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妮头次到李家,拱背的狗跟在后面走了半里路,像是专程来送客。泥路窄得只容下车轮辙,两旁的玉米杆上还挂着前夜的雨水。一个拐弯后,李家院子露了出来——三间青砖房,歪扭着立在村西头。
大妮头次到李家,拱背的狗跟在后面走了半里路,像是专程来送客。泥路窄得只容下车轮辙,两旁的玉米杆上还挂着前夜的雨水。一个拐弯后,李家院子露了出来——三间青砖房,歪扭着立在村西头。
这就是大妮未来的家了。
“地方不大,你看得上吗?”李家宝妈边说边扯着身上的蓝格子衫,衣角处的线头散了出来,一会转左手,一会转右手,“家里没啥好东西,就把老房子让你们住。”
大妮笑笑,应了声”好”,手不自觉地放在肚子上。她和李小强处对象才三个月,如今已有两个月身孕。村里人都说李家是村尾巴上的穷根子,三代单传,祖传手艺就是扎筐编篓,只够填个半饱肚子。
村主任牵的线,说李小强虽然没啥文化,但手勤实在。大妮爹妈拗不过她,最后叹口气,“都什么年代了,还能饿着不成?去就去吧。”
婚礼办得很简单,几张八仙桌,一帮亲戚喝完酒就散了。李爹给女婿递烟时手抖得厉害,李妈则围着灶台转个不停,眼睛像扫把星似的扫着每一个角落。院子里唯一新添的是红漆斑驳的老式三轮车,那是李小强的接亲工具,也是全家仅有的”交通工具”。
李家没有像样的嫁妆,只有老两口带着儿子、儿媳挤在三间破瓦房里,另加上门外的一口缸、几只下蛋的母鸡和后院那块不到两分地的菜园。
日子刚安顿没几天,大事就来了。李爹爬梯子修房檐时摔了下来,脑袋磕在石头上,送到县医院已经不省人事。大夫说脑出血,手术后恐怕要落下瘫痪。
“咋办啊,这可咋整…”李妈抱着头蹲在医院走廊里,哭得像个孩子。
李小强站在一旁,垂着的手指甲里全是黑泥,不知道挖了多久的地。
大妮肚子已经显怀了,却硬撑着去找医生。县医院大夫摇摇头,“后期康复费用很大,你们准备准备吧。”
那天晚上,大妮一宿没睡。第二天早上,她把家里带来的一枚金戒指和两只金耳环全拿了出来,“先给爹治病,有啥缺的,咱们再想办法。”
手术后的李爹像变了个人,右半边身子不听使唤,说话也不利索,眼里全是混沌。李妈照顾了一个月,腰也直不起来了,开始整日整夜地嘀咕,“这家要散了,都要散了…”
大妮那会儿肚子已经七个月大了,她却每天早起,先扶着李爹从床上起来,给他擦洗,喂饭,再把李妈的药端到她面前。然后挺着大肚子去菜园里摘菜,腌咸菜,还要去集市上卖李小强编的竹篮。
村里人都说大妮是个傻媳妇。
王二婶经过门口时,总要大声说给人听,“嫁个穷窝,还得伺候瘫子,造的什么孽哟!”
大妮从不回嘴,只是默默地把院子里的狗食补满。这条老狗是李爹唯一的玩伴,如今李爹卧床,狗也跟着没了精神。
半夜起来上厕所,大妮常能看见李小强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抽烟。那烟是别人送的散烟,一闻就知道是劣质货。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像是在打着无人能懂的暗号。
“咱们日子会好起来的,是不?”大妮坐到他身边。
李小强点点头,把剩下的半截烟掐灭,小心地塞进裤袋里。他说话不多,有时候一整天除了”吃饭了”就再没别的话。
大妮生完娃后,李家的日子更紧了。冬天的一个晚上,李小强没回家,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来,手上全是冻疮,但眼睛却亮得吓人。
“俺去县里跑了一夜,签了合同。”他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县里那个竹编厂要收咱的活儿,说是出口。”
大妮手一抖,纸差点掉到地上。
“这是真的?不会是骗人的吧?”李妈颤巍巍地问。
“真的,俺亲眼看见厂里的大卡车,装着箱子往外运呢。”李小强难得说了这么多话,眉毛都舒展开了。
从那以后,李小强开始没日没夜地编筐子。大妮把婴儿背在背上,一边照顾老人,一边帮着染色、上漆。他们把鸡圈改成了工作间,晚上点着煤油灯干到很晚。
第一批货送出去后,厂里果然按时付了钱。李小强拿回一沓钱时,李妈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咱家真的有钱了?”李妈反复数着那些票子,好像在确认它们是真是假。
有了活路,日子才算有了盼头。大妮趁着照顾公公的空当,自学了按摩的手艺。李爹的腿脚渐渐能动了,说话也清楚了些。家里的墙上贴了一张日历,李爹最喜欢用木棍敲着日子,一天一天地数过去。
村里人的眼神也变了。以前他们路过李家,总是加快脚步。现在却慢下来,想看看这家人到底在忙些什么。
李小强干了三年,存了点钱,把那辆老三轮换成了摩托车。李妈第一次坐上去时,吓得直尖叫,但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速度。那年冬天,他们添了一台小彩电,李爹躺在床上,看着上面花花绿绿的影像,眼里有了光彩。
“媳妇,你对俺爹妈好,俺记着呢。”有一天晚上,李小强突然这么说。说完就转身出去了,像是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大妮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李小强这人就这样,心里话藏得深,但心是热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儿子六岁那年,李小强和别人合伙开了个小竹编厂。不再是接别人的活儿,而是自己找销路。县里来了个”非遗”项目,说是要保护传统手艺,恰好李小强家的竹编是祖传的,花样最多。
那天,李小强带着县文化站的人回家,那人见了李爹编的一个小鸟笼子,眼睛都亮了。
“这是真功夫啊!能去参展吗?”那人连声说。
李爹的眼泪都下来了,他用不太利索的手抓着大妮的手,“是不是俺家要有福气了?”
大妮点点头,“爹,咱家的福气早就来了。”
李家的竹编在省展会上得了奖,产品打上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标签,价格一下子翻了几倍。李小强扩大了厂子,请了十几个工人。李家盖起了两层小楼,砖是红的,瓦是绿的,远远看去,像个小城堡。
村里人都说,李家这是祖坟冒青烟了。王二婶每次路过,都要停下来张望,然后啧啧称奇,“大妮这运气,真是祖宗积德。”
李妈不再佝偻着背,腰也直了。她最喜欢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喝茶,和邻居闲聊。“我家大妮当年要是不来,这些日子都熬不过去。”
李爹也能下地走动了,虽然一只脚还有点跛,但已经能帮着看看账本,教孙子认字。最让他高兴的是,县里非遗馆挂了他的照片,说他是”竹编第四代传承人”。
李小强依然话不多,但脸上的皱纹舒展了。他给儿子存了教育基金,“一定要念书,走出去看看。”
这天吃完晚饭,全家人坐在新修的阳台上乘凉。院子里的老狗早就不在了,但来了只新的,正在草地上追蝴蝶。电视里正播着新闻,说的是乡村振兴计划。
“当年,俺真怕你后悔嫁进来。”李小强突然说。
大妮笑了,“后悔啥?闺女找婆家,不就是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吗?”
“可那会儿咱家啥也没有…”
“有手艺就行。”大妮拍拍他的手,“再说了,家里挺好的,干净。”
李小强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记得,当年他们家连像样的板凳都没有,大妮坐产婆凳生孩子时,那凳子还是找村里借的。
“对了,”大妮突然想起来,“明天咱去趟县城,给爹买那副老花镜,他说要看看你小时候的作业本。”
李小强点点头,眼里有光,像是年轻了好几岁。
月亮从山那边爬上来,照在他们的小洋楼上。白墙上爬着几枝爬山虎,随风摇摆,影子投在墙上,像是在跳舞。
曾经破旧的院子如今铺上了水泥地,种了各种花草。后院的菜地扩大了一倍,种着时令蔬菜。最特别的是那口老井,李小强在井口砌了个亭子,上面还雕了几朵莲花。
这亭子是李小强亲手做的。他说,那口井见证了家里所有的苦日子,现在好了,也该给它换身新衣裳。
夜深了,小洋楼的灯一盏盏熄灭。只有厨房的那盏小灯还亮着,照着案板上切到一半的萝卜,旁边放着第二天早饭用的咸菜罐子,盖子没盖紧,露出一角泛黄的白菜帮子。
我在村口路过时,常能看见大妮在院子里晾衣服。她额头上有几道皱纹,但笑起来依然像个姑娘。村里人说她是个有福气的女人,可我知道,那哪是什么福气,分明是年复一年的付出和坚持换来的。
现在村里年轻人都往外跑,嫌农村穷,嫌日子辛苦。殊不知,再好的地方,如果不肯深扎下去,也不过是过客。大妮在最艰难的时候选择了坚守,所以她才能等到花开的那一天。
前几天,李家老宅那边传来一阵欢笑。是大妮儿子从县高中回来了,带回了一张奖状。他考上了省重点,李小强罕见地红了眼眶。
对了,李小强那个竹编厂现在扩大了规模,还开了网店,全国各地都有订单。他们家那个小洋楼前面停着一辆新轿车,听说是去年买的。
村主任说,李家是咱们村的榜样,要上报县里做典型。可大妮听了只是笑笑,“哪有啥榜样,不就是过日子吗?”
日子就是这样,一步一个脚印,没有谁的幸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大妮用十几年时间,把一个摇摇欲坠的家变成了人人羡慕的”洋楼”。她不是什么神仙,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媳妇,却有着不普通的坚持。
每当夕阳西下,照在李家的小洋楼上,我总会想起大妮第一次来李家时,那条拱背的老狗。不知道它知不知道,它送来的不只是一个媳妇,而是一个家的希望。
李小强有时候跟我说起往事,话不多,但眼里全是感激。他说,“这辈子,不管咋地,也算没亏欠大妮。”
是啊,他们家的故事,哪是什么洋楼的故事,分明是一个平凡女子不平凡的坚守,把日子过成了诗的故事。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