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46年正月初三的河内老街,祖父把一张写着‘福’字的红纸递到我手里:‘孩子,这字不能丢。’”短短一句家常话,道出了汉字在越南社会里顽强存续的事实。越南官方自1945年确定“国语字”以来,书面体系看似与汉字彻底切割,可街巷牌匾、庙宇石刻与春节年俗却在不声不响
“1946年正月初三的河内老街,祖父把一张写着‘福’字的红纸递到我手里:‘孩子,这字不能丢。’”短短一句家常话,道出了汉字在越南社会里顽强存续的事实。越南官方自1945年确定“国语字”以来,书面体系看似与汉字彻底切割,可街巷牌匾、庙宇石刻与春节年俗却在不声不响地保留着“福、禄、寿”三字。为什么偏偏是它们?答案要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第一次大规模接触。
公元前214年,秦始皇统一岭南设置象郡,官方文件、法律条文乃至度量衡一并南下。小篆的笔画虽繁,却在当时被视为中原统一的象征。郡县推行不到十年,秦亡,赵佗自立南越国。但赵氏政权依然延用汉字处理典章,原因简单:岭南对外贸易、盐铁税收、军政调度全靠这一套书写系统,改掉反而成本惊人。
西汉平定南越是在公元前111年。随着大批郡兵、吏员和手工业者进入交趾,儒籍经典、历法节令一同传播。越南精英由此接受科举方式选官,读《论语》《大学》,抄写“福”“禄”“寿”用作家宅祝辞成为日常。此后千余年间,不论丁氏、黎氏还是阮氏王朝,遇上岁首祈福,总要在宫廷内殿高悬三块木匾:中为“福”,左“禄”,右“寿”。这三字涵盖富足、官运、长生,迎合了普罗大众最朴素的愿望,信仰黏性极强。
十四世纪末,“喃字”出现。它借汉字部件组合,读音接近越南本土语。上层士大夫尝试用“喃字”写诗、修志,可税赋公文仍离不开汉字。直到十九世纪法兰西殖民势力介入,改变才加速。法国传教士亚历山大·罗德把拉丁字母与越语音节拼合,形成“国语字”。殖民当局发觉这种拼音方案不仅易教易学,还能削弱中越文化联系,遂在1880年代强推。1919年阮朝嘉隆帝颁令废除科举,汉字与喃字同时退出官场,越南传统士林一夜断根。
然而文字政策的切换无法立刻抹去大众习惯。寺庙里的石碑无法像课堂的课本那样随意改版,乡村婚丧嫁娶仍请书法匠人泼墨书“福”。再者,华侨商号遍布中部沿海,他们使用行书、隶书制作商标招牌,对本地市民视觉影响持久。一笔一划写了上千年,审美已内化为民间风俗,无人觉得突兀。
1945年九月,胡志明发表《独立宣言》,新政府继续把“国语字”列为唯一官方文字。原因不难理解:民族主义需要和法国、和中国同时划清界限;教育经费有限,拼音化能在最短时间扫除文盲。然而官方急速转舵带来意外后果——早期档案多为汉文或喃文,年轻公务员无法阅读,档案修订与翻译工作量庞大,拖慢行政效率。越南学者陈仲金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感慨:“前代奏疏无人能释,其实就是丢了钥匙的宝库。”
抛开行政困局,文化层面的断裂更显尴尬。一座寺庙若拆掉刻有“寿”字的匾额,当地老人往往会摇头:“拆了要短命的。”这种心理暗示生产出微妙的“地下保护”。雕梁画栋自然留存,春节贴“福”照旧,上门拜年的儿童还会念“phúc-lộc-thọ”(福禄寿之越语读音),声音里夹杂古音的韵味。换言之,“福、禄、寿”在越南成了纸面政策同民俗惯性拉锯的折中产物,形似文化缝隙中的化石,却依旧鲜活。
值得一提的是,过去二十年间,越南高校陆续设立汉喃研究中心。动机很现实:想弄清祖先契约、田赋、族谱,就得学汉字。越南国家图书馆仍藏有三万余卷汉文典籍,覆盖法律、医药、兵书、天文等门类。越南年轻学者发现,如果完全依赖外文译本,一些术语细微差别便会丢失,考证工作容易误判。官方不再敌视研究汉字,反而把它视作抢救历史的工具。这一转向说明政策与文化未必永远对立,更多像潮水,退了还会涨。
越南老百姓对“福、禄、寿”三字的情感,则带有浓厚的实际考量。请帖写“添寿”,商号取名“聚福”,饭馆挂“天禄”招牌,都是生意或生活的吉兆符号。即便年轻人只识拼音,也能从祖辈那里学会这三个字的意义与写法。对比之下,其余汉字就没有这种强粘性。例如“善”“德”等字,如今在越南新房装饰里常被印成印刷体,手写者寥寥。显然,文化选择向来遵循需求法则:越实用越留得住。
有人担忧汉字在越南会彻底消失。以现状推测,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官方文件无需汉字,学术圈却需要,旅游业也需要。旅客拍照合影时,总爱把镜头对准寺庙石柱上的“寿”字,大红灯笼高挂,既有视野冲击,也带点神秘感。景区经营方明白其中商机,主动在纪念品上印“福禄寿”三字,既满足外籍游客的猎奇心理,也迎合国内中老年群体的传统信仰。在资本驱动下,这三个字反而比过去更醒目。
从行政书写工具到民俗象征,汉字在越南经历了角色迁移。它不再左右科举升迁,也不再规范度量衡,却以“福、禄、寿”三字的形式,继续影响春节对联、寿宴图案甚至现代广告。越南七十余年的拼音化实践表明:文字改革可以使官方沟通提速,却难以彻底重塑民间的情感符号。所谓文化深根,不在于掌握字数多少,而在于哪一笔哪一画寄托了生命愿景。福,求平安;禄,盼得位;寿,愿长年。这三种愿望跨越疆界,也跨越了政治周期。
归根结底,汉字之所以在越南残存,不是靠强制,而是靠意义。只要人们还向往富足尊荣和高寿,福禄寿就不会下线。越南官方的拼音政策无法替代这种情感需求,顶多在学校课本上作删改,却无法让家家户户年夜饭的桌面变样。三字在民间自行繁衍,新手写法、简化变体层出不穷,与时代并行。这正是文字在异国土壤里自我更新的活标本,也是东亚文明互相渗透的独特见证。
来源:史海挖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