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腊月里的风刮得人脸疼。我蹲在菜市场最末尾的位置,摆了半筐土鸡蛋和几把自家种的萝卜。八点多了,只卖出去七个蛋。对面卖羊肉的李大哥朝我喊:“春花,回家烧火去吧,今天没人来。”
腊月里的风刮得人脸疼。我蹲在菜市场最末尾的位置,摆了半筐土鸡蛋和几把自家种的萝卜。八点多了,只卖出去七个蛋。对面卖羊肉的李大哥朝我喊:“春花,回家烧火去吧,今天没人来。”
我摆摆手,不想说话。手机躺在围裙口袋里,沉得像块砖。昨天那个自称是我儿子的男孩发来三条微信,我一条也没回。
人到五十岁,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这事儿偏偏让我手抖。
我把剩下的蛋装回筐里,拍了拍僵硬的腿脚。前两天下了雪,集市上的水泥地长了青苔,滑溜溜的。走了没两步,筐里一个鸡蛋滚出来,啪嗒一声碎在地上。蛋清拖着黄澄澄的蛋黄,在灰色的地面上画出一道痕迹。
我蹲下去收拾,发现手机屏幕亮了。
“您好,阿姨,我是鲁宁。我真的是您儿子。医院有亲子鉴定证明。”
屏幕上的字像针一样扎在我眼里。
世上的孩子千千万,我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
十七年前的那个夏天,我生了第三个孩子,小儿子。产房里护士的脸色不对,医生叫来了县医院的专家。我躺在床上,听见他们小声议论”唇腭裂”“兔唇”。
“严重吗?”我问。
没人回答我。
后来丈夫进来了,脸色铁青。我问他孩子怎么样了,他抬手就是一巴掌:“你生的什么玩意儿?”
我愣住了,嘴里一股血腥味。
当天下午,丈夫拿了一叠纸让我签字。是医院的放弃治疗同意书和送养协议。我不肯签,他就当着医生护士的面打我。
“签!你不签我们就一起死在这!”
我哭着问能不能看孩子最后一眼。护士偷偷抱来了他,包在一条蓝色的小被子里。他太小了,脸蛋皱巴巴的,嘴唇上有道裂缝,像被剪刀剪过。但他的眼睛是睁开的,黑亮黑亮的,看着我。
我伸出一根手指,他的小手指勾住了。
丈夫一把夺过孩子,塞回护士怀里:“拿走!快拿走!”
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护士说我差点没命。等我能下床了,孩子早就被送走了。我去找院长,他说孩子被一个福利院的人领走了,具体去向不清楚。
我问是哪个福利院,他摇头:“你就别找了。你丈夫办了所有手续,他说再提这事就离婚。”
回到家,丈夫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大女儿十岁,二女儿七岁,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妈妈住院了,弟弟没了。
日子还得过。我把这事儿埋在心里,像埋了一颗会开花的树种。每年小儿子的生日,我都会买一个小蛋糕,一个人吃掉。丈夫看见了,也只是冷笑一声,转身出门。
鲁宁发来了福利院的照片,还有他小学的毕业照。我盯着那张小学毕业照看了好久,试图找出一丝我的影子。他嘴唇上有一道淡淡的疤痕,笑起来还是能看出来。眼睛很像我小时候,鼻子随了他爸。
我想回一句”你过得好吗”,又删掉了。十七年了,突然冒出来,说什么都显得苍白。
李大哥见我站在原地发呆,过来问:“春花,咋了?”
我摇摇头,把手机塞回口袋。“回家了,鸡蛋明天再卖。”
回家的路上,我想了很多。这孩子为什么现在找我?他过得好吗?找我有什么目的?他会恨我吗?
我家住在县城郊外的小村子,走路要四十分钟。路上我给大女儿打了电话,问她知不知道这事。她沉默了很久,才说:“妈,他半年前就联系我了。我跟他见过面。”
我握着手机的手一抖:“你怎么不告诉我?”
“爸不让说。他说这事提了对谁都不好。”
“那你弟弟…他…他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他被一对北京的夫妇收养了,养父是大学教授,养母是医生。他…嗯,他很聪明,学习特别好。”
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庆幸孩子有个好归宿,一方面又酸楚得厉害。我没能看着他长大,没能给他缝过一件衣服,没能做过一顿他爱吃的菜。
“他为什么找到咱们家?”
大女儿叹了口气:“妈,他想认亲。他养父母去年车祸去世了。他…他想知道自己的根在哪。”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丈夫没回来,估计又在镇上的麻将馆。
我把鸡蛋放进冰箱,看到冰箱贴着一张纸条:“晚上不回来吃饭。”歪歪扭扭的字,像被蚂蚁爬过。
院子里的桃树枝条光秃秃的,风一吹,发出沙沙的响声。那是孩子出生那年栽的,现在长得比房子还高。
我坐在灶台边烧水,看着水慢慢冒泡。十七年前的事情像一部黑白电影在脑子里放着,我是演员,也是观众。
锅里的水开了,咕噜咕噜地响。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跟我说过,人的一生就像一锅沸水,有时平静,有时翻腾,但终究会冷却下来。
我把菜切好,水倒进面盆里,才发现自己忘了放盐。炒菜的时候手也抖,差点把铲子掉进油锅。
吃饭的时候,丈夫回来了,一身酒气。他看都不看桌上的饭菜,直接上了炕。
我收拾完碗筷,拿出手机。鲁宁又发了信息:“阿姨,我考上北京大学了。我想见您一面。”
我盯着屏幕,心脏快跳出嗓子眼。北大,那是多少人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啊。我们村高中毕业的孩子,能考上县城职业学校就不错了。
手指颤抖着,我回了一条:“我为你骄傲。”
发完就后悔了。我有什么资格为他骄傲?我甚至不知道他小时候怕不怕黑,是不是爱吃糖,有没有被同学嘲笑过他的嘴唇。
鲁宁很快回了信息:“阿姨,我明天能去见您吗?”
我没想到他就在附近。“你在哪?”
“县城宾馆。我查过了,明天有去您村里的班车。”
我看了看熟睡的丈夫,轻声回道:“别坐班车了,我明天去县城接你。”
一夜没睡好,梦里全是当年医院的场景。醒来时天还没亮,丈夫已经不在炕上了。
厨房里有响动,我以为是他在做早饭,走过去一看,是二女儿。她前天从城里回来,说是放假了。
“妈,我做了小米粥。”她笑着说。
我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妈,弟弟的事,爸跟我说了。”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你真要去见他啊?”
我一愣:“你爸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弟弟找上门是想要钱。那种地方长大的孩子,能有什么好心思?”
我气得手发抖:“你爸胡说什么!人家是北大的学生!是教授和医生养大的!”
“那他为什么现在才来找咱们?”
我没吭声。这个问题我也想过。
二女儿见我不说话,叹了口气:“妈,算了吧。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跟咱们已经不是一家人了。”
我端起碗,一口粥都吃不下。“他是我生的,这辈子都是我的孩子。”
县城的宾馆门口,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穿着藏青色的羽绒服,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到我走近,他紧张地搓着手。
我在他面前站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十七年啊,我连他声音都没听过,竟要在陌生人面前认亲。
“阿姨好,我是…鲁宁。”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点点头,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小心地展开:“这是…亲子鉴定报告。”
我没接,只是问:“你的嘴唇…手术做得不错。”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上唇的疤痕:“十岁的时候做的。养父母带我去北京最好的医院。”
我们面对面站着,尴尬得像两块石头。冬天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露出饱满的额头,跟他爸年轻时一模一样。
“找个地方坐下说吧。”我不自然地提议。
县城唯一像样的饭店就在宾馆对面,叫”鸿福楼”。我们点了两碗牛肉面,谁都没怎么动筷子。
“你…上学还顺利吗?”我问。
他点点头:“挺好的。我学的是计算机专业。”他顿了顿,“养父是学历史的,但他从来不干涉我的选择。”
“他们对你好吗?”
“特别好。”他眼睛亮了起来,“养父会给我读很多书,养母每天都做不同的菜……”说着说着,他的眼圈红了,“他们去年遇到车祸,当场走的。养母走之前,跟我说了我的身世。”
“他们知道你来找我?”
他摇摇头:“他们生前不知道。但我在养母的日记里看到,她很希望我能认识自己的亲生父母。她说,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自己从哪里来。”
我低头看着碗里已经泡软的面条。是啊,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但我一直不敢让村里人知道我有个被送走的儿子,连过年给祖宗上坟,我都不敢写他的名字。
“对不起。”我突然说。
“什么?”
“对不起,当年没能留住你。”
他摇摇头:“养母告诉我,我出生时有唇腭裂,您和我父亲…大概是承受不了吧。”
“不是的。”我急忙解释,“不是因为你有唇腭裂。是你爸…他打我,逼我签字。我…我……”我想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算了,都过去了。”他勉强笑了笑,“我这次来,其实是想告诉您,我很好。您不用觉得愧疚。”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他脸上。我突然看见了他小时候的样子,那双黑亮的眼睛盯着我,小手指勾住我的手指。
“你…想不想去我家看看?”我小声问。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好。”
我带他回家的路上,村里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我不敢跟他走得太近,也不敢离他太远。
“这是荞麦地,秋天收获的时候,开满白花,香得很。”我指着路边的田地说。
他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
我家的院子里,那棵桃树迎风摇曳。“这是你出生那年栽的。”我说。
他走过去,摸了摸树干,脱口而出:“妈。”然后又改口,“阿姨。”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
丈夫不在家,房间里只有二女儿。看到我带回一个陌生男孩,她愣在那里。
“这是……”
“你弟弟。”我说。
二女儿的脸色变了,放下手中的东西就往外走。
“潇潇!”我叫住她,“别走!认认你弟弟!”
她回头看了鲁宁一眼,一言不发地出了门。
鲁宁尴尬地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阿姨,要不我改天再来吧。”
我急忙摇头:“别走,进屋坐。我给你倒水。”
屋里还是老样子,土炕,方桌,墙上挂着几年前拍的全家福。照片里我、丈夫、两个女儿笑得灿烂,唯独少了他。
我给他倒了杯热水,他捧在手里,也不喝,就是暖手。
“你…吃不吃点水果?”我翻箱倒柜,找出一袋皱巴巴的苹果。
他摇摇头:“不用了,谢谢阿姨。”
我们面对面坐着,谁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终于,他开口了:“阿姨,我打算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我想…想接您去北京住。”
我一愣:“啊?”
“我有养父母留给我的房子,虽然不大,但够咱们住了。”他低头看着杯子,“您在这里…过得不好吧?”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承认还是否认。
“我看到您的手。”他说,“好几道伤疤。二姐跟我说过,我父亲…脾气不太好。”
我下意识地把手藏到身后。那些疤有的是切菜时不小心划的,有的是丈夫喝醉酒打的。十七年前他逼我放弃孩子,十七年来我日日夜夜想着这个被送走的儿子,却不敢提起。
“你别担心我。”我勉强笑了笑,“妈这辈子就这样了,改不了了。你好好上学,好好工作,比什么都强。”
叫出”妈”这个字,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可说出口的那一刻,又觉得无比自然。
他眼圈红了:“妈,您跟我走吧。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门外传来脚步声,丈夫回来了。看到屋里坐着个陌生男孩,他愣了一下,然后脸色阴沉下来:“这谁啊?”
我站起来,声音发抖:“是…是……”
“我是您儿子,鲁宁。”男孩站起来,直视着丈夫的眼睛。
丈夫的脸变得煞白,又转为愤怒:“什么儿子?我没儿子!你谁啊你?!”
“爸,我是您十七年前送人的孩子。我上北大了,我来看看您和妈妈。”
丈夫转向我:“你找他回来的?你脑子进水了吧!当年送人的事是咱俩一起决定的,你现在又找上门来干什么?!”
“不是我找他,是他自己找回来的。”我鼓起勇气说,“他是我儿子,我想见他。”
“呸!”丈夫啐了一口,“什么儿子,早就不是一家人了!小子,你找上门来是想要钱吧?我告诉你,我们家没钱!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鲁宁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叔叔,我不是来要钱的。我只是想认识我的亲生父母。”
“叔叔?哈哈哈!”丈夫怪笑起来,“你还真不认我这个爹啊?也好,我也不认你这个儿子!滚出去!别在我家里碍眼!”
“你别这样说孩子!”我挡在鲁宁前面,“他是你亲生的啊!”
“滚开!”丈夫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趔趄撞在墙上。
“妈!”鲁宁扶住我,转向丈夫,“您不能这样对我妈!”
丈夫愣了一下,随即冷笑:“哟,才认识一天就心疼起你妈来了?小子,你知道她当年怎么签的字吗?一点都不反抗!你是她亲生的,她都能说扔就扔!你算老几啊,也敢来管我家的事!”
“不是的,爸,当年是你……”我哭着说。
“闭嘴!”丈夫抬手就要打我。
鲁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够了!您不能再打我妈了!”
丈夫愣住了,可能没想到这个瘦弱的男孩力气这么大。他用力甩开鲁宁的手:“好啊,你们母子俩一伙的!行,你们爱咋咋地吧!”说完摔门而出。
屋里一片寂静。
我靠在墙上,浑身发抖。鲁宁扶我坐下,倒了杯水给我:“妈,您没事吧?”
我摇摇头,泪如雨下。
“妈,跟我走吧。”他轻声说,“我会照顾您的。”
我抬头看着这个刚认识一天的儿子。他长得真像小时候的我,倔强又温柔。
“你爸他……”
“他不配当我爸爸。”鲁宁坚定地说,“我的养父母从来不打骂我,即使我犯了错,他们也是好好跟我说道理。那才是父母应该做的。”
窗外,夕阳把那棵桃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我想起十七年来的每一个夜晚,躺在炕上听着丈夫的呼噜声,想象着不知在何处的小儿子是否也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张全家福。照片里没有鲁宁,只有我和两个女儿。丈夫是后来裁进去的。
大女儿昨晚给我打了电话,说支持我的决定。二女儿一夜没回家,估计是去她姑姑家了。
鲁宁在院子里等我,看着那棵桃树发呆。
“想什么呢?”我问。
“在想这棵树明年开花的样子。”他笑了笑,“妈,明年春天,我带您回来看花,好吗?”
我点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们刚走到村口,就听见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是二女儿。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还拿着个塑料袋。
“妈…你真要走啊?”她喘着气问。
我点点头:“过段时间就回来。”
她看了看鲁宁,又看看我:“那…那这个给你。”说着把塑料袋塞给我,“姑姑包的饺子,你们路上吃。”
我接过来,掂了掂,挺沉的。
“谢谢姐。”鲁宁突然说。
二女儿愣了一下,眼圈红了:“你…你以后要好好照顾妈。”
鲁宁点点头:“我会的。”
二女儿转身走了,背影有些落寞。
县城的汽车站人不多,我们买了去北京的长途车票。
上车前,我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十七年前,我从这里送走了儿子;十七年后,儿子从这里接我回家。
也许,命运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公平的。
来源:番茄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