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手里拎着两个沉甸甸的网兜,一个是南边部队驻地带回来的干香菇和木耳,另一个是给白薇坐月子时,托人从乡下买的老母鸡,还剩下两只,他想着,总不能浪费了。
北风卷着哨子,从光秃秃的树梢上刮过,像刀子一样割在人脸上。
盛卫国紧了紧军大衣的领口,哈出一团白气,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
他手里拎着两个沉甸甸的网兜,一个是南边部队驻地带回来的干香菇和木耳,另一个是给白薇坐月子时,托人从乡下买的老母鸡,还剩下两只,他想着,总不能浪费了。
一个多月没日没夜地伺候,白薇的身子总算养回来了,孩子也白白胖胖的。看着她们母子,他心里那块石头,一半是落了地,另一半,却悬得更高了。
他欠林岚的,欠得太多了。
这次回来,一是为了探亲,二就是为了办那件拖了快十年的正经事——把结婚证给领了。
当年他们结婚,部队有纪律,他任务又紧,只在老家摆了两桌酒,请了亲戚街坊,就算成了夫妻。谁知这一拖,儿子盛明都快上小学了,那本红色的证书,还一直是个空缺。
以前是他忙,顾不上。后来,是他心里有了鬼,不敢提。
现在,白薇那边生米煮成熟饭,他反而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他想,只要把证领了,把林岚和儿子的名分定下来,他心里那份亏欠,兴许就能赎回来一些。
这是他作为男人,作为一名军官,必须担起的责任。
他这么想着,心里便踏实了些,脚下的步子也快了。
拐过熟悉的街角,那棵老槐树下,就是他阔别了一年多的家。可离得越近,他心里越是打鼓。院门不是记忆里斑驳的木色,而是刷上了一层簇新的绿漆,在灰扑扑的冬日里,显得有些扎眼。
门前还摆着两盆冻得蔫头耷脑的菊花,显然是有人精心侍弄过的。
盛卫国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才抬起手,轻轻叩了叩门环。
“谁啊?”
门里传来一个清脆又警惕的声音,是儿子盛明。
盛卫国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些:“明明,是爸爸。”
门里静了一下,随即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露出来的是林岚的脸。
她瘦了些,眼角添了几道细纹,但那双眼睛,还是像从前一样,清澈、沉静,像一口深井,看不见底。
她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罩衫,袖口挽着,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手上还沾着些许面粉。
看到盛卫国,她没有他想象中的惊喜,也没有预料中的怨怼,只是淡淡地愣了一下,仿佛他是个叩门问路的陌生人。
“你回来了。”她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盛卫国的心,猛地沉了一下。这种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质问都让他感到不安。
“嗯,回来了。”他挤出一个笑容,“部队放假,回来看看你们。这是……给你和明明带的。”
他把手里的网兜递过去。
林岚接了过来,掂了掂,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进来吧,外面冷。”
她侧过身,让他进屋。
盛明躲在林岚身后,探出个小脑袋,怯生生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满是陌生和疏离。
盛卫国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蹲下身,想去抱儿子:“明明,不认识爸爸了?”
孩子往后一缩,死死地抓着林岚的衣角,不说话。
屋子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地上是新铺的水泥地,墙也粉刷过,正中央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一束干枯的狗尾巴草,别有一番朴素的意境。
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这个家,似乎在他缺席的日子里,悄悄地,长成了另一副模样。
第一章 旧院门前的陌生人
盛卫国坐在那张掉了漆的八仙桌旁,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屋子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暖水瓶里的水“咕嘟”一声轻响,都让他心里一惊。
林岚把网兜里的东西拿出来,分门别类地放好,干香菇倒进一个陶罐,两只冻得硬邦邦的老母鸡,被她拎进了厨房。
整个过程,她一句话都没多说,动作利落,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
盛明一直黏在妈妈身边,像个小尾巴。盛卫国几次想开口跟他说话,那孩子都把脸埋进林岚的围裙里,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警惕地盯着他。
盛卫国心里堵得慌。他想象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有争吵,有眼泪,有埋怨,唯独没有眼前这种客气到疏远的死寂。
这比吵一架还让他难受。
“小岚,”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这一年……家里都好吧?”
他问得小心翼翼,像个初次登门的客人。
林岚正在案板上和面,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头也没抬:“挺好的。我跟明明都挺好。”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细细的线,把两人之间的距离,又拉远了一分。
“我……我看到院门刷了新漆。”盛卫K国没话找话,声音干涩。
“嗯,前阵子李师傅给刷的,没要钱,就当是邻里间帮个忙。”林岚淡淡地说,手里的面团被她揉捏得光滑而有韧性。
李师傅?盛卫国心里咯噔一下,一个陌生的姓氏,像一粒沙子,硌得他心里发慌。
但他没敢多问。他此行的目的很明确,不能因为这些细枝末节,打乱了计划。
“小岚,”他站起身,走到厨房门口,靠着门框,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我这次回来,是想……”
“吃饭吧。”林岚打断了他,她已经利索地把面条下进了滚水的锅里,“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面是手擀面,宽窄均匀,卧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撒着一把碧绿的葱花。
这是他最爱吃的,以前每次他从部队探亲回来,林岚都会给他做上一碗。
可今天,这碗面端到他面前,他却觉得那股热气,怎么也暖不进心里。
饭桌上,依旧是沉默。
盛明小口小口地吃着,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妈妈,又飞快地瞥一眼对面的“陌生人”。
林岚吃得很慢,很安静。
盛卫国食不知味,他几次想开口,都被林岚那平静无波的眼神给堵了回去。那眼神仿佛在说:天大的事,也大不过眼前这碗饭。
一顿饭,吃得比一场政治学习还要漫长。
好不容易等林岚收拾了碗筷,盛卫国觉得,不能再等了。
他从随身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是他的军官证,还有一张部队开的介绍信。
“小岚,”他把东西推到林岚面前,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你看,介绍信我都开好了。咱们……明天就去民政所,把证领了吧。”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落在桌面上那道陈年的裂纹上。
“拖了这么多年,是我的不对。对你,对明明,都是个亏欠。现在补上,以后明明上学、落户,都名正言顺。”
他把话说得冠冕堂皇,句句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番话背后,藏着多少对白薇母子的心虚和愧疚。他急于用一本结婚证,来给自己混乱的内心,筑起一道道德的堤坝。
林...岚没有去看那份介绍信。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了然。
“卫国,”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小锤,一下下敲在盛卫国的心上,“你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是……是啊。”盛卫国有些结巴,“这是头等大事。”
林岚忽然笑了,那笑意很淡,像水面漾开的一圈涟漪,转瞬即逝,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和凄凉。
“你觉得,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盛卫国的心,彻底悬了起来。他最害怕的事情,似乎正在发生。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提高了音量,仿佛声音大一些,就能驱散心里的不安,“我们是夫妻,领证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你还在生我的气?”
“生气?”林岚摇了摇头,她拿起桌上的暖水瓶,给盛卫国面前的搪瓷缸子续满了水,热气氤氲,模糊了她的表情。
“不,我不生气了。”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迎上他的视线。
“我只是觉得,太晚了。”
第二章 一碗凉透了的阳春面
“晚了?什么晚了?”盛卫国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他的心跳得厉害,像胸口揣了只兔子,横冲直撞。
“林岚,你把话说明白!我们是拜过天地,请过街坊的,全厂、全院的人谁不知道你是我盛卫国的老婆?明明是我盛卫国的儿子!你说晚了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军官特有的威严和不容置疑,他习惯了下达命令,习惯了事情按照他的预想发展。
林岚的平静,让他失控了。
林岚没有被他的气势吓住,她只是抬起眼皮,静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卫国,你坐下。”她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盛卫国胸口起伏着,终究还是慢慢坐了回去,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你还记得吗?”林岚的声音悠悠地响起,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们刚办酒席那会儿,你说,等下次探亲,一定把证领了。”
盛卫国没说话,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记得。
“我等了。你第一次探亲回来,说部队要搞大比武,时间紧,下次一定。”
“第二次,你说要提干,正在节骨眼上,不能出一点岔子,让我再等等。”
“后来,明明出生了,我给你拍电报,你过了半个月才回信,说边境有情况,走不开。我说,那等你回来,为了孩子,也得把证办了。你说,好。”
林岚的叙述,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色彩,就像在背诵一份陈年的档案。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在盛卫国的心上反复切割。
“一年,两年……五年,八年。”林岚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了窗外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上。
“开始的时候,我天天盼着你的信。后来,半个月盼一封。再后来,一个月,两个月……你的信越来越短,字也越来越潦草。从‘亲爱的小岚’,变成了‘林岚同志’。”
“我安慰自己,你是在部队太累了,身不由己。”
她自嘲地笑了笑,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凉透了的白开水,喝了一口。
“直到去年,跟你一个营房回乡探亲的王干事他媳妇,来我们厂里找我聊天。”
盛卫国的心,猛地一揪。
“她人实在,藏不住话。她说,盛团长在部队可出名了,不仅工作是标兵,跟卫生队那个新来的大学生护士,关系也走得近。她说,那个白护士,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文化高,又会关心人,天天给你熬汤送药……”
盛卫国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以为隔着千山万水,有些事,就能永远埋在土里。
“她还说,你上次报备说要紧急拉练,半个月没跟家里联系,其实是陪着白护士去省城看她生病的妈了。”
林岚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那目光里,带着一丝怜悯。
“卫国,你身上的军装是干净的,可你的心,脏了。”
“我……我跟她没什么!”盛卫国下意识地辩解,声音却虚弱得连自己都说服不了,“那是……那是革命同志间的互相关心!你别听人瞎说!”
“是吗?”林岚轻轻反问,眼神里没有追问,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她站起身,走到柜子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布包。
布包打开,是一沓信。
“这是你写给我的。”
她又拿出另一个信封,这个信封是粉色的,上面还有烫金的印花。
“这是你写给她的,不小心夹在寄给我的家信里,一起寄了回来。”
盛卫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粉色的信封,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想起来了。那是去年中秋,他喝了点酒,给白薇写了一封信,诉说思念之情。第二天急着寄家信,慌乱中,竟然……
他完了。所有的辩解,在这一刻都成了笑话。
林岚没有把那封信打开,只是把它放在桌上,推到盛卫国面前。
“我没有拆开看。我觉得恶心。”
“我只是在那一刻,彻底想明白了。”
她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盛卫国,我等了你十年,我把一个女人最好的十年,都耗在了一场没有名分的等待里。我为你生儿育女,为你孝敬父母,为你守着这个冷冷清清的家。”
“我以为我等的是个保家卫国的英雄,是个值得我托付一生的男人。”
“可我等来的,是什么?”
她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烧红的炭,烙在盛卫国的灵魂上。
“我等来的是‘下次一定’,是‘林岚同志’,是夹在家信里,写给另一个女人的情书。”
“就像这碗面,”她指了指盛卫国面前那碗几乎没怎么动的面条,面汤已经凝上了一层薄薄的油花,“刚端上来的时候,是热的,是香的。可放久了,就凉了,就坨了。”
“人心,也是一样。”
盛卫国张着嘴,喉咙里像被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所以,卫国。”林岚看着他惨白的脸,轻轻地说出了那句最终的审判。
“你的那本结婚证,我办不了。”
“不是赌气,也不是要挟。”
“而是我,已经不需要了。”
第三章 户口本上的李建国
盛卫国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架飞机在低空盘旋。
他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不需要了?你说不需要了?”他猛地抓住林岚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它捏碎,“林岚,你不能这么自私!你有没有想过明明?他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将来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你有没有想过我?我是团级干部,我的家庭关系不清不楚,你让我的政治前途怎么办?”
他急了,口不择言,把自己最真实、最自私的想法,全都吼了出来。
他关心的不是情分,而是利弊。不是她的委屈,而是他的前程。
林岚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她皱了皱眉,却没有挣扎。
她只是用一种近乎悲哀的眼神看着他。
“卫国,你到现在,想的还是这些。”
“放手吧。”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决。
盛卫国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松开了手。
林岚揉了揉自己发红的手腕,转身又走到了那个旧柜子前。
这一次,她拿出来的,是一个红色的塑料皮本子。
是户口本。
盛卫国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他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暴雨来临前,空气中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闷。
林岚走到他面前,把户口本翻开,平铺在桌上,推到他眼前。
盛卫国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落在了那薄薄的纸页上。
户主:林岚。
户主关系:本人。
下面一栏,是儿子盛明。
而在“婚姻状况”那一栏里,赫然印着两个铅字:
已婚。
他的视线,像生了锈的齿轮,艰难地,一格一格地,移到了“配偶”那一栏。
那上面,不是他盛卫国的名字。
是三个陌生的,却又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的字:
李建国。
“李……建……国?”
盛卫国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仿佛不认识这几个字。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思想,都被这三个字给吞噬了。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林岚。
“他是谁?李建国是谁?!”他几乎是咆哮出声,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你什么时候……你……你竟然敢背着我嫁人?!”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户口本,想要把它撕碎,可那本子在他手里,却重如泰山。
他所有的愤怒、质问、不甘,在“已婚”和“李建国”这五个字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一个连结婚证都没给过妻子的男人,有什么资格指责她“背着自己嫁人”?
林岚看着他几近疯狂的样子,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你问他是谁?”
“他就是我刚才跟你提过的李师傅。住咱们院西头,给自行车厂修车的那个。你可能不记得了,你上次探亲回来,咱家的自行车坏了,还是他给修的。”
她的语气,像是在介绍一个普通的邻居。
“什么时候?”林岚的目光,再次飘向了窗外,“就在你把那封粉红色的信寄回来之后。”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到半夜。天很冷,比今天还冷。我把你们的信,连同我这十年的念想,一把火,全都烧了。”
“火灭了,我的心,也跟着死了。”
“第二天,我去了街道,又去了区里的法院。我咨询了政策,像我们这种只有事实婚姻,没有法律登记的,只要能证明长期分居,一方又有明显过错,就可以申请解除关系。”
“我把你寄错的那封信,当了证据。”
“手续办得很快,也很顺利。大概因为,我才是那个有理的人。”
盛卫国瘫坐在椅子上,像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
他引以为傲的军官身份,他自以为是的责任感,他精心策划的“补办证书”的赎罪方案,在林岚冷静而清晰的叙述面前,被击得粉碎。
他像个小丑。一个自作多情、自以为是的小丑。
“那……那明明呢?”他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嘶哑,“明明是我的儿子!他姓盛!你嫁给一个修车的,你让明明怎么办?”
这是他最后的武器,也是他认为最能刺痛林岚的武器。
然而,林岚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卫国,你错了。老李他不是一个‘修车的’。他是一名八级钳工,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他的手,能把一辆散了架的自行车,变得跟新的一样。他的心,是热的,是实的。”
“他知道我带着明明不容易,从来不嫌弃。他会给明明做木头手枪,会教明明换链条,会扛着明明去看电影。”
“他会在我生病的时候,默默地把稀饭熬好,端到我床边。他会在我被厂里人说闲话的时候,站出来,对所有人说,‘林岚是个好女人,以后谁再乱嚼舌根,别怪我不客气’。”
“他给不了我团长夫人的名头,也给不了我什么荣华富贵。”
“但他给了我一样东西,是你这十十年来,从来没给过我的。”
林岚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
“尊重。”
“至于明明,”林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意,“老李对他,比对他亲儿子还好。明明也很喜欢他,现在每天放学,都先跑到车铺去,看他李伯伯修车。”
“户口本上,明明的名字还在。他永远是你的儿子,这一点,我跟老李都认。”
“但是,盛卫国。”
林岚收起了那丝笑意,郑重地看着他。
“我已经不是你的妻子了。”
第四章 两根金条与一颗真心
盛卫国的世界,彻底颠倒了。
他不是被背叛的丈夫,而是被抛弃的前任。这个认知,比一万句指责更让他难堪。
他的骄傲,他作为一名军官、一个男人的全部自尊,被那个叫“李建国”的修车工,踩在了脚下。
一股混杂着羞辱和不甘的怒火,从他心底喷涌而出。
“一个修车的……”他低声重复着,像是咀嚼着什么苦涩的东西,“林岚,你糊涂!你太糊涂了!”
他猛地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我承认,我跟白薇的事,是我不对!我混蛋!我向你道歉,我给你赔罪!”
他停下脚步,眼睛通红地盯着林岚。
“但是,你不能因为我犯了一次错,就毁了自己一辈子,毁了明明一辈子!跟着一个修车的,有什么前途?我盛卫国,现在是正团,下一步就是副师!你跟着我,是首长夫人!明明是首长的儿子!你懂不懂这中间的天差地别?”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充满了不解和愤慨。在他看来,林岚的选择,简直是愚不可及。
他从挎包里,掏出那两根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重重地拍在桌上。
油纸散开,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金条。
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两根金条散发着沉甸甸、冷冰冰的光芒。
“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所有家当。”盛卫国指着金条,喘着粗气,“你跟那个姓李的断了,这些,都给你!不够,我再去想办法!我把我的工资卡也给你!”
“我们重新开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为了明明,行不行?”
他几乎是在乞求了。他以为,这两根金条,这份承诺,足以压垮一个修车工所能给予的任何东西。
这是他最后的,也是他认为最强大的筹码。
然而,林岚只是静静地看着桌上的金条,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贪婪或动摇。
她甚至,都没有伸手去碰一下。
“卫国,”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你还是不懂。”
“我不懂?”盛卫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给你金子,给你前途,给你儿子一个光明的未来,你说我不懂?难道那个修车工,能给你这些吗?”
“他给不了。”林岚坦然承认。
“但他能在我下班晚了的时候,站在巷子口等我。”
“他能在我为了厂里的技术难题睡不着觉的时候,陪我坐着,不说一句话,就递过来一杯热水。”
“他能记得明明爱吃甜口的豆腐脑,不爱吃咸口的。”
“他会在冬天,提前把我的棉鞋在炉子边上烤热了,再让我穿。”
林岚的声音很轻,说的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这些小事,像一滴滴水,汇聚成一条温暖的河流,将盛卫国用金条和前途筑起的堤坝,冲刷得千疮百孔。
“这些,是两根金条能换来的吗?”林岚抬起眼,直视着他,“卫国,我要的,从来不是首长夫人的名头,也不是这些黄澄澄的东西。”
“我要的,只是一个能在我冷的时候给我披件衣,在我累的时候让我靠一下的男人。一个能把我和孩子,踏踏实实放在心上的人。”
“一颗真心,你给得起吗?”
盛卫国被问得哑口无言。
真心?他有多久没有跟林岚好好说过心里话了?他寄回家的,除了越来越少的钱,就是越来越短的信。他以为给了物质,就是尽了责任。
他从未想过,这个女人在无数个孤单的夜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正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中等身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的男人走了进来。他肩上扛着一辆半旧的二八自行车,手里还提着一个油纸包。
“小岚,明明,我回来了。”男人的声音,洪亮而醇厚。
他一进屋,就看到了僵在屋子中央的盛卫国,愣了一下。
盛明“蹬蹬蹬”地跑过去,一把抱住男人的腿,仰着小脸,高兴地喊:“李伯伯!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男人放下自行车,笑着摸了摸盛明的头:“今天厂里发了酱肘子,我寻思着早点回来,趁热吃。”
他把油纸包递给盛明,目光转向了林岚,眼神里带着询问。
林岚走了过去,很自然地接过他脱下的工装外套,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对他介绍道:
“老李,这是明明的父亲,盛团长。他回来探亲。”
然后,她又对盛卫国说:
“卫国,这是我的爱人,李建国。”
没有丝毫的遮掩和尴尬,坦荡得让盛卫国无地自容。
李建国伸出手,脸上带着一丝憨厚的笑:“盛团长,你好。路上辛苦了。”
盛卫国看着那只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再看看自己那双常年握笔、保养得当的手,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握上去,还是该缩回来。
他所有的官威、所有的优越感,在这一刻,都被这只朴实无华的手,给衬得无比虚伪和苍白。
那只手,会修车,会做木工,会给孩子温暖。
而他的手,只会签发命令,和……写那封寄错了的情书。
第五章 没有父亲的家长会
盛卫国最终还是没有和李建国握手。
他僵硬地收回目光,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像,呆立在原地。
李建国也不尴尬,他收回手,挠了挠后脑勺,对林岚笑了笑,便拎着工具箱,去院子里收拾那辆刚扛回来的自行车了。
盛明像个小跟屁虫,拿着酱肘子,颠颠地跟在后面,嘴里兴奋地喊着:“李伯伯,这个螺丝又松了,我帮你拧!”
院子里,传来“叮叮当当”的修车声,和父子俩一问一答的笑语。
那声音,和谐得像一幅画,把盛卫国这个“正牌父亲”,彻底隔绝在了画外。
屋子里,只剩下他和林岚。
空气,比刚才更加凝滞。
“你看到了。”林岚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这就是我们现在的生活。”
盛卫国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桌上的那两根金条,仿佛想把它们盯出两个洞来。
他想不通,他真的想不通。他戎马半生,挣来的一切,竟然敌不过一个修车工的日常琐碎。
“为什么?”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林岚叹了口气,她知道,不把话说透,这个男人永远不会明白。
“卫国,你还记得去年春天,明明开家长会吗?”
盛卫国愣了一下,努力在记忆里搜索。
“好像……有这么回事。”他模糊地记起,林岚在信里提过一嘴,当时他正忙着准备军区的演习,随手回了句“知道了”,便抛在了脑后。
“那次家长会,是明明上学前班的第一次家长会。我提前半个月就写信告诉你了,你说,你那几天正好有假,一定回来参加。”
“我跟明明都高兴坏了。我给他做了新衣服,明明更是天天跑到巷子口,跟别的小朋友炫耀,说他爸爸是解放军大英雄,要开着大汽车回来给他开家长会。”
林岚的语气很平静,但盛卫国能听出那平静下,压抑着的巨大失望。
“家长会那天,我们从早上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下午。你没回来。连一封电报都没有。”
“老师在上面点名,‘盛明家长’,喊了三遍,没人应。全班的家长和孩子,都回头看我们。明明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头埋得低低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有几个调皮的男孩子,在后面小声说,‘吹牛皮,他根本没有爸爸’。”
盛卫国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喘不过气。
“后来呢?后来我不是写信解释了吗?部队临时有紧急任务,一级战备,所有人都不能离队!”他急切地辩解。
“是啊,紧急任务。”林岚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就是陪着白护士,去省城看病的‘紧急任务’,对吗?”
盛卫国瞬间噤声。他所有的谎言,原来早就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那天会后,明明在学校跟那几个说他没爸爸的男孩子打了一架。脸上挂了彩,新衣服也撕破了。”
“我领着他回家,一路上,他一句话都不说,就是掉眼泪。我心里难受得像刀割一样,可我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他爸爸,真的没来。”
“我们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正好碰见老李下班回来。他看见明明脸上的伤,就问怎么了。明明‘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把所有委屈都喊了出来。”
“我以为老李会说几句‘男孩子打架没事’之类的客套话。可他没有。”
“他蹲下来,很认真地给明明擦干净眼泪和鼻涕,然后说:‘明明,被人欺负了,打回去,没错。但光靠拳头,不能让别人真正看得起你。’”
“他说:‘你爸爸是军人,保家卫国,那是大本事。咱们当不了大英雄,但可以学小本事。走,李伯伯教你怎么把自行车修得又快又好,让他们看看,你也是有本事的人。’”
“那天下午,老李就在院子里,手把手地教明明认零件,上机油,补轮胎。明明第一次摸那些油乎乎的工具,却学得特别认真,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眼睛里已经有了光。”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跟我提过,让你回来给他开家长会的事了。”
林岚说完,静静地看着盛卫国。
“卫国,你明白了吗?你在信里,给他描绘了一个金光闪闪的英雄父亲的形象。可他需要的,不是一个远在天边的英雄,而是一个能在他被欺负时,蹲下来,陪着他,教他本事,给他尊严的普通男人。”
“你给了他生命,给了他姓氏。可老李,给了他一个父亲的影子。”
“你给我的,是‘首长夫人’的空头许诺。可老李给我的,是一个实实在在,能遮风挡雨的屋檐。”
盛卫国彻底说不出话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外建功立业,就是对这个家最大的贡献。他用军功章和职务的提升,来衡量自己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价值。
他从未想过,对一个女人和孩子来说,最珍贵的,或许只是那些最平凡,最不值一提的陪伴。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第六章 尘埃落定的句号
院子里,李建国已经麻利地将那辆旧自行车拆解开来,正拿着一块砂纸,打磨着生锈的车架。
盛明蹲在一旁,有模有样地用一把小刷子,清理着链条上的油泥。
夕阳的余晖,透过稀疏的槐树枝丫,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那画面,宁静而和谐,像一幅早已定格的油画。
盛卫国看着,眼神里的不甘、愤怒、羞辱,一点点褪去,最后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和颓败。
他像一个跋涉了千里的旅人,终于回到了故乡,却发现,故乡的地图,早已被改写,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他慢慢地坐回椅子上,背脊垮了下来,那个在部队里挺拔如松的盛团长,此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我……知道了。”
他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他终于明白,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妻子,一个家庭。他失去的,是那十年里,他本该在场却永远缺席的时光。
那些时光,无法用金条弥补,也无法用前途赎回。
林岚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丝淡淡的伤感。
毕竟,是十几年的情分。虽然这情分,早已被岁月和谎言消磨殆尽。
她走到那个装着她和盛卫国过去记忆的柜子前,打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
里面,放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年轻时的盛卫国,穿着军装,英姿飒爽,笑得一脸灿烂。
这张照片,曾经是她的整个世界。她曾对着它,说过无数的知心话。
她拿出照片,用衣角,轻轻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然后走到盛卫国面前,把相框放在他手边。
“这个,你带走吧。”
她的声音很轻。
“这个家,已经没有地方放它了。”
盛卫国的手,微微颤抖着,抚摸着相框冰凉的玻璃。看着照片里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他觉得,是那么的陌生。
照片里的那个人,拥有着全世界。
而现在的他,一无所有。
李建国和盛明收拾完车子,洗了手,走进了屋。
李建国手里端着一碗刚沏好的热茶,递到盛卫国面前,语气诚恳:
“盛团长,天晚了,路不好走。要不……就住一晚再走吧?西屋还空着。”
盛卫国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脸上没有胜利者的炫耀,也没有同情或怜悯,只有一种朴实的、发自内心的善意。
正是这种善意,让他更加无地自容。
“不了。”盛卫国站起身,声音嘶哑,“我……部队还有事。”
他拿起自己的军用挎包,把那两根金条和军官证胡乱塞了进去。当他的手碰到那个相框时,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它也放进了包里。
他该走了。
这里,已经不是他的家了。
他走到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林岚站在桌边,神情平静。盛明拉着李建国的手,好奇地看着他。李建国对他点了点头,算是告别。
屋子里的灯光是温暖的橘黄色,映着他们三个人的身影,像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
而他,盛卫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他拉开那扇刷了新漆的绿门,走了出去。
北风依旧凛冽,吹得他脸上生疼。
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门在他身后关上了。那扇门,隔开的,是两个世界。
一个是窗明几净,有热茶,有笑语,有踏实的人间烟火。
另一个,只有他孤身一人,和他挎包里那段沉甸甸的,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他来的时候,是想用一本结婚证,给一段早已名存实亡的关系,画上一个虚伪的逗号。
可生活,却用最真实的方式,替他画上了一个尘埃落定的句号。
屋子里,林岚看着窗外那个逐渐远去的、萧瑟的背影,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吐尽了十年等待的所有委屈和疲惫。
李建国走到她身边,用他那粗糙而温暖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都过去了。”他说。
林岚回过头,看着他,看着身边的儿子,看着这个被她亲手一点点重新建立起来的家,眼睛里,慢慢漾起了笑意。
是啊。
都过去了。
新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来源:山谷间烧烤的食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