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妈走得早,早到我连她年轻时穿什么颜色的裙子都不知道,只记得后来她照片上那件绿格子的。
我家那条胡同,夏天总闻见酱油蒸汽味儿。
隔壁王婶在锅边刷刷搅着,声音像雨点砸在铝盖上。
我往里走,脚底下踩过一块松砖,咣当一声,底下空。
我爸那时候还没瘫。
他坐在门口,拿着根竹竿,一下一下敲着地。
节奏很慢。
像是给蚊子打拍子。
他看见我,眼睛弯起来,笑得像一条刚晒干的鱼,皱纹都被撑开。
他喊我。
“欢子,回来啦?”
我嗯了一声,背包随手丢在桌上。
桌面是花三合板,用久了,边角起皮,翻出浅黄的木纹。
我爸看了我一眼,说了句奇怪的话。
“你妈昨晚来梦里说话了。”
我停了一下。
我妈走得早,早到我连她年轻时穿什么颜色的裙子都不知道,只记得后来她照片上那件绿格子的。
“她说你要发财。”我爸说,乐呵呵的。
我翻白眼。
“她还说,你别学你哥,嘴甜手懒。”
我噗嗤一声笑了。
那天其实就是一个小插曲。
我没在意。
我在意的是,微信上老板发来消息,说第二天改方案。
我拿起手机回一句好的,头还没抬起来,听见我爸那根竹竿“叭”的一下掉地。
他人也跟着歪了。
我先前以为他打瞌睡。
可他整个人像棉花突然瘪了。
一个肩膀低下去,嘴角跟着斜。
我喊的第一声是:“爸?”
第二声就变成“救命。”
胡同口的纱门被人拉开,王婶穿着拖鞋,哒哒哒跑过来。
“中风啊!”
她手比了个势,守着他,叫我别动他。
我腿发抖。
救护车来了,铃声把整条胡同的孩子都炸出猫窝。
我跟着车,紧紧捏着我爸那只没有力的手。
身边人的话都像远处的广播。
“先做CT。”
“签字。”
“家属冷静一点。”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妈说你要发财。
我笑了笑,然后想砸墙。
医院的味道是消毒水混着胶布的味道,粘在鼻腔里甩不掉。
我爸被推进急救室。
医生说是脑梗。
“送早了,算运气。”
“后续需要康复,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心理准备这四个字,轻飘飘地落在我脑子里,像四块大石头。
我打电话给我大哥。
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随口一句。
“我在外地呢,项目忙。”
“你先看着。”
我又打给二哥。
他在麻将馆,背景声音“啪啪”作响。
“哎哟,中风啊。”
他吸了口烟,往外吐,“你先顶一顶,明天我去看看。”
“明天”是个很好的词。
它把焦虑都推到明天去。
可那一晚,现在没明天。
我坐在医院的铁椅子上,背靠着硬硬的椅背,闭眼,脑子里却像有一团蜂在嗡嗡叫。
凌晨两点,医生出来,说病情暂稳。
我进去看我爸。
他半张脸像被拿针线固定住,一点表情也没有。
另一半还努力想笑。
他看着我。
眼睛里有一层雾,像是惊讶,又像是歉意。
他动嘴唇。
没有声音。
我凑过去,才听清。
“别怕。”
我点头。
我很听话地点头。
可我心脏打鼓,像要把胸骨顶开。
第二天,大哥没来。
二哥没来。
第三天,大哥发了条微信。
“你先垫一下费用。”
我看着那几个字。
突然就想起他小时候拿走我零食的样子。
他会问一句:“你现在吃不吃?”
我说“不吃。”
他就拿走了。
他拿走东西的时候,从来笑得很坦然。
我看着微信,觉得自己在笑。
嘴角发酸。
我找柜台交了钱。
钱这是件糟心事。
我在一个网络公司做内容编辑,收入不高。
每月交房租,吃穿花销,剩下存不下多少。
我账户上的两万块,是一点一点攒的。
拿出来不心疼吗?
心疼得紧。
但那一刻,我没法心疼。
我爸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管子。
他没再说“发财”。
他只说“别怕”。
我怎么可能怕钱呢。
我怕的是人。
我怕自己扛不住,怕我爸醒不过来,怕明天医生说出一个新的词,像“并发症”。
我给单位打了假。
领导在电话里停了两秒。
“你先把活交代好。”
“那期专题的稿子,找小陈顶。”我说,“我把框架发群里。”
他嗯了一声。
“家里要紧。”
“有事跟我说。”
我突然觉得他人也没那么难。
我跟他叹了口气,挂了电话。
那几天,楼道里脚步声都是急的。
护士小心翼翼地俯身,帮我爸擦洗,翻身。
我跟在旁边学。
“翻身要这样托住,不然他会痛。”
“口腔要清理,要不容易感染。”
“看护是个细活啊。”
她说这话的时候,年轻,眼圈却有点黑。
我看着她想,年轻就是好,扛得住困。
我扛不住吗?
我以为我扛得住。
直到第四天夜里,我在陪护床上瞌睡,突然一个激灵醒了。
我爸手动了一下。
很小一个动作。
像一只鸟在笼子里轻轻抖了下翅膀。
我坐起来,握住他的手。
他睁眼,眼神从混沌里慢慢找焦点,就像人的魂从旷野里走回来。
他看着我。
没有笑。
他眼里那点雾终于掉了。
那一刻,我恨不得能把眼睛借给他,让他看清楚我。
第九天,大夫说可以转康复科。
我松了一口气,又提了一口气。
康复科那边床位紧张。
插队不可能。
我等了两天,有个床位空出来。
我去办手续。
在交费窗口排队,前面一个东北大姐叽里呱啦地和她老公抱怨。
“我那儿子真是不争气,连个电话都不打。”
她老公嗯嗯。
“你说这养孩子养到牙掉了,最后还是得自己扛。”
她说话的时候,眼泪在眼眶里打旋,硬是没掉下来。
我突然觉得世界上所有母亲都一样。
她们骂孩子的时候,嘴很毒。
转头就心软。
我扯了扯嘴角。
轮到我。
我掏卡的时候,看柜台里的那张价目表。
“住院费、护理费、治疗费、材料费……”
那么多费。
每一个“费”都是一条腿。
我掏卡的时候,有点哆嗦。
我在心里算账,算到脑子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思路拎不直。
晚上,我给大哥发了条短信。
“爸转康复了,费用比较高,你那边什么时候能转一点?”
他回了一个“嗯”字。
然后没有然后了。
我等了两天。
没有动静。
我打电话过去,他手机关机。
我上社交软件看他那边,他发了朋友圈,和客户吃饭,海鲜大拼盘拍得光可鉴人。
我放下手机,笑了一下。
笑完了,就不笑了。
我知道大哥的逻辑。
“家里有小的要照顾,手头紧。”
“你是单身,身上负担小。”
“你在城里,办事方便。”
“你是女儿,但你最懂事。”
这些话他没明说过,但每次遇到事,总是理所当然地落在我身上。
理所当然,才是最伤人的四个字。
二哥在第二个礼拜来了。
他站在病床边,手插兜,身体重心都在一条腿上,像站在自家麻将桌边等下一手牌。
他看了我爸一眼,叹气。
“这咋整啊。”
我忍了忍。
“把护工找起来吧,不然我一个人弄不过来。”
他赶紧摆手。
“护工都黑,要钱要命。”
“咱自己家人,来回轮着。”
“我晚上能来。”
他说完这句,目光飘了一下。
“不过我最近手头紧,医院这边你先垫一下。”
我吞了一口干气。
它卡在嗓子眼里,吞下去像吞了一撮钢丝球。
我说:“行。”
“你晚上来。”
他晚上没来。
他说“有牌局,客户要见。”
客户也需要见牌。
我在医院里熬了十天,嗓子哑,眼白发红,梦里都是咳嗽声。
我看着我爸咽喉一梗一梗地吞咽,觉得自己也跟着难以下咽。
第三个礼拜,我提了护工。
不是请,是提。
我说:“我要请护工。”
没有征求意见。
我在护理站问了名单,又自己去平台挑。
我跟一个叫刘阿姨的人打电话。
她的声音有点沙。
“我五十六。”
“做了八年。”
“之前在你们这一片带过病人,你要不问问隔壁王婶,她家老头儿不是去年住院嘛。”
我真的去问王婶。
王婶说,“她人挺实在,干净。”
我就定了。
刘阿姨来的那天,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粉色T恤,裤脚卷了两层,脚上套着布鞋。
她把手伸给我。
“你叫我刘姐就行。”
我叫了她一声。
她很快接管了照护。
她翻身的动作很稳,拎着病人像拎一袋子棉花,轻。
她给我爸擦身体的时候轻声慢语。
“叔,你忍一忍啊。”
她说“忍一忍”的时候,舌头贴上上颚,发音软。
人也软。
我爸看着她,眼角的肌肉动了一下。
他努力把嘴角拉起来。
他还在笑。
他一辈子就是爱笑。
那笑有时候让我心酸。
笑的人不见得开心。
很多时候,是舍不得别人难过。
刘姐在。
我的心落了半截。
她白天守,我晚上守。
我还要请半天假去单位交稿。
我的记录表上“请假”两个字已经像被压印上去一样。
领导没说什么。
同事给我递过来一杯热水。
小陈说:“你瘦了。”
我笑笑。
“最近跑步。”
大家都知道我在撒谎。
但没有人戳破我的谎言。
谎言像胶带,能把那些碎裂的人生暂时粘一粘。
病房里的时间是按瓶滴速走的。
滴,滴,滴。
我的心也随着滴滴滴律动。
有时候,我跟刘姐在窗边坐一会儿。
窗外是医院的小广场,里头有一棵不知名的树,长得很快,叶子疏疏拉拉的,像散乱的头发。
刘姐说:“你爸有点福相。”
我“啊”了一声。
她解释。
“你看他耳朵,大。”
“耳垂厚。”
“这种人命不薄。”
我笑。
“那他就多受点福吧。”
我笑着笑着,眼睛就酸。
刘姐不看我。
她一纸一纸地擦桌子,擦得很认真。
她说,她老家在河南。
她儿子在深圳送快递。
她嘴里说着她儿子,话里不带苦。
她说他去年给她买了一个电磁炉。
她说电磁炉很好用,烧水快。
人说起电磁炉的时候,眼睛里都亮了。
那种亮是小小的、稳稳的快乐。
我开始觉得,生活夸张一点也不过如此。
第三个月末头的一个清晨,刘姐拍了拍我的肩。
我从陪护床上弹起来。
她指着床头。
“他自己抬了一下。”
我眼睛一下子亮了,比医院的灯还亮。
我冲过去。
“爸,动一下。”
他努力了。
他像从一个水底游上来,脸涨红,脖子筋也绷起来。
他的手动了。
真的动了。
哪怕只有半指头,也足够让我想去楼道里转圈大叫。
那个早晨的阳光从窗子缝里进来,落在床单上,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金色。
我伸手摸了一下。
是暖的。
我给大哥发视频。
他没接。
我给二哥发。
他接了。
他瞟了一眼。
“挺好。”
他接着问,“有钱不?”
我愣了一下。
他笑,“我说医院里要不要交钱。”
我说,“刚交过。”
他嗯了一声。
“那行。”
我挂了电话,手机攥在手心,手心有汗。
刘姐拍了拍我。
“别往心里去。”
“成年人了。”
我笑。
“嗯。”
我把笑贴在脸上,像贴一个创可贴。
贴久了,皮肤也有印子。
第三个月底那天,刘姐收拾了一下她的小包。
包是帆布的,上头有一朵花,花瓣是蓝的。
她说要回家一趟。
她说:“我拿了三个月工资,再不回去,家里那只鸡都快忘了我了。”
她笑。
她笑起来不太好看。
牙有点黄,嘴角有细纹。
但我喜欢看她笑。
刘姐说她过两天就回来。
我说好。
我送她到电梯口,电梯门是冷不防就拉开的那种,里面堆满了人。
她进去,回头看我。
“照顾好叔。”
我点头。
“你照顾好你儿子。”
她笑着摆手。
我去给我爸倒水。
他不太喜欢喝水。
以前小病小痛的时候,他总说“喝点水就行”。
我说你不行,你不是手机,不能靠充电。
他咧嘴笑,也不反驳我。
那天他咽水很顺。
我心里安。
我把那种安稳像烟一样吸进胸腔,觉得整个人都软下来了。
就在这当口,我的大哥来了。
很突然。
他像风一样推门进来,抬手就是一支烟。
护士远远地喊了一声,“病房里不能抽烟。”
他愣了一下,笑笑,掐灭。
他白衬衫,黑皮鞋,手腕上亮闪闪的手表晃了我一眼。
“老爹怎么样?”
他把话抛出来,像往池塘里丢了一块石头,等涟漪。
我爸看着他。
眼神里有笑。
我突然忍不了了。
我说:“你这三个月去哪儿了?”
他楞了一下,“忙。”
我笑,“忙得连个电话都没有?”
“忙得连一百块钱都没有?”
我不是要他钱。
这是句气话。
气话说出口的时候,我听着都刺耳。
他脸色一下就挂住了。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
我的声音不大。
但每个字都像沉到底。
“爸这边,护工费、治疗费、住院费,三个月了,我一个人扛。”
“你呢?”
“朋友那边调来调去,人情用尽。”
“你呢?”
他抬起下巴,吊着个笑。
“你是单身啊。”
“你没压力啊。”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视线从我头顶上滑过去,像不愿意接触我的眼睛。
我突然想笑,笑出眼泪。
“你没孩子就是活该?”
“你没孩子就是工具人?”
我问他。
他别开脸,没回答。
他看向我爸,说:“爸,你放心,我忙完就来陪你。”
我爸的嘴动了一下,又无力地停住。
他眼睛里有焦灼,有堆积的情绪。
那一刻,我很理解他。
他年轻的时候,打工、跑工地,没日没夜地拉扯我们三个吃大米饭。
他不是一个完人。
他喝酒,骂人,吹牛,总说自己年轻时候和谁谁一起跳河捉鱼,一跳捉三条。
但他是一个好人。
好人不代表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好。
好人也会偏心。
他偏我大哥。
从小。
大哥是家里的老大,生下来就自动被勾上了“招牌”的勾。
我和二哥就是让招牌漂亮的两盏小灯。
他给大哥买了第一辆二手摩托。
他给大哥拿钱去谈对象。
他夸大哥,夸得嘴角都要裂开。
“这孩子有出息。”
“能说会道。”
“将来肯定混出来。”
他对我呢。
他多跟我说的是“女孩子不要太闯”。
“女孩子学手艺。”
“女孩子稳一点好。”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恶意。
他也没意识到,这种话就像一个塑料袋,套在我脑袋上。
我努力挣开。
我好不容易跑到城里读书,找工作,租房。
他来城里看我时,提着我最爱喝的豆奶。
他坐在我租的房子角落,坐一会儿就开始热。
他拉拉衣领,纸扇哗哗哗扇风。
他看着我书桌上的电脑。
他问,这玩意儿能赚钱?
我说能。
他笑了。
像一条晒干的鱼。
我划回目光,看着他现在瘫在床上的样子。
我想起他曾经拿着菜刀追着我哥满院子跑的时候。
那天,我哥把他工资拿去打牌。
他急得眼睛通红。
他一边骂一边追。
我趴在门框边,看两个人像两只猫在屋里蹿。
邻居围过来。
王婶说,“老周,你收手。”
我爸哭了。
后来,他还是把钱补上了。
他那一辈子,会哭,会笑,会为孩子死要面子,最后把自己的面子贴在我们屁股上当挡风布。
所以,他偏心也好,爱也好,都是他能拿出来的全部。
我不讨厌他偏心。
我讨厌的是,我哥觉得偏心是理所当然的。
大哥在病房里待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走了。
走之前丢下一句。
“回头把我银行卡号发你。”
“这边我打点钱。”
我说不用了。
他说,“那是我孝敬爸的。”
他走了以后,病房里安静了一点。
安静里,我爸的呼吸声清晰得像鼓点。
我伸手按了按他的手背。
他眼神动了一下。
我说:“爸呀,别管他们。”
“咱靠自己。”
他目光挪向我,又挪开。
他没法直视我太久。
眼睛会干,酸,流泪。
我给他抹了一下眼角。
我的手掌心被他的汗浸得黏黏的。
第三个月的最后一周,律师第一次出现。
准确说,不是律师,先是一个穿Polo衫的中年男人,姓陶,自称“老朋友”。
他说话声音温温的,好像他来不是说事,是来送我们一袋水果的。
他说,“老周托我问候。”
他给我一张名片。
“律师这边,后天会来医院,可能需要家属在。”
“你那天在不在?”
我愣了一秒。
“为什么要律师?”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
笑里有一点怜悯。
像在看一个没戴帽子就被雨淋的孩子。
“老周让人立了个遗嘱。”
他压低声音,“明晰一下,省得改天兄弟姐妹闹。”
我盯着他。
我想说“我们不会闹”。
话到了嘴边,咽了回去。
我们会不会闹,我说了不算。
人心比天气还难预测。
我说:“后天我在。”
他走的时候,脚步利落。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突突直跳。
这个消息像一条冷水鱼,从我的背脊上滑过去。
我不怕遗嘱。
我怕的是,遗嘱会把我们一家人的脸,一张一张地照出来。
照出你偏心,照出你光明,照出你愧疚,照出你狠。
我回到病房,没说这事。
我爸闭着眼,像睡了。
他的胸口一起一伏。
我坐在他床边,拿小梳子给他梳头。
他头发又长了,白发夹着黑发,数量少得跟屋顶上稀稀拉拉的瓦片一样,梳起来很容易。
我把前面那撮梳平。
他很在意这撮。
他年轻时候总往上抹点唾沫,抹得光溜溜的,说那样看着精神。
我说:“爸,你的精神头儿在眼珠子里,不在头发上。”
他冲我眨眨眼。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哪里有那些“遗嘱”、“律师”的事情可怕。
真正可怕的是,人的身体会像被抽空。
抽空了,再慢慢往里面添。
添的时候,谁添谁不添,添什么,添多少。
我们每一个人,都拿着自己的勺子。
我是那只拼命往里添的。
大哥是那只站在边上评估汤是否够味的。
二哥是那只偶尔伸进来拨拉一下,留个沾着汤油的痕。
这现实,不能说出来,说出来显得你刻薄。
我把话吞下去。
那晚我把消息跟刘姐说了。
她在微信那头打字,很慢。
“你爸也知道,他心里有数。”
我问,“你怎么看?”
她回了五个字。
“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
这四个字捻在舌头上,既软又硬。
后天的下午,律师来了。
他姓白,很瘦,西装合体,眼镜是细框的。
他身后跟着那个陶先生。
病房里突然有一种“办公室搬进来”的冷感。
护士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
这种场景她见过多了。
白律师很礼貌。
他先跟我爸打招呼。
“周先生。”
“我们上次见面,您状态还好。”
我爸动了动眼睛。
他努力把嘴角向上挪了一下。
白律师把文件包放在床头柜,拿出一叠纸。
“今天主要是按照您之前的意思,向家属宣读一下您的遗嘱内容。”
“当然,您在场,如果有临时需要调整,我们可以一次性完整做。”
我的心“咚”地跳了一下。
大哥和二哥也来了。
不知道谁叫的。
他们进门的顺序,是大哥先,二哥后。
我一眼看见二哥T恤上有一滴烟灰烫的小洞。
大哥站在我爸床尾,手臂交叉。
二哥把手在裤缝上蹭,像怕自己的手脏到医院的空气。
白律师把这几个人都看了一眼。
他习惯这种观察。
他把纸翻开。
“遗嘱第一条。”
“周先生名下坐落在老城东胡同三十七号的平房一间,所有权……由周先生去世后,遗留给周欢。”
病房里一下子静了。
“周欢”是我。
我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念出来,像被老师点名。
被点到的时候,你会本能地收腹。
大哥“哼”了一声。
他没有克制住。
白律师抬眼看他一眼,又低头。
“第二条,周先生名下银行卡账户……存款合计人民币七万八千五百三十六元整,扣除丧葬费用后,剩余部分由周欢管理,用于周先生生前约定事项。”
大哥打断。
“什么约定事项?”
他往前一步。
“什么叫由她管理?”
白律师抬手。
“请稍等。”
“我会详述。”
他继续念。
“第三条,周先生与其兄弟共同经营的铺面租金,周先生所占份额,自遗嘱生效后,三年内由周欢管理,用于支付周先生看护、治疗、康复等相关费用,三年期满,若有剩余,继续由周欢管理,用于……用于……”
他停了一下。
“用于资助旧胡同内三名困难学生完成高中学业。”
这句一出来,整个病房里的空气又动了一下。
你能感受到那种“动”。
它不是风。
是人心小小的震。
二哥张了嘴,没出声。
大哥冷笑。
“这是哪个假律师写的?”
他伸手去拿那叠纸。
白律师往后一撤。
“请不要动。”
他的声音不大,却很冷。
那一瞬间,病房里有一种氛围改变了。
大哥像被谁在肩膀上按了一下。
他缓了缓,冷冷一笑。
“我就是看看。”
我在他抬手的时候伸出手。
我握住我爸的床栏。
我不想碰他。
我怕我一碰他,就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
忍不住把这些年我心里所有滚烫的东西倒出来。
倒出来,糊他一脸。
白律师又说。
“周先生还有一些口头说明,我刚刚跟他确认过,他希望由我向家属转达。”
他略过我哥们的表情,目光落在我爸脸上。
“周先生说,他年轻的时候,有所偏颇。”
“他也知道。”
“他希望在这个文件里,能做一次平衡。”
大哥笑起来,自嘲似的。
“平衡?”
他锋利地吐了一口气。
“那是你们律师的词吧。”
我爸的眼睛突然湿了。
眼角的水光像被灯照了一下。
他嘴动了动,又动了动。
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急。
他想说话。
他说不了。
刘姐不在。
没人懂他那看起来一样的“动动”。
我却突然懂了。
我把手伸过去,握住他的手。
我说:“爸。”
“你要说什么?”
“你点头或者摇头。”
他盯着我。
我喊他,“爸。”
他眼皮抖了一下。
他像是在用尽力气把某个开关打开。
他指尖动了,像欲言又止。
我心里有了答案。
白律师继续。
“周先生还说,他不想把这个年代的‘孝顺’变成给孩子的负担。”
“他想把自己能承担的一部分先承担了。”
“他让我要跟你们说。”
“他知道,住院三个月,主要是周欢在付出。”
“他感谢她。”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哭了。
眼睛里一热,鼻子痒,喉咙像塞了东西,说不出话。
我听见我大哥吸了一下鼻子。
不是哭。
是气。
他盯着那几张纸。
“那我们两个呢?”
“我们是什么?”
“旁观者?”
“看客?”
他抬头看我爸。
“老周,你要这样?”
他“老周”两个字喊得很重。
像在喊一个江湖老友。
我突然想笑。
我忍住了。
白律师很专业,不动声色。
“周先生还口述补充。”
“他对两个儿子没有其他特别安排。”
“但这不是不爱。”
“是让他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谁靠自己,谁不靠自己,心里明白。”
大哥的脸色由红到白,由白到青。
最后定在一个说不清的颜色上。
他看向我。
那眼神里有他惯常的熟悉,也有陌生。
像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妹妹。
他张嘴。
“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怔了一下。
我笑。
“我能说什么?”
“我每天喂他饭,擦他嘴,翻身。”
“我说的最多的是‘吃口再吃一口’、‘别怕’,还有‘刘姐拿毛巾了’。”
“我没说过‘把房子给我’。”
“你觉得我说了?”
他看着我,眼睛在闪。
他把手伸进兜里,又拿出来。
他像在找烟。
护士站那边有人咳了一声。
他手指一抖,把烟盒又塞回去。
他突然笑了。
不是好笑,也不是坏笑。
是一个人在没把握的时候,在嘴边挂的那种笑。
他问,“你觉得公平吗?”
我愣了一下。
我说,“我不知道。”
“公平这两个字,我不敢说。”
“我只知道,我在这三个月里,看见了很多,做了很多,心里也过了很多趟坎。”
“这房子,是我们从我妈在时住到现在的屋子。”
“墙上那个印子,是我小时候拿彩笔涂的。”
“房梁上那钩子,是你小时候吊沙包玩的。”
“谁住谁清楚。”
“谁拿走谁就是拿走了我们家的一个细胞。”
我说,“我不贪。”
“我只是希望,有一个地方,锁上门,能听见父亲的呼吸声。”
大哥盯着我,没说话。
二哥看着地。
他的鞋子很旧,鞋头有泛白的折痕。
我突然想起年初他打电话给我借五百块。
他说他那天出车没接货,胃疼,去了个小诊所。
他做事情从来不做“长远的计划”。
所以他在生活面前,每一次都措手不及。
我对他生气吗?
我生过。
更多时候是叹气。
人像一个旧袋子,破了一个洞,又补一个,永远补不全。
白律师把剩下的条款念完。
他念完以后,让我们在确认页上签字,证明“家属已知悉”。
大哥没动。
二哥拿着笔,颤了一下,签了自己的名字。
字歪歪扭扭。
我看着那歪歪扭扭的字,心里酸。
字写成什么样,和人生活成什么样,可能也有关系。
最后一刻,大哥把笔拿起来。
他慢慢写。
他写字很好看,很工整。
一直以来,他是我们家里字写得最好的人。
他收好笔,往后退了一步。
他冷冷地说了一句。
“行。”
“你们达成了。”
他转身走了。
走到门口,他顿了一下,像想到了什么。
又没说。
他走了。
病房里一下子落了空。
退潮一样。
人走了,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刚才的焦灼。
白律师收拾纸张。
他看了我一眼。
“周小姐。”
“你做得很不容易。”
我捏了捏手指。
“谢谢。”
他点头。
“后续我会联系你,办理一些手续。”
“尽量简单化。”
陶先生在旁边补充,“我们是老朋友。”
“你有事找我。”
我点头。
我看了一眼我爸。
他的眼睛还亮着。
亮,说明他还在。
律师走后,我坐下来。
我把头靠在床栏杆上,侧过脸。
我的脸贴在冷冰冰的金属上。
我突然又想起很多年以前的那个黄昏。
我上小学二年级。
我爸手把我,教我骑自行车。
那车对我来说很高。
我的屁股够不到座。
我歪歪扭扭地骑,他在后面扶。
他一边跑一边喊,“别怕!”
我以为他在后面一直扶着。
其实他早松手了。
我自己骑出去,很远很远。
等我发现他没扶,我吓坏了。
我在车上嚎哭,脚不停蹬。
他一边追着一边笑。
最后我停下。
回头。
他站在一段阳光里,笑得像一条晒干的鱼。
那笑,原来是我们家的祖传。
刘姐第三天回来了。
她进门时,脚步轻。
她看见床头的纸袋,问,“这是谁的?”
我说,“律师的。”
她愣了一下。
然后她很自然地去洗手,拿毛巾。
她把毛巾拧得干干的。
她说,“我来给叔擦一擦。”
她总是这样。
大事小事,都像拧毛巾。
用力,扎实,一点没虚头巴脑。
我喜欢她这样。
那之后的日子,变得异常平静。
平静是因为尘埃落定了吗?
不是。
是因为,事情在向一个方向落地。
我们都适应了那个方向。
大哥沉默了一段时间。
他没来医院。
他也没打电话。
他没问我爸有无母亲遗像的事。
没问他的治疗方案该不该调整。
他一言不发,像一个在对面的影子。
我不怪他。
我也没法原谅他,并不是因为房子。
是因为三个月里,他缺席了太久。
这个“久”,不是从时间上算,是从心里算。
你走了多远,你心离了多远。
这两者,很难用表格表达出来。
二哥偶尔来。
他来时,常常手里会提一袋水果。
梨,橘,黄瓜。
他把袋子搁桌上,抓一把瓜子,自己剥几个。
他剥瓜子很专心。
他张嘴想说“对不起”。
最后只说了句,“我把烟戒了。”
我“哦”了一声。
“好。”
“戒了好。”
然后我们俩就都笑了。
这笑不是“解嘲”,也不是“解围”。
是某种“认命”的笑。
我们都不太会说漂亮话。
我们只会把难的事往心里压,用最笨的方式惩罚自己。
律师后来联系我,办了一个“意定监护”的手续。
他说,这样万一我爸哪天突然意识不清,需要医疗决策,可以由我来签。
我听着直冒汗。
“万一。”
两个字把我整个人撂凉了一半。
可我还是签了。
我拿起笔的那一刻,手在抖。
我不是怕承担。
是怕那个“万一”真的来。
人很多时候不是怕死亡。
是怕“未知”。
在未知面前,人就是一团纸糊的灯笼,经不起一阵风。
我给我爸讲这些手续。
他听不太懂。
他只记住了一个“你”。
“你。”
他把“你”这个字说得很吃力。
但那“你”,像捧在手心里。
我笑着说,“我在。”
“你不用怕。”
他点头。
冬天来了。
医院的暖气早一点热。
我带着一条以前我妈做的毛毯。
毛毯是红色格子,边上有白绒。
盖在我爸腿上。
他用手摸,摸得很慢。
毛毯很暖。
刘姐把暖水袋灌满水,塞进毛毯下面。
每次她把水倒进暖水袋,都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像蘑菇汤。
那声音一出来,我就饿。
我像个孩子,闻着声音就饿。
我跟我爸说起家里老厨房的味道。
我说,“你记得吗?”
“你以前做红烧肉,放很多糖。”
“甜得掉牙。”
“你还说,这样可以骗我妈说咸得不严重。”
他笑。
他笑的时候,眼角挤出两粒小皱纹。
他用目光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我懂他的意思。
“你想吃?”
他眨眨眼。
我转头看刘姐。
刘姐笑,“给他上点滋味呗。”
她去买了两块瘦一点的肉,回家做。
她家在医院旁边租了一个小隔间,专门给护工住。
她做菜很好吃。
这点我后来才发现。
她用的调料不多。
她炒菜的时候火很小。
小火的菜很耐吃。
红烧肉端上来时,油亮。
我用筷子蘸一小口汤汁,点在我爸舌头上。
他“啧”了一下。
像一个迟暮的孩子。
他很开心。
那晚我也开心。
人幸福不是因为得到了什么大的东西。
是因为某个很小的愿望被温柔地满足了。
我这几个月的愿望很简单。
希望他好。
希望他不痛。
希望他能好好睡一觉,醒来能看到窗外那棵树。
树到了冬天,叶子还是没有全落。
它固执。
像我。
春节前,家里要办提前出院。
不是完全回家。
是转门诊康复。
医生说,“留在医院没必要了。”
“家里稍微收拾一下,注意安全。”
我开始来来回回奔忙。
家里那间老屋,墙上有霉斑。
屋顶滴水。
我拿桶接。
一下雨,满屋子都像有了一条细细的溪。
我打电话给修屋顶的人,他们说年前忙,排不过来。
我就自己爬上去,看着那些旧瓦。
瓦上有苔。
一脚踏过去,滑。
我手扣着墙沿,心里骂自己。
“你哪儿来的勇气?”
“你以为你是哪个综艺里的女汉子?”
我还是一块一块地把瓦搬了。
我给大哥发了消息。
“屋顶需要修。”
他回,“我在外地。”
我说,“你在哪个外地?”
他发了个定位。
在临市。
临市离我们这,开车一个小时。
我笑了。
我也没再说。
我把二哥喊来。
他来了。
他挎着一个袋子。
袋子里装着打胶的枪。
他去年跟着人学了点家装的活。
他站在屋顶上,跟我一起抹胶。
风很大。
冷。
我们俩鼻子都红了。
他一边抹一边骂大哥。
他嘴上骂。
骂得很烈。
“他就是老黄瓜刷绿漆。”
“表面一个样,里头一个样。”
我没接他话。
我风里只觉得耳朵生疼。
抹完胶,我们坐在屋顶边喘气。
二哥拿出一包花生,剥几个。
他递我。
我拒绝。
我冷得不想吃东西。
他剥完塞嘴里,嚼得嘎嘣响。
他在寒风里啪地吐了一句。
“妹子。”
“你别管别人怎么说。”
“你把你该做的做了,你心里亮堂就行。”
我转头看他。
他眼睛里有一点水光,可能是风吹的。
我笑了一下。
“嗯。”
我心里其实不亮堂。
我心里有一个角落,是湿的,永远干不了。
我们把屋顶修到七八成好。
我去买了几块新的瓦片,补在最漏水的地方。
腊月二十八,我们把我爸接回家。
我们把门口的那块松砖又踩了一脚。
它还是“咣当”。
我们把床搬到了里屋,靠窗。
窗子外头,胡同里的孩子在放小鞭炮,噼里啪啦,声声往上跳。
我爸躺在床上,脸上有了薄薄一点红。
他看着房梁上那个铁钩子。
他目光里闪过一丝笑。
那钩子,是他年轻时在家里练举重挂杠铃用的。
后来我们用它挂蚊帐。
再后来,蚊帐不挂了,鼎而不倒,在老屋里悬着,像一个无用却固执的存在。
我给他冲了杯奶粉。
奶粉是刘姐买的。
她说老人喝这个比喝牛奶暖。
我爸喝了一口,咂咂嘴。
他吭吭出一个音。
我侧耳。
“甜。”
他终于说了一个完整的字。
甜。
这个字像小糖块,落到我心里。
年三十晚上,二哥留下来一起守夜。
刘姐忙里忙外。
她把饺子一个个捏好,排在竹板上。
她的饺子皮捏得很漂亮,像一排排海边的壳。
大哥没来。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想起他。
我不想在这一锅饺子里夹一根鱼刺。
午夜的时候,我们拉着我爸的手,一起看电视里倒数。
二哥拍着他大腿,跟着电视喊。
“十,九,八,七……”
喊到一的时候,窗外“砰”地炸了一朵烟花。
那朵烟花不大,勉勉强强地亮了一下。
很快散了。
我们几个都笑了。
笑得小心翼翼。
怕把运气吓跑。
初三,大哥来了。
他穿着新羽绒服。
他进了门,先自顾自地脱鞋,换拖鞋。
他环视了一圈。
他目光在床上的毛毯上停一下,又继续。
他开口第一句。
“过年好。”
我点头。
二哥也点头。
他走到床边。
“爸,新年好。”
我爸看着他。
眼睛里那点雾少了一些。
大哥做了一个很大气的动作。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包。
红色的,亮。
他把红包塞在我爸手里。
“这是我给你的压岁钱。”
他笑得浅。
像知道自己的笑被人盯着,不敢笑开。
我爸手指动了动。
红包没抓住,滑到被子上。
我伸手拿起,塞回到他手里。
这动作像一条小鱼在水里闪了一下。
大哥看着我。
他欲言又止。
我把那“鱼”按稳。
没看他。
他咳了一声。
“那……”
“房子的事……”
我抬头。
“我们先过年。”
我把话说得很轻。
“过了年再说。”
他点头。
“行。”
他坐在床边。
他开始说他工作上的事情。
他说他今年接了一个大项目。
他说他可能要去南方待一阵。
他说得很快,像要把自己塞回那个“忙”的防空洞里。
我听着,偶尔嗯一声。
我没有把他拉出来。
每个人需要的防空洞,别人别轻易撞进去。
年过完。
我把我爸带去社区做康复。
社区的康复师是一个年轻女孩,扎着马尾。
她手脚利落,性子脾气也利索。
她说话像放鞭炮。
“来,抬腿!”
“加油,再一次!”
“叔,你这个动作做得可比昨天好!”
我看着这个姑娘,觉得她像一朵蒲公英。
到哪里都能扎根。
她每次做完运动,都跟我说两句。
“家属要鼓励他。”
“家属要多说好话。”
“家属不要总露出悲伤。”
她以为我露出的是悲伤吗?
可能是。
我是一个把心事挂在脸上的人。
刘姐说,你这个人,黑白分得清。
你不太会灰。
我说,“灰”这个颜色我不讨厌。
我只是没有找到让自己舒服的“灰”。
生活不是要黑白分明。
生活是要在黑白之间,找到自己的灰色地带,能喘气。
某个下午,大哥发来一个长消息。
他把他的情绪慢慢铺开。
他写,“那天我回去,晚上没睡。”
“我不是因为房子。”
“我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这几年,好像活错了。”
“我记得小时候,我总想让你们骄傲。”
“后来我发现,我做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更容易让别人点头,于是我就一直在说。”
“说着说着,我忘了看。”
“我真的没看你们。”
“不是故意。”
“是我怕看见了,就要承担。”
“我怕承担。”
“现在我想试试。”
我读他这段话,读了三遍。
我没有立刻回。
我不想当一个法官,我也不想当一个受害者。
我只是一个女儿,一个妹妹,一个在医院走廊里走到鞋底磨薄的人。
我把手机放在窗台上。
我看窗外的树。
树像一个一直在那站岗的老人。
沉默,倔强,叶子掉了又长,长了又掉。
我回他。
“好。”
“你什么时候来陪爸做一次康复?”
他回,“后天。”
他后天真的来了。
他穿了运动裤。
他低着头跟康复师说,“我第一次来,什么都不懂,你教我。”
他学得很认真。
他扶着我爸的腿,一下一下压。
他手掌上的茧是新长的。
那种新茧和老茧的区别,一摸就知道。
我心里有一块石头,落了一点。
不是全落。
生活不会那么容易地全落。
但落一点,总好过悬着。
这个时候,遗嘱的事在村里传开了。
胡同的人嘴是开口的葫芦。
你以为收住了,其实漏风。
一天王婶提着一袋葱来找我。
她轻声说,“欢子,别理那些话。”
“人家嘴上说着痛快,心里早羡慕坏了。”
“他们又没照顾。”
“说啥。”
我笑。
我不介意别人说。
说总比不说强。
不说的东西,才让人害怕。
我爸康复到第六个月的时候,我们能推着他出去晒太阳。
胡同口有块空地,地上挂着某个单位的横幅,上面写着“全民健身”。
字被太阳晒褪了色。
他坐在轮椅上,眼睛眯起来。
阳光照在他脸上,薄薄的一层汗,亮。
他偶尔会抬手,拢一下额头,不让光太刺。
那天他突然指了指前面的豆腐摊。
我懂了。
他想吃豆腐脑。
豆腐摊的老板叫小兰,早年是个外地姑娘,嫁到我们这来。
她笑起来脸圆圆的,像糯米团。
我走过去,“来一碗,软点,少香菜。”
我回头看我爸,他笑着眨眼,意思是“多点糖”。
我点头,“再来点糖。”
他吃第一口的时候,嘴角沾了一点豆腐脑。
我拿纸给他擦。
他吐着舌头,像个小孩。
刘姐笑,“这老顽童。”
她说“顽童”的时候,眼睛软。
那天,大哥也来了。
他不经常来,但他来的时候,不再把自己装得像外人。
他会主动把轮椅从窄道里推出来,推的时候喊“借一步”。
他喊的时候声音不大,却让人愿意让。
他拿起纸袋里的橘子,三下五除二剥开,塞给我爸。
他也会犯傻。
把橘子整个塞给他。
我笑。
“你掰开小瓣儿。”
“他没法大口吃。”
他“哦”一声,自己也笑。
我突然觉得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多绕了些路,要重新学。
我们的关系,很多时候像一个新生儿重启的系统。
你先不要立刻期待他能跑。
他先学会抓、学会笑、学会翻身,再慢慢扶着走。
那年的秋天,律师联系我,说要把房产证和相关手续转到我名下。
我去办手续。
我在登记大厅排队,窗口前那位办事员戴着一个小小的发卡,上面有一朵塑料花。
她看起来疲惫。
她看我的文件,抬头问,“信息核对一下。”
她念我的名字,念我的身份证号码。
她问:“有没有争议?”
我说,“没有。”
她点头。
她把文件盖章。
“嘭”的一声。
这个声儿落下去,像一个轮回。
我拿着那一叠文件,感觉它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重。
不是因为纸多。
是因为,纸后面是我的“家”。
我走出大厅,站在台阶上。
有风。
风从我肩头刮过去,把我的头发吹得有点乱。
我忽然想给我妈打个电话。
我拿出手机,翻联系人。
我妈这个名字现在被我自己加在一个群组里,叫“回忆”。
我点开。
没有消息。
只有我偶尔给这个没人的群发的一些碎碎念。
“妈,今天我爸能自己坐起来了。”
“妈,我要签字了。”
“妈,我修屋顶了。”
我发了一句。
“妈,家还在。”
我把这句话发出去。
我合上手机。
我抬头看天。
天是干净的蓝。
我“哗”地笑出来。
笑完,眼里又有了水。
这个水来得很奇怪。
它不是悲伤。
是释然。
那天晚上,我带着那一叠文件回到家。
我把它放在柜子里。
柜子是老式的木柜,理发店那种拉门。
里面还有我妈生前的围裙,她做饭的时候系着,围裙上有油渍。
油渍像一块块岛。
刘姐在厨房里做饭。
她小心地把葱花撒在锅里。
葱香腾起来,暖。
她回头看看我。
“办完了?”
我点。
她笑。
“好。”
“以后谁也抢不走了。”
她把锅盖盖上,又掀开。
她不放心。
她把火调小。
火小了,锅里的咕嘟声不那么急。
她说,“生活就是这样,盖上,又掀。”
“掀了看一眼,放心点。”
我倚在厨房门口。
我突然说,“刘姐,你跟我们留在这儿吧。”
她愣了一秒。
她笑,“我本来就打算多待一阵。”
我摇头。
“我是说,长期。”
“把这当你家。”
她沉默。
她把勺子放下,靠在墙上,手擦擦围裙。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点不确定。
那一点不确定像一只小猫在阴影里探头看你,想靠近,又怕被踢一脚。
我说,“如果你愿意。”
“你陪我们走一段路。”
“走到什么时候。”
“走到我们不需要你又舍不得你的时候。”
她笑起来。
她笑的时候又有点泪。
她点头。
“行。”
“等我把那边的事交代一下。”
“我回来。”
她回家那趟,带了几件衣服,一个被子,两个碗。
她说两个碗是她和她儿子用旧的。
她说碗用顺手了,吃饭香。
这种细枝末节的坚持,让人看见她不把自己当外人。
我妈走之后,我不知道“家”是什么。
我以为家是一个房子,一个抽屉,一张桌子。
后来我知道,家是那口锅里发出来的声音,是有人在你前后走,拿着一条毛巾说“哎呀,别弄湿地”。
是有人在饭桌上替你夹菜,夹一个,怎么都夹不对口味,偏要你吃。
是一个在医院走廊里坐在你旁边的人,递你一杯水,说“你睡一会儿”。
是我们在屋顶上抹胶的那股风。
是我们在律师念“周欢”的时候,心里一咯噔。
是我们后来彼此的沉默,和沉默之后的“好”。
并不是在宣读遗嘱的那天,大家就突然从恶人变好人,从好人变圣人。
每个人都在原地往前挪了一步。
你的脚留在原地很久很久,然后挪那么一小步。
那一小步,可能就够了。
半年后,我爸能扶着站起来三十秒。
三十秒,不长。
拿手机看一条视频,刚好一条广告的长度。
但那个三十秒,能把我们一家人眼睛里的光撑住。
那天大哥坐在地上。
他拍我爸站的样子。
他的手抖。
他发朋友圈。
他写,“我爸厉害!”
下面一串朋友点赞。
有人说“厉害”。
有人说“加油”。
他回每一条。
他没有说他当初没在。
没有人问。
我看着他的朋友圈,笑了一下。
我没点点赞。
我给他发了消息。
“今晚你守。”
他回,“好。”
后来,他真的守了。
夜里两点,他发了一张照片给我。
照片里,我爸睡着。
他桌上摆着一瓶水,一块面包。
他写,“半夜了,叔打呼噜。”
我回,“鼻子抹点清凉油。”
他回,“好。”
那晚,我在床上睡得很沉。
我梦见我妈。
她穿着那件绿格子的裙子。
她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木勺。
她笑。
她没有说“你要发财”。
她说,“你得吃饱。”
我笑。
我说,“好。”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没有那场中风,我们会不会一直用旧的方法过日子。
大哥忙,二哥混,我在城市里做我的编辑,偶尔回家一趟,给我爸买两盒牛奶。
我们在各自的位置上,互相失望,互相原谅。
那也是一种生活。
文学讲“转折”。
生活里也有转折。
但这转折不是戏剧性,是某个日子突然从阳面翻到阴面,又慢慢翻回来。
律师读遗嘱那天,我看他们的脸,一个个像突然被揭开盖布的菜,熟了没熟,一眼看穿。
那天之后,他们都傻眼。
傻眼不在于“被剥夺”,在于“被直面”。
被直面自己的亏欠,自己的懒,自己的嫉妒,自己的温柔。
他们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家里,也有人在替他们制定规则。
那个“人”,不是他们,是那个刚从女孩变女人的我。
这话说出来,别扭。
听起来像自夸。
我不夸。
我知道我有很多狼狈。
我知道我会在半夜捂着嘴哭,怕把刘姐吵醒。
我知道我会用到极限的耐心,还是会冲我爸发脾气。
我知道我会在买菜的路上对着三块钱一把的葱犹豫。
我知道我也会躲着不愿意接一些电话。
我不是某种意义上的“圣人”。
我只是一个在老屋里跑来跑去的女儿。
那天春天,我在屋里收拾柜子。
我翻出了一个铁盒子。
铁盒子旧,边角磨成白色。
我打开。
里头有我妈年轻时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她站在河边,风把她裙子吹得鼓鼓的。
旁边还有一张已经发黄的纸。
是我爸的字。
字写得不好看,歪歪斜斜。
上面写的是一行行支出。
“买米,三元。”
“买盐,一元。”
“鞋子,欢,一双,六元。”
“书,欢,四本,八元。”
我盯着这一行。
我自己都想笑。
我那时候也太贵了,一双鞋还六元。
我把这张纸拿起来,放进文件夹。
我问刘姐,“你说人活到最后,留的是什么?”
她扭头看我。
“留的是一个个‘小事儿’。”
“你看,你爸那纸上写的,都是小事儿。”
“这些小事儿把人拴在世上。”
“拴得越多,人越不想走。”
我点头。
“那我们就继续拴。”
“拴到他自己舍得。”
刘姐笑,“谁舍得谁啊。”
“都是谁也舍不得谁。”
我笑。
我们把那旧纸收好。
我们继续过日子。
日子里有“锻炼”,有“吃药”,有“看诊”,有“笑一笑”,有“难过一下”。
有时候我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下一堆杂-碎。
“今天爸自己说了三个字‘甜、不怕’。”
“今天大哥剁了一盘肉,切得比刘姐细。”
“今天二哥给我发了两百块红包,备注‘给爸买水果’。”
“今天我纠结了四十分钟要不要买一个新的电热水壶,最后没买,把旧的又擦了一遍。”
我反复擦旧壶的时候,突然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
那张脸像我妈。
但眼睛像我爸。
我知道我不是在替他们过人生。
我是在过我自己的。
我对“遗嘱”这个词的态度,从最初的“怕”,变成了“平”。
我看见那张纸不会心跳加快。
我知道它只是制度化的爱。
它把一个人的心意,用法律把边界画出来。
边界是必要的。
边界不是冷。
边界让我们不需要用吵、用闹去定义关系。
这对我们这样一个习惯把情感和责任混在一起的家庭,是一个缓慢的学习。
某个周末,大哥带着他女儿来。
小女孩八岁,扎着两条麻花辫。
她跑进屋里,眼睛睁得圆,像两颗黑葡萄。
她叫我,“小姑。”
我笑,答应。
她跑到床边,看我爸。
她问,“这是太爷?”
她爸纠正,“是爷爷。”
她吐吐舌头,“哦。”
她掏出一张画。
画得乱七八糟。
但你能看出是我们家这屋。
画上有一个红色的格子毛毯,有一个铁钩子。
我爸看着那张画,眼睛里有光。
他说,“好。”
又是一个字。
这一个字,从他喉咙里蹦出来,蹦得吃力。
但我们都是哄孩子一样的反应。
“哎呀,说好了!”
“厉害!”
“再来一个!”
他笑。
那天晚上,我在微信上给大哥发了一条语音。
我说,“你女儿画得真好。”
“她画的是家。”
他回,“嗯。”
他的“嗯”,背后是一个小小的放心。
我听出来了。
不是每件事情都需要语言。
有时候最有效的,是那句“嗯”。
一年后,刘姐说她儿子谈恋爱了,要回去看看。
我给她订了车票。
我买了两袋你们河南那边的烙馍。
她笑话我,“你买这个干嘛?”
我说,“你回去也得拎点东西,免得人家说你手空。”
她笑。
她捏捏我的脸。
“你啊。”
我笑。
她走那天,我站在胡同口送她。
她背着小包。
她回头看我。
她说,“我回来的时候,给叔带一袋芝麻糖。”
“他爱吃甜。”
我点头。
“好。”
“你别舍不得钱。”
“买好一点。”
她“哎”一声。
她走了。
她的背影就是一个“家”的背影。
我看着她拐进公交站。
我突然觉得世界很辽阔。
辽阔不是因为我要去远方。
是因为我在这个老屋里,知道了一个地方能让人放心地回。
我在门口站了会儿。
太阳有点大。
胡同里的猫躲在阴影里,眯着眼看我。
我冲它做了个鬼脸。
它懒懒地挪了一下耳朵。
我回屋。
我爸在窗边打盹。
他的呼吸平稳。
他的嘴角沾了一点甜味。
这甜味是什么?
是豆腐脑,是奶粉,是芝麻糖,是红烧肉,是过年那碗饺子,是律师念出来的“你”,是我们这些年一点一点挪过去的步子,是大哥的那句“好”,是二哥戒烟的那根手指,是刘姐拧毛巾的手腕,是我妈梦里说的“吃饱”。
家里的旧钟慢慢地“哒哒”响。
我拿起扫帚扫地。
扫到床下,扫出一枚硬币。
一块钱。
旧版。
边缘磨得光。
我捡起来,吹了吹,放在桌上。
我笑。
我没把它放进零钱盒。
我把它压在一本旧相册上。
相册里有爷爷的照片,有爸的,有我妈的。
我用那一块钱压住他们的脸角。
我心里想着。
我们一直在赔付,也一直在被赔付。
我们把自己的一点时间,一点力气,一点耐心换了回来一个缓慢修复的家。
律师在那个下午念“遗嘱”的时候,他们都傻眼。
他们傻眼的,不是那份纸,而是那张纸刚好照出来我们每个人的模样。
现在,过了这么久。
我再拿起那张纸,看一眼,放回去。
我不再心跳加速。
我只觉得它像厨房里那口盖了又掀,掀了又盖的锅。
它在那儿。
它热的时候,我们知道它热。
它凉的时候,我们知道该加把火。
我突然想起一件细小的事。
我妈那会儿还在的时候,她有个习惯。
她做菜总是最后才放盐。
她说,“最后放,咸在外面,吃着有味。”
我们都笑她“装”。
但如今我懂了。
这个家的盐,也是在最后放的。
它咸在外面,贴在我们嘴唇上,舔一舔,有味。
我走到窗边。
窗外的树又长了新叶。
风吹来,叶子发出小小的声音。
像轻轻拍手。
我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我说,“不怕。”
我爸像听见了。
他的手动了一下。
他眼睛睁开。
他看我,慢慢笑。
他嘴唇动。
“甜。”
我笑出声。
“甜就好。”
“甜就不怕。”
后来,有一次社区的志愿者来做访谈。
他们问,“你觉得什么是孝顺?”
我想了一会儿。
我说,“孝顺就是你在爸爸需要你时,别跑。”
“哪怕你跑慢一点。”
“别跑。”
志愿者笑了。
他说,“这话好。”
他在本子上写下“别跑”。
我看见他写下这两个字,心里也踏实了。
我以前以为我们家这条胡同只有酱油味。
现在我知道,它还有糖。
糖和盐都在。
你不可能永远甜。
也不可能一直咸。
你只能在中间找那个让你咽得下去的味道。
律师那天走的时候,站在病房门口,有一瞬间回头看我。
他目光里有一个“懂”。
他是个见过很多人的人。
他知道每个“遗嘱”背后的故事都不是一个“分配”,而是一个“自我修复”。
这个修复,缓慢,笨拙,充满了失败和再尝试。
我们也一样。
我们会吵架。
我们会冷战。
我们会因为谁忘记关煤气而互相翻白眼。
我们也会在谁生病的时候分工合作,一个人煮粥,一个人拿药。
我们没有变成一夜之间的“模范家庭”。
我们只是学会了不跑。
当有一天我站在灶前煮粥,我想起来那段律师的声音。
平平的,稳稳的。
“周欢。”
“遗嘱。”
“管理。”
这些词现在对我来说,不再是命令,也不是审判。
它们变成了一种提醒。
提醒我,生活需要被认真对待。
提醒我,家需要有人站出来。
提醒我,我要在糖和盐之间找到那个合适的火候。
我把粥盛出来。
我放了一点点糖。
我端到我爸面前。
他尝一口。
他笑。
他又说,“甜。”
我晃晃饭勺。
“甜就好。”
“甜不怕。”
窗外的树在风里动。
胡同里的猫打了个呵欠。
远处有人喊,“豆腐脑!”
声音拉长,像一根细长的线,带着小小的喜悦串过这条老胡同。
我在这条线的某一点。
不前不后。
刚刚好。
作品声明:内容存在故事情节、虚构演绎成分
来源:乐观的百香果w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