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摇下车窗,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带着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是尘土、是青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老家特有的生活气息。这味道,二十年没闻过了,竟然一下子就撞进了鼻腔,撞得鼻子有点发酸。
第一章:风尘仆仆的归人
汽车驶下高速,扬起一阵尘土。
我摇下车窗,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带着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是尘土、是青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老家特有的生活气息。这味道,二十年没闻过了,竟然一下子就撞进了鼻腔,撞得鼻子有点发酸。
旁边副驾的儿子周浩打了个哈欠,把手机屏幕亮度调低了些:“妈,快到了吧?我都困了。”
“快了,再开十分钟。”我看了眼导航,又转头看向窗外飞逝的街景。记忆里的老街似乎没怎么变宽,两边的房子还是那样,红砖墙,灰瓦顶,有些墙皮剥落了,露出里面的红砖,上面还爬着几缕青苔。电线杆子还是那么密密麻麻地立着,电线像蜘蛛网一样挂在半空。
这就是我离开了整整二十年的地方。我的老家,云城。一个地图上需要放大好几次才能找到名字的小县城。
这次回来,没跟家里任何人提前打招呼。不是不想,是不敢。二十年,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不知道该找谁,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只是前几天整理旧物,翻出了几张泛黄的老照片,看着照片里那个穿着的确良衬衫、梳着大辫子的年轻姑娘,还有怀里抱着胖娃娃的我,心里忽然就空落落的。鬼使神差地,就买了这张车票。
儿子周浩今年二十一,大学刚毕业,正在实习。我把要回来的事告诉他,他愣了一下,然后说:“行啊,妈,回去看看也挺好。”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对我过去的那段经历,知之甚少。我只告诉他,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一个人跑出来的,后来遇到了他爸,在南方安家了。
车停在了一个路口。导航提示目的地附近。我付了车费,对儿子说:“浩浩,我们到了。先找个地方放下行李,逛逛?”
“嗯。”周浩拖着行李箱,跟在我身后。
老城区还是老样子,坑坑洼洼的石板路,路边是几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店铺。一家理发店,门口摆着旋转的三色柱;一家裁缝铺,玻璃上蒙着些灰尘;还有一家小小的百货店,门口挂着花花绿绿的塑料布帘子。
我犹豫了一下,对周浩说:“要不,先去吃点东西?我记得以前这里有家馄饨摊,味道挺好的。”
周浩点了点头,没什么意见。
我凭着记忆,七拐八绕,终于在一条更窄的小巷子里找到了那个馄饨摊。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大爷,正在煤炉上煮着馄饨。看到我,他愣了一下,眯着眼睛打量:“你……是秀玲吧?”
我心里一颤,“秀玲”是我以前的名字,很多年没人这么叫了。我点点头,有些拘谨:“是啊,大叔。您还记得我?”
“哎呦,怎么会不记得!当年你跟你……”大爷似乎想起了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笑了笑,“好多年没见了,都长这么大了。坐,坐。”
我招呼周浩坐下,要了两碗鲜肉馄饨。
大爷麻利地盛馄饨,热气腾腾的碗里,一个个元宝似的馄饨浮在水面上,撒着香菜和虾皮。
“你这是……回来探亲?”大爷一边下馄饨一边问。
“嗯,回来看看。”我含糊地应着。不想多说,怕说多了,情绪控制不住。
馄饨端上来,皮薄馅大,汤头鲜美。我吃了一口,眼泪差点掉下来。还是当年的味道,一点都没变。这么多年,在南方吃惯了各种小吃,自以为口味挑剔了,没想到味蕾还记得这里的味道。
周浩尝了一口,也说:“嗯,挺好吃的,妈。”
我点点头,默默地吃着馄饨。眼前的景象,耳边的乡音,还有这熟悉的味道,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二十年前的我,也是这样坐在馄饨摊前,那时候身边坐着的,还不是周浩他爸,而是另外一个男人,我的第一任丈夫,陈建军。那时候,我还没嫁给周建国,还是叫张秀玲。
那时候,陈建军也常带我来这里吃馄饨。他说,等他赚够了钱,就带我走出这个小县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后来,他确实做到了。只是,他的“赚够了钱”,是用一种我不愿意接受的方式——他出事了,欠下了巨额债务,还进了监狱。留下我和才几个月大的儿子,还有他那个脾气暴躁、观念老旧的母亲。
我至今记得那一天。法院的人来了,查封了家里的东西。陈建军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婆婆瘫在椅子上,眼神空洞。我抱着襁褓里的儿子,心里一片冰凉。
那时候我才二十出头,人生一片茫然。婆家那点亲戚,指不上,还指手画脚。看着这个破败的家,看着嗷嗷待哺的儿子,再想想牢里那个曾经信誓旦旦的男人,我咬了咬牙,做了一个当时很多人觉得“丢人”的决定——离婚,带着儿子远走高飞。
我去南方投奔了一个远房亲戚,在一家服装厂打工。从最基层的缝纫工做起,没日没夜地干活。白天累得像条狗,晚上还要照顾儿子。那时候的日子,苦啊。租住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里,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儿子体弱多病,每次生病,我都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后来,遇到了周建国。他是厂里的车间主任,老实本分,人也踏实。他看我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时常帮衬我。慢慢地,我们就走到了一起。他不计较我的过去,也不在乎我带着个“拖油瓶”。他说,只要我们肯努力,日子会好起来的。
我们省吃俭用,攒了几年钱,付了个首付,买了房子。儿子也渐渐长大,聪明懂事,学习也好。周建国对我很好,我们又生了个女儿。一家四口,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算是安稳幸福。
这些年,我跟过去的联系,几乎完全断了。婆婆那边,偶尔会听亲戚说起一些零星的消息。听说陈建军早就放出来了,但也没混出个名堂,后来又因为打架斗殴,进了几次局子。婆婆一个人守着那个破旧的老房子,靠捡拾废品为生。儿子……哦不,是陈建国的儿子,我给他取名叫陈浩,后来我改嫁后,周建国让他跟着我姓周,叫周浩。我对他的感情很复杂,既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又是在那样一个混乱环境下长大的。这些年,我寄过一些钱回去,但从未回去过。我知道,那个地方,有我不堪回首的过去,也有我无法面对的人。
一碗馄饨很快就吃完了。身上暖和了许多。
“多少钱?”我掏出手机准备扫码。
“不用了不用了,”大爷摆摆手,“这点钱,算我请你这个老邻居的。看到你们这些出去的孩子过得好,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也高兴。”
我坚持付了钱,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跟大爷道了别,我拉着周浩往回走。
“妈,刚才那位大爷好像认识你?”周浩问。
“嗯,以前认识。”我含糊地说,“一个馄饨摊的大叔。”
“你以前……是不是在这里生活过?”周浩看着周围的环境,若有所思。
“是啊,”我停下脚步,看着这条熟悉又陌生的小巷,“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我想去看看我小时候住过的那个院子,那个我走出这个家门、走向“远方”的起点。
“浩浩,”我说,“我们去前面那个胡同看看好不好?”
周浩看了一眼手机地图:“妈,那里好像都是些老房子,路不好走。”
“没事,就随便看看。”我坚持道。
越往前走,路越窄,房屋也越发破败。很多房子都空着,门窗破损,墙皮脱落,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砖坯。偶尔有几户人家还住着人,门口晒着太阳,或者摆着几盆蔫了吧唧的花草。
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的煤烟味,还有邻居家炒菜的油烟味,混合在一起,是那种属于老城区独有的、拥挤而嘈杂的生活气息。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胡同口。胡同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更加苍老,枝桠也稀疏了些。
我的心跳得有点快。就要到了。
胡同深处,是一排排青砖砌成的院落。院门大多紧闭着,有的用锈迹斑斑的铁锁锁着,有的则用木棍简单地支着。
我看到记忆中的那扇朱漆大门了。只是,那朱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淡的木色。门上的铜环也生满了铜绿。门虚掩着,并没有锁。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手心都出汗了。二十年了,我终于还是站在了这个家门口。
“妈,你怎么了?”周浩感觉到我的异样,轻声问我。
我没说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院子里杂草丛生,几乎淹没了原本的石板路。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杂物,破旧的自行车,缺了腿的凳子。正对着门的,是三间北房。窗户上的玻璃碎了好几块,用塑料布胡乱糊着。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的泥坯。
整个院子,死气沉沉,充满了衰败和荒凉的气息。
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这里,就是我曾经的家。我十六岁之前生活的地方。我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这里的模样,可真正站在这里,才发现记忆竟然是如此清晰。每一块砖,每一片瓦,似乎都刻着过去的印记。
“妈,这里……以前是你家?”周浩也看到了院子的景象,小声问道。
我点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嗯,我小时候住在这里。”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该感慨物是人非,还是该叹息自己当初的选择?
就在这时,隔壁院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身子的老太太探出头来,手里拿着一把捡来的破烂塑料瓶。她眯着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我们这两个突然出现在院门口的不速之客。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时,她拿着瓶子的手猛地顿住了,瞳孔似乎也收缩了一下。
她的脸,皱得像一颗风干的核桃,皮肤黝黑,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打着补丁的旧衣服。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钟。
然后,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震惊的事情,嘴巴微微张开,手里的塑料瓶“哗啦”一声掉在了地上,滚到了我的脚边。
她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
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能会遇到熟人,但真的面对面遇到,而且是她……我还是感到一阵眩晕。
是婆婆。我前夫陈建军的母亲。
第二章:尘封的往事与眼前的现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倒流了二十年。
眼前这个佝偻着背、神情恍惚的老太太,和记忆中那个虽然脾气火爆、言语刻薄,但身子骨还算硬朗、总是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的女人,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她的变化太大了。岁月像一把刻刀,在她脸上无情地刻下了深深的印记。生活的重压,更是把她的身子骨压得变了形。
“秀……秀玲?”她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嘶哑、微弱,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这个称呼,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我。已经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周建国叫我“秀玲”,儿子叫我“妈”,同事叫我“张姐”。只有这个已经年迈的老人,还固执地用着我少女时代的名字。
我的喉咙也有些发干,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但我强忍住了。二十年,发生了太多事情,积压了太多情绪。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嗯。”我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也有些沙哑。
她的目光越过我,落在我身后的周浩身上。周浩比她高出一个头,穿着干净的衣服,眉清目秀,跟年轻时候的陈建军,似乎有那么几分模糊的影子。
老太太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是震惊,然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惊讶,有愧疚,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这……这是……”她指着周浩,嘴唇抖得更厉害了,“你……你有孩子了?”
“嗯,这是我儿子,周浩。”我轻轻拍了拍周浩的胳膊。周浩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显然没搞清楚状况。
“周……周浩?”老太太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皱得更紧,“哪个……周?”
“他现在跟我爱人姓周。”我解释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些。
“爱人……”老太太喃喃自语,眼神有些涣散,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过了一会儿,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猛地抬起头,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直勾勾地盯着我:“你……你是不是……嫁给……”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她想问,我是不是嫁给了那个姓周的,那个当年在她看来配不上她儿子、又“勾引”了她儿子的女人?那个她曾经指着鼻子骂过、诅咒过的女人?
我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尴尬而紧张的气氛。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破旧窗棂发出的呜呜声。
“奶奶!”周浩似乎察觉到了这凝重的气氛,他看看我,又看看眼前这个陌生的老太太,迟疑地喊了一声。他可能是觉得,这个看起来很可怜的老太太,或许是妈妈的什么亲戚。
老太太听到“奶奶”两个字,浑身剧烈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她猛地后退了一步,靠在了身后的院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你叫我什么?”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更加尖利。
“奶奶?”周浩被她吓了一跳,不解地看着我。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我知道,这个称呼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儿子陈建军的血脉,意味着一个她可能从未真正接受、甚至可能怨恨的“孙辈”。
“不是的,奶奶,”周浩连忙摆手,试图解释,“我妈……她……”他想说“她不是你儿媳妇”,但又觉得这样说太残忍。
“秀玲……你……你告诉我……”老太太抓住我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像鹰爪一样,掐得我生疼。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血丝,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告诉我!这个孩子……是不是……是不是建军……的?”
这个问题,像一把尘封已久的匕首,再次刺向我内心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我看着她苍老而激动的脸,看着她眼中的期盼和恐惧,心里五味杂陈。
我要怎么回答?告诉她真相吗?告诉她,这个孩子,确实是她儿子的亲生骨肉,但却是在她儿子入狱后,我怀着身孕,万念俱灰,最后选择带着他离开的那个男人的孩子?告诉她,这个孩子的父亲,跟她儿子没有任何关系?告诉她,我当年是如何为了摆脱困境,如何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选择了隐瞒?
不,我不能说。
说了,又能怎么样呢?只会让这个可怜的老人更加崩溃,更加痛苦。而且,这对周浩公平吗?他一直以为周建国是他的亲生父亲,我们是一个幸福的家庭。我不能再打破这份平静。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拨开老太太的手,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疏离:“阿姨,您误会了。浩浩是我跟我现在的丈夫周建国的孩子。他叫周浩,随他爸爸姓。”
“周……建国?”老太太愣住了,似乎在努力消化这个名字。然后,她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神里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灰败。她松开了我的胳膊,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靠在墙角,低下了头。
“哦……”她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音节,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的声音,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汽车鸣笛声。
周浩站在我身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面前的这个老太太,又看看我。他大概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遇到这样一个奇怪的老太太,而且气氛会如此诡异。
“妈,”他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声说,“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我点点头,心里也涌起一股强烈的疲惫感和无力感。
“阿姨,”我对老太太说,“我们就是路过,随便看看。不打扰您了。”
说完,我不想再看她的反应,拉着周浩,转身准备离开。
“秀玲……”身后传来老太太微弱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你……你能不能……留个……联系方式?”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她。她依然佝偻着背,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满头的白发,在风中凌乱地飘动。
留联系方式?我该怎么告诉她?告诉她,我现在住在南方的一个大城市,有自己的家庭和工作?告诉她,我过得很好,不需要她记挂?还是告诉她,我其实一直过得不好,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平静?
不,我不能给她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我们的人生,早已是两条平行线,不应该再有任何交集。这对她,对我,对周浩,都没有好处。
“不了,阿姨。”我摇了摇头,语气委婉却坚定,“我们过得挺好的,您保重身体。”
说完,我不再停留,拉着周浩快步走出了那扇破旧的朱漆大门。
直到走出那条狭窄的胡同,重新回到相对宽敞的巷子里,我才感觉自己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妈,刚才那个奶奶……她是谁啊?”周浩忍不住问道,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丝担忧,“她好像……认识你,而且看起来……不太高兴。”
我蹲下身,看着儿子年轻而纯净的脸庞。这张脸,有我的影子,也有……陈建军的影子。每次看到这张脸,我的心里都充满了矛盾。
“浩浩,”我斟酌着词句,尽量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解释,“她……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长辈。很多年前的事了。今天纯属巧合碰到。”
“可是,她看起来好像认识你,还问你孩子的事……”周浩显然不相信我的敷衍。
“都过去了,”我轻描淡写地说,“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
周浩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他可能觉得,大人的世界,有些事情是不需要他知道的。
我牵起他的手,继续往前走。夕阳已经开始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老城区的屋顶上,给这片破败的景象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色彩。
我的心里,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回到馄饨摊附近,我找了个地方放下行李。刚才那一幕,像一场短暂的梦,却留下了沉重的印记。
“妈,你没事吧?”周浩关切地问。
“没事,”我勉强笑了笑,“就是有点累了。我们找个地方住下吧。”
我在网上订了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快捷酒店,就在老城区外面,交通方便一些。拖着疲惫的身体,我们走向车站,准备打车过去。
坐在出租车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越来越现代化的街景,我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二十年,就像一场漫长而颠簸的旅程。我从这里出发,以为自己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过上了更好的生活。可是,直到今天,站在这里,我才深刻地体会到,有些东西,是永远也甩不掉的。那些过去的记忆,那些未解的心结,就像这个城市的根一样,早已深深地扎在了我的生命里。
而那个佝偻着背、眼神浑浊的老太太,她此刻又是什么心情?是震惊?是失落?是悔恨?还是……一丝丝微弱的希望?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次回老家,注定不会平静。
第三章:寻踪觅迹与旧日邻居
在酒店安顿下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简单的洗漱过后,躺在陌生的床上,我却毫无睡意。白天见到婆婆的情景,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回放。
她的衰老,她的震惊,她的失魂落魄……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心上。
还有那个叫周浩的孩子,他应该就是婆婆的亲孙子了。虽然我从未告诉过他真相,也永远不会告诉他,但他身上毕竟流淌着陈建军的血液。想到这里,一种复杂而微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第二天一早,我就醒了。窗外传来楼下早餐摊的吆喝声,还有车辆驶过的声音。
我拿出手机,想给周建国打个电话,报个平安。手指在拨号键上犹豫了半天,还是放下了。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开口。他一直以为我的过去已经彻底翻篇,如果知道我遇到了前婆婆,还牵扯出这样一段复杂的关系,他会怎么想?
还是先自己搞清楚情况吧。
我打算再去老城区转转,看看能不能遇到一些以前的邻居。毕竟,二十年了,总有些人还在那里,他们或许能提供一些婆婆现在的情况。
简单吃了点酒店提供的早餐,我又回到了那条熟悉的老街。清晨的老街,比昨天更添了几分生活气息。早点摊冒出腾腾的热气,街坊邻居们提着篮子买菜,互相打着招呼,聊着家常。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在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上逡巡。很多人,我已经叫不出名字了。而很多人,也已经不认识我了。
在一个卖早点的摊位前,我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身材微胖,系着油腻腻的围裙,正在忙碌着。
“老板娘,来两根油条,一碗豆浆。”我走上前。
女人抬起头,看到我,愣了一下:“闺女,你……是秀玲吧?”
“是啊,婶子,您还记得我?”我认出了她,她是以前住在我们斜对面的张婶,开了这家早点摊好多年了。
“哎呀!可不是嘛!秀玲!你这……都多少年没回来了?二十多年了吧?”张婶显得很热情,放下手里的活计,给我盛豆浆。
“是啊,好多年了。”我接过豆浆和油条,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你这是……回来探亲?”张婶好奇地打量着我。
“嗯,回来看看。”我咬了一口油条,还是记忆里的味道,外酥里嫩。
“你婆家……现在怎么样了?”张婶压低了声音,试探性地问。显然,她知道我以前的家庭情况。
我心里一沉,知道她想问什么。
“我……早就跟建军……分开了。”我平静地说。
张婶显然吃了一惊:“分开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很多年了,刚离开云城没多久吧。”
“哎呦喂!”张婶咂了咂嘴,“那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吧?”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同情。
“还行吧,后来……遇到了现在的爱人,也算安稳下来了。”我含糊地说。
“那……建军呢?”张婶小心翼翼地问,“他出狱以后……怎么样了?”
“我不太清楚。分开后,就没联系了。”我说的是实话。离婚后,我跟陈建军彻底断了联系。听说他出狱后,还是不改老样子,好吃懒做,东游西逛,后来又因为打架斗殴,进了几次局子。但这些,我不想在张婶面前多说。
“唉,那个孩子啊……”张婶叹了口气,“也是个苦命人。建军在的时候,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妈呢?就是秀玲你婆婆,赵兰……她现在可惨了。”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赵……阿姨她怎么样了?”
“哎,别提了。”张婶摇摇头,“建军出狱后,没两年,他那个爹……就是秀玲你公公,不是得病走了嘛。就剩下她们娘俩。建军又不务正业,三天两头惹是生非,挣的钱还不够他自己霍霍的。赵兰呢,年纪也大了,没什么收入,就只能靠捡点破烂卖点废品过日子。那房子……你看昨天去的那院子,都快塌了。”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些,还是让我感到一阵难受。
“那……建军现在还在城里吗?”
“谁知道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有时候能看见他晃悠过来,喝得醉醺醺的,跟他妈吵吵几句,有时候又好几天见不着人。赵兰啊,就这样守着那个破院子,孤苦伶仃的。”张婶的语气里满是惋惜。
“那……她身体还好吗?”我忍不住问。
“身体嘛,还硬朗。就是年纪大了,眼神不济了,耳朵也背。常年捡破烂,风吹日晒的,人也苍老得不成样子了。前两年,听人说她摔了一跤,腿坏了,好长一段时间下不了床,还是街坊邻居帮衬着点。”张婶说。
我的心揪紧了。原来,她这些年,一直这么艰难。
“秀玲,”张婶看着我,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你这次回来……还见着她了吗?”
我点了点头:“昨天……碰巧遇到了。”
张婶的脸色微微变了变:“那你……看到她那个样子,她……没跟你说什么?”
“她说……她以为……浩浩是我跟建军的孩子……”我艰难地说出了昨天那个令人难堪的误会。
张婶闻言,也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了然又带着几分唏嘘的神情:“唉,原来是这么回事……她肯定是看到浩浩,勾起了以前的回忆,又联想到建军……她那个人啊,脾气是倔,但心里……其实还是惦记着建军的。只是嘴硬,一辈子了,都没服过软。”
“那……她知道我跟建军已经分开了吗?”我问。
“肯定知道啊。当年你离开的时候,闹得挺大的。后来建军出狱了,逢人就说你‘跑了’,把他扔下不管了。赵兰嘴上不说,但我们这些邻居都知道,她心里憋屈。她大概……一直盼着你回去看看她吧?”张婶叹了口气,“只是没想到,这一盼,就是二十年。”
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原来,在她固执的怨恨和抱怨背后,还隐藏着这样一份复杂的情感。是我当年走得太决绝,还是她从未给过我机会去解释?
“秀玲,”张婶拍了拍我的手背,“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都二十年了,孩子也大了。你现在的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赵兰……她也挺可怜的。你要是不介意,就……看她一眼吧。”
我沉默了。张婶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
告别了张婶,我在老城区又转了一圈。去了以前经常去的合作社,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小超市;去了小时候常玩的大树下,树还在,只是树下乘凉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这个我生长了十六年的地方,正在以一种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方式,继续向前发展。而我,早已成了这里的过客。
傍晚时分,我带着周浩,准备离开云城,返回南方。这次回来,见到了婆婆,听到了她的近况,心里五味杂陈。我不知道这次相遇,会对我的生活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或许,什么都不会改变。我们终究是两条路上的人。
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陈浩。不对,应该叫他陈建军?不,他现在已经不叫陈建军了。他后来自己改了名字,叫陈凯。
他穿着一件破旧的夹克衫,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手里拎着一个酒瓶子,走路摇摇晃晃的。显然,他又喝了不少。
他似乎也看到了我,眼神恍惚了一下,脚步停住了。他盯着我,又看了看旁边的周浩,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我们之间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谁也没有说话。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
“你……”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酒气,“你是……秀玲?”
“嗯。”我点了点头。
“你回来了?”他打了个酒嗝。
“嗯,路过。”
“那……这个孩子……”他指着周浩,眼神更加警惕了,“谁家的?”
“我儿子。”我平静地说。
“你儿子?”他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了然又带着几分不屑的表情,“哦……你结婚了?”
“嗯。”
“呵……”他冷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摇摇晃晃地转身走了,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个男人,曾经是我的丈夫,我青春的梦想,也曾是我逃离的噩梦。如今,他就这样潦倒地出现在我面前,像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彼此,都成为了彼此生命里的路人甲。
车子来了。我拉着周浩,登上了返程的大巴。
车窗外的云城,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暮色之中。
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带着对过去的释然,也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牵挂。
第四章:无法割舍的牵挂与迟来的电话
回到南方的家,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上班,下班,照顾周建国的父母(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我们把他们接来一起住),辅导周浩的功课。周浩很快也投入到了新的工作中,每天早出晚归。
生活就像一条平静流淌的河流,似乎那场突如其来的故地重游,只是一块投入河中的小石子,漾起了一圈涟漪,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夜里醒来,我常常会想起张婶说的话,想起婆婆那张苍老而绝望的脸,想起她颤抖着喊我“秀玲”时的模样。她现在怎么样了?腿伤好了吗?冬天那么冷,她有没有取暖的衣服?她一个人,怎么生活?
这些问题,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我试图不去想,但它们却总是在不经意间闯入我的脑海。
周建国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反常。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
“秀玲,”有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周建国泡了两杯茶,递给我一杯,“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接过茶杯,捧在手心,温热的触感让我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没有啊,就是工作有点累。”我笑了笑,试图掩饰。
周建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他了解我,我知道,我的掩饰在他面前,可能并不高明。
“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他又问。
我心里挣扎了很久。要不要告诉他?告诉他我遇到了前婆婆,告诉了他那个可能存在的“孙子”?
最终,我还是摇了摇头:“真没有,建国。可能就是天气转凉了,有点不太适应。”
周建国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追问。他知道,有些事情,我不愿意说,他就不应该逼问。
日子一天天过去。南方进入了梅雨季节,阴雨连绵,潮湿而闷热。这种天气,总是容易勾起人的愁绪。我对云城的思念,和对婆婆的担忧,也愈发强烈起来。
我开始忍不住在网上搜索关于云城的新闻,想知道那里最近发生了什么。看到有关云城的报道,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我的心都会不由自主地揪紧。
有一次,我看到一条本地论坛的帖子,是一个云城的网友发的,抱怨老城区改造进展缓慢,特别是提到了一些仍然住在危房里的住户,希望政府能加快拆迁进度。帖子里虽然没有点名,但我几乎可以肯定,其中提到的那个“孤寡老人赵兰”,指的就是婆婆。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危房?拆迁?她一个人住在那样的房子里,安全吗?
我坐立不安,忍不住想立刻买张车票,再回云城看看。但我又犹豫了。我回去又能做什么呢?她根本不认识我现在的身份,也不会接受我的帮助。贸然出现,只会给她带来困扰,甚至可能让她更加抗拒。
就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打了进来。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喂,您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不确定:“……是……是秀玲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婆婆的声音!虽然更加苍老,更加虚弱,但我还是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阿姨?”我下意识地回应道,手心里全是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秀玲……是你吗?真的是你?”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颤抖。
“是我。”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阿姨,您……还好吗?”
“我……我还好……”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秀玲……你……你现在在哪里?”
“我……我在南方。”
“南方……”她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充满了失落,“你……你回来……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我找了你……找了你好多天……”
我的心又是一紧。她找过我?怎么找的?
“我……我不是故意要瞒着您的,阿姨。”我解释道,“我只是……没想到会遇到您。我怕……”
“怕什么?”她急切地问。
“我怕……您不愿意看到我。”我艰难地说出了心里话。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她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傻孩子……我……我怎么会不愿意看到你……我是……我是高兴啊……”
她的声音哽咽了,断断续续地说:“这么多年……没人来看过我……我以为……你早就……把我忘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酸涩得厉害。
“没有,阿姨,我没有忘记您。”我说。
“那……那你这次回来……为什么……不进去看看我?”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
“我……”我语塞。我该怎么告诉她,我当时的犹豫,我的顾虑,还有那个关于周浩身份的尴尬误会?
“我……看到您的时候,您好像……不太高兴。”我只能找了个借口。
“我……”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又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秀玲……我老了……身体也不好……一个人……太孤单了……”
我的鼻子一酸,眼眶有些湿润。不管曾经有过多少矛盾和隔阂,听到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这样诉说孤单,我的心还是软了。
“阿姨,您别难过。”我说,“您的身体还好吗?腿伤……好了吗?”
“腿……好多了……就是……走路还不太方便……”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冬天……冷……房子里……漏风……”
我的心揪紧了。她一个人,住在那个破旧漏风的房子里,怎么过冬?
“阿姨,”我鼓起勇气说,“您……需不需要……什么帮助?”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然后,我听到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能……能来看看我吗?”
我的心,彻底乱了。
去,还是不去?
去,意味着我要再次面对那个尴尬的过去,面对她可能的期望,面对周浩的身份问题。
不去,我良心难安。我知道她一个人有多艰难,我知道她此刻是多么需要一点温暖和关怀。
“秀玲?”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犹豫,“算……算了……你……你忙吧……不打扰你了……”
“阿姨!”我急忙打断她,“您别误会。我不是不想去,我只是……我需要安排一下时间。您……您还在原来的地方住吗?”
听到我这么说,她像是松了一口气,声音也稍微精神了一些:“嗯……还在那里……就是……院子都快荒了……”
“好,阿姨,”我说,“您等我消息。我尽快……回去看看您。”
挂了电话,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我竟然……答应了。
我竟然真的要再次回到那个让我魂牵梦绕、又充满了复杂情绪的地方,去面对那个我既牵挂又疏离的老人。
我知道,这一次回去,很多事情,可能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第五章:再回故地,迟到的温情
决定再次回去,我心里其实很忐忑。我不知道这次见面会是什么情形,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婆婆。周建国看出了我的犹豫,他对我说:“秀玲,想去就去看看吧。带上浩浩一起,也让他……认认门。”
我愣了一下。带周浩一起去?这是……什么意思?
“浩浩……”我有些为难,“他……知道这些事吗?”
“他还小,不懂。”周建国叹了口气,“但我觉得,让他知道一下,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是……血脉相连。”
血脉相连这四个字,像针一样刺痛了我。我知道周建国是好意,或许他是想化解我心中的结。但是,真相……我该如何向周浩解释?又该如何向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坦白?
最终,我还是没有立刻答应带周浩去。我想等自己先去看看情况再说。
我请了几天假,再次踏上了前往云城的列车。这一次的心情,比上次更加沉重,也更加复杂。
再次回到那个熟悉的县城,再次走到那个破旧的院落门口,我的心情百感交集。
院子里,似乎比上次更加荒凉了。杂草长得更高了,几乎没过了膝盖。角落里的杂物似乎也没有清理过。
我推开那扇熟悉的、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
“阿姨?”我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
我心里一沉,她是不是……不在家?或者,病情加重了?
我走到正屋门口,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
屋子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药味。
婆婆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木凳上,背对着门口,佝偻着身子,一动不动。听到开门声,她缓缓地转过身来。
看到是我,她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亮起了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失望。
“你……你还是……没带他来?”她的声音沙哑而虚弱。
我的心猛地一沉。果然,她还在等我带周浩来。
“阿姨,”我艰难地开口,“浩浩……他还不知道这些事。而且,他……他也有自己的生活。”
“生活……”她重复了一遍,眼神空洞,“是啊……你们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生活了……我……我就是个多余的人……”
“阿姨,您别这么说。”我走过去,想在她的凳子边坐下,但看到地上脏兮兮的,又犹豫了。
“坐吧,”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地上……干净。”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凳子很硬,也很凉。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阿姨,您……最近身体怎么样?”我打破了沉默。
“还好……死不了。”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就是……腿脚不大利索了。眼睛也花了,耳朵也背。”
“那……您平时……怎么生活?”我小心翼翼地问。
“还能怎么样?捡点破烂,卖点钱。街坊邻居……偶尔也给点吃的。”她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建军……他偶尔……也会来看看我。给点钱……”
果然是这样。我早该想到的。
“他……对你好吗?”
“好……”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对我……可好了……就是……就是管不住自己。唉……”
我知道,她是在自我安慰。以我对陈凯的了解,他对婆婆,恐怕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愧疚和责任,而不是真正的孝顺。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家常。婆婆问了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拣了一些好的说,没有提周建国的存在,只说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外地打工。
她听着,时而点头,时而叹息。
气氛有些沉闷。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东西。二十年的隔阂,不同的生活轨迹,还有那个无法改变的过去的阴影。
“阿姨,”我看着她苍老的脸,鼓起勇气说,“对不起。”
她愣住了,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以前……是我不懂事,对您……对建军……都不好。”我说出了憋在心里多年的话,“我知道,您肯定……很恨我。”
婆婆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慢慢涌上了泪水。她抬手擦了擦眼睛,声音哽咽:“傻孩子……我……我怎么会恨你……”
“您肯定恨过。”我说,“您觉得我……抛弃了建军,抛弃了这个家。”
“我……”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我……我怨过……怨过你……也怨过建军……怨过这个命……”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可现在……看到你……看到你还活着……过得好……我就……我就知足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厉害。
“阿姨,您……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道。
“打算?”她茫然地摇了摇头,“还能有什么打算?老了……活一天……算一天吧。”
“阿姨,”我看着她,“您一个人……太孤单了。要不……我……”
我想说,要不我把她接到南方去,跟我一起住。但我知道,这不可能。她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而且,她的脾气,她的身体状况,都不适合长途跋涉。更重要的是,她和周建国,和周浩,没有任何关系。我这样做,只会给所有人都带来麻烦。
“我……我能怎么样呢?”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摇了摇头,“有吃有喝就行了……等我……哪天动不了了……再说吧。”
看着她绝望而平静的样子,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们又沉默了很久。
“阿姨,”我站起身,“我……这次回来,待不了几天。您……有什么需要的吗?我可以帮您买点。”
“不用……不用了。”她摇了摇头,“你有这份心……就行了。”
“那……我走了?”我试探性地问。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
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心里充满了不舍和无奈。
“阿姨,”我轻声说,“您……多保重。”
说完,我转身走出了那间昏暗的小屋,走出了这个破败的院子。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再次洒满这个熟悉的小院。只是,这一次,我的心里,不再是当初的陌生和疏离,而是充满了沉甸甸的牵挂和……一丝无法言说的遗憾。
我知道,我还会再来的。不仅仅是因为那个未解的心结,更因为,这个孤独的老人,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一个无法割舍的存在。
第六章:祖孙的“意外”相认与未来的抉择
回到南方,我心里始终惦记着婆婆。我开始定期给她寄一些生活费和生活用品,有时候是吃的,有时候是穿的,还有一些常用的药品。我没有留下真实的姓名和地址,只是托以前通过张婶认识的一个远房亲戚代为转交,并拜托他多加照顾。
我没有告诉周建国我寄钱的事,也没有再提起接婆婆来南方的事。我知道,时机还不成熟。
周浩也渐渐淡忘了这件事,全身心投入到工作和新的生活中。年轻人的世界,总是充满希望和活力,不像我们这些过来人,心里装满了沉甸甸的过去。
一年后的一天,我接到了那个远房亲戚的电话。
“秀玲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你……你还是赶紧回来一趟吧。赵老太太……她病得很重,住院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了?阿姨她……得了什么病?”我急切地问。
“听说是肺部的老毛病,加上天冷,引发了肺炎。咳得很厉害,还发烧,神志都有点不清醒了。医生说……情况不太好,让准备后事……”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不行!我必须立刻回去!
我向公司请了长假,甚至不惜扣掉一些工资,买了最近一班飞往云城的高铁票。
再次踏上云城的土地,空气似乎都带着一种沉重的气息。我心急如焚地赶到医院。
婆婆住在呼吸科的病房里。推开门,我看到她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床边站着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还有一个护工模样的人。
张婶也守在旁边,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迎了上来:“秀玲……你……你可来了!”
“赵阿姨她……怎么样了?”我抓住张婶的手,声音颤抖。
“医生说……不太好……”张婶叹了口气,眼圈红红的,“都怪我们……没早点发现……她咳嗽了半个多月,还以为是老毛病,谁知道……”
我走到病床边,看着婆婆苍白的脸。她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眼皮动了动,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当她看清是我时,她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喜和……不敢置信。
“秀……秀玲……”她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
“阿姨,我在这里。”我握住她枯瘦冰冷的手,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别……别哭……”她努力抬起手,想擦去我的眼泪,却没有力气,“你能……来看我……就好……”
“嗯,我来了。”我哽咽着点头。
医生过来,向我简单交代了病情。确实是肺炎引发了一系列并发症,老人身体底子太差,各器官衰竭。能做的,只是尽量减轻她的痛苦,延长一点生命。
我握着婆婆的手,一遍遍地跟她说话。我说起以前的事情,说起我小时候住在这个院子里的情景,说起我离开时的无奈和不舍,说起这些年来我对她的牵挂。
她静静地听着,偶尔会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表示她在听。
张婶告诉我,婆婆住院这几天,一直念叨着我的名字,说想见我。还说,她有话要对我说。
“阿姨,您有什么话,对我说吧。”我凑近她,轻声说。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她想说什么,但是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阿姨,您别急,慢慢说。”我安慰她。
她用尽力气,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床头柜上的一个旧木盒子。
“盒……盒子……”她含糊地说。
张婶帮我把那个旧木盒子拿了过来。盒子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上面雕刻着一些简单的花纹。
“这是……当年……你给我的……”张婶在一旁解释道,“你走的时候……留下的。”
我愣了一下。我想起来了。当年离开的时候,我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留了下来,包括一些首饰和这个装着我和陈浩(周浩)出生证明、照片等物品的小木盒。我想,万一……万一陈建军以后悔悟了,这些或许对他还有用。没想到,他一直留着。
“打开……看看……”婆婆的声音微弱,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我打开木盒,里面是一些泛黄的照片,有我抱着襁褓中的周浩的,有我们一家三口(陈建军、我、周浩)唯一的合影,还有一些我小时候的旧照片。在照片下面,压着一本红色的出生证明。
我拿起出生证明,愣住了。
出生证明上,“父亲姓名”一栏,写的是“陈建军”。而“母亲姓名”一栏,写的是“赵秀兰”?!
不对啊!我的名字是张秀玲!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疑惑地看向婆婆。婆婆看着我手中的出生证明,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而复杂的笑容。
“这……这是……建军的名字……”她用微弱的声音说,“当年……你怀上浩浩的时候……让我……让我谎称……是你和我……的孩子……”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这是真的吗?
我一直以为,周浩是周建国的亲生儿子。虽然我跟周建国结婚时,周浩已经快五岁了,但因为他是陈建军的儿子,我一直对他心存芥蒂,也从没想过要去做亲子鉴定。周建国对我和周浩都视如己出,我也就渐渐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可是……现在这张出生证明……
“为……为什么?”我颤抖着问婆婆。
“我……我怕……怕你走了……没人……没人照顾他……”婆婆的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建军……他那个人……不靠谱……我怕……孩子……受委屈……所以……所以我求你……求你别带走他……让你……假装……是他的妈……”
天啊!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的谎言,竟然是婆婆善意的欺骗?我一直耿耿于怀的身份问题,竟然是源于这样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原因?
我看着婆婆苍老的脸,看着她眼中浓浓的愧疚和期盼,心里五味杂陈。
“阿姨……您……”我哽咽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浩浩……他……他是个好孩子……”婆婆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秀玲……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要是……不愿意认……我也不勉强……但是……你能不能……认认这个孩子……”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原来,她一直知道真相。原来,她让我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不仅仅是抛弃,也是一种变相的保护?原来,她这二十年的孤苦伶仃,不仅仅是因为生活的不幸,也夹杂着对我深深的愧疚?
“阿姨……”我握紧她的手,泣不成声,“您放心……浩浩……我会照顾好他的……他一直都是我的好儿子……”
婆婆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光亮。她微微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好……好……”她喃喃地说着,眼神渐渐变得涣散。
医生和护士进来了,开始进行抢救。
我和张婶,还有其他几个亲戚,都守在旁边,心急如焚。
抢救室外,红灯亮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
最终,医生疲惫地走了出来。
“我们尽力了。”他说。
我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婆婆……走了。
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见到了我,也似乎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谅解和承诺。
我走出病房,来到走廊上,放声大哭。
二十年的恩怨,二十年的误解,二十年的牵挂,在这一刻,似乎都化作了无尽的悲伤和……一丝解脱。
张婶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秀玲……节哀吧。赵兰……她走得……没有遗憾了。”
是的,她没有遗憾了。她最终还是见到了我,也让她最牵挂的孙子,有了一个明确的身份。
几天后,按照婆婆的遗愿,我们把她安葬在了县城郊外的公墓里。墓碑上,刻着“赵兰之墓”。我没有刻上我的名字,也没有刻上陈建军的名字。
来送行的,只有我和张婶,还有几个疏远的亲戚。陈凯没有来,听说他在外地喝醉了,被人发现时已经在街头睡了两天。
安葬完婆婆,我在那片新坟前,站了很久很久。
风吹过,带来远处油菜花的甜香。天空很蓝,阳光很耀眼。
我知道,这个我出生、成长的地方,对我来说,已经彻底成为过去了。
我该回去了。
回到我真正的家,回到属于我的生活。
临走前,我把那个小木盒,交给了张婶。
“婶子,这个……麻烦您帮我保管一下。”我说,“等……等浩浩以后……如果他想回来看看,或者……如果他想……了解一些过去的事情,您再给他。”
张婶点点头,郑重地接过了木盒。
我知道,关于周浩的身世,关于他和这个地方的羁绊,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需要由他自己来面对和选择。而我,作为母亲,能做的,就是保护好他,让他拥有一个安稳幸福的童年。
回到南方,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我知道,我的内心,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
我对周建国的感情,似乎更加深厚了。是他,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让我得以重生。是他,让我拥有了周浩这个儿子,让我体验到了为人母的幸福。
我对周浩的感情,也更加复杂了。我知道,他并非我亲生,但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情,早已让我们密不可分。他善良、懂事、努力,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至于那个未曾谋面的“生父”陈凯,他似乎早已成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
日子还在继续。我努力工作,照顾家庭,陪伴儿子。周浩也顺利地大学毕业,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
我们一家三口,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偶尔还是会想起云城,想起那个破旧的院落,想起那个最终孤独离世的老人。想起她最后看我的眼神,那份愧疚,那份期盼,还有那份沉甸甸的嘱托。
我知道,那段尘封的往事,那个关于身份的秘密,或许有一天会揭开。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都会牵着周浩的手,坚定地走下去。
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
而那段跨越二十年的重逢与别离,那个关于爱、恨、责任与救赎的故事,终将成为我心中,一个永远无法磨灭的印记。
来源:小小故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