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是我一九八二年那个夏天,在楚山深处听到的第一句话,声音低沉却不失威严,像是从山谷深处传来的回响。
深山补锅遇神秘
"小伙子,这山里的路,不是外人能随便走的。"
这是我一九八二年那个夏天,在楚山深处听到的第一句话,声音低沉却不失威严,像是从山谷深处传来的回响。
那年头,改革的春风刚刚吹进千家万户,人们的脸上开始有了笑模样,但日子依然过得紧巴巴的。
我叫周德明,那时刚好二十五岁,在公社后勤组当了三年补锅匠,背着黑乎乎的工具箱走村串户,修补那些在柴火灶上熬了几十年的铁锅铜壶,一个月挣不到四十块钱,勉强养活自己和年迈的娘。
人们都叫我"补锅周",有时还会加上一句"手巧嘴笨的补锅周"。
说实话,我不在乎这些称呼,能吃饱肚子就行,那个年代,肚皮比面子重要得多。
我爹是村里有名的铁匠,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在六六年那场浩劫中被扣上"资本主义手工业者"的帽子,挨了不少批斗,后来郁郁而终,留下我和娘相依为命。
娘常说:"德明啊,你爹一辈子打铁,手艺传给你,总能活下去。"
她说得没错,虽说现在不兴打铁了,但补锅这门手艺倒是让我在乡里站住了脚。
那天,我到石碑村修补农具,收了三块五毛钱和半斤红薯干。
回程时天色已晚,我想抄近道,结果走错了山路。
夏日的暴雨来得又急又猛,山野间的羊肠小道转眼间变成了湍急的溪流,将天地混成一片灰蒙,仿佛老天爷泼翻了墨缸。
我在山间跋涉,湿漉漉的蓝布裤腿沾满泥浆,补丁摞补丁的解放鞋里灌满了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吱溜吱溜"的声响。
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手里提着的工具箱越发沉重,像是灌了铅。
天色已晚,山里的夜,黑得能将人吞噬。
我心里暗暗后悔,早听村里老支书说过,楚山深处有座"鬼见愁",夜里常有狼嚎虎啸,就连老猎户都不敢轻易进入。
但现在后悔也晚了,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心里默念着"毛主席语录"壮胆。
就在我几乎绝望之际,远处山腰处闪烁着微弱的灯光,像是黑暗中的一颗星子。
我顾不得腿上的疲惫,朝着那点光亮奔去,心中涌起一丝希望。
一座茅草屋隐在半山腰的松树林中,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雨水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
屋内的煤油灯光透过窗纸,在雨夜里如同希望的信标,勾勒出一个温暖的轮廓。
我壮着胆子上前,扣了扣那扇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门。
"来了,来了。"里面传来缓慢的脚步声,随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个面容清癯的老人,约莫六七十岁,身着略显陈旧却干净的蓝布对襟衫,头发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浑浊的眼睛里却透着异常的清明。
"小伙子,这山里的路,不是外人能随便走的。"老人打量着我,语气中带着几分警惕。
"老伯,我是下面白杨公社的补锅匠,走错了路,能不能借宿一晚?明天天亮我就走。"我哆嗦着说,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滴,在地上汇成一小摊。
老人沉默了片刻,目光在我肩上的工具箱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侧身让开了路:"进来吧,这天气,赶路容易出事。"
我连声道谢,赶紧踏进了屋内。
屋里虽然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一盏煤油灯放在八仙桌上,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小小的空间。
最让我惊讶的是,陋室之中,竟是另一番天地。
四壁书架,尽是线装古籍和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书本。
我虽然只读到初中,却也认得那些曾经被视为"封资修"的作家名字——鲁迅、巴金、老舍……
还有一些繁體字的書籍,看起來是民國時期出版的。
老人见我惊讶的样子,淡然一笑:"书,是人类的记忆,没了它,我们就会迷失自己。"
这话说得文绉绉的,我听着有些别扭,但又觉得特别有道理。
"老伯贵姓?"我问道,眼睛却还在那些书上打转。
"免贵姓李,叫我李守道就行。"老人拿出一条干毛巾递给我,"先把身上擦干,別着凉了。"
他又从角落的小火炉上倒了碗热腾腾的白米粥给我,上面还飘着几片咸菜。
"大半夜的,没什么好招待的,将就着垫垫肚子吧。"
我接过碗,那暖意顺着手心直达心窝。
粥很简单,但在饥肠辘辘的时候,它比山珍海味还要香。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这才觉得浑身有了力气。
"谢谢李大爷,这粥真香。"我诚心实意地说。
李守道摆摆手,从桌边拿起一把旧扇子,慢悠悠地扇着:"吃饱就好,吃饱就好。"
窗外的雨势渐小,但雨滴打在屋檐上的声音依然清晰。
"你这补锅的手艺,是祖传的?"他突然问道。
我点点头:"我爹是打铁的,从小耳濡目染,手艺就这么学会了。"
"好啊,传统手艺不能丢。"李守道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现在的年轻人,都往城里跑,嫌农村苦,嫌手艺累,殊不知,一手之技,能养活一家人。"
他这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村里不少同龄人都想方设法往县城、市里跑,而我,除了这补锅的手艺,别无长处。
"李大爷,您在山里住多久了?"我试着套近乎。
李守道的脸色微微一变,似乎触动了什么回忆:"有些年头了,具体多久,我也记不清了。"
屋内突然陷入了沉默,只有煤油灯的火苗偶尔跳动几下,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夜深人静,窗外雨声渐缓。
不知怎的,或许是这山中夜色太静谧,或许是李守道身上那股子书卷气息让人放松,我竟然和他聊起了家常。
我说起村里的变化,说起最近农村包产到户的新政策,说起自己补锅的趣事。
李守道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偶尔还会问上几句。
就在我滔滔不绝的时候,他突然起身,从一个上了锁的木箱中取出一本发黄的日记本。
那本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封面已经磨得发白,边角也卷曲起来。
"给你看个东西。"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日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从五十年代到文革时期的乡村变迁。
我看到其中一页写道:"今日,村里的土改队来了,张老汉家的三亩薄田被分给了贫农,他老泪纵横,却不敢言语……"
字迹工整有力,像是用毛笔写就的,透着一股子书卷气。
"我曾是北京师范大学的中文教授,"李守道轻声说,眼神望向远方,似乎穿越回了过去,"但在1957年被错划右派,后来文革中被下放到此。"
他语气平静,话语中却流露出深深的无奈:"同事们都争着'靠边站',我却选择了'靠山站'。"
这话我一下子明白了,那个年代,多少知识分子为了自保,不得不与过去切割,而李守道却选择了隐居深山。
"在学校时,我教中国古典文学,最喜欢的是《论语》。"他翻到日记中的另一页,上面抄录着一段话: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孔夫子的话,至今仍然适用啊。"他感叹道,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我虽然文化不高,但也被他的学识和气度所折服。
我们聊到深夜,李守道讲述着古典文学和哲学,那些我从未接触过的思想世界如同一扇窗户,让我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古人的智慧。"他说,"但更重要的是,无论身处何地,都要保持内心的那盏灯不灭。"
听着这些话,我想起了我那早逝的父亲,他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也常说:"做人要硬气,手艺要精湛。"
不知不觉,我们聊到了后半夜,鸡鸣声已经从山下的村庄传来。
我打了个哈欠,李守道笑了:"年轻人,该休息了,明天还要赶路呢。"
他从角落搬出一张简陋的竹床,铺上一条旧被子:"将就一晚吧。"
我躺在床上,听着屋外的雨声,想着李守道的故事,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我被窗外的鸟鸣声唤醒。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上,形成一片明亮的方格。
我揉了揉眼睛,发现李守道已经起床,正在院子里挑水。
我赶紧起身帮忙,却发现他的水桶已经破了一个洞,水不断地从缝隙中流出来。
"李大爷,您这桶不行了,得修一修。"我说。
李守道笑了笑:"山里条件艰苦,将就着用吧。"
我摇摇头:"我是补锅匠,这点小活难不倒我。"
说着,我从工具箱中取出家伙,三下五除二就把水桶修好了。
李守道看着我的手艺,点头称赞:"好手艺啊,果然是祖传的。"
吃过简单的早饭,我准备告辞。
临行前,我发现李守道家的铁锅破了个洞,已经用泥巴糊上了,但看起来很不牢固。
作为回报,我主动提出要帮他修补。
我取出工具,认真地为他修补铁锅。
补锅看似简单,其实大有学问。
先要把破洞周围的锈迹清理干净,再用特制的补丁覆盖,然后用火烧红,趁热打铁,最后用砂纸打磨平整。
一套工序下来,那铁锅焕然一新,仿佛又能再战十年。
李守道看着我熟练的手艺,眼中闪过赞许:"好手艺,真是好手艺。"
他端详着修好的铁锅,笑道:"这锅跟了我二十多年,老伙计了,多谢你给它续了命。"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是我应该做的,昨晚您收留我,我心里感激着呢。"
临行前,李守道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装帧简朴的《论语》,塞到我手中:"送你一件礼物,权当是交个朋友。"
我连忙推辞:"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李守道摆摆手:"人不可一日无书,正如锅不可一日无火。"
他的眼神坚定,我只好收下,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工具箱最安全的角落。
"有空再来坐坐。"李守道站在门口,目送我离开。
阳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高大,却又有些孤独。
我回过头,对他挥了挥手:"一定,一定会再来的!"
回到村里,我把在深山遇见李老先生的事情告诉了娘。
娘听后,却紧锁眉头:"德明啊,那深山老林的,小心有狐仙迷惑人啊!"
我笑着摇摇头:"娘,您这是迷信。李大爷是个知识分子,以前是大学教授呢!"
娘依然半信半疑:"那你打听打听,看有没有这么个人。"
于是,我向村里的老支书打听李守道的事。
支书抽着旱烟,眯着眼睛回忆了半天:"哦,你说的是不是'书呆子李'?"
原来,李守道确实曾是名教授,五七年被下放到我们县里,后来因为在批斗会上坚持学术观点,被视为"顽固不化的右派分子",自己选择了隐居深山。
"那人啊,有真本事,就是太轴,不肯低头认错。"老支书叹了口气,"可惜了,那么有学问的人。"
听到这些,我心中对李守道更加敬佩,也暗自庆幸自己的这次"误入深山"。
回家后,我偷偷翻开那本《论语》,虽然很多字不认识,但我决定要一点一点学习。
每天晚上,补完锅回来,我都会点上一盏煤油灯,在那本书的空白处标注拼音,一字一句地学习。
娘看我突然爱上读书,又惊又喜:"德明,你这是怎么了?白日里补锅,晚上还读书,累不累啊?"
我笑着回答:"娘,书中自有黄金屋,李大爷说,人活着不能只顾着肚子,还得有点精神粮食。"
娘将信将疑,但看我读得认真,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就这样,我白天走村串户补锅,晚上伏案苦读,日子忙碌而充实。
渐渐地,村里人发现我说话不再那么粗糙,谈吐也变得文雅了些,大家都惊讶于我的变化。
有人开玩笑说:"补锅周现在成'念书周'了,莫不是被山里的书生附了体?"
我只是笑笑,没有多解释。
李守道的故事和他赠送的《论语》,悄悄地改变着我的人生轨迹。
我开始借书自学,从县图书馆借来各种书籍,如饥似渴地阅读。
一年后,我参加了乡里的技术考核,凭借扎实的基础知识和灵巧的双手,被破格录取为乡镇企业的技术员,负责修理农机具。
月工资一下子涨到了六十八元,在当时已经是不错的收入了。
娘乐得合不拢嘴:"德明有出息了,真有出息了!"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我也没忘记李守道。
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带些粮油和日用品,去深山看望他。
每次去,他都会教我一些新知识,或者给我推荐几本书。
在他的指导下,我的眼界越来越开阔,思想也越发成熟。
但随着年龄增长,李守道的身体状况日渐糟糕,咳嗽声越来越频繁。
一次,我带了些草药给他调理身体,他却笑着说:"人老了,总要回归自然,不必太在意。"
他的豁达让我敬佩,也让我担忧。
1992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中国的每个角落。
我已经成为县农机站的技术骨干,还开了一家小小的五金店,生意红火。
娘常常夸我:"还是李老先生有眼光,一眼就看出我们德明与众不同。"
这一年秋天,我带着那本已经翻得发旧的《论语》,决定再次重返深山,看望许久未见的李守道。
一路上,金黄的落叶铺满山路,秋风送爽,我的心情却莫名有些沉重。
当我再次来到那座熟悉的茅屋时,却发现门窗紧闭,屋内空无一人。
门口的小菜园已经荒芜,显然很久没人打理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用力敲门,却无人应答。
"李大爷!李大爷!"我大声呼喊,回应我的只有山谷里的回音。
我费力撬开门锁,屋内的景象让我心碎。
书架上的书已经所剩无几,桌上落了一层薄灰,墙角的竹床上还整齐地叠着一床被子,仿佛主人随时会回来。
但我知道,李守道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在屋内找了一圈,在书桌抽屉里发现了一封信,是李守道留给我的。
信中,他写道:"德明,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感谢你这些年的陪伴和关心,你是我晚年最大的欣慰。记住,无论身在何处,都要坚守内心的那盏灯。书已捐给了县图书馆,希望能照亮更多人的心灵。"
读完信,我泪如雨下,久久无法平静。
回村的路上,我的脚步沉重,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
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我碰见了几位年轻人,他们正在讨论着什么。
其中一位穿着干净整洁的青年问我:"您是周师傅吧?我们是从县城回来的,听说您修理技术一流。"
我擦干眼泪,点点头:"是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那青年自我介绍道:"我叫王学文,是县中学的语文老师,这几位都是我的同事。我们想请您帮忙修理一下学校的一些器材。"
我有些惊讶:"你们怎么知道我?"
王学文笑了:"李老先生经常提起您,说您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听到"李老先生"这个称呼,我的心猛地一跳:"你们认识李守道?"
王学文点点头,眼中闪烁着敬意:"当然认识,我们都是李老先生的学生。他隐居山中时,每周都会到村里教我们读书写字,十多年如一日,从不间断。"
另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补充道:"李老先生总说,国家的希望在教育,教育的希望在乡村。"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李守道在深山隐居期间,一直默默地为山区的孩子们传道授业。
"老先生去年冬天走的,临终前还嘱咐我们要多读书,要把知识带回乡村。"王学文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从工具箱中取出那本《论语》,翻到李守道曾经标注过的一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李老先生常说,锅可以补,人心的缺口却需要知识来填补。"王学文说,"我们现在都成了老师,就是想完成他的心愿。"
听到这话,我望向远山,夕阳的余晖洒在山峦上,仿佛看见那盏微弱而坚定的灯光,依然在黑暗中指引着方向。
"走吧,去看看那些需要修理的器材。"我提起工具箱,和这群年轻人一起向村里走去。
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李守道的精神从未离开,他就像那座深山中的灯塔,照亮了我,也照亮了更多人的人生道路。
而我,一个曾经只会修补铁锅的粗人,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传递这盏灯火的一份子。
来源:怀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