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我用尽全身力气挥下那柄八磅重的铁锤,石膏板应声碎裂,露出背后深不见底的黑暗时,我才真正明白,我和妻子林舒用全部积蓄和未来三十年的贷款换来的,不仅仅是一栋三百六十五万的别墅,更是一个被尘封的秘密,一个用砖石和沉默构筑的、关于爱与遗忘的谜题。
当我用尽全身力气挥下那柄八磅重的铁锤,石膏板应声碎裂,露出背后深不见底的黑暗时,我才真正明白,我和妻子林舒用全部积蓄和未来三十年的贷款换来的,不仅仅是一栋三百六十五万的别墅,更是一个被尘封的秘密,一个用砖石和沉默构筑的、关于爱与遗忘的谜题。
那破开的洞口像一只沉默的眼睛,与我对视。粉尘呛得我不住地咳嗽,可我的目光却死死地钉在那片黑暗里,无法移动分毫。我以为我会看到钢筋、龙骨,或者仅仅是另一面墙壁的粗糙胚体。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空洞,一个被精心隐藏起来的空间。那一刻,我脑子里关于面积、合同、欺诈的所有愤怒和算计,瞬间被一种更原始、更深邃的恐惧和好奇所取代。为了这个发现,我几乎和林舒吵翻了天,我固执地认为,这三平米的误差背后,是赤裸裸的商业欺诈,是那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老房主,高老师,对我们这对年轻夫妻最无情的算计。我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像一个偏执的侦探,用卷尺、红外线测距仪和从网上下载的户型图,反复丈量、对比,向林舒证明我的判断。我甚至已经起草好了一封措辞严厉的律师函,准备将那个彬彬有礼的老人告上法庭。
我以为我是在捍卫我的财产和尊严,是在为我们这个刚刚起步的小家庭争取最基本的公平。我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狮子,竖起了全身的尖刺,准备为了那消失的三平米战斗到底。我怎么也想不到,当我最终砸开这面墙,以为即将揭开一个丑陋的骗局时,我所触碰到的,却是一个比房屋面积、比金钱价值要沉重得多的真相。那真相柔软、悲伤,带着逝去时光的余温,它轻易地击碎了我所有的坚硬和愤怒,让我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无法用平米和价格来衡量的。
然而,要读懂这一切,我们必须把时钟拨回到那个阳光灿烂的秋日午后,回到我和林舒第一次踏入这栋位于“湖畔清苑”的二手别墅,那个我们以为是梦想开始的地方。
第一章 完美之家
我和林舒的梦想,一直都很具体,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俗气。我们想要一栋房子,不用太大,但一定要有自己的院子。院子里要有一棵树,桂花树或者香樟都好,夏天可以在树下乘凉,秋天可以闻到满院的芬芳。我们还要留出一块地,给热爱花草的林舒种满月季和绣球,再给我这个伪文青留一个角落,放一张摇椅,一本书,一杯茶,消磨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这个梦想,在我们蜗居于市中心那间六十平米的老破小时,显得格外遥远而珍贵。我们像两只勤劳的蚂蚁,把每一分工资都掰成两半花,一半用于生活,一半存进那个名为“梦想之家”的账户里。我是个软件架构师,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着996的工作,用头发和健康换取还算可观的薪水;林舒则是一所重点高中的美术老师,工作稳定,受人尊敬,她的收入虽然不如我,却是我们这个小家庭最坚实的压舱石。五年,整整五年,当那个账户里的数字终于接近我们目标的七位数时,我们开始疯狂地在各大房产APP和中介的朋友圈里,寻找那个承载我们梦想的院子。
“湖畔清苑”这个名字,就是在那时跳进我们视线的。它是一个有些年头的别墅区,离市区不算远,开车四十分钟,刚好在我们能接受的通勤范围之内。更重要的是,它不像那些新建的楼盘,把每一寸土地都利用到极致,而是保留了大量的绿化和相对宽敞的楼间距。这里的房子大多是联排或者双拼,带着不大不小的院子,仿佛是为我们量身定做的一般。我们看的第一套房子,就是湖畔清苑18栋。带我们看房的中介小王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热情得有些过头,一路上嘴巴就没停过。“陈哥,林老师,你们看这环境,闹中取静,出门就是湿地公园,天然氧吧!这18栋更是整个小区里位置最好的,南面临湖,前后无遮挡,采光绝对一流!”他唾沫横飞地介绍着,我和林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笑意和期待。
推开那扇略显陈旧的铁艺院门,我们的心跳几乎同时漏了一拍。院子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亭亭如盖,枝叶繁茂,几乎遮蔽了半个院子,可以想见金秋时节会是何等盛景。院子的角落里,果然有一片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花圃,虽然此时已是深秋,但依然能看出曾经的繁盛。房主是一对老夫妻,男主人姓高,是一位退休的大学教授,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气质儒雅;他的妻子则是一位看起来很和蔼的老太太,姓周,端出早就准备好的水果和热茶招待我们。房子内部的装修虽然有些过时,但保养得极好,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主人的爱惜。实木地板被擦得锃亮,能映出人影;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笔触淡雅,意境悠远。高老师告诉我们,这些画都是他自己画的,他年轻时曾拜过名师。林舒是美术老师,自然是找到了知音,两人就着墙上的画聊了许久,从笔法墨韵聊到画派传承,气氛融洽得不像是在看房,倒像是一场老友间的茶话会。
“这房子,我们住了快二十年了。”高老师扶了扶眼镜,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感情了。要不是儿子在国外定居,非要接我们过去养老,我们是真舍不得卖。”周阿姨在一旁补充道:“是啊,尤其是老高,他最宝贝这个家了。你们要是真喜欢,住进来了,可得替我们好好爱护它。”她的目光扫过我们,带着一种长辈的审视和期许。我连忙点头,郑重地承诺:“高老师,周阿姨,你们放心。我们买房就是为了安家,为了过日子,一定会像您二位一样爱惜这房子的。”林舒也附和道:“是啊,我们特别喜欢这个院子,还有您墙上的画,太有味道了。”高老师听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站起身,带着我们参观楼上的卧室。主卧室很大,朝南,带着一个宽敞的露台,推开门就能看到不远处的湖面,波光粼粼。高老师指着户型图,对我们说:“这房子是开发商当时的第一批样板房,用料和设计都是最好的。产证面积是218平米,实际使用面积加上院子和露台,差不多有三百平。主卧这一间,就有将近三十个平方,宽敞得很。”
我当时被眼前的湖景和满屋的书香气息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有去深究他话里的具体数字。我只觉得,这就是我们寻觅已久的家,一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家。价格是唯一的障碍。高老师的报价是380万,超出了我们预算不少。经过几轮诚恳的沟通,高老师或许是被我们的真诚打动,或许是真的急于出国,最终同意降价到365万。签合同那天,高老师特意强调,因为他们很快就要出国,所以房款需要一次性付清,并且希望我们能尽快完成过户。对于这个要求,我们没有多想。为了凑齐这笔钱,我们不仅掏空了所有积蓄,还向双方父母借了一大笔钱,这才勉强凑够。办完所有手续,拿到那本红色的不动产权证书时,我和林舒激动得几乎要拥抱在一起。我们终于在这座奋斗了多年的城市里,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我们送高老师和周阿姨去机场,两位老人眼圈都红了,拉着我们的手,一遍遍地嘱咐我们要好好生活。看着他们消失在安检口的身影,我心里满是感激,觉得我们真是遇到了天大的好人。
第二章 墙里的三平米
拿到钥匙后的第一个周末,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请来了装修公司的设计师和施工队长。我们的计划是进行一次彻底的翻新,把房子装成我们喜欢的现代简约风格。林舒作为美术老师,对色彩和空间布局有着天生的敏感,她兴致勃勃地在设计图上勾画着我们未来的家:开放式的厨房、原木色的家具、一个洒满阳光的榻榻米书房……而我,作为一个严谨的程序员,则更关心那些看不见的地方:水电线路的重新铺设、防水工程的质量、网络端口的预留。我的职业习惯让我对数字和逻辑有着近乎偏执的敏感。在设计师初步测量完房间尺寸,准备出详细施工图的时候,我拿着自己买的红外线测距仪,打算亲自把每个房间的尺寸都复核一遍。
“陈阳,你差不多行了啊,人家设计师都是专业的,你还信不过?”林舒看我拿着测距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个质检员一样,忍不住打趣我。“这不是信不过,是严谨,懂吗?我们家产品的每一个bug,都是因为前期设计考虑不周全造成的。装修是大事,一住就是几十年,细节上必须万无一失。”我振振有词地回应她,继续我的测量工作。客厅、餐厅、次卧、书房……每一个房间的尺寸都和原始户型图上的数据基本吻合,误差都在合理的范围内。直到我走进主卧室。我清晰地记得,高老师当时说过,主卧有将近三十平米。设计师初步测量的结果是27.5平米,而我手里的户型图上标注的也是27.5平米。但当我将测距仪对准那面连接着衣帽间的墙壁时,我皱起了眉头。我反复测量了几次,主卧的实际开间宽度,比户型图标注的尺寸,足足短了将近六十公分。
这是一个微小但确凿无疑的差异。我立刻计算了一下,六十公分的宽度,乘以房间的进深,意味着这个主卧室凭空少了将近三平米的面积。三平米,在市中心可能就是一个卫生间的大小,在我们这个单价不菲的别墅里,折算成房价,就是六万块钱。这不是一个小数字。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林舒,她起初并不在意。“哎呀,差一点就差一点嘛,可能是墙体厚度不一样,或者测量有误差。你看这个房间也挺大的,够用就行了。”她的反应让我有些恼火。“林舒,这不是够不够用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三平米,六万块钱!我们买的是房子,是面积,一分一毫都应该是清楚的。这涉嫌欺诈!”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度。林舒见我认真了,也收起了笑容,走过来拿过我的测距仪和户型图,自己比对起来。她虽然感性,但并不傻,很快也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
“怎么会这样?高老师看起来不像那种人啊。”她喃喃自语,脸上写满了困惑。我冷笑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什么大学教授,我看就是个老狐狸。他肯定知道这里有问题,所以才急着让我们一次性付清全款,然后赶紧出国,让我们想找他都找不到。”我的心里燃起一团火,被欺骗的感觉像毒蛇一样噬咬着我的理智。接下来的一周,我几乎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这件事上。我给中介小王打电话,他一开始还很热情,答应帮忙联系高老师,但几天后就变得含糊其辞,说高老师在国外,联系不上,让我们自己想办法。我咨询了律师朋友,他告诉我,二手房交易,尤其是已经完成过户的,想要追责非常困难,除非我们能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对方是故意隐瞒和欺骗。而“证据”,就藏在那面墙的后面。
我和林舒为此爆发了我们婚后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她觉得我太偏执,为了可能追不回来的六万块钱,把刚开始的美好生活搅得一团糟。她劝我算了,就当是买个教训,我们把装修做好,开开心心地住进来比什么都强。而我则认为,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尊严和公平的问题。如果我们连自己的合法权益都不能维护,那我们辛辛苦苦赚钱买房又有什么意义?“我必须把这面墙砸开看看!”我最终下了决心,几乎是吼出来的。“陈阳你疯了!这可是承重墙怎么办?房子结构出了问题怎么办?”林舒被我的固执吓到了。“我已经找施工队长确认过了,这面墙是后期加建的隔墙,不是承重墙。我必须知道,这三平米到底去了哪里!”我们的争吵最终以我的坚持和她的含泪妥协告终。那个周末,我没有让工人动手,而是自己从五金店买来了一把大铁锤。我需要亲手砸开这个谎言,亲眼看看墙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
第三章 空房间与大提琴
铁锤砸开墙壁的那个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飞扬的尘土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群迷路的金色昆虫,缓缓飞舞。我和站在门口,一脸紧张的林舒,都屏住了呼吸。洞口不大,但足以让我看清里面的景象。那不是我预想中的任何一种情况。墙的背后,不是另一栋房子的墙壁,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建筑垃圾,而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的空间。一个房间,一个被刻意隐藏起来的房间。我扔下铁锤,不顾一切地用手扒开破碎的石膏板和轻钢龙骨,很快就清理出一个足够我钻进去的洞口。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柱投射进去,照亮了那个被黑暗囚禁了不知多久的空间。
这是一个非常狭小的房间,大约也就是三平米左右。四壁都贴着厚厚的、深灰色的吸音棉,看起来像一个简陋的录音棚。房间的地面铺着一块半旧的地毯,角落里,静静地立着一个蒙着防尘布的物体。我小心翼翼地跨过墙体的残骸,走了进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灰尘和木头味道的气息。林舒也跟了进来,她紧紧抓着我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我走到那个被遮盖的物体前,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揭开了那块白色的防尘布。布下,是一把大提琴。一把造型优美、琴身呈现出温润红棕色的木质大提琴。它的琴弦已经有些松弛,琴身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但依然能看出,它曾经被它的主人非常珍爱地对待过。琴的旁边,还有一个谱架,上面放着一本摊开的乐谱,是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
我和林舒都傻眼了。我们面面相觑,之前所有的愤怒、算计、争吵,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荒谬和可笑。我们以为自己揭开的是一个骗局,却没想到发现了一个童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高老师要把这样一个房间封起来?这把琴又是谁的?无数的问号在我们脑海里盘旋。林舒轻轻地伸出手,用指尖拂去琴身上的灰尘,她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一件圣物。“陈阳,”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你说……这是不是周阿姨的?”我没有回答,但我心里已经有了同样的猜测。我想起了周阿姨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想起了她身上那种恬静安然的气质。一个拉大提琴的、优雅的老太太的形象,在我脑海里慢慢清晰起来。
“可……可他们从来没提过啊。”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高老师只说他自己喜欢画画,从来没说过周阿姨会拉琴。”“也许,这是她的秘密呢?”林舒的目光落在那本巴赫的乐谱上,“你看,这个房间,做了这么好的隔音。也许她不喜欢被别人听到,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这里拉琴。”她的猜测像一把钥匙,慢慢打开了我心中那扇紧锁的、充满偏见的门。我开始环顾这个小小的密室。这里没有窗户,只有一盏小小的顶灯。除了大提琴和谱架,还有一个小小的木凳。一切都简朴到了极点,但又充满了某种专注而神圣的仪式感。这里是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纯粹的灵魂庇护所。
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羞愧。我为了那三平米的面积,为了那六万块钱,像一个疯子一样,用最粗暴的方式,闯入了别人最私密、最珍贵的精神角落。我手里的铁锤,砸开的不仅仅是一面墙,更可能是一个老人心中不愿被触碰的伤疤。我的愤怒,源于我认为自己被一个精明的商人欺骗了。但眼前的一切告诉我,我面对的,可能是一个比商业欺诈复杂得多的故事,一个关于爱、关于记忆、关于失去的故事。林舒显然和我想到了同样的地方,她眼圈红了,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陈阳,我们……我们好像做错事了。”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她搂进怀里。手电筒的光束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摇曳,照亮了那把沉默的大提琴。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一个忠诚的守望者,守护着一个我们尚不知道的、属于过去时光的秘密。
第四章 沉默的卖家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林舒都陷入了一种复杂的情绪中。那个被砸开的洞口,我们用一块临时的木板挡住了,但它就像我们心里的一个缺口,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那个房间的存在。我们暂停了所有的装修工作,整个房子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我们不再讨论面积和金钱,而是反复猜测着那个房间和那把大提琴背后的故事。我们的心情,从最初的愤怒,转变为好奇,最后沉淀为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我们觉得,我们有义务去弄清楚真相,不仅仅是为了我们自己,更是为了那个可能被我们无意中打扰了的灵魂。
我再次尝试联系高老师。我翻遍了所有的聊天记录和通话记录,找到了他留给我们的一个国外电话号码。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但传来的却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她告诉我,这是高老师儿子的电话,高老师本人并没有手机。我向她解释了我们的身份和遇到的情况,希望能够和高老师通话。那个女人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非常客气但疏远的语气告诉我,高老师最近身体不太好,不方便接电话,有什么事情可以跟她说,她会转达。我试图向她描述我们发现的那个密室和大提琴,但她似乎并不感兴趣,只是反复强调,房屋交易已经完成,他们不认为有任何问题需要沟通。最后,她以“我父亲需要休息”为由,匆匆挂断了电话。
这次通话让我感到更加沮丧和困惑。高老师儿媳妇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我心中的疑云更重了。如果这真的只是一个美好的、关于爱好的秘密,她为什么要如此讳莫如深?难道这背后,还隐藏着我们不知道的家庭矛盾?我把通话内容告诉了林舒,她的眉头也紧紧地锁了起来。“会不会……周阿姨拉琴这件事,家里人并不同意?”她猜测道,“我听说有些老一辈的人,觉得这些都是不务正业。”这个猜测让整个故事蒙上了一层更加悲伤的色彩。我们想象着,一位热爱音乐的老太太,在家人的反对下,只能在丈夫为她建造的这个小小密室里,偷偷地追求自己的梦想。这个想法让我们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我们之间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微妙。我不再像之前那样咄咄逼人,而是变得沉默寡言。我为自己之前的冲动和偏执感到后悔,但同时,那份属于程序员的、追根究底的本能,又让我无法就此罢休。林舒则完全沉浸在了对周阿姨的想象中。她上网查了很多关于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的资料,告诉我那是大提琴文献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被称为“大提琴的圣经”,演奏难度极高,需要演奏者有极高的技巧和深刻的理解力。她甚至从学校的音乐老师那里借来了几张马友友演奏的CD,每天在家里播放。悠扬而深沉的琴声回荡在空旷的毛坯房里,仿佛是在与那个密室里的沉默进行着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陈阳,你说,周阿姨能把这套曲子拉下来吗?”一天晚上,听着音乐的林舒突然问我。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觉得她一定可以。”林舒的眼睛里闪着光,“一个能把生活过得那么精致,把家里打理得那么井井有条的人,做任何事情一定都非常专注和认真。她一定花了很多很多时间,在这个小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她的话,让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场景:夜深人静时,周阿姨悄悄地走进这个只属于她的世界,拿起心爱的大提琴,沉浸在巴赫的音乐里,琴声是她唯一的语言,墙壁是她唯一的听众。这个画面,让我感到一阵心酸。我们决定,不能再等下去了。我们必须见到高老师本人,当面问清楚这一切。我通过一些在国外的朋友,想办法查到了高老师儿子在国外的住址和公司信息。我写了一封长长的邮件,没有提任何关于面积和赔偿的事情,只是详细地描述了我们发现那个房间的经过,附上了大提琴的照片,并恳切地表达了我们想要了解真相的愿望。我希望,这封充满诚意的邮件,能够打动他们。邮件发出去后,是漫长的等待。每一天,我都几十次地刷新着我的邮箱,期待着那个来自大洋彼岸的回复。
第五章 高老师的故事
等待了将近一个星期后,我终于收到了回信。信是高老师的儿子高远写的,信的篇幅不长,但内容却让我们震惊。信里说,他的母亲周静,也就是我们口中的周阿姨,已经在一年前因病去世了。高老师因为悲伤过度,身体一直不好,所以才被他接到了国外疗养。至于那个房间和大提琴,高远说他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那是他母亲晚年的一个爱好,父亲不愿多提,他也就没有多问。信的最后,他说他已经把我们的邮件给父亲看了,父亲沉默了很久,最终决定,要回国一趟,亲自来和我们谈一谈。
这个消息让我们既意外又感伤。我们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总是笑眯眯地给我们端茶倒水的周阿姨,竟然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们之前所有的猜测和想象,瞬间都有了答案,但这个答案,却如此沉重。高老师要回国,这更让我们感到不安。我们搅扰了一个沉浸在丧妻之痛中的老人的清净,这让我们充满了负罪感。半个月后,我们在我们那栋尚未开工的别墅里,见到了独自回国的高老师。他比我们上次见他时,苍老了许多。背驼得更厉害了,头发也几乎全白了,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疲惫和哀伤。他没有看我们,而是径直走到了那个被我们砸开的墙洞前,目光穿过洞口,望向那个黑暗的密室,久久没有说话。
我和林舒站在他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出。过了许久,高老师才转过身,声音沙哑地对我们说:“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这件事,是我的错。”他没有坐下,而是靠在墙边,开始给我们讲述那个被他深埋在心底的故事。他的妻子周静,年轻时并不是一个文艺的人,她是一个普通的妇产科护士,性格内向,甚至有些胆小。她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照顾他和孩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直到她退休后,有一次,他们一起去看一场音乐会,她被台上大提琴家演奏的《天鹅》深深地迷住了。从那天起,她就像着了魔一样,迷上了大提琴。她瞒着所有人,偷偷报了一个老年学习班,从最基础的乐理和指法开始学起。
“她太要强,也太害羞了。”高老师的眼睛湿润了,“她总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学得慢,怕拉得不好听,被别人笑话。所以她从来不在家里练琴,总是等到我们都睡了,自己一个人跑到小区花园的角落里去偷偷练习。冬天冷,夏天蚊子多,我劝了她好几次,让她就在家里拉,我不嫌她吵,可她就是不肯。”高老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后来,她查出了心脏病,医生不让她再熬夜,不让她情绪激动。我就想了个办法,把这个衣帽间,改成了这个小小的琴房。我找了最好的隔音材料,把这里弄得严严实实的。我跟她说,‘小静,以后你就在这里拉,把门关上,谁也听不见,你想拉多久就拉多久,想拉成什么样就拉成什么样,这里就是你的独立王国。’”
从那天起,这个小小的密室,就成了周阿姨的乐园。她每天都会在里面待上几个小时。高老师说,他虽然在外面听不到任何声音,但他能感觉到,妻子在里面是快乐的,是放松的。她把所有的热情和专注,都倾注在了那把大提琴和巴赫的乐谱上。她不再是那个胆小害羞的护士,而是一个与音乐灵魂相通的艺术家。“她去世前,拉着我的手,跟我说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关于这个房间。”高老师的声音哽咽了,“她说,‘老高,我走了以后,你就把这个房间封起来吧。这把琴,这些乐谱,都是我的,我不想让别人看见。就让它们陪着我,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高老师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我和林舒的眼泪也早已流了下来。我们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一切。这根本不是什么商业欺诈,而是一个丈夫对妻子最后的承诺,一个深情的、悲伤的、用砖石和沉默构筑的纪念碑。高老师在妻子去世后,按照她的遗愿,亲手用砖石和石膏板,把这个房间封了起来。他想把妻子最后的时光,连同自己的思念和悲伤,一起永远地封存在这里。在卖房子的时候,他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精神恍惚,忘记了这件事,也忘记了房子的实际面积因此而发生了改变。他不是在欺骗我们,他只是在欺骗他自己,他想假装那个房间不存在,假装那段记忆不存在,假装他的爱人,从未离去。
第六章 无法估价的遗产
高老师的故事,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关于利益和计较的火苗。我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因悲伤而颤抖的老人,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我所纠结的那些数字、合同、权益,在这样深沉的爱与思念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微不足道。我甚至不敢去看高老师的眼睛,我怕他从我的眼神里,看到我曾经有过的那些卑劣的猜疑和愤怒。林舒比我更早地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她走上前,从包里拿出纸巾,轻轻地递给高老师,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高老师,对不起……我们不知道……真的对不起。”
高老师摆了摆手,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歉意,“我因为自己的私心,给你们造成了这么大的困扰和损失。是我没有处理好这件事。面积少了三平米,按照现在的房价,是我的责任,我应该赔偿给你们。”他说着,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到我面前,“这里面是十万块钱,六万是房款的差价,另外四万,是给你们的补偿,耽误了你们的装修,还让你们费了这么多心思。请你们务必收下。”
我看着那个厚厚的信封,却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根本不敢伸手去接。钱,我曾经为了这个东西,和妻子争吵,像一个斗士一样准备去战斗。可现在,它就摆在我面前,我却觉得它无比的刺眼和肮脏。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不,高老师,这钱我们不能要。”说出这句话的,是我自己,连我都有些惊讶于自己反应的迅速和决绝。林舒也立刻附和道:“是啊,高老师,我们不能要。是我们太鲁莽了,不问青红皂白就砸了墙,打扰了周阿姨的安宁,我们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怎么还能要您的钱。”
“可是,这是你们应得的。”高老师坚持着,把信封往我手里塞,“一码归一码,合同上写的是218平米,现在少了,我理应负责。你们年轻人买套房子不容易,不能让你们吃这个亏。”他的坚持,反而让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轻轻地推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高老师,如果说,在砸开这面墙之前,我们想的确实是钱,是面积。但是现在,我们觉得,我们得到的,比那三平米,比那六万块钱,要珍贵得多。”我转向林舒,她正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充满温柔和赞许的目光看着我。那一刻,我感觉我们夫妻的心,前所未有地贴近。
我继续说道:“您和周阿姨的故事,让我们明白了,一个家,真正重要的不是它有多大,价值多少钱,而是住在里面的人,在这里面倾注了什么样的感情。这栋房子,因为有了周阿姨的音乐,有了您的守护,它不再是一栋冷冰冰的建筑,它有了灵魂,有了温度。我们很荣幸,能够成为这个故事的延续者。所以,这个房间,我们不想要回来了。我们想把它保留下来。”林舒走上前,握住高老师的手,补充了我的想法:“高老师,您放心。我们不会把它恢复成衣帽间。我和陈阳商量过了,我们想把它重新修整一下,铺上地板,刷上干净的墙漆,把它变成一个小小的书房,或者是一个音乐角。我们会把周阿姨的这把大提琴,好好地保存在这里。以后,我们有了孩子,会告诉他,这栋房子里,曾经住着一位非常热爱音乐的奶奶,这把琴,就是她留下的最宝贵的礼物。”
林舒的话,像一道温暖的光,照进了高老师浑浊的眼底。他看着我们,嘴唇翕动了许久,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两行滚烫的泪水,再次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滑落。这一次,不再是悲伤的泪,而是释然和感动的泪。那个下午,我们没有再谈论任何关于钱和赔偿的事情。我们三个人,就坐在那间空旷的毛坯房里,高老师给我们讲了更多关于他和周阿姨的故事,从他们年轻时相识,到后来平淡而幸福的几十年。我们像两个耐心的学生,静静地听着,感受着那份跨越了生死的爱情。我们知道,我们买下的,不仅仅是一栋别墅,更是一份无法用金钱估价的遗产。
第七章 和解
高老师最终没有立刻返回国外。他似乎从那场沉重的回忆中解脱了出来,反而对我们房子的装修产生了兴趣。他每天都会过来看看,像一个慈祥的长辈,监督着工程的进度。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沉浸在悲伤里的老人,脸上渐渐有了笑容,话也多了起来。他会跟施工的师傅们聊天,给他们递烟、送水,甚至还会对我们的一些设计提出建议。他指着院子里的那片花圃对林舒说:“小静以前最喜欢在这里种绣球和栀子花,夏天一开,满院子都是香的。你们年轻人可能喜欢月季,但也别忘了留个角落给它们。”林舒笑着点头答应,说:“好,高老师,我们听您的,一半种月季,一半种绣球和栀子花。”
那个被我们砸开的墙洞,很快就被重新修补好了,但我们没有再把它封死,而是按照原有的门洞位置,装上了一扇小小的、带有磨砂玻璃的木门。密室内部,我们按照之前的承诺,铺上了温暖的木地板,墙壁刷成了柔和的米白色。那把大提琴,我们请了专业的师傅,为它更换了新的琴弦,做了全面的保养,然后将它和那个谱架一起,安放在了房间最显眼的位置。它不再是一个被隐藏的秘密,而成了这个家里一个光明正大、充满敬意的存在。装修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高老师的儿子高远也从国外飞了回来。他大概是担心父亲的身体,特意请了年假来陪伴他。高远是个和高老师完全不同类型的人,高大、外向,在一家跨国投行工作,浑身都透着一股精英的气息。他见到我们的时候,表情有些复杂,有感激,也有愧疚。
“陈先生,林小姐,真的非常感谢你们。”他握着我的手,用力地摇了摇,“我爸回国前,我一直很担心。没想到,他现在的精神状态比在国外的时候好多了。是你们,让他从过去走了出来。”他坦诚地告诉我们,他之前对他母亲学琴的事情,确实有些不理解,甚至觉得是浪费时间和金钱。他总想着让父母过上更富足的物质生活,却忽略了他们精神上的需求。“我总以为,给他们最好的,就是让他们来国外,住大房子,享受最好的医疗。现在我才明白,我爸真正需要的,是留在这里,守着他和我妈的回忆。”高远的话里,充满了自责。
那天晚上,我们请高老师和高远在附近的一家本帮菜馆吃饭。席间,高远再次提出要对我们进行经济补偿,但被我们坚决地拒绝了。我对他举起了酒杯,说:“高大哥,如果你真的想感谢我们,就答应我们一件事。以后有空,常带高老师回来看看。这里,永远都有他的一个房间。”高老师听了,眼圈又红了,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我们聊了很多,聊工作,聊生活,聊未来的打算。我们和高家的关系,从最初的买家与卖家,经历了对峙、怀疑,最终变成了一种超越了普通朋友的、家人般的亲近。我们共同守护着一个秘密,也共同完成了一场盛大的和解。不仅仅是我们与高老师的和解,更是高老师父子之间的和解,以及高老师与他自己那段沉痛过去的和解。
第八章 新的开始
半年后,我们的新家终于装修完成了。当所有的家具都布置妥当,保洁公司做完最后的清洁,我们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住进这栋房子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将我们紧紧包围。房子是现代简约的风格,通透明亮,是我们喜欢的样子。但最让我们心安的,却是那些保留下来的、属于过去的印记。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桂花树下,林舒种的月季和高老师建议的绣球、栀子花,正迎着春风,抽出嫩绿的新芽。客厅的墙上,我们没有挂上从网上买来的装饰画,而是把高老师送给我们的那几幅山水画,重新装裱后,郑重地挂了上去。那淡雅的笔墨,为这个现代化的空间,增添了一份沉静的书卷气。
而那个曾经的密室,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温馨雅致的小书房。一张小小的书桌,一把舒适的单人沙发,一盏温暖的落地灯。那把大提琴静静地立在角落里,琴身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我们没有去动那个谱架,上面依然摊开着那本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仿佛它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随时都会回来,奏响那深沉的旋律。我们常常会在晚饭后,一起走进这个小房间。林舒会靠在沙发上,读一本她喜欢的小说;而我,则会坐在书桌前,处理一些未完成的工作。我们很少说话,但彼此都能感受到一种宁静而充实的陪伴。我们知道,我们不是这个房间的第一任主人,我们只是这个故事的守护者和传承者。
我们和高老师一家,也一直保持着联系。高老师最终还是决定留在国内生活,高远尊重了他的选择,在国内给他请了一个护工,并且每个季度都会飞回来看他。每到周末,高老师都会坐着公交车,来我们家坐坐。他会带一些自己种的蔬菜,或者亲手包的饺子。他从不进那个小书房,只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我们,和我们聊聊天,脸上总是带着欣慰的笑容。他似乎已经把对妻子的思念,转化成了一种对我们这些“新家人”的关爱。
去年秋天,院子里的桂花开了,香气弥漫了整个家。林舒也终于怀孕了,我们的小家庭即将迎来一个新的成员。我扶着她在院子里散步,阳光透过桂花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林舒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对我说:“陈阳,你说,我们的宝宝出生后,会不会也喜欢音乐?”我笑了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那必须的,他还没出生,就天天在这里接受巴赫的熏陶呢。”我们相视而笑,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二楼那个小书房的方向。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我紧紧地握住林舒的手,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我曾经以为,幸福就是拥有一个三百六十五万的房子,拥有一个完美的家。但直到经历了这一切,我才真正明白,一个家,最重要的不是那冰冷的钢筋水泥和产权证上的数字,而是它所承载的爱、记忆和人与人之间温暖的联结。我们因为三平米的面积,几乎失去了一个家,却也因为这三平米,得到了一个远比房子本身更珍贵的宝藏。这宝藏,将会在未来的岁月里,一直陪伴着我们,提醒着我们,什么是生活中最值得珍惜和守护的东西。
来源:乐观的百香果w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