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杏花微雨,沈青禾在院子里最后一次为弟弟沈惊澜缝补赶考的青衫。针脚细密,像她藏在心底的千言万语,最终都沉默着,只化作指尖一缕坚韧的棉线。
那年杏花微雨,沈青禾在院子里最后一次为弟弟沈惊澜缝补赶考的青衫。针脚细密,像她藏在心底的千言万语,最终都沉默着,只化作指尖一缕坚韧的棉线。
“姐,此去经年,若我金榜题名,定为你挣来凤冠霞帔,让你做这世上最风光的女子。”沈惊澜的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未经世事打磨的意气风发。他眉目如画,是十里八乡都公认的文曲星下凡。
沈青禾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风光吗?她不敢想。她只知道,家里的米缸已经见了底,爹娘的腰背被田里的农活压得更弯了,而弟弟去京城赶考的盘缠,还差着整整二十两纹银。这二十两,对于他们这个穷家小户来说,无异于一座翻不过去的大山。
夜里,她听见爹娘在堂屋里压着嗓子争吵,又伴随着压抑的啜泣。
“惊澜是我们沈家的希望,无论如何,这钱都得凑出来!”是爹沈老汉斩钉截铁的声音。
“怎么凑?砸锅卖铁也凑不出啊!老天爷,你为何要如此为难我们庄稼人!”是禾娘悲戚的哭喊。
沈青禾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窗外那轮残月,月光冷得像冰。她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一个能让全家人都活下去,也能让弟弟前程无忧的决定。
第二天,她找到了村东头的王媒婆。
“禾丫头,你这是想通了?”王媒婆那双精明的眼睛在她身上滴溜溜地转。
沈青禾垂着眼,声音轻得像风一吹就散:“张员外家,不是一直在为他家那个病秧子少爷寻一门亲事么?聘礼,我要三十两。”
王媒婆“嘿”了一声,一拍大腿:“三十两?你可真敢要!不过……张家就那一个独苗,拿钱吊着命,倒也出得起。只是你这黄花大闺女,嫁过去就是守活寡,图什么?”
【图什么?图我弟弟能安心坐在京城的考场里,图我爹娘能有几亩薄田安度晚年。】沈青禾心里一片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她抬起头,迎着王媒婆探究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只要三十两银子,别的,我不在乎。”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当她把用红布包着的、沉甸甸的二十两银子交到沈惊澜手上时,他惊呆了。
“姐,这……这钱是哪里来的?”他抓着她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布满了细小的伤口。
“你别管。安心去考,家里有我。”沈青禾抽回手,不敢看他的眼睛。
沈惊澜不是傻子,他追问着,直到禾娘哭着说出了实情。那个夜晚,沈惊澜第一次在她面前跪下,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和屈辱。
“姐!我不去考了!我不能用你的终身幸福去换我的前程!我沈惊澜若如此,与禽兽何异!”
“胡说!”沈青禾第一次对他厉声呵斥,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你是我弟弟,是全家的指望!我一个女孩子,嫁谁不是嫁?嫁到张家,至少吃穿不愁。可你若不去,我们全家都得饿死!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她的话像刀子,句句扎在沈惊澜心上。他一个七尺男儿,此刻却只能抱着姐姐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最终,他还是走了。
临行前,他将一方绣着青竹的汗巾塞到她手里,哽咽着许下重诺:“姐,你等我。三年,最多三年,我定会回来接你。若我负你,天打雷劈!”
沈青禾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在漫天尘土中渐渐变成一个黑点,攥紧了那方汗巾。她的人生,从这一刻起,也走向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嫁入张家的日子,比她想象的更难熬。
张家少爷缠绵病榻,汤药的味道弥漫了整个院子,也浸透了她的青春。她名义上是少奶奶,实际上却连个下人都不如。婆婆刻薄,每日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嫌她出身低微,是个用钱买来的“冲喜”工具。
新婚之夜,盖头被掀开,她看到的是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张少爷咳得撕心裂肺,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歉意。
“委屈……你了。”他说。
沈青禾摇摇头,端过一旁的药碗,平静地说:“相公,喝药吧。”
没有爱情,没有温存,只有无尽的伺候和冷眼。她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深深埋藏起来,白天在婆婆面前谨小慎微,夜晚在药味中独自煎熬。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弟弟沈惊澜的那个承诺。
她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拿出那方青竹汗巾,摩挲着上面细密的纹路,想象着弟弟在京城奋笔疾书的模样。
【惊澜,你一定要争气。姐姐吃的这些苦,都要在你身上看到回报。】
张少爷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成婚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沈青禾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婆婆将所有的怨气都撒在她身上,骂她“克夫”、“扫把星”。
日子更加难熬了。她被赶到最偏僻的柴房去住,每日的吃食都是残羹冷炙。但沈青禾没有哭,也没有闹。她知道,眼泪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发现张家的账房先生在做假账,中饱私囊。她从小跟着爹爹学过一些算术,心思又缜密,很快就看出了其中的猫腻。
她没有声张,而是默默地收集证据。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张员外因为一笔生意亏损而大发雷霆,账房先生恰好又报上来一笔亏空。沈青禾知道,时机到了。
她跪在张员外面前,呈上了她收集的所有证据。
“爹,儿媳知道您为家中生意操劳。这张先生跟了您多年,但人心隔肚皮,有些账目,还请您亲自过目。”
张员外起初不信,但在如山的铁证面前,他震惊了,随即是滔天的愤怒。账房先生被当场打断了腿,赶了出去。
这件事之后,张员外第一次正眼看这个不起眼的儿媳。他发现,这个从乡下来的丫头,不仅不笨,反而有着惊人的聪慧和冷静。
他开始有意识地让她接触一些家里的生意。沈青禾学得很快,她不仅能看懂账本,还能提出一些独到的见解。她不像那些养在深闺的女子,她懂得庄稼的收成,了解市井的物价,她的想法总是非常务实,切中要害。
渐渐地,张家上下对她的态度都变了。她不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冲喜”工具,而是成了张家生意上不可或缺的帮手。她用自己的能力,为自己赢得了尊严和一席之地。
三年之期,悄然而至。
这三年里,沈惊澜没有一封信传来。沈青禾安慰自己,京城路远,信件难通,他一定是在专心苦读。
直到那一天,一队官差敲锣打鼓地冲进了村子,高声喊着:“大喜!大喜!沈家村的沈惊澜,高中状元啦!”
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沈老汉和禾娘激动得老泪纵横,逢人便说自家祖坟冒了青烟。消息传到张家,张员外和张夫人的脸色都有些复杂,但还是备了厚礼送到沈家道贺。
沈青禾在自己的小院里听到这个消息,手中的绣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先是怔住,随即,巨大的喜悦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滑落。
【惊澜,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姐姐的苦,没有白吃!】
她以为,好日子终于要来了。她以为,弟弟很快就会派人来接她,兑现他当年的承诺。
她开始日日盼,夜夜等。她甚至已经想好了,等弟弟来接她时,她要如何与张家体面地告别。张员外对她有知遇之恩,她不能一走了之,总要把手头的生意都交接清楚。
然而,她等来的,不是接她的马车,而是一个让她如坠冰窟的消息。
新科状元沈惊澜,才貌双全,文采斐然,被当今圣上亲点为驸马,不日将与昭阳公主完婚。
这个消息像一道晴天霹雳,将沈青禾的所有幻想和期盼都击得粉碎。
驸马?
完婚?
那她算什么?那个用三十两银子换来他前程的姐姐,算什么?
她不信。她觉得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她疯了一样跑回娘家,看到的却是同样失魂落魄的爹娘。
“怎么会这样……惊澜他怎么能……”禾娘喃喃自语,已经哭不出声来。
沈老汉蹲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那张苍老的脸更显沟壑纵横。
沈青禾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的弟弟,她的状元郎,为了泼天的富贵,忘了回家的路,也忘了那个在深宅大院里苦苦等了他三年的姐姐。
**他许下的凤冠霞帔,要亲手为另一个女人戴上了。**
沈青禾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只是觉得浑身发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她回到张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第四天,她打开房门,像是变了一个人。脸上的血色褪尽,眼神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被烈火焚烧过后,灰烬里残存的星火,冰冷而决绝。
她对前来探望的张员外说:“爹,我想去京城看看。”
张员外看着她,叹了口气:“禾儿,你这是何苦?”
“不苦。”沈青禾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就是想去看看,京城的生意是怎么做的。张家的布行,也该开到京城去了。”
张员外看着她眼中的坚定,最终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沈青禾此去,不是为了生意,而是为了给自己这荒唐的三年,讨一个说法。
数月后,京城。
一辆朴素的马车驶入繁华的都城。沈青禾掀开车帘,看着眼前车水马龙的景象,心中没有丝毫波澜。这座吞噬了她弟弟良知的富贵窟,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座华丽的牢笼。
她没有去状元府,也没有去打探任何关于沈惊澜的消息。她用张家给的本钱,在京城最繁华的商业街盘下了一个小铺面,开起了布行分号。
她带来的江南丝绸,款式新颖,质地精良,很快便在京城的贵妇圈里打开了销路。沈青禾展现出了惊人的商业天赋,她交际手腕圆滑,行事果断,不出半年,“青禾记”布庄便在京城站稳了脚跟,生意蒸蒸日上。
她成了人们口中那位神秘的、从江南来的“青禾掌柜”。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只知道她年轻貌美,却手腕了得,是个不好惹的人物。
她也曾派人去老家接过爹娘,但二老故土难离,只肯收下她寄去的银钱,却不愿来京城。信中,他们对沈惊澜闭口不提,仿佛那个儿子已经从生命中消失了。
沈青禾明白他们的痛。这种痛,她感同身受。
她和沈惊澜,就像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他身处庙堂之高,是万众瞩目的驸马爷;她身处江湖之远,是汲汲营营的商贾妇。
直到那天,昭阳公主的寿辰。
宫里派人来“青禾记”,说是公主要订做一批最上等的衣料。沈青禾亲自接待,应对得体,不卑不亢。
几天后,她被传召入公主府,亲自为公主量体。
穿过重重回廊,她终于在奢华的暖阁中,见到了那个名义上是她“弟媳”的女人。昭阳公主身着华服,云鬓高耸,眉眼间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
而在公主身旁,那个身穿锦袍,眉目俊朗,正含笑为公主剥橘子的男人,不是沈惊澜又是谁?
时隔三年,他们终于再次相见。
他比从前更高了,也清瘦了一些,眉宇间褪去了少年气,多了几分官场浸淫出的沉稳和疏离。
当他的目光扫过沈青禾时,先是掠过,随即猛地顿住。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手中的橘子“啪”地掉在了地上。
“惊……澜?”昭阳公主察觉到他的失态,不满地蹙起了眉。
沈惊澜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衣裙,眉眼依旧,但眼神里的光,却和他记忆中的那个温柔姐姐完全不同了。那是一种历经风霜后的沉静和锐利,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刀。
沈青禾却仿佛没看到他一般,对着昭阳公主盈盈一拜:“民女青禾,见过公主殿下。”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沈惊澜的耳中,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青禾……他的姐姐,沈青禾。
昭阳公主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沈青禾:“你就是‘青禾记’的掌柜?果然有几分姿色。起来吧。”
“谢公主。”沈青禾起身,目光始终没有在沈惊澜身上停留一秒。
她拿出软尺,恭敬地走到昭阳公主面前,开始量体。她的动作专业而娴熟,神情专注,仿佛眼前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
沈惊澜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的心乱成一团麻,愧疚、震惊、难堪、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过得好吗?她……恨我吗?】
无数个问题在他脑中盘旋,他却一个字都问不出口。在公主面前,他甚至不敢承认这个女人是他的姐姐。
量体结束,沈青禾收起软尺,再次行礼:“公主殿下,尺寸已经量好,三日后,衣料和新裁的样衣会一同送来。”
“嗯。”昭阳公主满意地点点头,挥了挥手,“下去领赏吧。”
“民女告退。”沈青禾转身,从始至终,没有看沈惊澜一眼。
就在她即将走出暖阁的那一刻,沈惊澜终于忍不住,冲动地喊了一声:“等一下!”
沈青禾的脚步顿住了,但没有回头。
昭阳公主的脸色沉了下来:“驸马,你这是做什么?”
沈惊澜的额头渗出冷汗,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公主,这位掌柜的布料极好,我想……也为自己订做两身常服。”
这是一个蹩脚到极点的借口。
昭阳公主冷笑一声,却没有戳穿他。她倒想看看,这个新婚燕尔、对自己百依百顺的驸马,和这个小小的布庄掌柜之间,到底有什么猫腻。
沈青禾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商人标准的、客气而疏离的微笑:“不知驸马爷喜欢什么料子?”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客人。
这眼神,刺得沈惊澜心口一阵剧痛。他宁愿她骂他,打他,也比现在这样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要好。
他狼狈地移开目光,胡乱指了一匹天青色的缎子:“就……就这个吧。”
“好的。”沈青禾微微颔首,“请驸马爷在此稍候,民女去取东西为你量体。”
她转身离去,再回来时,手中拿着的,正是三年前他送给她的那方青竹汗巾。汗巾已经被洗得有些发白,但依旧平整。
她走到他面前,将汗巾递给他:“还请驸马爷,将此物收好。”
沈惊澜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死死地盯着那方汗巾,像是被烫到了一样,不敢伸手去接。
“这是……”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这是民女店里一位客人落下的。”沈青禾的语气依旧平淡,“我看这绣工,想必是哪家小姐的心爱之物。只是那位客人一去不回,再也没来取过。民女觉得此物与驸马爷的衣衫很是相配,便赠与驸马爷了。”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沈惊澜的心里。
客人……一去不回……
她是在说他吗?是在说他这个一去不回的弟弟吗?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接过了那方汗巾。熟悉的触感传来,仿佛带着三年前那个杏花微雨的清晨的温度,灼得他手心发烫。
“你……”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
沈青禾却不再给他机会,她已经拿起了软尺,公式化地说道:“驸马爷,请伸开双臂。”
整个过程,沈惊澜都像个木偶一样任她摆布。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阵极淡的皂角香,和他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可他知道,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量完尺寸,沈青禾迅速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垂眸道:“好了。驸马爷的衣服,三日后会与公主殿下的一同送到。”
说完,她再次行礼,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去。
这一次,沈惊澜没有再叫住她。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方青竹汗巾,直到昭阳公主不耐烦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一个布庄掌柜而已,值得你如此失魂落魄?”
沈惊澜一个激灵,连忙收起汗巾,躬身道:“公主恕罪,我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故人?”昭阳公主冷哼一声,眼神锐利如刀,“我劝你最好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你如今是本宫的驸马,你的过去,最好都烂在肚子里。否则,不只是你,你的那些‘故人’,怕是也活不安生。”
这赤裸裸的威胁,让沈惊澜遍体生寒。他这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可以随意许下承诺的少年,他走的每一步,都身不由己。他得到的荣华富贵,代价是他必须斩断过去的一切,包括他的亲情和良知。
从公主府出来,沈青禾走在喧闹的大街上,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冰冷。刚才在暖阁里强撑起的镇定,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扶着墙,几乎站立不稳。
【沈惊澜,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选的路。我们姐弟,终究是陌路了。】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眼泪,早在三年前那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就已经流干了。从今往后,她沈青禾,只为自己而活。
回去之后,沈青禾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生意上。她扩大了“青禾记”的规模,甚至开始涉足漕运和粮行,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她用赚来的钱,在京郊买了一座大宅子,再次派人去接父母。
这一次,沈老汉和禾娘来了。看到女儿凭一己之力在京城打拼出这番家业,二老又是心疼又是骄傲。他们住进了女儿为他们准备的宅子,却绝口不提那个在公主府里享尽富贵的儿子。
一家人,仿佛达成了一种默契,刻意地将沈惊澜从他们的生活中抹去。
而沈惊澜的日子,并不像外人看起来那么风光。昭阳公主生性多疑,控制欲极强。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监视之下。他在朝堂上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给政敌留下把柄。
夜深人静时,他常常会拿出那方青竹汗巾,想起姐姐那双冰冷决绝的眼睛,愧疚和痛苦便如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心。他曾派人偷偷去“青禾记”打探,得知姐姐生意做得很好,还将父母接到了京城,心中稍感安慰,但更多的却是无地自容的羞愧。
他知道,姐姐用自己的方式,给了父母他曾经承诺过却没能做到的安稳生活。
他想去见她,想去见见父母,可他不敢。他怕看到他们失望和怨恨的眼神,更怕被公主发现,给他们带去灾祸。
就这样,几年过去了。
沈青禾已经成为京城商界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人称“青禾夫人”。而沈惊澜,也凭借着驸马的身份和自己的才学,在朝中步步高升,官至户部侍郎。
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却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将他们再次卷到了一起。
朝中党争愈演愈烈,太子与三皇子为了储位明争暗斗。昭阳公主的母家支持的是三皇子,而沈惊澜作为驸马,自然也被绑在了三皇子的船上。
然而,三皇子急功近利,行事不密,最终因谋逆罪被拿下。一夜之间,三皇子党羽尽数被捕入狱,昭阳公主的母家也受到牵连,被剥夺了爵位。
树倒猢狲散。
昭阳公主为了自保,竟主动向皇帝揭发,声称沈惊澜也参与了三皇子的谋逆,并将一些伪造的信件作为证据呈了上去。
皇帝震怒,下令将沈惊澜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消息传来,整个京城哗然。曾经风光无限的状元郎、驸马爷,转眼间就成了阶下囚。
沈青禾是在一个商会宴席上听到这个消息的。她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抖,酒水洒了一些出来。周围的人都在议论纷纷,言语间充满了对沈惊澜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真是活该!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终究是根基不稳。”
“听说那昭阳公主亲自揭发的,真是最毒妇人心啊!”
沈青禾默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翻江倒海。
恨吗?当然恨。这个男人,用她的血泪铺就了自己的青云路,却又亲手将她推开。
可当她听到他即将被问斩的消息时,心中涌起的,却不是快意,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那毕竟是她的弟弟,是她从小背在背上,一口一口喂大的弟弟啊。
回到家中,禾娘早已哭成了泪人,沈老汉坐在一旁,不停地叹气。
“禾儿……你弟弟他……他要被砍头了啊!”禾娘抓着女儿的手,泣不成声,“他再不对,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你……你能不能想想法子,救救他?”
沈老汉也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哀求:“禾儿,爹知道,这些年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们不该求你。可……可他就快没命了啊!”
看着父母苍老的面容和悲痛的神情,沈青禾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那个跪在她面前,哭着说“不能用你的幸福换我前程”的少年。他也曾有过良知,有过挣扎。只是最终,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选错了路。
“爹,娘,你们别哭了。”沈青禾睁开眼,眼神中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让我想想。”
这一夜,她枯坐到天明。
救他,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要动用这些年辛苦建立起来的所有人脉和财富,去为一个背叛了自己的人奔走。意味着她可能会把自己也拖入这潭浑水中,甚至万劫不复。
值得吗?
为了那个早已面目全非的“弟弟”,赌上自己的一切,值得吗?
天亮时,她站起身,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她去了天牢。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弥漫着腐烂和血腥的气味。沈惊澜穿着囚服,披头散发,形容枯槁,早已没了往日的光彩。
看到沈青禾,他浑身一震,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挣扎着从草堆上爬起来,声音嘶哑地喊:“姐……”
沈青禾隔着牢门,静静地看着他。
“我不是你姐。”她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我只是个商人。商人不做亏本的买卖。”
沈惊澜愣住了,随即苦笑起来,眼泪顺着肮脏的脸颊滑落:“是……是我不配……我不配做你弟弟……”
他跪了下来,隔着牢门,重重地向她磕头。
“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爹娘!我不是人!我被富贵蒙了心!你别管我了,让我死了吧!就当我……就当我为自己赎罪了……”
他哭得像个孩子,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无助的夜晚。
沈青禾看着他,心中那块坚硬的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赎罪?”她冷笑一声,“你死了,一了百了。可爹娘怎么办?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后半辈子都要活在痛苦里。你拿什么来赎这个罪?”
沈惊澜的哭声戛然而止,他茫然地抬起头。
“沈惊澜,你听着。”沈青禾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可以救你。但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做到,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沈惊澜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第一,从今往后,你和我沈家,再无瓜葛。你不再是沈家的儿子,我也不再是你姐姐。你的生死荣辱,都与我们无关。”
沈惊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第二,”沈青禾没有理会他的反应,继续说道,“我会为你疏通,免你死罪。但你必须接受流放的惩罚,去最苦寒的北疆,永世不得回京。”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沈青禾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要活着。像一头牲口一样,卑微地、顽强地活着。用你余生的每一天,去忏悔你犯下的错。这,才是你真正的赎罪。”
牢房里一片死寂。
沈惊澜呆呆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姐姐。他终于明白,她不是来原谅他的,她是来审判他的。
她要的不是他的命,而是要他用一生,去背负自己的罪孽。
这比死,更残忍,也更公平。
良久,他再次低下头,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绝望和解脱:“好……我答应你。”
沈青禾转身离去,没有再回头。
接下来的日子,她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她散尽千金,打点朝中官员;她利用自己的商路,为朝廷解决了棘手的军粮运输问题,以此向皇帝求情。
这个过程充满了艰险,好几次,她都几乎被卷入党争的漩涡。但她都凭着过人的智慧和胆识,化险为夷。
她像一个最精于计算的棋手,小心翼翼地落下每一颗棋子,最终,为沈惊澜求来了一线生机。
皇帝最终下旨,沈惊澜虽罪不至死,但欺君罔上,不可饶恕。革去一切功名,发配北疆,终身不得赦免。
圣旨下来的那天,京城下了一场大雪。
沈青禾站在城楼上,看着一辆简陋的囚车,在风雪中缓缓驶向北门。
车上,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如今衣衫褴褛,手脚都戴着镣铐。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城楼的方向。
隔着漫天风雪,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他看到她穿着一身火红的斗篷,站在高处,像一株迎风傲雪的红梅。
她看到他眼中满是悔恨的泪水,他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姐姐。】
沈青禾读懂了他的唇语。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然后决然地转过身,将那个远去的囚车,和她那段被辜负的青春,一同抛在了身后。
风雪更大了,瞬间就将她的背影淹没。
囚车渐行渐远,车轮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很快便被新的积雪覆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沈惊澜在囚车里,看着那抹红色彻底消失在视野中,终于忍不住,发出了野兽般压抑的悲鸣。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彻底失去了她,失去了家,也失去了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北疆的苦寒,将是他余生唯一的归宿。
而沈青禾,回到家中,脱下斗篷,仿佛也脱下了一身沉重的枷锁。
禾娘看着她,欲言又止。
“娘,以后,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吧。”沈青禾的声音很平静,“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禾娘含泪点点头。
从那以后,沈家再也没有人提起“沈惊澜”这个名字。
沈青禾的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富甲一方的女商人。她孝顺父母,将二老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也做善事,开善堂,收养孤儿,资助贫寒学子。只是,她终身未嫁。
有人问她为什么,她只是淡淡一笑。
或许,那场用青春和幸福作为赌注的豪赌,已经耗尽了她对爱情和婚姻所有的期待。她赢得了财富和尊严,却永远地失去了一份最纯粹的亲情。
很多年后,一个从北疆回来的行商说,在最荒凉的边境,看到一个跛了脚、瞎了一只眼的老苦役。他从不与人说话,只是每天拼命地干活,然后在休息的时候,对着南方的天空发呆,嘴里总是喃喃地念着一个名字。
有人听清过,他念的是“青禾”。
那是绿色的禾苗,是春天,是希望。
也是他永生永世,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