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大山《莲池老人》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3-25 07:30 1

摘要:庙后街,是县城里最清静的地方,最美丽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寺院,寺院的山门殿宇早坍塌了,留得几处石碑,几棵松树,那些松树又高又秃,树顶上蟠着几枝墨绿,气象苍古;寺院的西南两面是个池塘,清清的水面上,有鸭,有鹅,有荷;池塘南岸的一块石头上,常有一位老人抱膝而坐,也像

庙后街,是县城里最清静的地方,最美丽的地方。那里有一座寺院,寺院的山门殿宇早坍塌了,留得几处石碑,几棵松树,那些松树又高又秃,树顶上蟠着几枝墨绿,气象苍古;寺院的西南两面是个池塘,清清的水面上,有鸭,有鹅,有荷;池塘南岸的一块石头上,常有一位老人抱膝而坐,也像是这里的一个景物似的。

寺院虽破,里面可有一件要紧的东西:钟楼。那是唐代遗物,青瓦重檐,两层楼阁,楼上吊着一只巨大的铜钟。据说,唐代钟楼,全国只有四个半了,可谓吉光片羽,弥足珍贵。只是年代久了,墙皮酥裂,木件糟朽,瓦垄里生满枯草和瓦松。若有人走近它,那位老人就会隔着池塘喝喊一声:“喂——,不要上去,危险……”

老人很有一些年纪了,头顶秃亮,眉毛胡子雪一样白,嗓音却很雄壮。原来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后来文物保管所的所长告诉我,他是看钟楼的,姓杨,名莲池,一九五六年春天,文保所成立不久,就雇了他,每月四元钱的补助,一直看到现在。

我喜欢文物,工作不忙了,时常到那寺院里散心。有一天,我顺着池塘的坡岸走过去说:“老人家,辛苦了。”

“不辛苦,天天歇着。”

“今年高寿了?”

“谁晓得,活糊涂了,记不清楚了。”

笑了一会,我们就熟了,并且谈得很投机。

老人单身独居,老伴早故去了,两个儿子供养着他。他的生活很简单,一日三餐,五谷为养,有米、面吃就行。两个儿子都是菜农,可他又在自己的院里,种了一畦白菜,一畦萝卜,栽了一沟大葱。除了收拾菜畦子,天天坐在池边的石头上,看天上的鸽子,看水中的荷叶,有时也拿着工具到寺里去,负责清除那里的杂草、狗粪——这项劳动也在那四元钱当中。

他不爱说话,可是一开口,便有自己的思想,很有趣味的。中秋节前的一天晚上,我和所长去看他,见他一人坐在院里,很是寂寞,我说:“老人家,买台电视看吧。”

“不买,太贵。”

“买台黑白的,黑白的便宜。”

“钱不够。”

“差多少,我们借给你。”

“不买。”他说,“那是玩具。钱凑手呢,买一台看看,那是我玩它;要是为了买它,借债还债,那就是它玩我了。”

我和所长都笑了,他也笑了。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他的精神也很好,不住地说话。他记得那座寺院里当年有几尊罗汉、几尊菩萨,现在有几通石碑、几棵树木,甚至记得钟楼上面住着几窝鸽子。秋夜天凉,我让他去披件衣服。他刚走到屋门口,突然站住了,屏息一听,走到门外去,朝着钟楼一望两望,放声喊起来:“喂——,下来,哪里玩不得呀,偏要上楼去,踩坏我一片瓦,饶不了你……”喊声未落,见一物状似狗,腾空一跃,从钟楼的瓦檐上跳到一户人家的屋顶上去了。我好奇怪,月色虽好,但是究竟隔着一个池塘呀,他怎么知道那野物上了钟楼呢?他说他的眼睛好使,耳朵也好使,他说他有“功夫”。

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功夫”。他在池边坐久了,也许是那清风明月、水气荷香,净了他一双眼睛、两只耳朵吧?

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他死了。那是正月初三的上午,我到城外给父亲上坟时候,看见一棵小树下,添了一个新坟头。坟头很小,坟前立了一块城砖,上写:“杨莲池之墓”。字很端正,像用白灰写的。我望着他的坟头,感到太突然了,心里想着他生前的一些好处,就从送给父亲的冥钱里,匀了一点儿,给他烧化了……

当天下午,我怀着沉痛的心情,想再看看他的院落。我一进门,不由吃了一惊,他的屋里充满了欢笑声。推门一看,只见几位白发老人,有的坐在炕上,有的蹲在地下,正听他讲养生的道理。他慢慢念着一首歌谣,他念一句,大家拍手附和一声。

“吃饭少一口。”

“对!”

“饭后百步走。”

“对!”

“心里无挂碍。”

“对!”

“老伴长得丑。”

老人们哈哈笑了,快乐如儿童。我傻了似的看着他说:“你不是死了吗?”

老人们怔住了,他也怔住了。

“我在你的坟上,已烧过纸钱了!”

“哎呀,白让你破费了!”

他仰面笑了,笑得十分快活。他说那是去年冬天,他到城外拾柴禾,看中那块地方了。那里僻静,树木也多,一朝合了眼睛,就想“住”到那里去。他见那里的坟头越来越多,怕没了自己的地方,就先堆了一个。老人们听了,噗嗤笑了,一齐指点着他,批判他:好啊,抢占宅基地!

天暖了,他又在池边抱膝而坐,看天上的鸽子,看水中的小荷……

有人走近钟楼,他就喝喊一声:“喂——,不要上去,危险……”

他像一座雕像,一首古诗,点缀着这里的风景,清凉着这里的空气。

清明节,我给父亲扫墓,发现他的“坟头”没有了,当天就去问他:“你的‘坟头’呢?”

“平了。”

“怎么又平了?”

“那也是个挂碍。”

他说,心里挂碍多了,就把“功夫”破了,工作就做不好了。

老拙姓夏,笔名老拙。

老拙不像一个文人,也不像政府部门的一个工作人员。他的个子不高,大脸,衣着潦草而又古板,像机关里的工友;休息日子,爱在街头蹲着跟那些卖菜卖鱼的聊天,不明底细的人,以为他是卖菜的、卖鱼的。

但是老拙确实是个文人,确实是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他在地名办公室工作,负责考察、研究、确定、更改全县各乡、各村、各街、各路以及各条小胡同的名字。工作之余,爱写一点文章,发表在报刊上。读万卷书没有工夫,行万里路没有地方报销路费,于是休息的日子,就在街头蹲着,希望蹲出一篇小说或是散文。蹲得久了,瞎猫碰死鼠,慢工出细活,他的作品竟然也有被那大报大刊转载的时候。于是在县里的文坛上,他是“兵头”,在省里的文坛上,也是“将尾”了。

老拙心眼死板,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发达机会。那年县里成立文联,他是文联主席的人选,县委的领导同志亲自和他谈话。他一句感谢领导的话也没有,张口就问给多少经费。领导说没有经费,文联、文化局在一起办公,两个单位一本账目;他又问编制呢,领导说没有编制,文联、文化局是一套班子两块牌子。他便笑了,我看那牌子也省了吧,他说。

老拙没有到文联,吃了大亏!不久作家评职称,他不能参评——他不属于文联序列,属于行政序列。他并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依然常蹲街头,枯坐灯窗,并且提了一个口号,说是要用自己的笔墨,为我们这个浮躁的世界,化一份热气,添一点清凉。每写一篇文章,便买一支冰糖葫芦犒劳一下自己——他不吸烟,不喝酒,没别的嗜好,爱吃冰糖葫芦。

又过了不久,老拙变得爱笑了——不定什么时候笑一下,哑笑。有一天他正对着机关大院里的那棵槐树哑笑,被我看见了,便问他笑什么。他不回答,反问我得了职称有什么好处。我说得了职称最明显的好处是工资可以长一长,钱多。他就又笑了,他说北京一位著名的作家,最近写了一篇文章,是探讨作家队伍改革的,大意是国家不要养作家了,让作家依靠稿酬去生活。一些得了职称的作家们忿忿然,一齐骂那北京作家不是东西,其实是怕那样改革。也有不怕的,你道是谁?他两手一背:老拙。咱是业余作者,你说一个“不怕”值多少钱,多少钱能买一个“不怕”呢?

我被他逗笑了,说他的这种说法是阿Q精神。他不笑,说阿Q精神过去应该批判,今天却是有用的物件。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好比一剂药,是针对国人时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今天国人已经觉醒了,不是不争,而是善争;争名争利,争职称,争官位,一争再争,无有休息。那争不到的人们怎么办呢?这就需要一种新药了:忍让心一片儿,大肚肠一条,和气一两,谦虚八钱,阿Q精神少许,将药放到虚空锅里,添上难得糊涂水一瓢,点着三昧真火,慢慢煎熬。他说吃了这种药,清气上升,浊气下降,二气均分,身体健康,同时有利于社会稳定。——稳定是压倒一切的!

我又被他逗笑了,咯咯地笑个不止。他也笑着,像是完成了一篇小品创作,到街上买了两支冰糖葫芦,他一支,我一支。

我和我的朋友们,欣赏他的度量,喜欢他的幽默,称他:快乐的老拙。

但是,快乐的老拙也有不快乐的时候。最近他告诉我一件事,也像是一篇小品。

那是去年冬天,省里一家文学刊物召开座谈会,他也被请了去。他在会上认识了不少人,听到不少新的观点,心里非常快乐。只是散会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快乐的事。那主编做事细心周到,总结了会议情况,对于那些因为时间关系没有发言的人表示了歉意,并将他们的姓名、职务一一点到。最后点到老拙的名字,主编打了个沉儿,他没有职务,也没职称,嘴里便冒出一句很亲切的话:还有从县城赶来的老拙好朋友!话音刚落,会场上便爆发了一片笑声。吃午饭时,有人打趣:今天主编给了老拙同志一个职称——“好朋友”。餐厅里又是一片笑声,他的脸上火辣辣的,挺好一桌饭,也没吃好。

当天晚上,他回到家里,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屋里的火炉和他的心情一样,怎么也弄不欢,浑身冷紧紧的。他坐在灯下看看会上印发的邀请名单,每个人名后面都有一个或是几个职务,唯自己没有,光秃秃的。数九寒天,想想那些得了职务的人,谁屋里没有暖气!再想想自己点灯熬眼,辛苦半生,白发日添,青衫依旧,好不容易参加了省里一个会议,只落得一个“好朋友”,招来一片笑声,身上越发地寒冷了。

抬头看看自己题写的条幅:“澹泊明志,宁静致远”,不行,没有暖气还是冷;顺手翻开刚刚买到的一本《菜根谭》,读了两段关于安贫乐道的格言,也不行,冷!唉,睡吧,正要熄灯,他的眼睛倏地一亮,又盯住了那个邀请名单。他发现不少职务的前面,有一个“原”字,例如:某,原某厅厅长;某,原某刊主编;某,原某协会主席……他望着那一个一个的“原”字,再想想主编的话,一身的寒冷化作了一片暖意:啊,我那职称——“好朋友”的前面是永远不会加一个“原”字的吧?

快乐的老拙终于又快乐起来了,他用嘴哈哈手,写下一篇日记,记下了一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最后写道:今天,余得到一个永久的职称——“好朋友”。余是大家的好朋友,余当继续努力,永远做大家的好朋友。

意犹未尽,哈哈手,又添了一句:好朋友就是暖气!

傅老师早先是中学的语文教员,现在退休了,每天在家习字读帖,读帖习字。他的书法在县城里很有名气,商厦店铺之上,名槛古刹之中,到处可见他的墨迹,篆、隶、楷、行,皆有功力。有人说他的隶书结构严谨,古朴端庄,像是“乙瑛碑”;有人说他的楷书笔力雄劲,气势开张,颜筋柳骨俱在;也有人说他博采众长,心花自开,已是脱中独步,自成一体了。他听了,一张冷静的脸变得更冷静了,先是摇手否认,然后说:“临帖,临帖!”

傅老师的脸,一向那么冷静,这是他的一个特点。

这可不是故作谦虚。傅老师上小学的时候,就爱习字,时至今日,读帖临帖一直是他的日课。他有一个干净的小院,雅致的书屋,窗外种了两株芭蕉,屋里养着一盆文竹;一张紫檀色的书案上,除了文具,还放着一只小香炉,无论读帖还是临帖,总要焚上一炷香,淡淡香气,令人内心清定,意念虔诚。读帖,洁手净案,凝神于一;临帖,坐满、足按、身直、头正、臂开、腕平、指实、掌虚,那认真的样子,就像颜鲁公站在他面前一样,手里拿着戒尺。

傅老师的书屋洁净古雅,文具也很讲究,湖笔徽墨,玉版,宣纸,田黄、鸡血石买不起,刻了几枚寿山石印,用的是漳州八宝印泥。他说穷读书富习字,文房四宝,不能凑合。——其实他并不富,只不过老伴和孩子们都有工作,不指望他的工资。另外,一些机关、学校请他写字,也有送他笔墨纸砚的。

傅老师习字不惜工本,但他的字却很好求。他给人们写匾牌,写条幅,也写春联、婚联,并且不要任何报酬,拿纸就行。有一年秋天,一家饭馆开业,请朋友们吃饭,他也被请去了——那饭馆的匾牌是他题写的。大家把他让到上座,纷纷和他碰杯,向他敬酒。他不会喝酒,也不喝饮料,便以茶代酒。理发的老潘和他碰杯时,已是半醉了,顺口说了一句:“傅老师,今年过年,得有我一副对子!”

“行,有。”傅老师说。

老潘的理发馆很小,门脸也很简陋,他和傅老师要对子,实在是酒兴所至,没话找话而已。不料那年的大年三十上午,傅老师真的拿着一副对子,来到他的理发馆里:

“老潘,你还要对子不?什么时候了,也不去拿——纸也不拿!”

老潘想了半天,才说:

“哎呀,一句酒话,你倒认真了,至今还记得!”

“你是喝着酒说的,我可是喝着水应的呀。”傅老师说。

老潘展开那对子,乐得手舞足蹈。清笔正楷,墨香扑鼻,字写得好,内容也好:

推出满脸新气象 刮去一堆旧东西

横批:焕然一新

有求必应,言必信行必果,是傅老师的又一个特点。

傅老师给人写字不要钱,并非是他的字不值钱。城里有个临济寺,临济寺的大和尚每年请他写不少条幅,前来朝拜观光的日本人见一幅买一幅,一幅上百元,有的几百元。临济寺供应笔墨纸张,至于一年卖多少钱,他是问也不问的。

一九九二年秋天,大和尚找不到他了,我也找不到他了。过了二十来天,我才见到他,我问他到哪里去了,他朝东一指,说:“我到日本看了看。”

原来,他应“春风株式会社”的邀请,访了一趟日本。我听了很是惊奇,不是惊奇他的出洋,而是惊奇他的口气。他久居县城,别说国门,平时城门也很少出的,现在谈到出洋,却像是走了几天亲戚,赶了一个集,那么平常。

一个县城平民,访了日本,岂是瞒得住的?他从日本回来,名气更大了,向他求字的人就更多了。他依然是有求必应,依然不要报酬。大和尚说他心如止水,六根清净、街坊邻居也说他是个厚道人,难得的厚道人。

但是傅老师的心里也有人我是非,也有不厚道的时候,甚至还有给人玩个小手段的时候。九月里的一天,我和他在花市看菊,一个西服革履,头发稀稀的中年人,拱着手朝他走过来说:

“傅老师,久违了!”

“呵,‘无心道人’,你也看菊?”傅老师也向他拱拱手。

这个人姓万,也爱好书法,自号“无心道人”。他在一个局里做事,常到四大机关行走。他不读帖,不临帖,不写春联、婚联一类的东西,只写条幅。我见过他不少作品,但不外三个字:“龙”、“虎”、“寿”,分别送给职务不同、年龄不同的领导干部。傅老师从来不论人非,对他却小有评议:给领导同志送一幅字无可厚非,落款“无心道人”,则可一笑也。

“无心道人”牵着傅老师的手,笑容可掬地说:“傅老师,我也想求你一幅墨宝哩。”

“好的,好的。”傅老师也笑容可掬地说,“我的字,你见过?”

“见过,只是没有细读。”

“没有细读,何言墨宝呢?”

“慕名呀,你的字,写到日本去了!”

傅老师“哦”了一声,说:“这么说,你不是慕我的名,是慕日本的名了。”

笑了一阵,又说:“写什么,嘱句吧。”

“‘意静不随流水转’——”

“好的,好的。”

“‘心闲还笑白云飞’。”

“好的,好的。——还写什么呢?”

“就写这两句吧,立幅。”

“好的。”

傅老师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硬皮小本,记下他的名字和嘱句。“无心道人”又牵了牵傅老师的手,高兴地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说:“傅老师的字,你是摸不到了。”

这也是傅老师的一个特点:谁向他求字,他若点一点头,淡淡地吐一个“行”字,便是真应了;他那一张冷静的脸上,若有热情出现,满口“好的,好的”,井将你的名字记在他的小本上,得,用句俗话——你就吹了灯睡觉吧,他并且总有一套不得罪人的理由。

来源:齊魯青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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