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夫君章言金榜题名,新科探花郎的风光还未散尽,便启程回乡祭祖。我放心不下高烧的幼妹,便留在了京中照料。谁知,我只是倚在榻边,被沉沉的倦意拖入了一个短暂的盹儿,再睁眼时,榻上那个烧得迷迷糊糊的小人儿,竟像被风吹散的烟,凭空不见了。
夫君章言金榜题名,新科探花郎的风光还未散尽,便启程回乡祭祖。我放心不下高烧的幼妹,便留在了京中照料。谁知,我只是倚在榻边,被沉沉的倦意拖入了一个短暂的盹儿,再睁眼时,榻上那个烧得迷迷糊糊的小人儿,竟像被风吹散的烟,凭空不见了。
我几乎将整个家翻了个底朝天,别说人了,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寻着。一颗心在油锅里煎熬,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我再也等不下去,疯了似的冲向官府报案。
案牍后,一个无精打采的小吏掀起眼皮,那双混沌的眼睛在我脸上扫了半天,忽然像被炭火烫着一般,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手脚并用地跑进后院,没过一会儿,竟吭哧吭哧地搬来了一整箩筐的画卷。
画纸早已泛出陈旧的米黄色,可上面画的,无一例外,全是我。
「我说怎么瞧着姑娘眼熟得很,」他嗓音里透着一股压不住的狂喜,几乎走了调,「您不就是十年前,府尹大人悬赏万金寻找的阿纯姑娘吗!」
我的目光盯在那些画像上,画中女子的眉眼,与我一般无二。脑中一声轰鸣,像是绷紧的琴弦骤然断裂。十年?他莫不是在与我说笑?
「这位官爷,您是不是弄错了?」我竭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指尖却凉得像冰,「我不过是……睡了一觉。」
这话听着实在荒唐,任谁也无法相信。
那小吏却已是双目赤红,死死地将我盯住,好像我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泡影。「阿纯姑娘,这可是天大的事,小人哪敢拿您寻开心!信使已经快马加鞭送往章府了,咱们衙门离章府不远,尚书大人想必片刻就到!」
章府?尚书大人?
我扶着阵阵刺痛的额角,思绪乱成一团理不清的麻线。我到底是丢了记忆,还是跌进了一场离奇的幻梦?
昨夜的一切还清晰地烙在脑海里。五岁的妹妹章瑶高烧不退,我一步不敢离开地守着她,连汤药都是在屋里的小炉上煨的。直到戌时末,她额头那股滚烫的温度终于降了下去,我才长舒一口气,挨着床沿合了会儿眼。
可醒来后,屋里陈设未变,床铺也整洁如初,唯独章瑶不见了!
「我妹妹……」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问,「我妹妹章瑶呢?她还病着,她现在怎么样了?」
若真如这小吏所说,光阴已飞逝十年,那当年才五岁的阿瑶,后来又经历了什么?她醒来看不见我,该有多么害怕?我明明一直都在,从未踏出过家门半步啊。
头晕目眩之间,一个更让我震惊的消息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您妹妹啊,」小吏的语气里充满了艳羡与敬畏,「她马上就要入主中宫,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了!」
「皇后?」我彻底懵了,满心的茫然几乎要从胸口溢出来,「阿瑶那孩子活泼好动,最是喜新厌旧,让她被困在那四四方方的宫墙里,她怎么可能愿意……不对,我家只是寻常百姓,她……她怎么能做皇后?」
我的父亲,不过是徽州一位教书育人的老秀才。父亲走后,我便和夫君章言带着阿瑶来京城讨生活。京城物价高昂,我们手里的积蓄不敢乱花,日子全靠章言卖画抄书和我做些绣活来支撑。
就算章言中了探花,入了仕途,可这京城里簪缨世族、公侯之家多如牛毛,皇后的凤冠,无论如何也轮不到阿瑶来戴。
「普通人家?」小吏闻言失笑,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怎会是普通人家?您妹妹的族兄,如今可是章丞相失散多年的独子,官拜吏部尚书,当今圣上跟前的第一红人!」
我藏在袖中的手剧烈地一抖,声音都在发颤:「族兄?哪个族兄……叫什么名字?」
「叫章言啊。」
提起这个,小吏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说起来,这桩奇事还得从十年前说起,就是熙宁二十六年的殿试。章丞相在大殿之上,一眼就相中了当时还是新科探花的章言,觉得他像极了自己丢失多年的孩儿。」
「后来派人一查,嘿,没成想还真是!更巧的是,章尚书丢失的那二十年,竟阴差阳错地被养在徽州章家的旁支,那可是丞相大人的老家啊,您说这事奇不奇?」
小吏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章言……竟是丞相之子?
所以阿瑶能做皇后,也是因为这层关系?她究竟是心甘情愿,还是另有隐情?无数个疑问在脑海中盘旋,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牢牢困住。
我正被这匪夷所思的消息砸得七荤八素,府衙外忽地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是一声高亢的通传:「章尚书驾到!」
我从未想过,与章言的重逢,会是在这样的地方,以这样的方式。
会在十年之后。
在仆从的簇拥下,一个身着绯色朝服、头戴乌纱玉冠的男子缓步走入。他的眉眼淬着凌厉,鬓角已染上了风霜的痕迹,举手投足间,是浸润在高位之上独有的威严与矜贵。
看着他,我有片刻的恍惚。
明明几天前,他还因为中了探花,抱着我又哭又笑,说总算没有辜负长辈的期望。明明昨日分别时,我还站在门口,一遍遍叮嘱他回乡路远,务必早去早回。
于我而言,不过一日未见,为何世间已是沧海桑田?
小吏谄媚地躬身上前行礼:「尚书大人,您瞧,这位就是您苦寻十年的阿纯姑娘,千真万确吧?」
章言的目光,从踏入公堂的那一刻起,便如钉子般落在我身上。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在我身上定格,瞳孔微不可查地一缩,深处仿佛有漩涡在翻涌,瞬间又归于死寂。
「是我要找的人。」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
小吏笑得愈发灿烂,点头哈腰道:「大人十年前为寻夫人悬赏万两黄金,轰动京城,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得偿所愿,小人在此恭喜大人了!」
恭喜是虚,讨赏是实。
「管家,稍后将赏金给他。」章言的语气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仿佛那万两黄金不过是几枚铜板。
年迈的管家躬身应下。
我在一旁听得心惊。曾几何时,我们一家人为了一个铜板都要精打细算。可如今,他是丞相独子,世家贵胄,最不缺的,大概就是钱了。
章言朝我走近两步,目光在我脸上细细描摹,许久,才缓缓开口:「走吧,阿纯,我带你回家。」
我心中百转千回,最终还是跟在了他的身后。眼下的情形,我一无所知,两眼一抹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便只有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章言。
府衙外,宝马香车早已静候,成群的奴仆侍立两旁,侍卫们骑着高头大马护卫在前后,这阵仗,几乎能与皇家仪仗相媲美。
我看得有些眩晕,默默跟在章言身后,婉拒了婢女的搀扶,自己踩着脚凳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车厢内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那个……」我踌躇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开口,「阿瑶她……一切都好吧?」
「都好。」提起章瑶,章言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柔和的笑意,带着几分宠溺,「一入宫门深似海,能在进宫前见你回来,她定会很高兴。今日公主宣她进宫叙话,否则,她一定会同我一起来接你。」
我含糊地点点头,抬眼打量着他。已过而立之年的他,本该是男子年富力强的巅峰,为何却早早生了这么多白发?想来这十年,他过得也并不轻松。大家族里,多的是身不由己。
心里的疑问终究没能问出口,我低下头,选择了沉默。
章言却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自嘲般地开口:「在你心里,我会是那种拿妹妹的前程去换取富贵的人吗?」
「放心,阿瑶是自愿的。她七岁那年便入宫做了公主的伴读,与当今圣上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心思被戳破,我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笑了笑:「我并非此意,只是……担心阿瑶罢了。」
这话太过苍白无力,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索性便闭上了嘴。
车厢内再度恢复了安静。
一刻钟后,马车缓缓停下。在下人的搀扶下走出车厢,抬头便见朱漆大门之上,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两个苍劲有力的大字——章宅。
「这……」我望着眼前这座巍峨的府邸,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你如今的……家?」
章言的目光沉了沉:「我如今,住在这里。」
「挺好的,」我干巴巴地夸了一句,「很气派。」随即又道:「不过我还是回平安巷吧,这种高门大户规矩太多,我怕是住不惯。」
话一出口,我才猛然想起,已是十年之后。
「我们从前那个院子,还赁着吗?」京城的宅子,以我们当年的家底自然是买不起的,只能租住。
章言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我买下来了。只是那边许久不住人,未经打扫。」
「无妨,我自己收拾一下就好。」
「阿瑶回来定要见你,住这边方便些。」
「让她去平安巷寻我也是一样的,左右不过几步路。」我坚持道。
章言凝视了我半晌,那眼神复杂得让我看不懂,最终还是妥协了:「我送你过去。」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平安巷与章宅,其实只隔了一条街。但这短短的一条街,却像是划分两个世界的天堑。一边是雕梁画栋、画栋朱帘,一边是柴米油盐、寻常巷陌。
与章言并肩走在熟悉的巷子里,我不由得想起了早逝的父母。父亲临终前最不放心的就是我们姐妹,他膝下无子,怕自己走后,族中叔伯会为了家产为难我们,才嘱咐我们搬来京城。
他说,京城的章家是我们的本家,虽早已出了五服,但血脉总有一丝牵连。若真到了走投无路那一天,求上门去,看在同宗的情分上,兴许能得一二照拂。
我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苦涩的叹息。父亲若是泉下有知,我的夫君竟成了他口中那个“本家”的郎君,不知会作何感想。
走到小院门口,我伸手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
久未住人的院子,出乎意料地干净整洁。院角的桂花树已能闻到淡淡的香气,树下的秋千架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屋内的陈设,一如往昔。
「这里很干净啊,」我在屋里转了一圈,抚摸着熟悉的桌椅,「和从前一模一样。」
章言负手立于我身侧,眸光幽深难辨:「我一直留着这座宅子,想着有一天,我的妻子会回来。」
我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一股莫大的委屈涌上心头。
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何一睁眼,便是十年?这天翻地覆的变故,要我如何去接受?我所爱之人,这十年又是如何孤身一人度过的?
「阿纯,」他忽然开口,「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我抬眸望向他。即便是华贵的朝服与玉冠,也掩不住他身上那股沉沉的暮气。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章言眼中瞬间泛起水光,声音嘶哑:「吾妻不在,何谈安好?」
一句话,堵得我哑口无言。
恰在此时,一个清脆如黄莺出谷的声音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
「阿兄!听说姐姐找到了?你可千万别又被那些赝品给骗了!」
我透过窗棂向外望去,正见一个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提着裙摆跑进院来,她秀眉微蹙,一张娇俏的小脸上写满了担忧。
是阿瑶吗?
我快步走出里屋,正与急匆匆闯进来的少女撞了个满怀。
「你……」
章瑶的话音戛然而止,一双杏眼瞪得浑圆,满是不可置信。
我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对他们而言,是漫长的十年,但对我,不过是一夜光景。这张脸,自然是没什么变化的。
「姐姐?」章瑶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我点点头,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却有些不敢相认。章言的苍老,尚在我的理解范围之内。可我的妹妹,竟在一夜之间,从一个五岁的孩童,长成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
想来章瑶的心情与我一般无二,她踉跄着后退两步,眼中的震惊已然转为了惊恐。
章言从屋里踱步而出,声音清冷地确认:「阿瑶,她就是你的阿姐。」
章瑶显然无法相信,几次三番想要反驳,可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却又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我只得主动开口,将自己“打个盹就到了十年后”的离奇经历又对章瑶说了一遍。她半信半疑,凑上前来,仔仔细细地端详我的脸,甚至伸出手在我脸上摸了又摸。
「你真是我阿姐!」确认了什么之后,章瑶的小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太神奇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奇遇?你真的一点都没变。」
我看着她,声音也不禁温柔下来:「我看着你,却快要认不出了。没想到我的阿瑶长大了,竟是这般漂亮。」
章瑶羞涩地笑了,亲昵地挽住我的手臂,叽叽喳喳地说起话来,将一旁的章言衬得愈发沉默安静。
不知不觉已近午时,章瑶拉着我的手撒娇:「阿姐,你随我回章宅住吧,这里太久没人气了。」
「这里就很好,我就住这儿。」我还是不想去那个所谓的“章宅”,只有这里,才是我和章言、阿瑶真正的家。
「我想让阿姐看我的嫁衣嘛,」章瑶不依不饶,「况且日后我入了宫,想见你就难了。我这么多年没见着你,你就多陪陪我,好不好?」
她委屈巴巴的样子,瞬间就让我心软了。这十年,我未能在她身边陪伴她长大,心中本就充满了愧疚,如今自然不忍拒绝她任何要求。
「那我过去陪你住几日,再回来?」
章瑶立刻破涕为笑,拉着我便往章宅走。一路上,她的嘴就没停过,章言则始终沉默地跟在我们身后,偶尔才附和一两句,构成了一幅看似温馨和乐的画面。
章宅很大,亭台楼阁,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我却无心欣赏,只低头走着,心中思绪万千。今日发生的一切,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此刻冷静下来细想,只觉得处处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这世上,真的会有人一梦十年吗?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抬头悄悄望向章言的背影。
他太冷静了。对于我凭空消失十年又凭空出现这件事,他似乎并不惊讶,也毫不关心其中的缘由。那态度,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冷淡。
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阿姐,晚上你同我一起睡吧。」章瑶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她问的是我,眼睛却瞟向章言。
我自无不可。
章言也点了头:「你们姐妹商量好便行。我还有公务,先去书房了。」
他走得干净利落,让我到了嘴边的试探,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晚膳时,我端着碗,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阿瑶,十年前你醒来时,真的没看到姐姐吗?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章瑶闻言,歪着头,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一睁眼姐姐就不见了,我哭着到处找,后来是巷子里的几位叔叔婶婶把我抱住了……」
话一问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当年的章瑶不过五岁,又能记得什么?追问这些,只会徒增她的伤感。
我连忙岔开话题,转而聊起了章言。
「阿姐,你别怪阿兄,」章瑶以为我是在怪章言缺席晚膳,放下碗筷,挥退了下人,才压低声音耐心解释,「这些年,叔父——也就是阿兄的亲生父亲——身子一直不好,偌大的章家全靠阿兄一人支撑,朝中陛下又对他极为倚重,他实在是分身乏术。」
我点点头,心中微动:「你既唤章丞相为叔父,想来这些年,章家待你很不错。」
章瑶的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叔父待我视如己出,在我心里,他与父亲无异。不过……不过我也从未忘记过爹娘,阿姐你不会怪我吧?」
我失笑,轻抚着她的发顶:「傻孩子,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章家养育你十年,让你锦衣玉食,安稳长大,你若对他们没有半分感激之心,姐姐才是真的要生气呢。」
章瑶眼眶一红,扑进我的怀里,低声啜泣:「姐姐,我也希望你过得好……这十年,你好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
待她情绪平复,我才想起她即将嫁入皇家,也不知那未来的夫婿品性如何。
晚膳后,章瑶兴致勃勃地换上了她那身正红色的嫁衣。繁复的凤鸾刺绣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衬得她本就明艳的容颜更是光彩照人,端庄之中又透着一丝少女的灵动。
「真好看。」我由衷地赞叹,「能亲眼看着你穿上嫁衣,送你出嫁,姐姐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章瑶被夸得心花怒放,在镜前转了好几个圈。
待她换下嫁衣,夜已深了。或许是闹腾了一天,她沾床便睡着了。我却毫无睡意,取来笔墨纸砚,想将她今日身着嫁衣的娇俏模样画下来。
可今日经历之事太过耗费心神,我画了没几笔,便觉眼皮重若千斤,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睡梦中,我仿佛坠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一个缥缈而哀伤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一遍遍地唤着我的名字。
「阿纯,阿纯……」
「你回去了,可千万别忘了我。」
「你答应过我的,要找到我,送我回家……你可不能食言啊。」
你是谁?我拼命想开口询问,喉咙却像是被棉花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姐!阿姐!」
少女温软的呼唤取代了那哀伤的低语,将我从梦魇中拽了出来。我猛地睁开眼,便对上了章瑶那张笑盈盈的脸。
我坐直身子,只觉得头痛欲裂,梦中那人的话语,依旧在耳边回响。
“你回去了”,是什么意思?我的失踪,难道与这个声音的主人有关?
「阿姐,你怎么趴在桌上睡了?」章瑶拉着我的手晃个不停,「快起来,我们出去逛逛。」
「逛街?」
「去哪儿都行,只要和阿姐在一起!」
我笑着应下,起身时,章瑶却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阿姐脸色好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昨日见你,就觉得你面色苍白,我还当你是因为突然看到我长这么大,被吓到了呢。」
我神思恍惚,随口应道:「许是最近胃口不好,加上你又病了,我忙着照料你,自然就……」
话说到一半,我猛然噤声,连忙改口安慰她:「没事的,许是累着了,歇几日便好。」
章瑶脸上满是愧疚,正想说些什么,门外已有侍女捧着两个精致的匣子进来。
「姑娘,郎君命人送了首饰过来,说是给阿纯姑娘的。」
章瑶高兴地接过匣子打开,却“咦”了一声:「怎么全是珍珠的?」
我凑过去一看,一个匣子里是几支镶嵌着珍珠的钗环,流光溢彩;另一个匣子里,则全是未经镶嵌的滚圆珍珠,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圆润饱满,在晨光下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晕。
「阿姐,我来给你戴上!」章瑶兴奋地挑了一根流苏步摇,在我发间比划。
「不必了,我这样便好。」我抬手抚上发间那根朴素的木簪。
「不行!这可是阿兄的一片心意,」章瑶不由分说地将我按在铜镜前坐下,「这么好看的钗子,怎么能不戴呢!」
我望着镜中自己那张略显苍白的面容,耳边章瑶的笑语渐渐模糊,另一道略显青涩的少年音,却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响起,将我的思绪瞬间拉回了十五岁那年的中秋。
……
少年时的章言,将一根他亲手打磨的红豆木簪插在我的发髻上,耳根泛红地夸道:「很好看。」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走到镜前左看右看:「确实好看,难为你竟偷偷做了这么多天。」
章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现在没钱,只能送你这个。等日后我出息了,给你买更好的。你喜欢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我存心逗他,便托着腮,一本正经地说:「我喜欢珍珠。要又大又圆的珍珠,做成簪子、钗子、璎珞。」
少年闻言,笑得眉眼弯弯,灿若星辰:「好!等我以后有钱了,就给你买天下最好的珍珠,不仅做首饰,还要给你用珍珠做衣裳,做帐子!」
我听得前仰后合:「你这从话本子里学来的腔调,只会说漂亮话哄骗姑娘!」
章言急得赌咒发誓,说自己绝非那样的人。
……
「阿姐,真好看。」
章瑶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唤醒。多年前的铜镜与眼前的铜镜重合,镜中人眉间那点朱砂痣,被发髻上温润的珍珠衬得愈发鲜艳夺目。
我微微低头,镜中人也低头,惹得流苏轻轻晃动,别有一番风情,却让我生出一股熟悉的陌生感。
就好像镜中人不是我……
我抬手抚上自己的脸,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阿姐,我们快走吧。」
章瑶着急忙慌地催促,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应了一声,将桌上的木簪拿起,犹豫了一下还是重新插在发髻上。
章瑶闹着要骑马去,我只能一个人上了马车,哪知帘子一掀开,就对上了章言的目光。
我愣了,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进还是不该进。
章言倒是淡定:「今日正好无事,我跟你们一起去,上来吧。」
我硬着头皮上车,局促地坐在他旁边,任由沉默笼罩着整个车厢。
我垂头绞尽脑汁,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那个……」我小心地开口,「你回到章家后感觉怎么样?」
章言思索片刻,吐出两个字:「不好。」
嗯?
这话怎么接?
问哪儿不好?好像不太礼貌啊……
我果断换了个问题。
「你当年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失踪的?」
章言闭眼答道:「我从徽州回京才知,一个月。」
我在心里绝望叹气。
就算当年我失踪真的有蹊跷,一个月啊,黄花菜都凉了。
眼看着车厢内的气氛再次冷凝,我费尽心思找话说。
「从前住在平安巷时,我听周围人说章家有个大姑娘,应该是你姐姐吧?我还没见过呢,你和她相处得怎么样?」
章言睁眼看我,在我期待的目光中幽幽道:「她刚及笄那年就仙逝了。」
笑意僵在脸上,我有些后悔。
早知道当年就应该听那些婶子将话说完,我这是只听了半截吗?
「咳咳。」我慌张地掩饰尴尬,「那……你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车厢中再次陷入沉默,我手揪着衣袖胡思乱想,不会又说错话了吧?
章言叹了口气,无奈答道:「还有两位兄长,也都早早夭折了。」
我闭上眼,感觉悬着的心终于落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稀碎。
我在心里骂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那你是为什么到了徽州?」
我不死心地继续问。
章言眉头微皱。
「当年家中事多,无暇照顾刚出生的我,便想将我送往临安外祖家抚养,只是走水路时船意外翻了,乳娘为救我,把我放在小船上顺江而下。」
我点点头,悄悄松了口气,庆幸自己这次没说错话了。
「原来你是意外流落在外啊。」
我之前其实没少猜测这其中内情,什么仇家追杀,家族内斗,妻妾相争……
看着章言那张始终古井无波的面庞,我贴心地安慰他:「我看你现在也过得挺好的,什么都有,也不必为了三瓜两枣起早贪黑地忙碌。」
「况且你还做了尚书呢,多威风啊,别人干一辈子都未必能做到你这个位置,而你如今才三十,将来定是前途无量,大有可为。」
我说了一大串,章言一直看着我,那双眼里有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深邃,忧郁,哀伤……
「有时候我想我要是从来没来过京城,一直在徽州就好了。」
我避开他的目光,眼神游离,透过风吹起的帘子看着骑在马上的章瑶。
少女正是如花般灿烂的年纪,笑容热烈而纯真。
我扬起一抹笑,意有所指。
「昨日之日不可留。」
「人总要面对现实的。」
「譬如你。」
章瑶精力旺盛,一路上蹦蹦跳跳走在最前面,我和章言则是跟在她后面。
想到章瑶要嫁人了,我心中还有点失落和紧张。
「对了,你还没跟我说过皇上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这个做阿姐的可是什么都还不知道。」
章瑶昨天跟我说了很多这些年的趣事,唯独没怎么提到她日后的夫君。
「皇上雄才大略,重情重义。」
我满头疑问。
这八个字放在史书上刚刚好,但放在妹夫身上是不是不太合适?
我思索半晌,不太确定地问道:「长得好看吗?」
章言反问:「不好看阿瑶能同意吗?」
我干笑两声,觉得也是。
章家人都好美物。
因此族中男女就没有丑的。
「那皇上身体康健吗?后宫妃嫔多吗?」
「皇上身体康健,如今后宫并没有妃嫔。」
我稍稍放心。
「我记得十年前仁宗驾崩,膝下几位皇子接连不幸身亡,最后继位的是宗室的一位小郡王。」
「这十年没换皇帝吧?」
章言摇头:「没有。」
我松了口气:「那挺好。」
能活到现在没被弄死,说明这个皇帝运气也是不错的。
毕竟他登基那年可是三个月死了三位皇子。
那是熙宁二十六年,先帝仁宗在会试放榜后突然驾崩,殿试被一推再推。
他一生共有十多个儿子,但最后活下来的就只有三个还没及冠的幼子。
这期间朝堂臣工就皇位到底由谁来坐这个问题而吵得面红耳赤。
结果三个皇子,一个因为和男宠太过激烈死于床榻,一个因为孝期喝酒跌进荷花池淹死了,还有一个半夜在宫殿玩火把自己烧死了。
真是闻者沉默,见者哀叹。
最后没办法,只能从宗室选人继承皇位。
我能记得这么清楚,还是因为章言就是参加的这一年的会试。
等等!
「当年都传章丞相狼子野心,是真的吗?」
当初皇家宗室的人那么多,可最后由章丞相为首的官员选出来继承大统的郡王居然只有五岁。
民间皆传,三位皇子死得冤,章丞相拥立幼子为帝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章言一言难尽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其实话刚问出口我就后悔了。
现在章丞相可是章言的亲爹。
我话那么多干什么!
「你不用说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话音落下,章言很是干脆地回答:「是真的。」
我瞪了他一眼。
不是说了不用说了吗!
「章尚书?阿纯?」
疑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和章言循声望去。
是一位穿着半旧衣裳的中年男人,旁边还跟着一位背药箱的年轻男人。
「周大夫!」
看到熟人,我惊喜地上前问好:「你变化不大啊,这些年还好吗?」
周大夫是住在平安巷时的邻居,他从小就在医馆做学徒,因此我们家平时有个头痛脑热都会找他,他收的诊金便宜,开药时也会尽量不开贵的药材。
「还好还好。」周大夫复杂的目光在我身上打量着,「昨日就听人说了你的事,我还以为他们跟我说笑呢,如今见你跟十年前一模一样,真是……难以置信。」
因为章言大手笔给出去那么多黄金,所以我的事当日就传得京城人尽皆知了。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对了,你如今还在杏林堂吗?你那个师傅还欺负你吗?」
周大夫看向章言,拱手行礼:「多谢关心,托章大人的福,如今我已自己开了医馆,没人再欺负我了。」
章言颔首:「听说你也收徒了?」
周大夫看向身后的年轻男子:「确实收了一个,虽笨了点,但好在心底善良,也不指望他以后有多大成就了,能有一颗仁爱之心就足矣。」
年轻男子被说得脸红,也赶紧上前见礼。
我替周大夫感到高兴,他也算是苦尽甘来。
「对了。」周大夫迟疑地看向我,「阿纯你……身体如何?要我给你看看吗?」
我摆摆手:「不用,我身体很好,就别麻烦你了。」
「你还忙吧?我们不打扰你了。」我看向章瑶的身影,「我先陪妹妹逛会儿,等回头再去看你。」
周大夫笑着点头,带着徒弟走了。
目送周大夫走远,我快步追上前方的章瑶,将章言远远甩在后面。
回到章宅已将近黄昏。
章瑶累了,吃了几口东西,喝了半碗甜羹倒头就睡。
我睡不着,拿了纱灯想在园子里逛逛。
章宅的园子又大又精致,种满了各种奇花异草,甚是美丽。
「周大夫,这边请……」
周大夫?是今天遇到的周大夫吗?
我赶紧熄灯躲在假山后,悄悄向走廊方向看去。
只见几个下人手执纱灯走在前面,后面跟着的人赫然是管家和今日碰到的周大夫。
真是他!
这时候来干什么?
我悄悄跟上去。
看着他们七拐八绕才到了一处幽静的院子,而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坐的人正是章言。
我看了一下院子周围巡视的护卫,打消了想要上前偷听的想法,只远远看着。
管家退下后,周大夫坐在章言对面,看样子两人应该是聊得不错,周大夫一直在笑。
我松了口气。
应该是我想多了。
看今天他们那熟稔的样子,两人这些年应该有些交情。
正常来往,没什么不对。
我正想离开,就见章言突然沉下脸,不知说了什么,周大夫突然惶恐地跪下磕头,似乎还在急切地辩解。
章言不复刚才的和气,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周大夫,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抬起。
这是什么情况?
下一刻,两个侍卫拉着一个半大的孩子上前,那孩子被捆得严严实实,哭得涕泗横流,声音凄厉。
「爹!救我!」
我心中一惊。
是周大夫的孩子!
眼看着侍卫将刀架在孩子的脖子上,周大夫连忙高声制止:「不要伤害我儿子!我说!我都说!」
我心中一颤,手中纱灯不慎落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谁?」
耳力敏锐的侍卫动作迅速地冲上来,我来不及多想,转身往回跑。
夜晚的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侍卫紧追不舍,我屏住呼吸,闪身躲到了一簇较高的花丛后。
侍卫搜寻的声音渐渐远去,我松了口气,正欲起来离开,就听身后传来章言冰冷的声音。
「你刚才看见了?」
我僵硬地回头,对上章言那双锐利冷漠的眸子。
「我只是刚好经过……什么都没看见。」
章言看我良久,微蹙眉头。
「既然你都看见了,那你来说说你是谁吧。」
我不解地看向章言:「什么意思?」
章言看向我的脸,眼中多了几分痴迷:「这些年来,冒充明月奴的人数不胜数,但你是最像的一个。」
「你这张脸与明月奴长得真是一模一样,除了……」
「多了一颗眉心痣。」
「如果不是你刚才偷听,我还真想陪你多演两天,看看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明月奴是章纯的小名,因出生在中秋夜,故取此名。
我抬手抚上眉间的红痣。
「就因为这个你就怀疑我?这颗痣是我醒来就有的,你……」
章言抬手,打断我的话。
「就算没有这颗痣,你也不是她。」
「在见到你的第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是假的。」
他声音坚定。
「这世上或许真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可言行举止、神态习惯总会有所不同。」
「而我,认错谁,都不会认错我的妻子。」
「不管她变成什么样。」
好嘛,以为自己演得挺好,没想到人家一早就知道了。
我摸着眉间的红痣,粲然一笑。
「那你为什么认下我?为什么做这场戏呢?」
章言沉默了。
寂静的夜晚只有虫鸣声不绝于耳。
我追问:「为什么?」
良久,章言痛苦地闭上眼,哑声道:「因为阿瑶……」
「她病了。」
「这两年,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而且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和明月奴肯定有渊源,你身上有她的影子。」
「有时候我看到你,真的会生出你就是她的错觉来。」
我没再继续问下去,只叹息一声:「你想问的我如今都不能回答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受章纯所托而来。」
说到这我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她让我帮她送阿瑶出嫁,我并无恶意。」
章言点点头,没有追根究底:「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不过我挺喜欢阿纯这个名字的,你就叫我阿纯吧。」
末了,我还是决定替周大夫求情。
「还有周大夫,你何必为难他,他就一个大夫而已,能知道什么。」
章言眼眶微红,语气肯定:「不,那个周大夫一定有事瞒着我,他今天看你的眼神,说话的语气都不对,可见心中有鬼。」
「况且若是真的没事瞒着我,你又为什么发出声音惊了侍卫?总不能是真的没拿稳一盏灯吧?」
章言呼吸急促起来:「当年,周大夫是第一个发现阿纯不见的,我那时不在京中,他还帮忙照顾了阿瑶一个月。」
「我心存感激,对他多有照拂,虽然也有怀疑,让人盯着他,但他一直很正常,直到今天……」
我尴尬地摸摸鼻子,见章言如此执着,不由好心提醒他。
「阿瑶就要出嫁了,这几天要是出什么事可不吉利,你也不想让她不圆满吧?」
章纯和章言都有同一个软肋。
章言盯着我半晌,终于败下阵来,不再提周大夫的事。
「她还好吗?」
我沉默了。
似乎料到我不会回答,章言很快平复好情绪,吩咐不远处的管家:「送阿纯姑娘回去休息。」
管家上前做出一个请的动作,我跟着离开,身后隐隐传来章言压抑的哭声。
夜风微凉,拂过树叶,发出沙沙声。
回到院子,我叫住欲走的管家,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麻烦你,替我向章家主问好,等他身体好些,我一定去拜见。」
管家抬头,双眼如死水般平静无波。
「有劳姑娘挂念,我定会带到的。」
目送管家离开,我悄声回屋。
屋里点着灯,我在床边坐下,看着章瑶熟睡的面容。
她似乎睡得不太安稳,眉头微皱,露在外面的手抓着瑶被。
我伸手,用指腹轻轻抚平她的眉头。
「好好睡吧。」
天微亮,章瑶就醒了,看到我坐在床边没睡,直接扑进我怀里。
我搂着她,轻拍她的后背:「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梦到姐姐了。」
我手一顿。
到嘴边的话斟酌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阿瑶,我今天想回平安巷住。」
「为什么?」章瑶马上坐直了身子,「有人欺负你?还是住不惯?吃不惯?」
「没有的事。」我马上否认。
「我只是想回家,章宅虽好,但不是我家。」
章瑶不太相信:「真的吗?」
我忙点头。
章宅很大很漂亮,可偌大的宅子没什么生气,下人更是和哑巴一样,一问三摇头,能不开口就绝不多说一个字。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说话声音大点都能听到回声,实在压抑。
且章言这人聪明睿智,又心思缜密,我在他面前实在不够看。
再在他眼皮子底下多待两天,我真怕他看出点什么来。
章瑶沉吟半晌:「那我也过去陪你住两天,一会儿就去和阿兄说。」
我自然没意见,陪着她去了前院。
章言正在用饭,听了章瑶的话意味深长地看向我,直看得我毛骨悚然。
「既然想去,那就去吧。」章言收回目光,叮嘱章瑶,「一会儿让下人给你收拾东西,那边地方虽小,但身边还是带两个丫鬟,也好照顾你们。」
章瑶兴高采烈地应下,拉着我的手蹦蹦跳跳往平安巷去,一路上都在念叨。
「阿姐,我想吃桂花糕,你给我做好不好?」
「我还记得你以前做的桂花糕,又香又甜,可惜你一天只让我吃一块。」
「我想趁你忙的时候去偷两块吃,谁知道你居然把桂花糕锁在柜子里了。」
这东西我以前看章纯做过,工序并不复杂,应该是没什么难度。
看着期待的章瑶,我痛快地点头:「行,我给你做。」
章瑶听了十分开心,忙叫人去买了食材、用具等。
我站在灶前回想了一下章纯做桂花糕的顺序,开始动手。
细腻的米粉在手间划过,搅拌、搓散,上锅……
时间如水,一晃而逝。
夕阳西下,章瑶支着下巴,灵动的眸子一眨一眨地看着面前的三碟「粉坨」。
我擦着脸上的面粉和黑灰,心里叫苦不迭。
明明都是按记忆中的步骤做的,怎么做出来就是天差地别呢。
「那个……」我看着惨不忍睹的糕点,脑中飞快思索,想要找个借口掩盖过去。
章瑶却突然冲我笑笑,拿了一块送进嘴里。
我急了:「做成这样还吃?你别吃坏了!」
「很好吃啊!」章瑶眼前一亮,拿了一块递给我,「阿姐,和以前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半信半疑地接过尝了一口。
口感不太好,微甜带着点苦味,味道怪怪的。
「真的一样吗?」
我有些怀疑自己的味觉。
章瑶咽下嘴里的桂花糕,肯定地点头:「真的!」
见她是真的高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提醒她:「吃多了容易积食,剩下的你就别吃了,等改日我再给你做,肯定比这次做得更好。」
章瑶不乐意了:「我觉得这次做的就很好吃,今儿吃不完,留着我明天接着吃。」
看她这样,我无奈一笑,只能由她去。
起身进屋将床铺被褥收拾好,又打水将积了灰尘的地方擦了擦。
章瑶吃饱了就开始多话,絮絮叨叨个没完。
「对了,阿瑶。」我忙碌完坐在章瑶对面,「我还没问过你,你进宫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章瑶还抱着一碟子桂花糕在吃,听了微笑着点头:「是我愿意的,其实这事还是我主动提的。」
主动提的?
我不解:「进了宫就要一直被困在宫里,你……为什么?」
她如今要是嫁到普通官宦之家,受了委屈还有章言给她撑腰。
可要是嫁进皇家,那真是身不由己。
这样浅显的道理她不会不明白。
章瑶将碟子放在旁边,将我拉到她身边坐下。
「我与陛下青梅竹马,他还算喜欢我,我也不讨厌他,日后相敬如宾总比盲婚哑嫁、两看相厌来得好。」
「况且,做皇后多好啊,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不就是皇后吗?」
这个理由听着有点牵强,但章瑶也明显不怎么想细说这事。
我不好再继续问,耳边章瑶的声音越来越小。
将睡着的章瑶抱上床,给她盖好被子,我也靠在床边睡了过去。
「画得真好。」
少年夸赞的声音传来,我睁开眼,就见十七岁的章言正拿着画卷欣赏。
章纯坐在旁边,手中还拿着画笔,有些不满,又有些羞涩。
「你来得正好,我正愁题什么字呢,你字写得好,你来题吧!」
章纯将笔塞给章言,小跑着进屋去了。
章言在凳子上坐下,看着那幅画傻笑。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画的正是章言手拿书卷在院子里背书的情景。
章言苦思冥想也不知道该题什么字好,索性拿起画笔将正在哄孩子的章纯画在了旁边。
我看得啧啧称奇,若是不知情的人,怕是会以为这画上的是一家三口吧。
倏忽,画卷扭曲,阳光散去,摇曳的烛火映出一只干枯的手。
手的主人正拿着那幅画,目光复杂地看着。
章言和章纯并肩而站,忐忑地看着章秀才。
章秀才因久病不愈,脸色十分难看,嘴里偶尔泄出压抑不住的咳嗽声。
「伯父……」章言上前两步,跪在章秀才面前,「我心仪明月奴,求你成全。」
「我已考中举人,准备三年后去京中参加会试,不管中不中,我定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章秀才抬起头,目光划过章言,落在章纯身上。
章纯几步行至章言身旁跪下,眼中含泪:「爹……」
此情此景,章秀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看向女儿的目光多了几分愧疚。
「是我疏忽了,你已有十七,原本前两年就该给你说亲,只是你母亲离世才耽搁了。」
「我这个身体又……」
「等我百年后,你一个女子,还带着阿瑶,该何去何从……」
章秀才神情哀伤,我站在他的身后,看向多年前的章纯。
那张明艳的脸逐渐变得模糊,我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周围的一切开始地覆天翻。
章瑶的脸在我眼中慢慢清晰起来,她面容扭曲,正死死掐着我的脖子,声音低沉压抑:「是你杀了她!」
「阿瑶……」我艰难地出声,想要唤醒她的理智。
可这一声「阿瑶」反倒是让章瑶更加疯狂,手中的力道加大了不少。
平日里乖巧柔弱的姑娘,居然这么大力气。
我用尽力气把她的手掰开,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章瑶有些疯狂,还想要继续伸手掐我的脖子。
我赶紧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想要让她冷静点。
岂料章瑶的表情骤然由癫狂变成惊恐,尖叫着挥舞双手。
我来不及多想,握住她的手,抱着她轻声安抚:「没事了阿瑶,别怕,别怕……」
丫鬟已经听到动静进来,见状想要上前帮忙。
我冲她们摇头拒绝,示意她们出去。
良久,怀里的章瑶在轻柔的声音中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我轻手蹑脚起身拿了手帕,给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外面传来二更的梆子声和丫鬟低声行礼的声音。
伴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章言推门而入。
许是因为来得急,他的衣裳和发髻都有些凌乱。
在看到安睡的章瑶时,他才缓缓松了口气。
「她今天没吃药?」
我头也不回地回答:「吃了,但药也不是每次都有用的。」
给章瑶的药混在甜羹里,下人每次都会盯着她将药喝下才会离开。
章言眉头微蹙,抿唇不语,踱步到小几旁坐下。
章瑶这会儿睡得很沉,我半天没听到声音,转过头一看,只见章言捏着一块桂花糕正在发呆。
感受到我的目光,章言将手中的糕点送进嘴里,小口地咀嚼着。
「里面加了杏仁粉,明月奴教你做的桂花糕?」
我点点头:「算是吧。」
我有章纯的记忆,勉强也算是她教我的吧。
章言喃喃自语:「这是阿瑶最爱吃的。」
来源:深夜故事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