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新疆广袤的土地上,阿娜河静静流淌。长篇小说《阿娜河畔》以明双全一家为缩影,在上山下乡的历史时期中,一批批知识青年来到边疆,为边疆建设注入了新的血液力量,也与原住民之间发生了千丝万缕的情感故事。
在新疆广袤的土地上,阿娜河静静流淌。长篇小说《阿娜河畔》以明双全一家为缩影,在上山下乡的历史时期中,一批批知识青年来到边疆,为边疆建设注入了新的血液力量,也与原住民之间发生了千丝万缕的情感故事。
阿娜河永远沉静而生生不息地流淌着,等你来邂逅它的故事。这个春天,让我们一同翻开《阿娜河畔》,跟随明家人的脚步,聆听阿娜河畔的动人回唱。
路越走越远,也就越走越没有回头路。四月底,车队抵达哈密。哈密是这批女兵的第一道转运站,有人留在哈密,有人去迪化,有人将前往南疆各地。
十天后,成信秀与同行的近三百位女兵抵达六师政治部,随后进行学习培训。培训结束开始下一拨分配。师部了解到成信秀高中学过地理,将她分在师部荒地勘测队——驻地因半城——学习勘测制图。两个月后,成信秀被正式分配到师部荒地勘测队阿娜河流域勘探组,工作任务即是勘察阿娜河下游流域——双河农场、茂盛农场、好汉农场、碱泉农场、老生地农场范围的地理环境、土壤结构、植物生长和水利资源等情况,为未来垦荒准备第一手资料。
初来新疆的这段时光,成信秀因为工作不停变换地址,可谓居无定所。在阿娜河流域勘探组待了四个多月,即被师部派到省城迪化学习水利勘测。学习结束,成信秀回到师部,工作调整到水文地质队。不到两个月,水文地质队又被一分为二,两队人马分头而行。成信秀思念着石永青,却因为自己行踪不定无法与他取得联系,每一天的每一分钟都被工作填得满满的,她甚至连把写好的信寄出的时间都没有,上级对她们这批负有使命的女兵管理十分严格,所以她不便把写好的信交给旁人帮她邮寄。转眼到了第二年,成信秀所在的这支水文地质队接到任务,立即前往下游河段对阿娜河的水利资料进行检测和分析。
二月底,戈壁滩的早晚仍然冷得让人缩手缩脚。这天早上,成信秀与队友们五点半就出发了。浅灰色的天空闪烁着零落的星辰,卡车载着队员和勘测设备,从师部来到因半城县委大院。下车时成信秀的膝盖冻得像两坨冰块。
“一会儿骑上马就暖和了。”队长许寅然一边从车厢里卸设备,一边回头对成信秀说。
成信秀朝许寅然点点头,表示感谢。
许寅然是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兵,之前在另一个师担任宣教股长。成信秀在迪化学习时,他在另一个班接受培训。某次集体学习会上,他与成信秀照面而过,从此心潮起伏日夜惦念,遂向上级提出申请,学习结束后直接调入因半城水文地质队担任队长。
两个月里,队里所有人都看出了许寅然的心意,他从不介意当众表达他对成信秀的关心与照顾。上级领导也悄悄找成信秀谈过话,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有意地问了问她对许队长的印象。他大她十岁,她对他无意,但对他怀有好感。许寅然读过书,参军前高小已经毕业,人长得精神又硬朗,身上的黄军装、棉衣里的衬衣衣领,什么时候都干干净净的。有文化又讲卫生的男性,女人是不会讨厌的,但成信秀只想与他保持正常的上下级关系或者同事关系。他的眼神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笃定沉稳,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大哥,她的大哥就有这样的眼神,这让她感到放松和温暖。对她来讲,这已经足够了。
每当许寅然靠近成信秀或对她表示关心时,成信秀都会立刻想到石永青。这一刻又是如此,成信秀朝许寅然点头微笑之际,她已经在思念石永青了。她在迪化学习时曾给石永青写了封信,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收到他的回信。越是深爱,越怕失去,越是牵挂,就越会胡思乱想。超负荷工作强度,加上不时泛上心头炽热又麻乱的情思,成信秀更瘦了,从前饱满的脸颊也陷了下去,眼睛虽仍旧亮晶晶的,但已经夹带着一望而知的愁绪。这一切,都被许寅然察觉到了。
因半城县委书记将两位维吾尔族向导介绍给队里的翻译,大家逐一上马。成信秀把装着野外记录簿、量角器、三角板、2H铅笔的挂包搭在马鞍上,身上只背着一只绿色的军用水壶,正准备踏上马镫,许寅然出现在身旁。他出乎意料递过来一副毛色发黄的羊皮护膝,成信秀迟疑着要不要接过来,同时又在打量护膝上粗糙的针脚。
“戴上吧,不好看,却暖和,有毛的那一面向里。”许寅然凝视着成信秀的眼神突然有些慌乱。
“给我戴,你怎么办?”成信秀脱口问道。
“已经二月份了,我用不着。”
一行人骑着马往因半城城东而去,他们沿着城西的阿娜河河道而行,中午,蹚过阿娜河向西伸出的一条带着冰碴子的支流,于傍晚安营扎寨。
营地扎在阿娜河东岸一个地势最高的沙土坡上,但此次主要勘测地点在河的对岸,阿娜河上没有桥,他们得划一种叫作“卡盆”的小船渡河而去。岸边备好了三只卡盆,这种卡盆用空心胡杨木凿成,一次至多坐两人,来来回回,十来趟才能把人与设备送到对岸。
天快黑了,许寅然原本打算在天黑前运一部分设备过河,但两位维吾尔族向导连连摇头,齐声向翻译嚷嚷这太危险。领头的向导叫阿巴克,会说磕磕巴巴的汉语,他激动地比画,大意是说这个季节正是阿娜河化冰时期,一个晚上过去,被河水自然冲积成的沙土堤岸,谁也不知道会在哪里出现塌陷的决口,运过去的东西说不定就被大水淹没了。许寅然接纳了阿巴克的建议,朝他竖了竖大拇指,回头招呼管伙食的刘梅几,叫她赶快生火做饭。
阿娜河静静流淌,夕阳金红色的光芒越过河对岸浅金色的芦苇丛,斜洒在河面上,照得宽阔的河面一片金光闪烁。成信秀是头一次站在阿娜河边观赏落日,不由得连声赞叹这震颤心扉的美景。苍茫、宁静,一种于地老天荒之后仍立于不败之地的朴素,没有悲伤,更没有浮华,只有令人心潮澎湃的辉煌。成信秀只沉醉了片刻,夕阳已将光芒收到芦苇丛的后面,只在原本浅金色的芦苇尖上,抹上一层均匀的彤红。
夜里照例要生篝火,晚饭后,大家围坐在火堆旁,有的惬意地小声聊天,有的凑在一起研究地质填图所用的地形底图,有的消闲,独自坐在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烟袋。两位维吾尔族向导没在队里吃饭。离营地不远,有两个当地牧人临时搭建的草棚子,地质队这边生火煮饭的时候,草棚子上端也飘出了细白的炊烟。两位维吾尔族向导看见炊烟后,就牵着马往草棚子而去。晚饭后,队员张文定吹起了口琴,歌曲是人人都熟悉的《伏尔加船夫曲》,琴音一响,两位维吾尔族向导就从地质队搭建的大帐篷后钻了出来,走在前面、脸上长满棕色络腮胡的阿巴克,红红的脸膛笑意融融,手里握着一支比他粗壮的胳膊长不了多少的热瓦普。
“阿巴克,你肯定吃了一脸盆羊肉吧!”张文定问。
“哈哈,放牧的人说羊肉没有,问我羊肠子上的油要不要?”阿巴克用汉语说了一句维吾尔族歇后语(意为不劳动的人只能吃不好的食物)。
“管他哪儿的油,有总比没有好。”晚餐大伙儿就着烧开的砖茶茶水吃了点苞谷馕,张文定边说边想象羊肠子上的油在火上烤焦后的香味。
阿巴克把肩上的褡裢和热瓦普一并放在火堆旁,转身变戏法似的从三十米外的野麻和铃铛刺丛中拖出一根五六米长的干胡杨柴,扔在大伙儿身后备用。
“张文定,你别净想着吃。”成信秀够着身子把放在火堆旁的两双毡筒朝外移移,“阿巴克,你说说,这附近有没有湖洼地?”
“有——”阿巴克的声调拉得长长的,盘腿坐下后,把热瓦普端在胸前,轻拨丝弦,鹰一般的目光中带着不经意的微笑,“因半城往南二百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叫‘绿镯子’的小海子,那儿的水嘛多得很,鸟嘛、野鸭子嘛,多得像星星。”
“你去过吗?”
“去过,我跟我爸爸的爷爷去过。”
“你爸爸的爷爷多少岁啦?”
“一百三十二岁啦。”
“我的天!”张文定直起腰瞪着阿巴克,“你爸爸的爷爷,他、他怎么吃饭?”
“哈哈,用牙齿吃饭,一百岁的时候,他又换了新牙,现在还能啃羊骨头。你要是去看他,他肯定会给你宰一头羊羔子吃,见到解放军,他高兴得很。”
“他在哪儿?”
“在英苏。”
“……许队长,咱们勘测队下一回上英苏去吧。”
大伙儿听到这话都笑起来。阿巴克这时候在琴弦上拨出一连串明亮苍劲的旋律,一直不吭声的刘翻译吐出咀嚼良久的甘草棒,用维吾尔语问道:“阿巴克,你要给我们唱歌吗?”
阿巴克边弹边唱,从歌声与曲调来听,是首深情又忧伤的歌曲。刘翻译告诉大家,这是一首孤儿思念父母的古歌。大伙儿顿时更安静了,吹着口琴的张文定眼中已经满是忧伤。
许寅然走到成信秀身边坐下。她侧过脸,对他疲惫地笑了笑。
“这护膝真管用,是你自己缝的吗?”成信秀问。
“是我自己缝的,大前年在哈密,从一个老乡手里买了一张羊皮,听说新疆冷,想等部队停脚时给自己缝个毛坎肩,谁知道一路没停,等到了库车,打开一看,全让虫蛀了,能用的,只剩巴掌大小的两块。”
成信秀不知道许寅然要跟她说什么,她有些紧张。
许寅然将卷好的莫合烟咬在唇间,点燃,不慌不忙说道:“小成,你家里都好吧?”
“都好。”
“听说你有两个哥哥?都留过洋?”
“嗯,是。”
“我是甘肃康乐人,一九四九年年底就到了白水城,我们政治部各科室的首长都是参加过南泥湾大生产的,开起荒来个个都有经验。那年年底,我们拾了一冬的肥,再把肥挑到地里。来年四月,梨花开的时候,开始播种水稻,谁知水一进地,地就被泡得高低不平,这里鼓一个大包,那里低下去一个坑,根本撒不成种子。但又不能耽误农时,就在泥汤里平地,头、木板、梢捆……什么都用上,想想吧,人整天在泥汤里来回走,哪儿还能有个人样。当地人都站在路边看我们,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怎么也弄不懂我们在干什么。”
成信秀点点头:“要不是当兵来到新疆,我也看不懂。”
“一九五〇年是最苦的一年。”许寅然兀自说道,“五月份,单衣还发不下来,只有一身棉装,热得穿不成,我们就在棉服上剪条口子,把棉花掏出来当单衣穿。我的鞋底也脱了,没换的,找了根绳子绑在脚上。你是一九五一年来的吧,你们来的时候条件已经好了。”
“进疆前,家里人劝我,说这里苦,他们哪里晓得,这苦有多苦。”
“你们这些女子,更不易。”
成信秀听后无言,一阵风来,将篝火吹得东倒西歪,她向后移移身体,随后盯着火堆发呆。
许寅然不再说什么,抽完手里的莫合烟,将烟蒂扔进火堆,说了声“明天还得早起,歇着吧”,便起身查看拴在营地帐篷后面的马匹去了。
*本文节选自阿舍《阿娜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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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若凡
来源:十月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