司的名义捐赠成立的,专门用于资助青藤大学以及其他高校的贫困学生。”陈栋看着我,眼神明亮而真诚,“我想请您,来担任这家基金会的名誉理事长。”
“我?”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行!我不懂这些,我连字都认不全……”
“您行。”陈栋打断我,语气坚定,“这家基金会的宗旨,不是看报表,不是开大会。是看人心。是去发现那些真正需要帮助、并且心怀感恩的孩子。是去审核每一笔善款,确保它能送到最需要的人手上。这件事,没有人比您做得更好。”
他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妈,我不是在给您安排一个工作。我是想,把您的善良,放到一个更能发光发热的地方。让更多像林墨那样的孩子,能感受到您给过我的那种温暖。”
我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不是因为心酸。
是感动,是欣慰。
我的儿子,他真的长大了。他懂我了。
他不再是用钱来衡量孝顺,而是用理解和尊重,给了我一份最体面的工作,一份最厚重的尊严。
基金会的办公室,就设在青藤大学一栋安静的行政楼里。不大,但很明亮。窗外,就是一片绿色的草坪。
我的第一个助理,是林墨。
陈栋以基金会的名义,给他提供了勤工助学的岗位。这孩子,做事踏实,认真,眼中有光。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希望。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看看申请材料,和孩子们聊聊天,听听他们的故事。我不再是那个偷偷摸摸在菜里埋肉的食堂阿姨,我可以光明正大地,用手里的资源和权力,去帮助每一个值得帮助的孩子。
有时候,陈栋会来看我。他不再是前呼后拥的董事长,就一个人,悄悄地来,给我带一块我爱吃的桂花糕,或者一杯热好的牛奶。
他会坐在我的小办公室里,看我用老花镜费劲地看文件,看我和学生们聊天,一看就是一下午。
他的脸上,总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轻松而温暖的笑容。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处理完手头的工作,一抬头,看到陈...栋又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杯。
“妈,刚炖的银耳汤,润润嗓子。”
我笑着接过,喝了一口,甜到心里。
我看着窗外,那些在草坪上奔跑嬉笑的年轻身影,再看看眼前这个已经能为我遮风挡雨的儿子,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巨大的暖流。
养孩子,就像放风筝。你总盼着他飞得高,飞得远,可手里那根线,又总想悄悄往回拽一拽,怕他飞丢了。
现在我才明白。
那根线,从来不是用来拽的,是用来感受的。
只要你能感觉到,他还在天上,飞得安稳,飞得漂亮。
那就,比什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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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乐观的百香果w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