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桑坡的“银座”。银座是位于日本东京都中央区的商业区，以国际知名的百货公司、精品店、餐厅和咖啡馆等设施而闻名。南方周末记者卫琳聪/图

桑坡的“银座”。银座是位于日本东京都中央区的商业区，以国际知名的百货公司、精品店、餐厅和咖啡馆等设施而闻名。南方周末记者卫琳聪/图

开春，桑坡各大直播间的主推产品都换成了勃肯鞋——一种在城市中产群体中间流行的“丑”拖鞋。

这种鞋源自奢侈品集团LVMH旗下品牌Birkenstock，一双经典款包头凉拖官方售价超千元，但在桑坡的直播间，只要一百多元。

桑坡更出名的是冬季鞋服。官方售价上千元的UGG雪地靴，上万元的加拿大鹅（Canada Goose）、始祖鸟（Arc'teryx）羽绒服，在这里都能以1/10的价格买到“同款”。

这让桑坡走红网络。网友戏称其为打工人的奥特莱斯（Outlets，折扣店），一边惊呼这里是“购物天堂”，一边吐槽“满街一眼假”。

在成为“奥特莱斯”之前，桑坡更出名的称号是“中国毛皮之都”。

据《中国皮革》杂志报道，这个位于河南西北部的回民村有六百多年毛皮加工历史，主要生产有“软黄金”之称的羊剪绒，2008年已是亚洲最大的羊剪绒加工基地和集散地。

羊剪绒又称“皮毛一体”，是将羊皮带毛剥下后经加工处理形成的皮革材料，一面毛、一面皮，是用来做鞋和衣服的高档材料。奢侈品牌多有应用，UGG雪地靴即用此制成。

临近旺季，桑坡狭窄的街道会被挂着不同地区号牌的汽车挤满，全国各地的代购、游客蜂拥而至。郑州新郑机场专门开通了直达桑坡的客运专线。

村里纵横交错的道路挂上了巴黎街、香港街、王府井的牌子，街口的路牌写着“想你的风还是把你吹到了桑坡”。四处亮起花花绿绿的“代购”字样，有的店铺模仿成都奢侈品商场太古里，趴了只小号熊猫雕塑，有的店铺则立起硕大的“银座”二字。

整个村子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直播间，甚至连作息时间都与直播间保持一致。上午寂静无声，入夜人声鼎沸。偶尔还能看到卡车拉着活牛经过。

从毛皮之都到假货聚集地，再到自创品牌，一个村庄向产业价值链上游不断攀爬。

桑坡随处可见充满网红感的雕塑和路标。南方周末记者卫琳聪/图

“钱上有火”

“桑坡现在的每一个店，以前都是毛皮厂。”站在村委会办公室，年近六十岁的村干部周德海指着窗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他是桑坡村人，十几岁就开始跟着父母加工羊皮——手工刮掉生羊皮上的碎肉、脂肪，加入玉米面和硝石后加热、揉洗，以此去除异味，使皮变得柔软。这一过程当地人称之为“熟皮”，熟过的羊皮才能做衣服鞋子。

周德海说，桑坡地少，为了谋生，村民们从计划经济时代就开始做羊皮加工，一户人家一年能熟10-15张皮。1970年代，熟一张羊皮做成羊毛马甲能赚10.5元，去生产队下地干一天活才挣8分钱。

熟皮需要用到大量的水。小时候每年过了元宵节，周德海就和父母拉着三辆人力车，载着生羊皮和各类工具，到离桑坡两公里远的河边架锅熟皮。

冬末春初的北方，河水冰冷，天空有时还飘着雪花，但熟皮的村民都是穿着短裤往河里跳，“俗话说‘钱上有火’，不怕冷。”

改革开放后，桑坡村民开始前往外地采购羊皮进行加工。周德海和村里人一起坐着绿皮火车全国跑，远至内蒙古、新疆，“哪里有毛皮，哪里就有桑坡人”。

同时，桑坡鼓励村民划地建厂，扩大羊皮加工。高峰时全村建了近一百四十家毛皮厂，平均不到五十人就有一家，年产能达到2000万张。

到了1990年代，澳大利亚羊皮进入中国。虽然价格比国产皮略贵，但更适合做羊剪绒，利润也更高。村民们纷纷通过郑州有进出口资质的贸易公司进行采购。

《中国皮革杂志》2008年曾报道，澳大利亚80％的羊皮都进入桑坡加工。

对于澳大利亚这个“骑在羊背上的国家”而言，羊皮是屠宰的副产品，加工需要大量劳动力，且容易造成环境污染，主要向海外出口。

桑坡承接了这一加工环节，成为国际贸易产业链中的一环。但由此带来的污染，桑坡规模小的工厂大多无力投资治理。随着中国对环保越来越重视，桑坡成为重点整改对象。

桑坡隶属河南焦作孟州市，孟州市政府官网显示，2018年当地成立由市委书记、市长领导的高规格指挥部，抽调四十多个部门组建工作专班，将全镇一百三十多家毛皮企业涉水工段全部拆除。

“当时看着很痛心，但也没办法。”桑坡村民孟博洋家的厂就在2018年关停，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家的厂由其父亲一手创办，投入了大量心血。

“一家不剩。”周德海作为村干部，带头关厂。他说，为了解决环保问题，村里曾集资建设污水处理厂，但因投入大，各家毛皮厂不愿继续分担费用，始终达不到治理要求，“污水处理厂是永远填不满的黑洞。”

据《中国皮革杂志》报道，1997年-2007年，随着产能不断扩大，桑坡三次向全村企业集资，累计投资五千六百多万元建设污水处理工程。

在成为“奥特莱斯”之前，桑坡更出名的称号是“中国毛皮之都”。南方周末记者卫琳聪/图

肉摊卖鞋

关了毛皮厂，村民们开始另谋生路，最先想到的是卖鞋。

孟博洋就在村里开了店，从广州采购雪地靴回来卖。他介绍，之前桑坡生产的毛皮主要作为辅料卖给各地鞋厂，和广州、温州、晋江等地都有合作，从卖毛皮转向卖鞋，熟门熟路。

还有比孟博洋转型更早的村民，他们在毛皮厂关停之前就在桑坡开了鞋厂，四十多岁的林强和白敏夫妇就是其二。

二人家里情况相似，从爷爷辈就开始加工羊皮，“从小在羊皮墩上长大”。2002年结婚后，他们到广州打拼，把家里的毛皮卖给广州各大鞋厂。

白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最初到广州时，他们主要给工厂“开毛里”，也就是裁剪羊剪绒。这是纯手工活，讲究只割皮不断毛，是桑坡人的传统手艺。

用羊剪绒面料生产的鞋属于高档鞋，当时主要面向海外出口，不少广州工厂承接了来自俄罗斯、日本的订单。因为需求量大，后来夫妻俩租了厂房，专门给鞋厂加工生产羊剪绒。

林强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2012年前后，一位跟他一起在广州卖羊剪绒的桑坡老乡在广州开了一家鞋厂，生产羊毛鞋向日本出口。一双鞋出厂价一百多元，卖到日本五六百元，带动了一批桑坡人前往广州。

鞋厂越开越多，出现库存积压，一些桑坡老板便把库存鞋交给家里的亲戚低价处理，销路却意外地好。

除了羊皮，桑坡的牛羊肉也在当地小有名气。一到年底，周边村镇不少人到桑坡买肉过年。广州卖不出去的鞋就摆在肉摊旁，按出厂价售卖。“桑坡最早卖鞋的就是这些卖牛羊肉的”。

看到有生意可做，桑坡卖鞋的商户开始给广州鞋厂下订单。恰逢2013年左右卢布贬值，俄罗斯订单锐减，广州鞋厂出口受影响。桑坡人索性回村办厂，做起内销生意，村里陆续出现一百多家卖鞋的档口。“原来都是在路边摆个板房，挂上几双鞋就开始卖。”周德海说。

白敏夫妇也在2015年前后从广州回到桑坡。回桑坡可以用自家的厂房，能省掉一笔租金，雇佣工人也更便宜，生产一双鞋，成本要比广州低三四十元。

这种见缝插针的本领仿佛刻在桑坡人的基因里。

如今的桑坡客流巨大，街道两旁挤满了小吃摊。一位开烩面馆的老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人多的时候，他一天能卖五六千元。

摊贩们穿着黑色的“加拿大鹅”，门口摆着雪地靴。头发花白的老人在街头卖自家生产的羊毛包，鲜艳的玫红色包身上也歪歪扭扭印着UGG。

桑坡街边露天售卖的高仿UGG雪地靴。南方周末记者卫琳聪/图

买隆丰的皮，挖隆丰的人

桑坡制鞋依然是依托羊皮毛，主打雪地靴，能发展起来，和隆丰革乐美时尚有限公司（下称隆丰）关系密切。

隆丰是全球最大的羊剪绒加工企业，其创始人王和平是桑坡村人，最初也在村里开毛皮厂，工厂所在地现在被改成了隆丰步行街。

周德海与王和平相识。他介绍，王和平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早年开厂时和在郑州做毛皮进出口贸易的吕辉有业务往来，两人随后联手创办隆丰。“当时桑坡不少人便是从吕辉那里购买澳大利亚羊皮，王和平与他意气相投。”

“（吕辉）有知识、有文化，说话各方面都很漂亮。”周德海说，早年桑坡毛皮厂的老板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吕辉是少有的大学生，能讲流利的外语，隆丰发展壮大与其密不可分。

隆丰官方披露的信息显示，1995年公司成立，和桑坡的众多工厂一样，生产鞋里皮（一种制鞋辅料），向俄罗斯和欧洲出口。

两年后，遭遇亚洲金融危机，隆丰一度发不出工资。困境之下老板借钱送技术人员到国外学习毛革两用技术，提升产品工艺，并到澳大利亚墨尔本直接设厂采购原料，摆脱外贸公司的制约。隆丰由此走出困境，从桑坡众多毛皮厂中脱颖而出。

之后，更大的机会来临，隆丰与UGG达成了合作。2001年，隆丰接到UGG母公司Deckers（NYSE：DECK）三万多尺的大订单，为其生产毛革鞋面。2008年，公司成立制鞋事业部，开始从毛皮原料拓展至成品开发，为UGG代加工雪地靴。

这个火遍全球的美国品牌几乎是雪地靴的代名词。Deckers集团2024财年年报显示，UGG品牌净销售额达22.39亿美元，同比增长16.1%。

张建军2010年左右加入隆丰，在制鞋流水线上工作了六七年。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在职期间，UGG一直是隆丰最重要的客户，公司多个工厂都主要承接UGG订单。

隆丰官微曾发文称，公司投资的瑞翔鞋业2022年在河南许昌开工建设年产1000万双雪地靴项目，Deckers集团高管曾出席瑞翔鞋业新厂区开工仪式。

据媒体报道，不只为UGG代工，隆丰还为香奈儿、LV、Prada等一众奢侈品大牌供应皮革原料。隆丰官网显示，其先后收购西班牙百年制革企业Colomer、意大利奢侈品皮革公司Ausonia，占据羊皮、牛皮两大高端皮料市场，原皮采购量占全球原料总供应量的1/4。

2003年，隆丰搬离桑坡，迁往16公里外的孟州市西工业区，并在那里建了规模更大的新厂，投资数亿元治理污染问题，没有受到2018年环保检查的影响。

林强说，桑坡做鞋的人大多都是从隆丰买毛皮原料，最初制鞋的工人也是隆丰的工人。他工厂里第一个版师就是从隆丰挖来的，张建军也在2016年离开隆丰，加入了他的鞋厂。

桑坡商铺门前立着巨大的雪地靴雕塑。南方周末记者卫琳聪/图

代购来了

背靠隆丰，桑坡的雪地靴迅速发展。

林强回忆，一开始是桑坡在外读书的大学生带起风潮，打着UGG代工厂、真皮真毛的名号开展微商代购，卖一双鞋能挣50-80元。

“大家开始上网疯狂找客户。商店的人、美容院的人，只要手头有空，都在转发朋友圈。”林强说，桑坡就业机会少，县城上班的小姑娘一个月工资才1800元，卖一双鞋比上一天班挣得还多。

除了在朋友圈卖鞋，林强的鞋厂还和电商合作，给淘宝商家代工，桑坡因此成为阿里巴巴认证的“淘宝村”。

桑坡真正火起来是在新冠疫情期间。

当时，孟博洋认识的一些代购朋友无法出国采购，便纷纷来到桑坡来进货。因为人太多，村里仅有的几家宾馆爆火，每晚房价飙升至七百多元，比孟州市的连锁酒店还贵。

孟博洋家的毛皮厂拆掉后，在原来的土地上盖起一座高楼。朋友托他安排住处，他索性把楼里的四十间房改成了宾馆，平时来入住的大多是代购。

“他们来就是采购雪地靴，知道隆丰是UGG代工厂，冲着隆丰去的。”孟博洋透露，一些代购会专门提出去隆丰工厂门口拍照，好发朋友圈证明自己卖的桑坡雪地靴是隆丰原厂生产。

但张建军强调，隆丰为UGG代工的雪地靴是专线生产，只能供给UGG，不会向市场上外流。隆丰婉拒了南方周末记者的约访。

大量代购依然从全国各地涌向桑坡。孟博洋记得，疫情封控期间，桑坡的核酸检测增加了人手，使得代购、快递能够快速进出村子，物流没有中断。“村里的意思就是，桑坡好不容易火起来，不能因为疫情的原因就这样‘死掉’。”

代购确实给桑坡带来了生意。

林强说，2023年他95%的销量都依赖代购。每天不到营业时间，门口就挤满了人。他专门把店里的一块区域改成了咖啡馆，最多的时候同时招待六七十人。

外地来的代购为了多发几单货，都是忙到深夜，再赶第二天的早班飞机离开。林强夫妇俩就一直陪着，一般都要到凌晨两点左右才能休息。桑坡的商家全都如此，村里因此形成了上午休息、下午开门营业的独特作息。

但林强心里清楚，代购都是“冲着标来的”，他们采购的雪地靴都要打上UGG的logo，实际上都是假货。

代购涌入之后，桑坡又衍生出新的商机，一些商户开始销售大牌羽绒服、包等可搭售的高仿品。

“加拿大鹅正品卖八千多元，高仿只卖两千多元，一件衣服能赚一千多元，是卖鞋的10倍。”林强说，“大鹅能卖动之后，北面（The North Face)进来了，接着其他品牌也来了，全国各地的假货闻风而至。”

现在桑坡街头的店铺宛若奢侈品集合店，不仅国际大牌羽绒服一应俱全，还能买到“LV”的包、“香奈儿”的皮带、“迪奥”的香水。

店员们并不讳言这些商品就是高仿，几乎每一家都介绍自己的产品是“顶版”，即一比一复刻。“桑坡（除了隆丰）没有正品。”一位店员坦言。

代购涌入之后，桑坡又衍生出新的商机，一些商户开始销售包等可搭售的高仿品。南方周末记者卫琳聪/图

“慢慢熬”

桑坡商业街上的店门大多虚掩，身处其中，感觉既热闹又安静。

这是因为假货泛滥，桑坡经常要面临市场监管部门的检查。开店的大多是本地人，往往一有检查就关店，检查结束了再继续营业。

“年头查一个月，年尾查一个月，一年算下来真正能做生意的也就10月、11月。”孟博洋说。

村里的大幅广告牌上印着 “打击假冒伪劣商品，保护消费者合法权益”的标语，路边角落里贴着政府公告，上面印有加拿大鹅、北面等品牌的商标，强调未经注册人同意不得使用。

但这些都淹没在遍布桑坡的七百多家店铺里，有的公告已经被撕去一半。孟州宣传部的工作人员对着南方周末记者挠头，“我们现在也没有太好的解决方案。”

一些商家开始率先改变。2024年以来，林强逐渐不再卖高仿的UGG雪地靴，从代购转向网络直销，卖自家生产的白牌鞋。

经过前两年的快速发展，他感到代购订单在2024年达到顶峰，开始逐渐下滑。原因是代购依赖私域流量，天花板明显。加上雪地靴的季节性特征，消费者复购频次低。

林强夫妇开始尝试通过抖音直播卖货，他们组建了近二十人的直播团队，5个主播每天轮流播二十多个小时。

直播间不再打UGG旗号，只强调是桑坡真皮真毛生产。为了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产品质量，林强拿起一双鞋啪地往桌上一拍。

白敏作为老板娘也亲自上阵，成为直播间的“桑坡敏姐”，戴着灰色圆顶小礼帽向屏幕前的“姐妹们”介绍鞋。

她总感叹自己上了年纪，做直播不如年轻人，一切都是从头学习。“说实话很难，也是被逼无奈。以前都是卖线下，一下子转到线上，相当于完全转行。”

不只林强夫妇，桑坡不少商家都开始直播卖白牌鞋，抖音上能搜到十多个账号，粉丝量多的有五六十万。

位居头部的“桑坡小阳”跟村里的哈迪鞋业合作，这家鞋厂刚搬到产能更大的新厂区。公司一名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厂里的销量随着小阳的直播开始上涨。

脱离了UGG的光环，想打出自己的品牌并不容易。林强夫妇2015年就注册了品牌“桑坡质造”，但粉丝量少，品牌知名度小。

林强坦言，他目前还是模仿大牌，自主研发的款式消费者不认可。他盘算着先慢慢积累粉丝，到一定体量了再推出真正属于自己的产品，“现在只能慢慢熬”。

隆丰也正从代工企业向自主品牌转型。2009年至今陆续收购美国高端鞋履品牌COZY STEPS、UGG母公司旗下轻奢鞋履品牌TSUBO、西班牙家居品牌PIPSA等，还推出了运动鞋品牌RICH STEPS。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