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照片的背景是丽江古城里的一家小店,木质的门楣上挂着一串风干的玉米。林慧就站门前,穿着一件她从没穿过的蓝色棉布长裙,对着镜头笑。那笑容,像极了二十多年前我俩刚认识那会儿,干净,又带点羞涩。
我是山东人,去了趟丽江,忍不住想说说对丽江的6点印象
引子
手机屏幕上,那张照片已经看了不下百遍。
照片的背景是丽江古城里的一家小店,木质的门楣上挂着一串风干的玉米。林慧就站门前,穿着一件她从没穿过的蓝色棉布长裙,对着镜头笑。那笑容,像极了二十多年前我俩刚认识那会儿,干净,又带点羞涩。
可我知道,那不是笑给我看的。
这张照片是一个月前她发到我手机上的,配了六个字:我挺好的,勿念。
然后,她的手机就再也打不通了。
我捏着手机,站在丽江古城入口的大水车旁,感觉自己像个傻子。周围是喧闹的人群,导游的小旗子在空中晃来晃去。空气里有股子说不清的甜香和霉味混合的气息,熏得我脑子发晕。
我,张建国,一个五十多岁的山东汉子,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手艺在十里八乡都叫得响。我以为我这辈子,就像我做的那些卯榫结构一样,稳当,牢靠,一环扣一环,直到入土。
儿子张远上了大学,我跟林慧也算熬出了头。我计划着再干两年,就带着她去趟北京,看看天安门,那是她念叨了大半辈子的事。
可她没等我。
她就这么走了。没有争吵,没有先兆。就留下一张纸条,说想出去走走。然后就是这张来自一千多公里外的照片。
我看着照片里她身后那家店,店名叫“迷途”。
心里像揣了块石头,沉甸甸的,坠得我喘不过气。
她到底图个啥?我们这半辈子,吃喝不愁,儿子争气,街坊邻里谁不羡慕?她迷了什么途?
我把行李箱的拉杆攥得发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我这双手,能把一块不成形的木料,刨光、开榫、打磨,变成一件精致的家具。可我却抓不住自己的媳妇。
来丽江之前,儿子劝我。
“爸,你别急,妈可能就是想散散心。你这么找过去,她会不高兴的。”
我嘴上应着“知道了”,心里却烧着一团火。
不高兴?我把这个家扛在肩上三十年,让她不高兴的事,我哪件做过?
这趟来,我不是来旅游的。我是来寻人的,也是来问个明白的。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迈开步子,汇入人流。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和游客打磨得油光发亮,有些湿滑。
我得找到她。
我得找到那家叫“迷途”的店。
第1章 第一印象是生意
古城里到处都是生意。
震天响的非洲鼓,穿着民族服饰招揽客人拍照的姑娘,还有那些挂着“手工原创”牌子,却卖着一模一样披肩的店铺。
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山东人,实在有些应付不来。
每走几步,就有人凑上来,“大哥,要住宿吗?我们家客栈有独立卫浴。”
“帅哥,买个手鼓带回去吧,送女朋友多好。”
我板着脸,一概不理。我这年纪,离“帅哥”两个字,隔着一道黄河的距离。
走了约莫半个钟头,腿肚子有点发酸。我找了个石阶坐下,从兜里掏出那盒抽了半辈子的“哈德门”。刚点上,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大妈就过来了。
“同志,古城里不能抽烟,罚款五十。”
我赶紧把烟掐了,冲她摆摆手,把烟蒂小心地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大妈这才满意地走了。
心里那股子烦躁,像被这潮湿的空气捂着,发酵得更厉害了。
这地方,跟我老家的县城完全是两个世界。我们那儿,人跟人说话,嗓门大,但实在。这儿的人,说话软软糯糯,句句不离钱。
我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银行卡。来之前,我把家里所有的活钱都取了出来,存了进去。我想着,万一林慧在外面钱不够花,我得有准备。
可现在,我看着这满街的“生意”,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我们这个家,什么时候也变成了生意?
我给她钱,她给我一个安稳的后方。我负责在外打拼,她负责一日三餐。账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情分呢?情分在哪里?
我忽然想起她走之前的那天晚上。我刚从一个客户那里收了尾款回来,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她给我端来洗脚水,水温正好。
她搓着手,有些犹豫地开口,“建国,我们厂里那几个姐妹,都去学跳广场舞了。我也想……”
我当时正数着钱,头也没抬,“跳那玩意儿干啥?闲得慌。有那工夫,把院里那几盆花拾掇拾掇。”
她没再说话。现在想起来,当时屋里的灯光,好像都暗了几分。
我用力搓了搓脸。我总觉得,夫妻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吗?我在外面挣面子,她在家里守着里子。实实在在的,比啥都强。
可她为什么就走了呢?
手机响了,是儿子张远打来的。
“爸,你到哪儿了?找到地方住了吗?”
“到了。还没找。”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别急,也别跟妈吵架。她那个人,你了解的,吃软不吃硬。”
我心里堵得慌,“知道了,你好好上你的学,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了解她吗?我们做了三十年夫妻,睡在一张床上。我却不知道她喜欢蓝色,不知道她心里藏着一个远在云南的梦。
我站起身,继续往前走。前面一家店的音响里,放着一首我听不懂的民谣,咿咿呀呀的,唱得人心里发慌。
这丽江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生意。
一切都标着价,一切都可以买卖。那我的婚姻呢?我的三十年呢?如果也要算一笔账,是我赚了,还是亏了?
我不敢想下去。
第2章 第二印象是安逸
顺着主街拐进一条小巷,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喧闹的音乐和叫卖声被隔绝在身后,只剩下潺潺的水流声,和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巷子很窄,两旁的墙壁上爬满了绿油油的藤蔓,开着不知名的紫色小花。
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屋檐上,一只肥硕的橘猫蜷在藤椅里打盹,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
这里的人,好像都不知道“着急”两个字怎么写。
一家茶馆门口,几个老太太坐着晒太阳,手里纳着鞋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个年轻人靠在门边,抱着把吉他,轻轻地弹着,也不唱,就那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找了个空着的石凳坐下,看着眼前这一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安逸。这是丽江给我的第二个印象。
可这份安逸,像一根针,轻轻地扎在我心上。
我这辈子,好像就没安逸过。年轻时,为了学手艺,天不亮就起床练刨子,手上磨出的血泡一层盖一层。后来自己开木工房,为了多接点活,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再后来,为了供儿子上大学,我没日没夜地赶工。
日子就像我那台老旧的刨床,嗡嗡响着往前推,没个头。
我总跟林慧说,等我退了休,就带她好好转转。等我把儿子的婚事办了,我们就没啥愁的了。等我把手头这个大活干完,我就歇歇。
“等”这个字,最是熬人。
我等来了满头的白发,等来了儿子长大成人,却把她给等丢了。
是不是我太着急了?总想着往前赶,往前冲,却忘了回头看看身边的人,是不是已经跟不上了。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我赶着给人家送一套新婚的家具,三轮车在雪地里打了滑,连人带车翻进了沟里。我摔断了腿,在医院躺了三个月。
那三个月,是林慧最累的时候。她每天医院、家里、木工房三头跑。给我送饭,给我擦身,还要应付来催活的客户。
我出院那天,她瘦了一大圈。我心里过意不去,嘴上却说,“你看你,就是不会办事。那些活,你让他们等等不就行了?”
她当时眼圈就红了,扭过头去,半天没说话。
我现在才明白,她不是不会办事。她只是想让我安心,想把这个家撑住。
而我,却连一句“辛苦了”都没舍得说。
我这个山东男人,总觉得情爱两个字,挂在嘴上太矫情。我以为我把钱都交给她,就是爱。我以为我拼命干活,就是爱。
我以为我做的,她都懂。
看着巷子里那只打盹的猫,我突然觉得,它比我活得明白。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又看了一眼那张照片。照片里的林慧,笑得那么轻松,那么安逸。那是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表情。
也许,她离开我,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来这里,像这只猫一样,安安逸逸地打个盹,晒晒太阳。
这个念头让我心里一酸,眼睛有点发涩。
我站起来,掸了掸裤子上的土。我不能再这么坐着了。我要找到她,亲口问问她。如果她真的只想过这样的日子,我……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我那双长年跟木tou打交道的手,关节粗大,布满老茧。我能造出最结实的桌椅,却不知道该如何修补一段出现了裂痕的感情。
[第三人称全知视角]
在古城另一头的一间小院里,林慧正低着头,用一把小小的银锤,轻轻敲打着一片薄薄的银片。
阳光透过天井,照在她花白的鬓角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她身旁坐着一个本地的银匠师傅,姓和。和师傅抿了一口普洱茶,慢悠悠地说:“心要静。这银子是有灵性的,你心里急,它就跟你作对。”
林慧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放下了锤子。
她抬起头,望向院子里的那棵三角梅,开得正艳。来丽江一个多月了,她每天就是跟着和师傅学打银器。从最基础的熔银、压片,到现在的敲花。
手上的皮肤粗糙了,指尖也起了茧子。但这茧子,和她在家里洗衣服做饭磨出的茧子,感觉不一样。
这里的茧子,是为自己长的。
她也会想起张建国。想起他那双总是沾满木屑的手,想起他吃饭时呼噜呼噜的声音,想起他每次喝多了酒,回家就倒在沙发上,嘴里还念叨着“为了这个家”。
她知道他不容易。
可她也快喘不过气了。那个家,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儿子的学业,丈夫的事业,亲戚的人情,邻里的脸面……每一件事都压在她身上。她感觉自己不是林慧,而是一个叫“妻子”和“母亲”的符号。
她也想过,张建国会不会来找她。
他那个脾气,火急火燎的,又好面子。媳妇跑了,对他来说,是天大的事。他要是来了,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大发雷霆?还是沉默着把她拽回去?
她不敢想。
她只是觉得累。想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哪怕只是学一门没用的手艺。
她拿起那片敲了一半的银杏叶,对着阳光看了看。叶脉的纹路还很生硬。
“慢慢来,不着急。”和师傅的声音再次响起。
林慧笑了笑,心里那点纷乱的思绪,似乎也随着这一笑,平静了些。
是啊,慢慢来。
第3章 第三印象是迷茫
我在古城里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两天。
那家叫“迷途”的店,像是跟我捉迷藏一样,怎么也找不到。我问了很多人,客栈老板,小卖部店主,甚至巡逻的保安。他们要么摇头,要么给我指个大概的方向,但每次都扑空。
丽江的巷子,长得都差不多。青石板路,木结构房子,流水潺潺。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迷宫。
第三天下午,我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就随便进了一家看起来还算清静的酒吧。
天还没黑,酒吧里人不多。一个扎着脏辫的年轻歌手,在台上抱着吉他,唱着一首关于理想和远方的歌。歌词我听得不太真切,但那股子迷茫的劲儿,却扑面而来。
我点了一瓶啤酒,坐在角落里慢慢地喝。
酒吧里三三两两坐着的,大都是些年轻人。他们有的在低声交谈,有的在玩手机,有的就跟我一样,呆呆地看着台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相似的表情。
那是一种介于憧憬和失落之间的迷茫。
这让我想起了我儿子张远。他去年考上大学,学的计算机。我很高兴,觉得这专业有前途,将来好找工作。
可他有一次放假回家,跟我说,“爸,我不想一辈子对着电脑敲代码,我想去学画画。”
我当时就把筷子拍在了桌上,“画画?画画能当饭吃吗?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学,是让你去干那些不着边际的事的吗?”
那次,我俩闹得很不愉快。后来还是林慧在中间调和,这事才算过去。
现在想来,林慧当时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失望。
我看着台上那个唱歌的年轻人,他大概也就跟我儿子差不多大。他背着吉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所谓的理想,还是为了逃避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当年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就是怎么把手艺学好,怎么多挣点钱,将来好娶媳-妇,盖房子。我的人生道路,清晰得就像我用墨斗弹出的直线,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我一直以为,这是对的。
可现在,我迷茫了。
这丽江给我的第三个印象,就是迷茫。不光是这些年轻人,也包括我自己。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为家人规划好了一切。可到头来,妻子离家出走,儿子对我心存芥蒂。我这根“顶梁柱”,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
我是不是也像他们一样,迷了路?
我喝完最后一口啤酒,酒瓶子在桌上磕出“咚”的一声。
也许,林慧说得对。我从来没真正懂过她,也没懂过这个家。
她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画画。她的嫁妆里,就有一套画笔和颜料。刚结婚那会儿,她还会在院子里支起画架,画那些花花草草。
后来,孩子出生了,家里的事多了,那套画笔就再也没见她动过。
有一年大扫除,我嫌那画架占地方,就当柴火给劈了。她看见了,什么也没说,就是蹲在墙角,哭了很久。
我当时还觉得她莫名其妙,为一个破木头架子至于吗?
现在想来,我劈掉的,哪里是一个画架。我劈掉的,是她的梦。
想到这里,我心里像被刀剜一样疼。我掏出手机,颤抖着手,给儿子发了条微信。
“小远,你妈那张照片,再发我一次,要最清楚的。”
也许,我该换个思路。我不应该像个警察一样去找她。我应该试着去理解她,理解她为什么会选择这里。
照片很快发了过来。我把图片放大,再放大。
这一次,我看的不是林慧的脸,而是她身后那家店的细节。门楣上除了“迷途”两个字,旁边还挂着一个很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串银杏叶的图案。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图案,我见过。林慧的嫁妆里,有一本旧相册。相册的封面上,就烙着一模一样的银杏叶。
我好像,找到线头了。
第4章 第四印象是手艺
我拿着手机,开始在那些僻静的小巷里寻找。
我的目标不再是“迷途”这个店名,而是那个银杏叶的图案。丽江的店铺,招牌五花八门,但这种带着点匠人气的标记,应该不多。
我一个木匠,对这种手艺活儿有种天生的敏感。
我绕过那些卖义乌小商品的店铺,专门往那些看起来“不怎么赚钱”的地方钻。果然,在一条叫“五一街”的巷子深处,我看到了一家挂着手绘布帘的小店。
布帘上,就画着一片金黄的银杏叶。
店里很安静,没有客人。一个穿着对襟衫的老人,戴着老花镜,正坐在一张木桌后,用一把小刻刀,在一块木头上雕刻着什么。
他手上的动作,不快,但极稳。每一刀下去,木屑翻飞,线条就清晰一分。
我站在门口,看呆了。
这是同行。虽然他刻的是小件,我做的是大家具,但那股子对木头的敬畏和专注,是一样的。
我走进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缓一些。
“老师傅,打扰一下。”
老人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看了我一眼,“有事?”
“我想问问您,这附近有没有一家叫‘迷途’的店?或者,您有没有见过照片上这个女人?”我把手机递过去。
老人接过手机,眯着眼看了半天。
“迷途?没听过。这城里的店,名字换得比翻书还快。”他把手机还给我,“不过,这女人我好像有点印象。”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您在哪儿见过?”
“唔……”老人沉吟了一下,“她好像跟和师傅学打银器。就在前面那条‘现文巷’里,院门口有棵大三角梅的,就是他家。”
一股巨大的喜悦冲上我的头顶,我差点就喊出声来。我连声道谢,转身就要走。
“小伙子。”老人叫住了我。
我回头。
他指了指我的手,“你也是个手艺人吧?”
我愣了一下,摊开自己的手掌。那上面布满了老茧和细小的伤疤,是我这三十多年木匠生涯的印记。
我点点头,“做木工的。”
老人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了然和惺惺相惜。“手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别急,慢慢来。有些东西,比手艺更难学。”
我怔怔地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是啊,我做了三十年木匠,自诩手艺精湛。我懂得怎么让两块木头严丝合缝,却不懂得怎么跟最亲近的人沟通。我懂得怎么打磨一件家具,让它光滑如镜,却把自己的婚姻,弄得如此粗糙。
这丽江给我的第四个印象,就是手艺。
在这里,我看到了各式各样的手艺。打银器的,做木雕的,染布的,捏陶的……他们不像我,把手艺当成养家糊口的工具。他们更像是在跟手艺谈一场恋爱,不急不躁,充满敬意。
我突然明白了林慧。
她来这里,不是为了逃避,而是为了寻找。寻找一种她失落了很久的东西。那种可以让她静下心来,为自己而活的“手艺”。
我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向着“现文巷”走去。
我的脚步不再像前两天那么慌乱。
心里那杆秤,开始慢慢校准。我知道,接下来我要面对的,可能比找不到她更难。
但我必须去。
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这是我欠她的。
第5章 第五印象是天空
现文巷不难找。
巷口那棵三角梅开得像一团火,隔着老远就能看见。
我站在巷口,却没有立刻走进去。我抬头看了看天。丽江的天空,蓝得像一块刚被水洗过的玻璃,没有一丝杂质。大朵大朵的白云,飘得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抓到。
在我们山东老家,天空总是灰蒙蒙的。尤其到了冬天,更是很少能见到这样的蓝天白云。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带着还是女朋友的林慧,去爬我们县城旁边那座小山。爬到山顶,她指着天边的晚霞,兴奋地对我说,“建国,你看,多好看。以后我们要是能住在天天都能看到这么漂亮天空的地方,该多好。”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好像是说,“净想些没用的。天好不好看,能当饭吃?赶紧下山吧,晚了没车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跟我提过类似的话。
我是一个务实的人。我的人生信条里,只有“管用”和“不管用”两个标准。好看、好听、好闻这些东西,在我看来,都是虚的。
可现在,我站在这片陌生的天空下,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这一辈子,追求了那么多“管用”的东西。结实的房子,体面的工作,争气的儿子……我把这些都牢牢抓在了手里。
可我却把那个喜欢看天空的姑娘,弄丢了。
这清澈得让人心慌的天空,是丽江给我的第五个印象。
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狭隘和偏执。
我总以为,我给了林慧一个安稳的家,就是给了她所有。我却忘了,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也有自己的喜好,自己的梦想。她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可能还有一片能让她自由呼吸的天空。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带着阳光和花草的味道。
我迈步走进巷子。
巷子很安静,只能听到我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我的心跳得很快,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害怕。
我害怕见到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质问她,还是该求她回去。
我也害怕见不到她。我怕之前的一切都是空欢喜一场。
巷子不长,我很快就走到了那家院门口。院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传来“叮叮当-叮叮当”的敲击声,很有节奏。
透过门缝,我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第三人称全知视角]
林慧正专注于手里的银片。
那是一枚打了一半的耳坠,她想把它做成一片银杏叶的形状。送给远方的儿子。
和师傅今天有事出去了,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很享受这种独处的时光。在这里,她不用去想晚饭做什么菜,不用去想张建国明天要穿的衬衫有没有烫好,不用去想又该给哪个亲戚随份子钱了。
她只需要想着,手里的这片银,下一锤该敲在哪里。
敲击声在安静的院子里回响,像一首单调却安宁的歌。
她想起了张建国。那个倔得像头牛,心里却比谁都软的男人。她知道,他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他的手上,那些因为常年握刨子而变形的关节,比任何语言都更有说服力。
她不是不爱他。
只是那份爱,在日复一日的琐碎里,被磨得失去了光泽。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需要一个出口。
所以她来了丽江。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地址,就是想彻底地“消失”一段时间。她想看看,没有了她,那个家会怎么样。没有了她,她自己,又会怎么样。
她偶尔也会害怕。怕张建国真的就这么放弃了她。怕自己在这里一事无成,最后灰溜溜地回去。
但每当她拿起银锤,听到那清脆的敲击声,心里的那点慌乱就会慢慢平复。
她好像,找到了另一根可以支撑自己的“顶梁柱”。这根柱子,不属于家庭,不属于丈夫,只属于她自己。
“叮当。”
手里的银片,终于现出了清晰的叶脉。
她长吁一口气,抬起头,想歇一歇。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院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她想了无数次,也怕了无数次的身影。
张建国就站在那里,逆着光,表情看不太清楚。但他那标志性的、因为常年劳作而微微佝偻的背,和那双无处安放的大手,林慧一眼就认了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院子里的风,也停了。
第6章 第六印象是遇见
我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林慧就坐在那张小木桌后面,手里还拿着一把小锤子。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慌乱,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她瘦了,也黑了。但精神头,却比在家里时好得多。
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着,谁也没有先开口。空气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
我设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场景。我可能会愤怒地质问她,可能会拉着她就走,也可能会忍不住掉眼泪。
可真到了这一刻,我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出来。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得不像我自己的。
“你瘦了。”
她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但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银锤,小声说:
“你也老了。”
是啊,我老了。为了找她,这几天我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头发白了更多,脸上的皱纹也更深了。
我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那双手上。
那双手,不再是我熟悉的、柔软温暖的手。手心和指节上,磨出了新的茧子,还有几道被工具划伤的细小口子。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厉害。
“手……怎么弄的?”
“学打银器,不小心弄的。”她把手往回缩了缩,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没说话,只是拉过一张凳子,在她旁边坐下。
我看着桌上那些瓶瓶罐罐,还有那些敲打了一半的银片。其中一片,已经有了银杏叶的雏形。
很精致。
我这个做了三十年木匠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活儿需要多大的耐心和功夫。
“挺好看的。”我说。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看我。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还……还差得远呢。”
沉默。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院子里的那棵三角梅,有几片花瓣被风吹落,飘到我们脚边。
“为啥不接电话?”我终于问出了口。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声音更低了。
“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
她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直直地看着我。
“建国,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一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为自己活一次。
我一直以为,她就是我的一部分,是这个家的一部分。我从来没想过,她还是她自己。一个独立的,有自己想法和需求的,林慧。
我看着她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她脸上倔强的神情。那不是我熟悉的、温顺的妻子。那是一个陌生的,却又无比真实的女人。
我突然意识到,我这次来,可能不是要把她带回家。
而是来跟她告别的。
跟那个我以为我了解的、被我禁锢在“家”这个壳子里的林慧,告别。
然后,重新认识她。
这突如其来的遇见,是我在丽江的第六个,也是最深刻的一个印象。
我没有找到答案。
我只是,遇到了一个问题。一个我用半辈子时间都忽略了的问题。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那股子烧了几个月的火,好像一下子熄灭了。剩下的,是无尽的疲惫,和一点点……释然。
“家里……都挺好的。”我说,“儿子也挺好,让我别跟你吵架。”
林慧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桌上的银片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我知道……”她哽咽着,“我知道你辛苦。”
“我以前……是我不好。”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这六个字,我说得无比艰难。它几乎耗尽了我半生的力气和尊严。
但说出来之后,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多年的石头,好像松动了。
第7章 没有标题的结尾
我没有走。
我在林慧住的客栈隔壁,也租了个房间。
我们没有争吵,也没有过多的交谈。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每天早上,她去和师傅的院子里学手艺。我就在古城里闲逛。我不再像个游客那样走马观花,而是像个本地人一样,去菜市场买菜,去小河边看人洗衣服,或者干脆就找个地方坐着,看来来往往的人。
我开始试着去理解,林慧为什么会喜欢这里。
这里的节奏很慢。慢到可以让你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这里的很多人,都在做着一些“不怎么管用”的事。画画,唱歌,写诗,做一些卖不出去的手工艺品。但他们的脸上,有一种我久违了的、叫做“快乐”的表情。
我这个务实了一辈子的男人,开始觉得,那些“不管用”的东西,或许,才是生活里最“管用”的。
中午,我会做好饭,用保温桶装着,送到那个小院去。
和师傅是个和善的纳西族老人。他见了我,也不多问,只是笑呵呵地让我一起喝茶。
我就坐在旁边,看着林慧敲敲打打。
她的动作,从一开始的生疏,变得越来越熟练。她很专注,专注到有时候会忘记我的存在。
看着她那个样子,我心里很复杂。有一点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欣慰。
原来,我的妻子,除了会做饭和操持家务,还会做这么精巧的东西。
原来,当她不为我,不为儿子,不为这个家而忙碌的时候,她是这么的……有光彩。
有一天,她完成了一对银杏叶的耳坠。她把耳坠放在手心,给我看。
“怎么样?”她问,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和紧张。
那对耳坠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叶脉清晰,形态逼真。
“比店里卖的强。”我由衷地说。
她笑了。那笑容,跟照片上的一样,干净,又带着点羞涩。但这一次,我知道,这笑容是给我的。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坐下来,好好地聊了聊。
从我们刚认识,聊到儿子出生。从我摔断腿,聊到她偷偷哭泣。我们把这三十年里,所有没说出口的话,所有被忽略的情绪,都一点一点地摊开。
我跟她道歉,为我劈掉的那个画架。
她跟我说,她不是不爱这个家,她只是感觉自己快要被掏空了。
我们聊了很久,直到窗外的月亮升到了头顶。
最后,我说:“你想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要是想家了,就回来。要是不想回来,我就……隔三差五地来看看你。”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眼泪。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塌了。
临走的前一天,我把自己在丽江的这些感受,写了下来。就用了那个有点傻气的标题,《我是山东人,去了趟丽江,忍不住想说说对丽江的6点印象》。
第一印象是生意。我曾以为,婚姻也是一门生意。
第二印象是安逸。我懂了,安逸不是懒惰,而是内心的从容。
第三印象是迷茫。我承认,我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也迷了路。
第四印象是手艺。我明白了,手艺不只是谋生的工具,更是安身立命的尊严。
第五印象是天空。我欠她一片能自由呼吸的天空。
第六印象是遇见。我在这里,重新遇见了我的妻子,也重新认识了自己。
我没有把这篇文章发到网上去。我把它打印出来,和那对银杏叶耳坠放在一起,留在了她的床头。
我坐上了回山东的火车。
车窗外,风景不断地后退。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地平静。
我不知道我和林慧的未来会怎么样。也许她很快就会回来,也许她会在那里待很久。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明白了。一个家,不是一所房子,不是一张存折。
一个家,是两个人,愿意为对方,腾出一片天空。
火车到站的提示音响了起来。我拿起行李,走下火车。老家的空气,依旧带着熟悉的尘土味。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摸了摸口袋,里面空空的。那对耳坠,我让她给我留了一只。她说,等她做出一对更好的,再给我。
我笑了笑,大步走出了车站。
天,好像也蓝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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