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陈阳,三十出头,开一辆黄色的清障车,就是俗称的拖车。这活儿,风里来雨里去,没个准点,挣的是辛苦钱。
方向盘被盛夏的太阳烤得有些烫手。
我叫陈阳,三十出头,开一辆黄色的清障车,就是俗称的拖车。这活儿,风里来雨里去,没个准点,挣的是辛苦钱。
车里的空调上了年头,制冷效果跟老牛喘气似的,呼出的风带着一股子机油和尘土混合的味道。我摇下车窗,一股热浪夹杂着汽车尾气立刻灌了进来。
电台里,主持人用甜得发腻的声音播报着午间路况,说城东高架桥上堵得像一锅煮沸的粥。
我的对讲机恰在此时响起,是队长王哥粗犷的嗓子。
“陈阳,城南金源大道,一台宝马追尾了,车主指定要咱们公司的车,你离得近,赶紧过去一趟。”
“收到,王哥。”
我应了一声,拨动转向灯,汇入车流。
金源大道,我们这座城市里有名的销金窟,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奢侈品店和高档餐厅。能在这里出没的,非富即贵。
我的这辆黄色“铁疙瘩”,混在那些光鲜亮丽的轿车里,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像个穿着工装误入高级宴会的乡下小子。
远远的,我就看到了那台肇事的白色宝马5系,车头瘪了一块,正打着双闪停在路边。它追尾的是一台大众,问题不大,但足以把这条本就不宽敞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鸣笛声此起彼伏,像一群焦躁的野蜂。
我把车停稳,穿上印着“道路救援”的反光背心,拎着工具箱下了车。
走近了,才看清宝马车旁站着的一男一女。
男的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休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正不耐烦地打着电话。女的穿着一条精致的连衣裙,妆容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一个我叫不上牌子但看起来就很贵的包。
看清那女人的脸时,我的脚步像是被钉子钉在了滚烫的柏油马路上。
是李娟。
我的前女友。
三年不见,她比从前更漂亮,也更陌生了。那种漂亮,像是橱窗里精心打理的模特,精致,却没有一丝烟火气。
她也看到了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我非常熟悉的、混杂着意外和轻蔑的笑意。
“陈阳?”她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夸张的惊讶,“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看错了呢。”
我点点头,没说话,目光越过她,看向那台宝马车。
“麻烦让一下,我是来处理事故车辆的。”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挂了电话,瞥了我一眼,又看向李娟,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以前的……一个朋友。”李娟轻描淡写地介绍,重点落在了“以前”两个字上。
她上下打量着我,目光从我沾了点油污的工装裤,到我脚上那双穿了三年的劳保鞋,最后落在我手里的清障车钥匙上。
“你现在……在开拖车啊?”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语气里的惋惜多于关心,“也挺好的,至少是份正经工作。”
我心里那根叫“往事”的刺,被她轻轻一拨,就开始隐隐作痛。
第1章 狭路相逢
金丝眼镜男显然对我们的“叙旧”不感兴趣,他皱着眉,指了指车头:“师傅,搞快点,我跟小娟还等着去吃饭呢。这破车,保险公司怎么还没来人?”
他的语气里,有种使唤人时惯有的颐指气使。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车前,蹲下身子检查。
车损不严重,前保险杠凹陷,大灯碎了一只,但轮轴和悬挂看起来没问题,可以直接拖走。
“先生,车钥匙给我,我需要把车挂上空挡,移到拖车板上。”我站起身,公事公办地说。
李娟却抢先一步,把男人拉到身后,自己站到了我面前。
“陈阳,你别这么见外嘛。”她脸上挂着笑,但那笑意不达眼底,“咱们好歹也处过一场,现在见面了,多说两句话不行吗?”
我看着她,阳光很刺眼,晃得我有些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三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夏天,她跟我提了分手。
理由很简单,也很现实。
她说:“陈阳,你人很好,真的。但是,跟着你修一辈子车,我一眼就能看到死。我不想过那种满身机油味的日子。”
那时候,我还在我爸的修车厂里当学徒,准备继承家里的手艺。我爸是远近闻名的老师傅,一手绝活,专治各种疑难杂症。我以为,这就是我的人生。
但李娟不这么认为。她想要的是名牌包,是说走就走的旅行,是朋友圈里被人羡慕的精致生活。
这些,当时的我给不了。
所以我放手了。我以为这是对她好。
“没什么好说的。”我收回思绪,声音有些发干,“我在工作。”
“工作?”李娟笑了一声,那笑声像羽毛,轻轻搔刮着我早已结痂的伤口,“是啊,工作最重要。你看你,还是老样子,一根筋。当初让你别守着那个破修车厂,去学点别的,做做销售什么的,不比现在强?”
她顿了顿,挽住金丝眼镜男的胳膊,头亲昵地靠在他肩上。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未婚夫,王浩,一家上市公司的部门总监。”她扬起下巴,像一只骄傲的孔雀,炫耀着自己漂亮的羽毛。
那个叫王浩的男人,配合地挺了挺胸膛,居高临下地递给我一张名片。
“兄弟,以后有什么难处,可以来找我。当然,是在我能力范围之内。”他那副样子,仿佛是在施舍。
我没有接那张名片。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李娟,一字一句地重复道:“请把车钥匙给我,你们堵住路了。”
我的平静,似乎激怒了她。
“陈阳,你这是什么态度?”她的声音尖锐起来,“我好心好意跟你打招呼,关心你,你就是这么对老同学的?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现在过得好了,你心里不舒服?”
我心里确实不舒服。
但不是因为她过得好,而是因为她把这种“好”当成武器,来刺伤一个曾经真心待她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翻腾。
“我没有不舒服。我只是想尽快完成我的工作,让这条路恢复通畅。后面堵了很长的车,大家都在等。”
我说的是实话。我身后,鸣笛声已经连成一片,有些司机甚至探出头来,冲这边喊着什么。
李娟却像是没听见,她反而觉得我的“不识抬举”让她在未婚夫面前丢了面子。
“堵车关我什么事?是后面那台破大众追的我!再说了,我们是客户,你是服务人员,有你这么跟客户说话的吗?信不信我一个电话打到你们公司,让你今天就失业?”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扎在我最脆弱的地方。
是啊,她是客户,我是服务人员。
在金钱和身份面前,过去那点微不足道的“情义”,算得了什么呢?
我不再跟她争辩,只是默默地拿出自己的工具,准备从车底手动解除变速箱锁止。这是个技术活,也更费力。
我的沉默,在李娟看来,是一种示弱和屈服。
她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了,挽着王浩的胳膊,开始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讲述着我们当年的“趣事”。
“……那时候他啊,傻乎乎的,情人节送我一个自己用轴承做的挂件,说是‘永不磨损的爱’,你说土不土?”
“还有一次,我过生日,他带我去吃西餐,连刀叉都不会用,把牛排切得跟狗啃过一样,别提多丢人了。”
王浩发出一阵阵夸张的笑声,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马戏团的小丑。
我攥紧了手里的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分不清,这究竟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第2章 往事如刺
李娟的声音还在继续,像一只讨厌的苍蝇,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他爸那个修车厂,又小又破,整天叮叮当当的,进去一股子机油味,熏得人头疼。我说让他换个环境,他不听,非说那是‘匠心’,是‘传承’。你说可笑不可笑?这年头,谁还讲这个?能挣到钱才是王道。”
王浩在一旁附和:“小娟,你这话说得对。时代不一样了,思维得跟上。像我们公司,讲究的是资本运作,是效率。那种手工作坊式的模式,早就被淘汰了。”
他们一唱一和,像是在演一出荒诞的戏剧。
而我,就是那个被绑在舞台中央,供人评头论足的背景板。
我没有抬头,只是专注地拧着车底的螺丝。冰冷的金属触感,反而让我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安宁。
我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父亲的模样。
他总是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背有些微驼,两只手布满了老茧和洗不掉的黑色油污。但他那双手,却能让一堆冰冷的零件,重新拥有生命。
我爸常说:“陈阳,咱们做手艺人,修的是车,更是人心。车在路上跑,载的是一家老小的性命,来不得半点马虎。良心,比金子还贵。”
这句话,我从小听到大,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所以,当李娟劝我放弃修车厂,去做那些“来钱快”的行当时,我拒绝了。
我不是没想过改变。
父亲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修车厂的生意也确实大不如前。很多新式的电车、混动车,用的都是模块化维修,坏了就直接换总成,我们这种精细到拆解发动机的手艺,越来越没有用武之地。
为了多挣点钱,给父亲看病,也为了给自己找条出路,我才考了特种车辆驾驶证,到王哥的公司开起了清障车。
开清-障车,同样需要技术。尤其是处理一些大型事故、特殊路况,怎么固定、怎么拖拽,都有讲究。王哥看中的,就是我懂机械,心细。
这份工作,在我看来,同样是在为路上的人保驾护航,同样需要一颗负责任的心。
我不觉得它比谁低贱。
可这些,李娟是不会懂的。在她眼里,只有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穿着名牌西装,谈着几百万的合同,才算是成功。
而我,一个满身油污的拖车司机,无疑是她人生中一个需要被抹去的、失败的过去。
“喂,你到底行不行啊?这都多久了?”王浩不耐烦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从车底钻出来,额头上全是汗。
“可以了。”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现在可以把车拖走了。”
我转身走向自己的清障车,准备操作绞盘。
李娟却又跟了上来,她看着我被汗水浸湿的后背,语气里带着一丝虚伪的怜悯。
“陈阳,你看你,何必呢?当初你要是听我的,现在怎么会这么辛苦?”
她从她那精致的小包里,拿出一沓崭新的钞票,看厚度,少说也有一两千。
“这个你拿着,就当我……就当我请你喝茶了。毕竟老同学一场,看你这样,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她把钱递到我面前,那姿态,像是在打发一个路边的乞丐。
那一刻,我心底的某根弦,彻底断了。
我没有看那沓钱,只是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李娟,收起你的怜悯。我靠自己的力气吃饭,不偷不抢,活得比你干净。”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她那自以为是的优越感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李娟的脸色瞬间变了,那伪装出来的温和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被戳穿的恼怒。
“陈阳!你……你别不识好歹!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开破拖车的,还跟我谈干净?”
“我就是个开破拖车的。”我平静地回答,“但我知道,什么叫尊重,什么叫底线。而你,好像已经忘了。”
我们的争吵,让本就拥堵的交通雪上加霜。
后面的喇叭声,已经从催促变成了愤怒的咆哮。
就在这时,一阵与众不同的、短促而有力的鸣笛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在被堵得严严实实的车流中,一辆挂着白色牌照的黑色红旗轿车,格外显眼。
那牌照,我认识。
我爸以前,偶尔会被请去给部队的车辆做技术指导。他说过,这种牌照的车,坐的都是大人物。
第3章 炫耀与对峙
李娟显然没意识到那辆车的特殊性,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用言语压倒我,以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多么正确。
“底线?尊重?”她冷笑一声,音量又拔高了几分,“你跟我谈这些?你一个月挣几个钱?你能给我买LV的包吗?你能带我去欧洲旅游吗?你能让我在同学聚会上抬得起头吗?”
她像连珠炮一样,把一个个问题砸向我。
“陈阳,你醒醒吧!现在这个社会,没有钱,你什么都不是!你所谓的匠心、良心,能换来一平米的房子吗?”
王浩在一旁抱臂看戏,嘴角挂着玩味的笑容,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的猴戏。
我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愤怒而面容有些扭曲的女人,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悲哀。
我悲哀的不是我们逝去的感情,而是她将自己的人生,完全用金钱来衡量。在她那个华丽的价值体系里,人与人之间最质朴的情感,手艺人赖以生存的尊严,都成了可以被随意丢弃的廉价品。
“说完了吗?”我问。
我的冷静,让她更加失控。
“没说完!陈阳,我今天就是要让你明白,你当初的选择错得有多离谱!你守着你那套过时的道理,最后只能像现在这样,在太阳底下给人拖车,挣点辛苦钱!而我……”
她指了指王浩,又指了指那台受损的宝马。
“我选择的是未来!是上流社会的生活!你懂吗?这是你一辈子都够不着的高度!”
她的声音尖利刺耳,像一把钝刀子,在周围焦灼的空气里来回切割。
一些被堵在后面的司机,已经开始不耐烦地摇下车窗,探出头来张望,议论纷纷。
“前面搞什么呢?吵架吵到马路中间来了?”
“好像是拖车的跟车主吵起来了,那女的嗓门真大。”
“有钱了不起啊?堵着大家的时间。”
这些议论声不大,但足以传到李娟的耳朵里。她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像是找到了更多的观众,表演得更加卖力。
我不想再跟她纠缠下去。这种争吵毫无意义,只会让我觉得自己也变得和她一样可笑。
我转过身,走向清障车的操作台,准备启动绞盘,先把事故车拖离主干道。
就在这时,那辆黑色红旗车的车门开了。
先下来的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看肩章是个尉官。他步伐矫健,快步走到我们这边。
他没有理会还在喋喋不休的李娟,而是直接对我说道:“同志,你好。我们有紧急任务,能不能请你先把路让开一点,让我们过去?”
他的态度很客气,但语气里透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干练和坚决。
没等我回答,李娟就不满地抢白道:“让什么让?没看到我们在处理事故吗?我们是受害者!再说了,有紧急任务了不起啊?谁还没点急事?”
她大概是把对方当成了普通的军车司机。
年轻军官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同志,请注意你的言辞。我们执行的是公务。”
“公务?”李娟嗤笑一声,挽着王浩的胳膊,用下巴对着军官,“我未婚夫也是日理万机,谈的都是几百万的生意,耽误一分钟损失多少你知道吗?你们那点公务,能比我们的损失大?”
王浩被她捧得有些飘飘然,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这位兵哥,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我们先出的事故,理应先处理。你们稍微等等,也是应该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知道他们是真的无知,还是被金钱和优越感冲昏了头脑,竟然敢用这种态度对一名军人说话。
我连忙开口:“同志,你别误会,我马上就……”
我的话还没说完,那辆红旗车的后座车门,也开了。
一个身影,缓缓地从车里走了出来。
第4章 将军与士兵
那是一个身形高大挺拔的老人。
他穿着一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军装,肩上扛着的,是闪亮的金色将星。
虽然年纪看上去已经不小,但他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棵饱经风霜的青松。他没有戴军帽,露出一头花白的短发,根根如钢针般竖立。
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沟壑,却也沉淀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扫过现场,整个嘈杂的氛围,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刚才还在大声嚷嚷的李娟,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嚣张气焰,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迅速熄灭。
王浩脸上的得意笑容也僵住了。他虽然不认识军衔,但那身军装,那股气势,让他本能地感到一种畏惧。他下意识地松开了李娟的胳膊,往后缩了半步。
周围那些探头张望的司机,也都纷纷缩回了车里,连喇叭声都停了。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夏日午后蝉鸣的聒噪声,和我的心跳声。
那位将军的目光,没有在李娟和王浩身上停留,而是直接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的眼神很锐利,像鹰一样,仿佛能看穿人的内心。
我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有些手足无措。我这身沾满油污的工装,在这位将军面前,显得格外寒酸和狼狈。
年轻的尉官快步回到将军身边,低声汇报着什么。
将军听完,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迈开沉稳的步伐,朝我走了过来。
他的皮靴踩在柏油马路上,发出“嗒、嗒”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坎上。
李娟和王浩已经完全呆住了,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大气都不敢出。
将军在我面前站定。
他比我高出半个头,我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像是松木的清香,混杂着军人特有的凛然之气。
“小同志,这车,是你负责拖的?”他开口了,声音洪亮而沉稳,带着一丝沙哑的质感,那是岁月留下的印记。
“是……是的,首长。”我有些结巴地回答。在部队大院里长大的孩子,都习惯这么称呼。
将军的目光,落在了我准备操作绞盘的双手上。
那是一双因为常年和机械打交道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些许黑色油污的手。
就是这双手,刚才被李娟贬低得一文不值。
我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却被将军接下来的话定在了原地。
“这双手,很巧。”他不是在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愣住了。
他怎么会知道?
他看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探寻:“你这拧螺丝的手法,还有刚才检查底盘的姿势,很专业,有你父亲当年的影子。”
父亲?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你……您认识我父亲?”我颤声问。
将军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罕见的、温和的笑意。
“何止是认识。”他感慨道,“我这条命,可以说,就是你父亲给的。”
第5章 尘封的敬意
将军的话,像一颗惊雷,在现场所有人的耳边炸响。
李娟的嘴巴张成了“O”型,足以塞下一个鸡蛋。她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王浩更是脸色煞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两条腿都在微微发抖。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将军,感觉像是在做梦。
“我父亲……他只是个修车的……”
“修车的?”将军的笑意收敛了,神情变得严肃而庄重,“小同志,你太小看你的父亲了。他不是普通的修车匠,他是一位真正的‘兵工大师’!”
他顿了顿,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二十多年前,我在西南边境执行一次特殊任务。当时我们深入丛林,通讯设备失灵,补给中断,唯一的希望,就是那辆经过特殊改装的指挥车。”
“可就在最关键的时候,车子出了故障,趴窝了。随行的维修兵束手无策,我们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当时天降暴雨,周围的地形又极其复杂,一旦天亮被敌人发现,我们整个小队都得交待在那里。”
将军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带入到了那个紧张得令人窒息的场景中。
“就在我们准备销毁文件、做最坏打算的时候,总部派来的救援力量到了。来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你的父亲,陈建国。”
“陈建国”,当将军念出我父亲的名字时,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我从来不知道,我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跟零件打交道的父亲,还有这样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当时雨下得像瓢泼一样,到处都是泥浆,连站稳都困难。你父亲二话不说,脱了外衣就钻进了车底。没有专业的工具,没有照明,他就靠一双手,靠耳朵听,靠鼻子闻,在泥水里泡了整整三个小时。”
将军的目光转向我,眼神里充满了由衷的敬佩。
“最后,他用最原始的办法,把一根磨损的传动轴关键部件给修复了。当发动机重新轰鸣起来的那一刻,我们整个小队的人,都哭了。是他,把我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任务结束后,军区要给他记功,要特招他入伍,给他最好的待遇。可他都拒绝了。他说,他就是个修车的,不习惯被管着,只想守着自己的那个小厂子,踏踏实实地给老百姓修车。”
将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惋惜和敬重。
“后来我调到北京,就失去了联系。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能碰到他的儿子。”
他伸出那只布满岁月痕迹的大手,紧紧地握住了我沾满油污的手。
“好小子,虎父无犬子!你父亲是国家的功臣,是部队的朋友!你继承了他的手艺,干的也是正经事,是为社会做贡献!谁要是敢看不起你,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当兵的!”
将军的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李娟和王浩的心上。
李娟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稳。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悔恨、嫉妒、还有一丝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恐惧。
她引以为傲的“上流社会”,她所炫耀的“金钱地位”,在一位将军发自肺腑的敬意面前,显得那么苍白、可笑,不堪一击。
她曾经鄙夷的、抛弃的,恰恰是她永远也无法企及的、真正的高贵。
第66章 无声的耳光
将军紧紧握着我的手,那手掌宽厚而温暖,充满了力量。
这股力量,顺着我的手臂,一直传递到我的心里,将刚才被李娟言语所带来的屈辱和刺痛,一点点抚平。
我眼眶发热,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用力地回握住将军的手。
将军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转过身,目光如电,射向早已面无人色的李娟和王浩。
“是你们的车,堵住了路?”他的声音恢复了军人的威严,不带一丝感情。
“是……是,首长……”王浩结结巴巴地回答,连“兵哥”都不敢叫了,冷汗顺着他的金丝眼镜框滑落。
“处理事故,是应该的。但因为个人情绪,故意拖延时间,阻碍交通,甚至对执行公务的军人出言不逊,这是什么行为?”将军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
李娟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场“炫耀”,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演变成一场公开的“审判”。
而审判她的,是一位她连仰望资格都没有的将军。
这比任何直接的斥责和打骂,都更让她难堪。
将军没有再多看他们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时间。他对我说道:“小陈同志,你继续工作。把路清出来,是你的职责。”
“是,首长!”我立正回答,声音洪亮。
“小李,”将军对身边的尉官吩咐道,“你留在这里,协助小陈同志处理现场。另外,记录下这两位当事人的信息,通报给他们的地方单位和交通部门。要让他们知道,公民的权利和义务,是什么。”
“是!”年轻的尉官挺胸敬礼。
李娟听到“通报单位”四个字,身体猛地一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
王浩更是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他那个“上市公司总监”的职位,听上去光鲜,但也最重声誉。这种事情一旦被捅到公司,他的前途基本也就毁了。
将军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向自己的车走去。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回头对我说道:“小陈,你父亲的电话,我还有。等我忙完手头的事,一定登门拜访,好好看看我这位老战友,老恩人。”
“首长,我爸他……”
“我都知道。”将军打断了我,眼神温和,“你好好干,别给你父亲丢脸。手艺人的脊梁,什么时候都不能弯。”
说完,他便上了车。
黑色的红旗轿车,在年轻尉官的疏导下,缓缓地从我身边驶过。经过我时,车窗降下,将军对我微微点了点头。
我挺直了腰杆,对他行了一个注目礼。
直到车子汇入车流,消失在路的尽头,我才缓缓放下手。
整个过程,李娟和王浩就像两个被钉在地上的木偶,一动不动。
周围的世界,仿佛又恢复了声音。
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不一样了。
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身走到操作台前,熟练地启动了绞盘。钢索在马达的驱动下,发出沉稳而有力的“嗡嗡”声。
这声音,在这一刻,听起来是如此的悦耳。
它像一记无声的耳光,响亮地扇在那些用金钱衡量一切的价值观上。
第7章 回家的路
宝马车被稳稳地拖上了清障车的平板。
整个过程,李娟和王浩都一言不发,像两只斗败的公鸡。
那位姓李的年轻尉官,一丝不苟地记录着他们的驾驶证、行驶证信息,并用随身携带的执法记录仪,将现场情况完整地拍摄下来。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专业和严肃。
王浩几次想开口求情,但在尉官那冰冷的眼神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处理完一切,我开着清障车,载着那台闯了祸的宝马,缓缓驶离了现场。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李娟和王浩失魂落魄地站在路边,像两个被时代抛弃的孤儿。曾经的光鲜亮丽,此刻只剩下狼狈和不堪。
我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种淡淡的,近乎悲悯的怅然。
其实,我早就放下了。在她选择离开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
今天的重逢,不过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它用一种最极端、最戏剧化的方式,让我和她,都看清了彼此脚下的路,以及路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车子行驶在高架桥上,夕阳的余晖将整座城市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远处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反射着璀璨的光芒,像一座座海市蜃楼。
我曾经也向往过那样的生活。
但父亲告诉我,再高的楼,也是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做人,要像盖楼一样,地基得打牢了。
咱们手艺人的地基,就是手里的技术,和心里的良知。
我把车开回公司,交了差。王哥看到我拖回来的宝马,还打趣道:“行啊陈阳,又接了个大活儿。”
我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换下工装,洗了把脸,走出公司大门时,天已经擦黑了。
华灯初上,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而是骑着我的那辆旧电瓶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
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日的燥热,也吹散了我心头最后的一丝烦闷。
我路过曾经和李娟一起逛过的夜市,路过我们第一次约会看电影的电影院,路过那家她说“牛排切得像狗啃”的西餐厅。
那些记忆,像一部褪色的老电影,在脑海里一帧帧地闪过。
没有了当初的心痛,只剩下平静的怀念。
我终于可以坦然地承认,那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它塑造了今天的我,但它不再能伤害我。
我在一个路边摊,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妻,配合默契。男人擀皮,女人包馅,锅里的水永远沸腾着,升腾起温暖的白雾。
我吃得很慢。
每一个馄饨,都包裹着朴实的馅料,味道简单,却能暖到胃里。
吃完馄饨,我掏出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喂,爸。”
“嗯,阳子啊,下班了?”电话那头,传来父亲熟悉的声音,背景里还有电视机里新闻联播的片头曲。
“下了。您吃饭了吗?今天身体怎么样?”
“吃了,挺好的。你呢?今天活儿多不多?累不累?”
“不累,挺顺利的。”我顿了顿,还是没忍住,“爸,我今天……碰到一个姓张的将军。”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他……跟你说什么了?”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自然。
“他都跟我说了。二十多年前,在西南边境,修车的事。”
电话里,传来父亲一声轻轻的叹息。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提它干嘛。”他的语气里,没有骄傲,只有一种往事不愿再提的淡然。
“爸,”我的声音有些哽咽,“您是我的英雄。”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然后,我听到父亲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
“傻小子,快回家吧。你妈给你留了汤。”
“好。”
挂了电话,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骑上电瓶车,向着家的方向,飞驰而去。
回家的路,灯火通明。
第8章 手心的温度
我住的地方,是城市里一片老旧的家属院。
这里没有电梯,楼道里堆着邻居家的杂物,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饭菜、油烟和岁月混合的味道。
但这里,是我的家。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饭菜香扑面而来。
我妈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看到我回来,她脸上立刻堆满了笑。
“回来了?快去洗手,汤一直给你在锅里温着呢。”
我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戴着老花镜,正聚精会神地研究一个汽车的节气门。那是他从旧车上拆下来的,说是要看看新出的型号,内部结构有什么变化。
他看到我,只是抬了抬眼皮,“嗯”了一声,又低头继续摆弄手里的零件。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不善言辞,却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行动里的男人。
我洗了手,坐在了那张用了二十多年的饭桌前。
桌上,是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莲藕排骨汤。
汤色浓郁,莲藕软糯,排骨早已炖得脱骨。这是我从小喝到大的味道。
“慢点喝,烫。”我妈把一双筷子递到我手里,絮絮叨-叨地问,“今天在外面吃苦了吧?看你瘦的。开那个拖车太辛苦了,要不还是回来跟你爸干吧?”
“妈,我不辛苦。”我喝了一口汤,暖意从喉咙一直流淌到胃里,“挺好的,真的。”
我爸这时放下了手里的零件,摘下老花镜,看着我。
“今天,那个张司令……他都跟你说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
我爸沉默了一会儿,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个修车的,他是个当兵的。他车坏了,我给修好了,就这么简单。换了任何一个有良心的师傅,都会那么干。”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浓茶。
“阳子,你记住。人这辈子,不在于你站得多高,穿得多好。而在于,你夜深人静的时候,摸着自己的良心,睡不睡得着觉。”
他伸出自己的手,放在灯光下。
那是一双布满了深深浅浅伤痕和厚厚老茧的手,每一个关节都有些变形。这是一双手艺人的手,也是一双撑起一个家的手。
我也伸出了自己的手,和我爸的手放在一起。
我的手,比他的要年轻,但掌心的茧,指节的粗糙,却在慢慢地向他靠近。
我在这双手上,看到了传承。
“爸,我懂。”我轻声说。
我懂了。
为什么当初李娟用尽各种理由,都无法说服我放弃这家小小的修车厂。
为什么今天面对她的炫耀和羞辱,我最终能保持平静。
为什么那位将军,会对一个普通的修车师傅,抱以如此崇高的敬意。
因为在这双手里,握着的不仅仅是扳手和螺丝刀。
它握着的是一份安身立命的技术,是一份对生命的敬畏,是一份代代相传的、朴素的价值观。
这种东西,金钱买不来,地位换不走。
它就像手心的温度,真实而温暖,能赋予一个普通人,最坚实的底气和最高贵的灵魂。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
而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一盏温暖的灯,一碗滚烫的汤,一个沉默的父亲,一个唠叨的母亲,构成了我全部的世界。
我低头,继续喝着那碗汤。
味道,好极了。
来源:绿园寻蝶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