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两千年来各种换爹游戏，学院中人只当是正史外的野史，主流边的支流，殊不知，养子问题往往牵涉家族的传承与皇权的转移，结义兄弟也经常关系到社会力量，尤其是武力的聚合，小则改变个人与家族的命运，大则扭转王朝与历史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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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年来各种换爹游戏，学院中人只当是正史外的野史，主流边的支流，殊不知，养子问题往往牵涉家族的传承与皇权的转移，结义兄弟也经常关系到社会力量，尤其是武力的聚合，小则改变个人与家族的命运，大则扭转王朝与历史的走向。
*文章原载《读书》2025年3期新刊
假作真时：养子、把兄弟及其他
评《人中吕布：中国养子文化史》
文 ｜ 江弱水
一
随便翻开一本旧小说，不是干儿子干女儿，就是拜把子兄弟。《三国演义》一开篇，即“宴桃园豪杰三结义”。《金瓶梅》绣像本第一回，又是“西门庆热结十兄弟”。《水浒传》的赛珍珠译本，书名干脆叫《四海之内皆兄弟》（All Men Are Brothers）。《西游记》里，孙悟空曾与牛魔王结拜过，所以一见铁扇公主便叫嫂子。盘丝洞里七个蜘蛛精，也各有一个干儿子。《红楼梦》里，薛蟠跟柳湘莲结为兄弟，贾宝玉收了贾芸做干儿子，林黛玉也终于认了薛姨妈做干妈。袭人骂芳官的干娘何婆子：“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还是卖弄你女孩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
我读马陈兵的《人中吕布：中国养子文化史》，从头到尾，这些小说人物都踊跃于前，与书中形形色色的历史人物相互指认，共同支持了作者的结论：所有通过拟亲关系突破血缘壁垒的人，或者反之，通过恩养结拜等方式建立具有“拟亲关系”的利益圈子或社会集团的人，都是血亲系统的“盗谱者”、父宗社会的“破壁剂”。他们的“盗”与“拟”、收养与被养，在不同程度上促进了社会能量交换与资源整合。《人中吕布：中国养子文化史（先秦至南北朝）》（来源：douban.com）
早该有人为养子作传，替拜把子兄弟著史了，因为这是中国历史文化的一个大题目。两千年来各种换爹游戏，学院中人只当是正史外的野史，主流边的支流，殊不知，养子问题往往牵涉家族的传承与皇权的转移，结义兄弟也经常关系到社会力量，尤其是武力的聚合，小则改变个人与家族的命运，大则扭转王朝与历史的走向。举中国最后的两个皇帝为例。同治帝无嗣而崩，慈安、慈禧太后传旨，将道光帝的孙子，咸丰帝的侄子，也是慈禧妹妹的儿子，四岁的载湉继嗣咸丰，以承大统，是为光绪。光绪帝又无嗣而崩，慈禧太后临死前一天传旨，将道光帝的曾孙，光绪帝的侄子，三岁的溥仪继嗣同治，兼祧光绪，而掌末班车，是为宣统。慈禧等于一手包办了两次最高权力的交接。再看民国时期，袁世凯与徐世昌早年结义，张作霖有七个把兄弟，蒋中正更是不知道跟多少人换过帖又翻过脸：陈其美、戴季陶、冯玉祥、李宗仁、张学良。“敬奉焕章如胞兄惠存”蒋冯互换的兰谱至今犹在，“敬奉介石如胞弟惠存”。至于黄金荣、杜月笙辈，更不用提了。总之，要想对两千年来中国社会的系统运作觑个真切，从江湖之远，到庙堂之高，都绕不开这一套东西。二
呜呼！世道衰，人伦坏，而亲疏之理反其常，干戈起于骨肉，异类合为父子。开平、显德五十年间，天下五代而实八姓，其三出于丐养。盖其大者取天下，其次立功名、位将相，岂非因时之隙，以利合而相资者邪！
欧阳修说理精切，论事却略有疏忽。五代八姓中的三个义子皇帝，后唐明宗李嗣源是十四五岁被李克用收养，末帝李从珂更是十岁被李嗣源纳为假子。《义儿传》中八人，嗣昭、嗣本、嗣恩，赐姓改宗都在年少时。存孝、存进、存贤，则在被俘后。他们的身份是被动的，利用也是单向的。真正的利合势交，各取所需，是朱温和他的义子们。此风之大炽，是《资治通鉴》所指出的：“唐末宦官典兵者多养军中壮士为子以自强。”《金瓶梅》绣像本第五十五回，西门庆拜蔡京做了干爹。蔡太师看中了干儿子进献的钱财，西门大官人看中了干爹批发的官爵。《红楼梦》第二十七回，王熙凤对伶牙俐齿的小红说：“我认你做干女孩儿，我一调理，你就出息了。”“你打听打听，这些人比你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呢，今儿抬举你了。”《金瓶梅》第三十二回“李桂姐趋炎认女”，最得个中之趣：那李桂姐卖弄他是月娘的干女儿，坐在月娘炕上，和玉箫两个剥果仁儿、装果盒。吴银儿三个在下边杌儿上，一条边坐的。那桂姐一径抖搜精神，一回叫：“玉箫姐，累你，有茶倒一瓯子来我吃。”一回又叫：“小玉姐，你有水盛些来，我洗这手。”那小玉真个拿锡盆舀了水，与他洗了手。吴银儿众人都看的睁睁的，不敢言语。
“李桂姐趋炎认女”，[明]崇祯刊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日本内阁文库藏（来源：hangchow.org）
有分教：“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于是吴银儿也拜了生子得宠的李瓶儿为干娘，跟桂姐扯平了。三
此书虽名为“养子文化史”，却对“约为兄弟”的现象着墨甚多。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是小说家言，关羽同曹操手下大将张辽、徐晃都称兄道弟才是历史事实。孙策与周瑜“推结分好，义同断金”“升堂拜母，有无通共”，大家都是明白人。兄弟是江湖的通行证，山寨的招股书，于是石勒“命”张督“为兄”，高欢“命”高隆之“为弟”，北方五胡的兄弟们纳头便拜，撕下了罩在拟亲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利益关系，令由南入北的颜之推很是不齿：四海之人，结为兄弟，亦何容易。必有志均义敌，令始如终者，方可议之。一尔之后，命子拜伏，呼为丈人，申父友之敬，身事彼亲，亦宜加礼。比见北人，甚轻此节，行路相逢，便定昆季，望年观貌，不择是非，至有结父为兄，托子为弟者。（《颜氏家训·风操》）
他是把结义兄弟看得很重的。人与人之间，确实有因情深意切或志同道合而产生义结金兰的冲动，如杜诗《彭衙行》，写故人孙宰接济杜甫一家于饥寒交迫之中，且“豁达露心肝”地表示“誓将与夫子，永结为弟昆”，令老杜感激涕零。但揆诸史实，功利型的“约为兄弟”更占上风。杜诗《草堂》写徐知道在成都为乱，叛贼“中宵斩白马，盟歃气已粗”，十有八九是结义拜把子，转眼却势不两大，倒戈相诛，正所谓“以利交者，利尽而交疏；以势交者，势倾而交绝”。兄弟是专门用来出卖的。八拜之时，个个义形于色，而机心存于胸中。《金瓶梅》写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官宣的理由是：“伏为桃园义重，众心仰慕而敢效其风；管鲍情深，各姓追维而欲同其志。况四海皆可兄弟，岂异姓不如骨肉？”其实说穿了，不过是西门庆口中的“彼此扶持，有个靠傍”。故大家叙财叙势不叙齿，推西门庆做了大哥。功利到如此坦诚的地步，简直是一场娱乐活动。以更宽松的拟亲纽带来笼络人心的手段，是结客养士。说白了，也就是恩养死士，私蓄家兵。高平陵之变时，《晋书·景帝纪》曰：“初，帝（司马师）阴养死士三千，散在人间，至是一朝而集，众莫知所出也。”太原起事时，《旧唐书·太宗本纪》曰：“时隋祚已终，太宗潜图义举，每折节下士推财养客，群盗大侠，莫不愿效死力。及义兵起，乃率兵略徇西河克之。”王朝开篇往往有这一出。民间也有样学样。《水浒传》贯华堂本第一回写高俅：“投奔一个开赌坊的闲汉柳大郎，名唤柳世权。他平生专好惜客养闲人，招纳四方干隔涝汉子。高俅投托得柳大郎家，一住三年。”“干隔涝”指身上长瘌痢，不干不净的那种人。柳大郎的升级版是柴大官人，他是周世宗柴荣的嫡派子孙，“专一招接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最后坐到了梁山伯的第十把交椅。柴进（来源：wikimedia.org）
结义乃至聚义，本质上是集体行为的情感动员。“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这口号很有蛊惑性。“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情同手足、恩同父子乃至坐实为结拜丐养，就成为题中之义，最佳模式。”作者从汉末三国的部曲，讲到晋宋的乞活、流民与府兵，揭示了野心家们如何以恩养或义结为纽带将众人捆绑起来，完成了武装力量的私兵化，而特别能战斗。四
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第一幕第二场，王子的叔父，弑兄娶嫂篡位的克罗迪斯，见王子愁云笼罩，说：哈姆雷特，我的侄儿，我的儿——哈姆雷特冷冷地旁白：A little more than kin，and less than kind！这句话没法译。卞之琳译为“亲上加亲，越亲越不相亲”，模拟了kin与kind两个字的音义游戏。“亲上加亲”，是叔父加上了继父，比亲戚（kin）更亲了一点点（a little），但问题是你我根本不是一类人（kind），共同点比一般人与人之间还要少（less），这是骂克罗迪斯不是人。马陈兵 著
古代中国很早就形成了以父系血统为唯一合法传承路径的宗法制社会结构，并在父权制基础上发展出以宗族关系与皇权承续嬗变为中轴的专制社会治理系统。但由于生物遗传、蓬勃多元的社会因素等局限，当局者又逐渐摸索出一套符合儒家伦理的辅助调整工具，即以继嗣养子为核心的拟亲制度，包括显性形式如异姓收养、以庶为嫡、同宗继嗣，乃至赘婿、招夫、改嫁、兄弟结拜等伴生丐养关系，以及隐性变体如天子之道、蓄士养客、宗族部曲、师生门人、主官辟召、赐姓赠名等种种形式，成为血亲系统“盗谱者”，并在不同程度上促进着社会能量交换与资源整合。
本书抉微钩沉，史料丰富，对中国古代拟亲机制 - 养子文化进行系统梳理，以恣肆文风书正史之野趣，对拟亲与宗法这两套治理工具在中国各朝各代怎样互为经纬，成为华夏民族兴亡继绝、生生不息的调整系统和内生机制进行了生动探讨。来源：三联书店三联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