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报连载著名作家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岭记》,本书是贾平凹第一部以“秦岭”命名的作品,也是他的第十九部长篇小说。这一次,作者重返生于斯、长于斯的秦岭,在这里挖掘出《山海经》《聊斋志异》等传统古书中蕴藏的传统文化基因,将秦岭里的物事、人事、史事娓娓道来,为读者奉献
编者按:本报连载著名作家贾平凹的长篇小说《秦岭记》,本书是贾平凹第一部以“秦岭”命名的作品,也是他的第十九部长篇小说。这一次,作者重返生于斯、长于斯的秦岭,在这里挖掘出《山海经》《聊斋志异》等传统古书中蕴藏的传统文化基因,将秦岭里的物事、人事、史事娓娓道来,为读者奉献出一部在心里累积多年的秦岭山川草木志、动物志、村落志、人物志。《秦岭记》以笔记小说的形式讲述了近六十个秦岭故事。让我们一同在这部长篇中,感受贾平凹笔下秦岭山川里隐藏着的万物生灵,河流里流淌着的生命低语,万千沟坎褶皱里生动着的物事、人事、史事。
三十一
长坪公路往西三十里,有着青云峡。峡上空常年云很低,呈靛色,翻腾滚动,但很少下雨,两边的红沙崖上又多有洞窟。县志上记载,传说这里曾是仙人炼丹之地,而那些洞窟则是宋元时期当地山民为避匪而凿居的。洞窟分一间室的,两间三间室的,里边有炕,可以烧柴取暖,有浸水聚起的水窖,有灶房,烟从洞窟上方斜孔里出去。没有厕所,小便在洞窟口尿,大便就排在蓖麻叶、桐树叶上,毕了,捏起叶的四角摔出去。
青云峡和峡壁上的洞窟一直以访古的旅游景点在推广,不知什么时候起,旅游兴了要讲故事,重新讲故事,青云峡竟被宣传为有仕途青云直上之意,而洞窟又成了古时悬棺放置处。于是,制作了一具精美的木棺,取棺是官的谐音,再在木棺上铺层木柴,取柴是财的谐音,编排了一套节目。节目是每日游客旺时表演,极具仪式感,先要设坛祭祀,宣读祷文,几十男女身着古装,列队舞蹈。不辨是哪个民族,也不论是哪个朝代,如此大红大绿着,恣肆扭动着,就是表达他们与神的沟通和联系。然后长号声声,锣鼓火铳齐鸣,用滑轮绳索将木棺从峡壁下徐徐起升了,站在木棺上的人着红袍紫冠,戴面具,唱着歌,腾挪跳跃,往下抛撒木柴。节目取名升官发财,参观的游客就越来越多,以至于从长坪公路接续了一条大路到青云峡口,停车场有了,客栈有了,饭馆酒店、山货土产摊有了,也有了小偷和妓女。
多少年里,青云峡还是多靛色云,而每有表演,就有雨倾盆而下。这种现象,有说是火铳震动了云,有的说是节目应灵,却不免有观看者在大雨中鸟兽散。好的是青云峡已经为热闹景点,败兴的败兴而去,乘兴的又乘兴而来。
三十二
茶棚沟取名于沟里有家卖茶的。这家人姓许,卖了两辈人的茶。其实那不是茶,是从山上采的一种叫猫眼翠的草,加上胎菊、甘草、决明子熬出的汤,生津止渴,祛湿利尿。到了第三辈,出了一位中医,那一年老屋大梁上生出灵芝,茶是不卖了,给人看病,四十几岁便声名隆起,人称许先生。
茶棚沟距沟外的三岔镇三十里,镇政府让许先生去镇上开铺坐诊,许先生不愿意去,村里人也不愿意许先生去。镇上人甚至县上人有疑难杂症,都到茶棚沟村子来。来的人多了,村里二十户每家都是客舍,村长就负责给患者挂号,分配着这家住两个,那家住三个。
许先生到了六十岁不再亲自上山采药,这些人家的女人们经营客舍,而男人们全成了药农,但也分工明确,有专门挖丹参、当归、黄芪、茯苓的,有专门饲养飞鼠收五灵子的,有专门背了绳索在崖上采石斛、灵芝和独叶草的。药草挖采来了,卖给许先生。
许先生号脉是一绝,一搭手就能说出病在哪儿,病人拿出在县医院做过的仪器检查单,和检查的结果相同。病人说:你是神啊!许先生说:我摸了半天脉才知道你的病,仪器一照就清楚了。病人说:可我花了那么多钱在县医院没治好呀,你救救我!许先生就对症下药,药量都不大,一日一服,五服一疗程。
病人在客舍住下,服药三个疗程或五个疗程,大多是病好了,临走时要给许先生磕头。许先生说:病是三分之一不治也好,三分之一治了就好,三分之一治了也不好。不让磕头,可以去植一棵树。
社会杂乱,难以做到出入无疾。患癌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发现就是晚期的,去了县医院甚至出山去了省医院,凡是被告知回去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死马要当活马医,就又到茶棚沟找许先生。许先生对这些病人都用一种药,同时发给两只塑料桶。服药后,一只桶是盛了山泉水不停地喝,然后不停地在另一只桶里吐或者泻。病人上吐下泻得呼天抢地,或许就软瘫在床上奄奄一息,或许就眼睛发亮,脸上退了灰气。能渡过了第一关,软瘫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再服一种药,眼睛发亮、脸上退了灰气的又再服另一种药,差不多十个疗程过后,该死的就死了,能活的就身轻体健。
县上一位交通局局长来治疗了三个疗程,头一疗程结束,还批了款要扩建进沟的路,第三个疗程没完,人却死了。局长的儿子认为许先生的泻药太猛,导致了父亲去世,愤愤不平,向县卫生局上告,说是茶棚沟人发财致富,集体草菅人命。还附了一张当年死在茶棚沟十二个病人的明细表。县卫生局曾九次来人调查,八次被病人和病人家属围住村子不让进。最后一次是进去了,经过十天详细查证,认为许先生医疗方案没有问题,药草没有问题,所有人家的客舍也没有问题。风波是过去了,茶棚沟又恢复了往常的景象。
又过了五年,村子前后已经绿树成林,林中百鸟鸣叫,春夏秋冬都有花开,许先生家大梁的灵芝也有了盆子大,而许先生自己却病了。他病得不轻,但医不自治,浑身疼痛不止,关关节节里犹如无数的虫蚁在咬噬。六月初三入伏那天,许先生晚上吃过饭,对人说:把灵芝摘下来吧。大家以为摘下灵芝要炮制药呀,许先生却叫唤起村长,村长赶了来,他交给村长一个瓷罐儿,说:罐子里有钱,村口应该搭个棚了,把灵芝就挂在棚里。到了半夜,三间老屋起了火,等人发现时火大得已不能救,整个屋顶塌了,四堵墙全部朝里倒下,许先生就死在了火里,埋在了墙土下。
许先生一死,带走了病痛,带走了委屈,带走了医术,也带走了茶棚沟人的一部分。茶棚沟不再有病人来,所有的客舍全废,没有了收入。村长从瓷罐里取出了一万元,这算他的积蓄,还有一个纸条,写着祖传的茶配方。
村口是新建了茶棚又开始卖茶,但过往的行人太少了,茶一直要卖到日落。这一天,村长在茶棚里看着日头渐渐落去,忽然醒悟:日落日还在天上啊!开始重新谋划起茶棚沟的未来。第二年冬季,茶棚沟联合县里一家制药厂就生产出了健字牌的“茶棚冲剂”,在市场上销售。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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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 编 | 王越美
审 核 | 张建全
终 审 | 张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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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文化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