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省闪婚后新娘消失了

B站影视 欧美电影 2025-03-17 16:22 2

摘要:这天降温了,西南山城浸润在寒湿的空气里。火眼金睛的小龚接待了他们。南方周末记者以应聘红娘身份在旁观察。围着热腾腾的铁锅鸡,穆父介绍起儿子的基本情况:初中毕业,在老家附近做厂房装修,性格内向。他要求不高,想给儿子找个“土妞”。

2024年11月23日,贵州省毕节市大方县凤山乡某村,浓雾笼罩。(南方周末记者 罗兰/图)

江苏沛县青年穆峰28岁了,父亲迫切想给他找个对象。

当地红娘推荐说,贵州的女孩多,淳朴,相中可以闪婚,几天就能完成终身大事。红娘联系了贵州贵阳一家叫火眼金睛的婚恋公司,后者能提供女方资源。

于是,2024年11月17日,穆峰跟着父亲和红娘来到贵阳花果园,成了又一个不远千里来寻找终身伴侣的外省单身汉。

这天降温了,西南山城浸润在寒湿的空气里。火眼金睛的小龚接待了他们。南方周末记者以应聘红娘身份在旁观察。围着热腾腾的铁锅鸡,穆父介绍起儿子的基本情况:初中毕业,在老家附近做厂房装修,性格内向。他要求不高,想给儿子找个“土妞”。

小龚保证,一定让穆父找到儿媳妇,又举起酒杯和红娘相碰,庆祝这次合作,让她今后带更多“男嘉宾”过来。而黝黑、敦实的穆峰,始终低头玩着手机,一声不吭。

“你要听我的话”,小龚语带压迫,他也没有反应。

花果园位于贵阳市中心南部,曾以一张密密麻麻排布的楼群照片闻名网络。这个“亚洲超级社区”占地面积10平方公里,常住人口45万,2010年开始建设时,是全国最大的棚户区改造项目。如今这里写字楼林立:贵阳国际贸易中心、双子塔、国际金融街、中环广场,每栋楼都顶着光鲜的名字。

吸引外省单身汉来的,是一种独特的、短视频时代的跨省闪婚业务。工商资料信息显示,亚洲超级社区的写字楼群里,散布着78家婚介公司。

花果园式闪婚,从陌生人到夫妻,男方要支付超过10万元服务费、至少10多万元彩礼,但只需要3-7天时间。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一名安徽男子只花了3天。开车回家那晚,他只睡了2个小时,对未来生活的期待让他不觉疲惫。然而半个月后,新娘开始表现异样,后来更“消失”了。

穆峰在火眼金睛相亲那天,湖北人孙星到了900米外的花果园派出所报案。他闪婚后很快发现,女方患有传染性疾病,还欠了大额外债,总以各种理由向他要钱。他感到受骗,报警想要回服务费。

派出所大厅另一头,一名男性正在两个老人陪同下讲述类似的故事。孙星找到一位空闲的民警,民警听完,抬头对同事说:又是闪婚的。

“这里也是全省、全市矛盾纠纷最集中、最多的地方”,贵阳南明区法院2024年7月发布的一篇文章中这样总结,“婚恋诈骗,是近年来花果园出现的新型案件”。两个月后的另一篇文章中披露,2023年至发文时,花果园派出所收到了一百八十余件涉高额婚介费的报案,花果园人民法庭收到五十余件涉高额婚介费纠纷的立案申请。

对于这些花高价“购买”婚姻的男性,仓促的结合埋下诸多隐患:迅速破灭的婚姻、难以索回的费用和反复拉锯的维权战。

这种婚姻正在蔓延开去。惨痛的悲剧发生在2024年9月。据红星新闻报道,31岁的湖北崇阳人小飞花费了27.8万元,通过贵州威宁某婚介牵线闪婚。9月6日领了结婚证回到小飞家后,女孩不断提出要求:刚交付的县城房子必须在“十一”前完成装修,买“五金”,买车,再给自己7万元。

小飞的家境并不富裕。他的父亲在县城收废品,母亲在老家干农活,买房、闪婚,耗尽一家人辛苦多年攒下的钱,还得加上姐姐的资助。得知小飞家暂时无力满足自己,女孩提出离婚。

9月11日,小飞在屋后的荒地里喝下了一瓶半农药。这个19岁就外出谋生,在富士康打工时从不休息只为多拿300元全勤奖的年轻人,自杀于新婚第5天。警方介入调查后发现,女孩此前结过一次婚,刚于8月27日领了离婚证,还有吸毒和偷窃的经历。

小飞离世2个月后,南方周末记者来到了花果园。入夜后,网红打卡点“白宫”亮起景观灯。灯光勾勒出“白宫”恢弘的欧式轮廓,辉映着不远处双子塔大屏,夜色流光溢彩。

光鲜背后,花果园许多闪婚故事的发展通往截然相反的暗面。

贵阳花果园,夜色里的“白宫”,2019年4月5日。(视觉中国/图)

新娘消失了

法院判决王彩退回15.8万元,分期偿还。还了5万元后,王彩消失了。

在“良言媒景”的相亲大厅,陈正华注意到,粉色的仿真桃花树还在,而他在这里相中的妻子已经消失了。

绕过假桃花树,走廊两侧分割开一间间“相亲房”,房间外墙贴着闪婚流程,从见面、确定意向到领证、付彩礼,一共分为14个步骤。不忘装点“爱的箴言”——

妻子比所有的关系都重要,谁亲也不如妻子亲。——杨绛先生

并没有记载显示杨绛说过或写过这句话,但这不重要。

陈正华1995年出生,福建莆田人,父母在浙江卖糕点。他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等到初中毕业,就到浙江帮父母忙。2024年3月,老家的红娘给陈家介绍了到贵州闪婚的途径。“他说很靠谱,就算女生跑掉,婚介公司也会承担损失。”

陈正华说自己还没真正谈过恋爱。18岁时,他被糕点机器轧伤左手,失去了4根手指,为此有些自卑。听说闪婚包成功,他和家人都觉得“可以去试试”。在“良言媒景”,陈正华见了七八个女嘉宾。他要求不高,希望女方不抽烟不喝酒,“婚后不要乱跑”,就行。

李佳在女嘉宾中并不起眼,但婚介公司老板极力撮合,说是自己老婆的闺蜜,绝对可靠。几天还没相中,陈正华也有些着急,同意见了第二次。

很快,婚介告诉他,李佳要15.8万元彩礼,此外,还需要付给双方红娘和婚介公司共15万元服务费。陈正华签下了婚前协议和服务合同,包括一份《性功能保证书》,承诺在今后的夫妻生活中如因性功能障碍导致夫妻感情破裂离异,一切后果由男方承担。婚介陪同二人去李佳老家黔东南罗甸县领结婚证,而陈正华陆续付清了钱款。

终身大事得以解决。新婚夫妇到厦门游玩了几天,李佳还带上了她的姐姐。陈正华称,他惊讶地发现,相亲时称没有不良嗜好的李佳,和姐姐在一起抽烟,还经常喝醉。想到已经花费的代价,他只能提醒妻子,在他父母面前注意收敛。

起初,李佳帮忙做过几次饭,后来总是关在房间里玩手机。她喜欢找理由外出:去温州找姐姐、去金华陪闺蜜,又鼓动陈正华一起去广州开烧烤店。但到了广州,她和朋友喝酒、泡足浴店,陈正华生气,先回了家。

2024年4月20日,回到浙江不久,李佳又去了姐姐那儿。当晚,她打电话给陈正华的父母,说受够了这样被管的生活,“按合同走吧”,意思是离婚。此时距离两人领取结婚证,仅过去一个半月。

直到这时,陈正华开始回想被自己忽略的种种不合理之处。比如见李佳父母时,她交代不要说两人是闪婚;比如李佳离过一次婚,红娘不让问,说“提这事不好”。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7月的法庭上。2个月前,两人商量好去民政局离婚,15.8万元彩礼,李佳先退10万元,等离婚冷静期结束,拿到离婚证再退5.8万元。结果从民政局出来,李佳消失了。3天后,陈正华一家报了警。

在花果园,人财两失的故事很多。情节如出一辙:双方签订协议,约定婚后到男方常住地一起生活。到男方家后,女方很快以各种理由频繁外出或回老家,有的不断向男方索取财物。男方提出离婚,女方常以各种理由不肯返还彩礼。有些男方起诉离婚,法院判离,要求女方退还部分彩礼,但女方消失不见,名下也没有能够强制执行的财产。

从广州来的江西人万龙,在家乡相亲过几次,还因为相貌平凡遭到过已婚亲戚嘲讽:你长这个样在本地能找到吗?万龙不服气:“不要看人外表,这个社会靠的是什么?钱,资本,是不是?你没有钱,找个再漂亮的媳妇也会跑掉。”

钱铺就的路通向了闪婚。万龙回忆,2023年10月26日,他在贵阳相中了王彩,王彩上过大专,万龙对她的学历感到满意。第二天,两人就到女方老家铜仁领了结婚证。王彩让万龙先回广州,承诺处理完铜仁的工作就去找他。

接下来两个月,王彩去了两趟广州,一共待了三四天。第二次去时,她要求万龙家再拿出9万元办酒席。万龙解释,闪婚已经花光了积蓄,酒席过段时间再办。王彩当即让万龙给自己买高铁票,第二天就回了贵州。2023年12月底,察觉到不对劲的万龙报警。

起诉后,法院判王彩退回16.8万元彩礼中的15.8万元,分期偿还。还了5万元后,王彩也消失了。

婚介公司和男方签的协议里通常约定,两人领取结婚证后,婚介服务结束,不再承担任何责任,也不退还服务费。男方报警或起诉,如果没有证据证明婚介和女方串通诈骗,或是女方隐瞒、欺骗重要信息,难以对婚介和女方定性为诈骗,想索回服务费也相当困难。孙星在婚介公司僵持到夜里9点,对方只肯退回一半,5.5万元,陈正华说要回了5万元,万龙也只索回70%。

贵州瀛黔律师事务所律师穆河丽,2024年仅4-6月间就接到了6起闪婚闪离案件。当事人均为男方,均在半年内离婚,大多数婚姻只维持了1-3个月,当事人中包括一名脑瘫患者。一位向南方周末新闻热线求助的当事人,发来长长的文字材料,自称是视障人士。

闪婚折射出部分基层男性的婚恋困境。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20-40岁的适婚年龄段中,男性比女性多1752万人。失衡的性别比例造成了男性婚恋的基础困境,加上近十几年来婚姻成本急剧上升,花30万元能“包领结婚证”,在一些家庭看来是划算的。用一位母亲的话说:“能最快解决问题”。

什么样的男性会选择这种听上去就高风险的方式?采访了16个闪婚男性后,南方周末记者勾勒出他们的大致画像:老家均在农村,以中南部省份居多,包括江西6人,安徽3人,江苏2人,湖北2人,河南、福建、陕西各1人;年龄在27-35岁之间,在家乡已属大龄,来自周遭的催婚压力大;大部分有童年留守经历,约一半人读完初中后没有升学,另一半上过中专或大专,但都没有从事专业相关工作;少数人依靠父母的积累经营小生意,其他成为第二代务工者,在工厂、饭店、建筑工地打工。

对这些这些男性来说,期待彼此投契、不计较物质的情感与婚姻似乎有些奢侈。来闪婚,他们对女方也基本没什么要求。记者问了所有采访对象同一个问题:你觉得跟一个陌生人结婚可靠吗?他们的回答高度一致:没怎么想过。

“良言媒景”的相亲大厅装点的“杨绛语录”。(南方周末记者 罗兰/图)

那个女的

看到曾建兵的鞋带散了,她蹲下来帮他系好。“好温柔的。”

“那个女的。”曾建兵一直这样称呼他的“准前妻”,也是采访中唯一被警方定性为诈骗的“女嘉宾”。

维权男方中,曾建兵是特别坚韧的一个,这也是他愿意在报道中实名出现的原因。他已经是第四次来贵州。这次他在婚介公司附近租了房,每天往返公司和派出所。

故事的前半部分和其他男方没有什么不同。曾家在江西某县,家里3个孩子,他是唯一的男孩。前两年,家里给曾建兵在南昌买了房,做好了结婚准备。2024年6月,他跟着老家红娘来到花果园。

相了几个女孩后,曾建兵和一个离过一次婚的女嘉宾成功配对,一起去做了婚检。第二天,听他说没带够钱要回老家去取后,女方红娘传话过来,反悔了。曾建兵有些挫败,这时婚介问他:“年龄小的你接不接受?”

不止一个来自江西的采访对象表示,在那里,女孩满了18岁就可以订婚,去男方家生活,等满20岁再领结婚证。因此,曾建兵没有拒绝。

翌日在奶茶店,曾建兵见到18岁的李芸芸。女孩留中长发,说自己是毕节人,独生女,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文身。看到曾建兵的鞋带散了,她蹲下来帮他系好。“好温柔的”,曾建兵生出了好感。李芸芸对闪婚对象的要求也不高,甚至有点可爱的孩子气,“能给我钱买吃的就行”。

除了常规合同,婚介还安排两人额外签了一份协议,约定李芸芸满20岁后10个工作日内领结婚证。彩礼20万元,先给15万,领证时再给5万。曾家人拍下的签约视频里,李芸芸头发微黄,皮肤灰暗。她嚼着口香糖,在中介指给她的位置摁手印、签字。“曾建兵和李芸芸在贵州婵娟婚介的介绍下相识相爱”——她把口香糖吐到唇间,“如果女方不愿领结婚证,要退回全部彩礼”——口香糖吞回嘴里,一边签字,一边继续嚼。

钱款付清,曾建兵带女孩回了南昌。他发现,到家脱下外套,李芸芸露出手臂,上面满布文身。第二天,曾建兵又发现她抽烟。想到已经付出的成本,曾建兵决定“先过着”。

此前的人生里,曾建兵一向也没有太多选择。他是家中学历最高的人,在南昌上了大专,学数控。毕业实习进厂,干了两个月,觉得太辛苦,工资也不高,就此离开。他的姐夫当时在摆烧烤摊,曾建兵便跟着入了行,在南昌的夜市支起了摊位。他没什么落差感,“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

读大专时,曾建兵谈过一段两年的恋爱。毕业后女孩回了老家,很快相亲结婚。曾建兵没问女友为什么变心,也不曾挽留过对方,他似乎轻易认可了生活自有其坚固的、不可对抗的运转逻辑。家里安排了四五次相亲,见了一次面后再想约出来,对方就以充话费、买衣服的理由要他转账。曾建兵渐渐灰了心,“自己谈(恋爱)也得花钱,还累,也不一定能谈到好的”。父亲提出让他去贵州闪婚,他顺从地接受了。

但闪婚没能让终身大事尘埃落定。曾建兵和母亲在夜市摆摊,每天凌晨2点左右才回家。到家时,李芸芸常常还没睡,躺在床上玩游戏、刷抖音、给男主播打赏。她向曾建兵要钱,买手机、金饰和衣服。曾建兵渐渐感到“不靠谱”,他联系婚介公司,公司说女孩还小,让他多哄着点。

在南昌待了40天,李芸芸说自己父亲病了,要回贵州探望,问曾建兵要路费。曾建兵问婚介公司的意见,对方建议他给2000元。

“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为什么都要问婚介公司呢?”记者问。

曾建兵的解释是,“我觉得她不太靠谱,就什么事都想跟公司说一下。”

回贵州后,李芸芸不再接曾建兵的视频,只发过一张医院的照片。过了半个月,不放心的曾建兵赶到贵州,在婚介公司的陪同下找到李芸芸。他彻底放弃了继续和李芸芸生活下去的想法,要求她退还15万元彩礼。李芸芸表示,自己现在没钱,只能先写借条。陪她一起来的“亲戚”说欠条只能写12万元。理由是:跟你过去那么久,女孩子吃亏了的。

曾建兵难以接受这套说辞。2024年9月24日,曾家人打电话到李芸芸的家乡毕节报警。第二天,李芸芸被刑事拘留,10月31日被批捕。这个巨大的转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警方告诉曾建兵,和他相亲前,李芸芸以同样的方式骗了浙江一名男性的彩礼,那个人也报了警。

2024年11月,在贵阳,记者见到曾建兵父子。70岁的曾父感叹:只是想要回钱,没想让女孩坐牢。

等待案件判决期间,曾建兵开始找婚介公司追讨服务费,一家人都卷入这场看不到尽头的纠纷。出租屋里,曾建兵的父亲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几天前,他去婚介公司要钱,四个人抓住他的手脚把他抬下了楼。医院检查显示老人多处软组织挫伤,鉴定为轻微伤。曾建兵称,拖拽还引发了父亲的肺部旧疾。

已经是贵阳的深秋。曾家父子租的是城中村的自建房,月租金350元,昏暗而湿冷。只有一张床,父子俩一起睡。曾父不肯去看病,打算回江西再说——他是低保户,在家乡享受免费医疗。老人往床头的垃圾桶里吐了口带血的痰,特意指着说:“看到了吧,吐血。”

2024年7月1日,李芸芸和曾建兵在中介安排下签协议。(受访者/图)

女孩从雾里来

2024年3月,李芸芸满18岁。4-5月,她骗取了浙江一名男性的彩礼。6月,和曾建兵相亲。9月被刑事拘留。

车从毕节大方县城往凤山乡开,35公里,一路经过烂泥沟、猪打坡、掉水岩,地名透露着这里的偏远瘠薄。天空零星飘着细雨,湿寒沁骨。进入凤山乡地界,雾陡然升起来,成团翻滚,道路全然没入浓稠的白色里。出租车司机说,只有这一片常有这么大的雾。

凤山乡是李芸芸的家乡,她在这里出生,长大,被关进看守所。众人口中可恨的“骗婚女”,一个还不到19岁的女孩,是怎么成为熟练的行骗者的?

车到村口,接下来的路只能步行。西南多山,贵州尤被称为“地无三里平”。村子沿上行的山路蜿蜒铺开,看不到纵深尽头。走了七八分钟,眼前出现岔路口。一个村民骑摩托经过,把南方周末记者带到了李芸芸家。

李家在这个彝族村落深处,孤零零两间砖混平房,墙上钉着贫困户房屋安全性管理牌。李芸芸的父亲李庆国住其中一间,水泥地粗糙不平,木床靠墙摆放,是唯一的家具。没有凳子,他去邻居家借了一张。

46岁的李庆国瘦得像一段干硬的木材,面色黑中透着焦黄。说起李芸芸,他的声音冷硬:“我管不了她。”

他不记得女儿哪年出生,只知道她属狗。李芸芸不到3岁,她的母亲离开了家。李庆国原先在附近的煤矿干活,后来煤矿来了外地老板,不再雇佣当地人。他去了浙江打工,一直到2023年。

李芸芸一开始跟着爷爷奶奶,到七八岁,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李庆国把她寄养在自己的叔叔婶婶家。老两口的房子就在下坡处几步路的地方,女孩每天去吃饭,晚上有时和叔婆睡,有时一个人回家。

叔婆记得,李芸芸的母亲离开时只有20岁。她是附近村的,和李庆国没领结婚证。一天,李母说去赶集,就没再回来。“嫌家里穷”,叔婆说。

李庆国在浙江做物流装卸,下力气的活,一个月挣五六千元。他每年春节回家一趟,见到女儿,觉得她“很听话的”。

初中毕业,女孩没考上高中。她开始往外跑,“和外面的人混”。李庆国认为,她是从那时候起“变坏”的。他曾让她去浙江的帽子厂打工,李芸芸觉得太辛苦,干了一个月就走了。没有人确切地知道那两三年她都去过哪里,做些什么。曾建兵第一次和她见面时,她说自己在美容院工作。

叔婆记忆里,李芸芸在家极少说话,即使对这个自己唯一的女性亲人。“初中毕业不读书了,问她要不要去学个技术,也不说。”离开后,她也从不和叔婆家联系。

2023年年底,可能是早年矿工生涯和多年重体力劳动积累的损耗发作,李庆国患上肺结核,急速消瘦,咳血。他回到家里休养,仍然很少能见到女儿,她“回来一下,又走了”。

“她就说她在处男朋友,我不知道她这些事情。”李庆国说自己也没有见过男方。

曾家拍的签约视频里,李庆国就站在李芸芸身后。他看着女儿签字,脸上没有表情,像一个局外人。曾建兵记得,吃饭时他想和李庆国说几句话,李芸芸让父亲赶紧回家。

追问之下,李庆国承认自己去见过曾建兵及婚介公司的人。

“她说跟前一家扯皮了,要拿这家的钱还给前一家。”

曾建兵的妹妹联系过那位浙江男性,得知李芸芸拿到曾家彩礼后退了他7万元。那时,女孩已身陷无法回头的漩涡。

记者问眼前这个父亲:你知道她在做什么,你不管吗?

李庆国沉默了一会。然后声音高起来:“我怎么管她,我管她吃管她用了。我是个男人,我也不是女的,我怎么去管?”

这个父亲还曾自称“不识字”“不会用手机”,以此拒绝曾建兵要他签担保、留下联系方式。后来曾建兵刷到他的抖音,才知道他撒了谎。

抖音视频里,李庆国配上歌曲对口型假唱,用滤镜把自己美化成皮肤白皙、气质斯文的年轻男子。他也发朋友圈,从2019年开始分享生活日常:去哪里干活、和朋友喝酒。他还发过几年前和一位女性的同居生活,称她为“老婆”,帮她带孙子,晒小孩的视频,说“我孙子真可爱”。数百条内容,没有一条提到女儿。

李芸芸被拘留后,公安机关通知家属,电话打给了叔婆。那是女孩唯一记得的家人电话。李庆国去见过女儿一次。“我跟她说,你自己闯祸了,不要牵连我们。我也没拿你一分钱,该你承受的法律你就自己承受。”

他同意记者走进家里属于女孩的另外那个房间,一头砌了简单的灶,锅扔在水槽里,旁边散放着碗筷和调料瓶,看来还兼做家里的厨房。另一头靠墙摆着床,铺着橘红色圆点床单,是房间里唯一的亮色。几件衣服和衣架凌乱地扔在床上,暗示着主人离去的仓促。

离开李家时,雾没有散去,房门前落满黄叶,像被遗弃的世界尽头。李庆国手机里有女儿在看守所拍的照片,女孩的头发被剪短了,犯下的错误却无法被剪除。她在这里孤独地长大,从这雾里走出去,或许以为,自己就此逃离了荒寒和贫瘠。

李芸芸的房间。(南方周末记者 罗兰/图)

婚介在狂欢

“这是无本生意,”小龚说。

“传统婚介太慢了。”在花果园,南方周末记者以应聘红娘的名义走访了十余家婚介公司,每家都表示只做闪婚业务。

跨省闪婚,具体做法是贵州的婚介机构与外省机构或个体红娘合作,贵州婚介物色女性,外省婚介在本地发动急于结婚的男性过去相亲。女性大多是贵州人,也有云南、四川和少量其他地方的,称为“女嘉宾”;“男嘉宾”多来自江西、安徽、湖北、江苏等省份。找女嘉宾、发展红娘、拓展业务,通过短视频平台即可完成。

相比千里跋涉,相亲过程通常只有几分钟,彼此首肯了,就进入谈彩礼环节。配对成功后,男嘉宾付给婚介机构通常10万元以上的服务费——远高于正常收费。接着是婚检、付彩礼、领结婚证。

没人能说清这种模式最初怎么兴起,但显然,促成闪婚高效、暴利。大量婚恋公司迎着这股诱人的潮水诞生了。截至2024年12月31日,在企业信息平台搜索关键字“婚恋”,显示贵阳市共有155家婚恋服务企业。仍处开业状态的121家中,109家成立于2022年后,2024年新成立的有80家。

在国际金融街,火眼金睛拥有一个明亮气派的办公室,装饰着粉色气球和仿真玫瑰,尽力营造温馨美好的相亲氛围。一旁贴的告示却泄露了他们的强横:禁止加联系方式,违者扇两个耳光。这是闪婚中介的关键手段,以防男女嘉宾越过中介。

火眼金睛的一位红娘说,工作主要是找女嘉宾,女嘉宾来闪婚不用付费,从外地过来的,公司还包吃住和交通。找女嘉宾没什么要求,年轻就行,没结过婚最好,很多男嘉宾也能接受离婚未育或是离婚已育孩子跟爸爸生活的。结婚一年内,如果由于女方原因想分手,婚介要调解,调解不成让女方按比例退回彩礼。

“如果女嘉宾跑了,找不到了怎么办?”记者问。

“怎么会找不到?”红娘斩钉截铁,“现在有大数据。”

接待穆峰的小龚是火眼金睛的“技术负责人”,他讲得更细致:女嘉宾要20-35岁的,最好28岁以下,“女生第一条就是生育价值,过了30岁就没多大优势”。找资源可以从身边的同学、老乡开始,但主要途径是抖音。

小龚展示了自己的抖音账号,视频里,或是男生下跪求婚,提着礼物去女生父母家,或是两个人举着结婚证合影。一大摞百元钞票递到女生手上的画面必不可少,文案配的是:“闪婚,该有的都有”“有物质的婚姻才有保障”。

在抖音搜索“闪婚”,会出现大量视频,内容和小龚展示的如出一辙。短视频时代的传播空前拓展了婚介业务的范围,突破了这一行过去的人际传播瓶颈,令跨省闪婚业得以形成规模。

初入行时,小龚还会到同行的视频评论区里“挖人”,渐渐就有女生主动找来。他叮嘱:“今天回去申请4个抖音号开始发视频,定个小目标,下个月先挣2万。”

“这是无本生意。”小龚说。行情都差不多,成功1对,参与的红娘人均可以分到1万-3万元,或者更多。

一旁,前一晚刚到贵阳的穆峰,正在由匹配师评估。他依然低头刷着手机,大部分问题都由穆父回答。

匹配师:月收入多少?穆峰:三千多。穆父:应该得有五六千。匹配师打断:就说年收入10万+。

匹配师:家庭年收入呢?30万?这是优势啊,怎么不早说?穆父纠正,不是30万,是三四万。哦,那不要提了,匹配师说。

匹配师:父母以后能拿多少社保?穆父答:一个月两百多。匹配师教:那就说父母能养活自己就行了。

匹配师:女方会问媳妇跟妈妈吵架你怎么解决?穆父:最好不要吵。匹配师胸有成竹:你就回答说我妈妈性格非常好,比疼我更疼媳妇。

2024年11月17日,一家婚介公司相亲房门外贴的告示:禁止加联系方式,违者扇两个耳光。(南方周末记者 罗兰/图)

在南方周末记者暗访缘计划婚恋公司时,两位负责人小孙和老王提出,“带你相一下”,亲身体验,“如果碰到条件好的,你也可以考虑一下闪婚”。见记者有些迟疑,两人开始列举闪婚的种种“好处”:男嘉宾月收入高,都在8000-30000之间;会要求男方签承诺书,保证不会酗酒、赌博、家暴、出轨。如果出现这些情况,女方可以离婚,不退彩礼。

记者提供了虚假的姓名、年龄、职业,意外的是,他们连身份证都没查看,也没有查验文身和债务。我们到了另一家公司的匹配中心——一些小婚介公司没有自己的相亲房,会借用大公司的匹配中心。共享的不只是场地,还有嘉宾资源。

匹配中心大厅有近百平方米,周围一圈相亲房。大厅里摆着十几组沙发茶几,男嘉宾各据一组,被各自的红娘和婚介工作人员簇拥着。推开门,十几道热切的目光投来,红娘们像时刻逡巡地面的猎鹰:美女,看看我们这个帅哥怎么样!

相亲开始了。每个男嘉宾进来,都被五六个婚介簇拥着,他们不停夸赞自己的客户,“就选我们这个”。

1号男嘉宾:安徽蚌埠人,26岁,称家里做高铁站装修,有3套房3辆车。一旁,他的父亲表示,“只有这个儿子,以后一切都是你们的。”

2号男嘉宾:31岁,浙江人,称自己大专学历,在绍兴从事家装行业,月收入1万元左右。家中有农村自建房1套,绍兴城区商品房1套。

3号男嘉宾:26岁,湖北鄂州人,称自己是独生子,大专学历,做财务工作,家里在市区有3套房。男孩之前一直做工程类项目,接触不到女孩,所以来闪婚。老王可能觉得男嘉宾条件不错,极力向对方推荐:这个女孩子是我带过来的,知根知底。

3场“相亲”结束,不到20分钟。

老王不再带新的男嘉宾来,开始劝说:“总是再看下一个,你一年都嫁不出去。”“谈恋爱是女生在付出自己的青春,身体,名誉,”可能怕被反驳,他抬手往下压了压,“这个不要去否认。”小孙关上门,和老王坐到一边,不说话。

“结婚就到了男生埋单的过程,你自己谈恋爱,结婚时男生说‘谈了那么久了,还要什么彩礼’,你就吃亏了。”老王话锋一转,“第三个男嘉宾条件算优质的,要是觉得可以,现在就叫他进来见第二面,我替你谈他们家能给你的承诺。”

密集的话语、喧腾的环境中,压力随之升起。红娘们有一套“撮合话术”,正是老王在用的这一套,也是多位受访者提到过,让他们“仓促做出决定”的环境。一切为了促使“嘉宾”们尽快做出选择,毕竟,在这个链条上,最重要的是效率。

短视频平台上的红娘、找对象的女性、婚介发布的带去女方家的礼物、婚介在短视频平台上发展女嘉宾。(资料图)

送三个女儿闪婚

“有人认为你是骗婚,你愿意聊聊吗?”

在毕节时,一个母亲包红找来,称和自己儿子闪婚的女孩也是毕节人。

她是江苏人,一家三口在上海从事餐饮业。2024年2月,包红带着儿子到贵阳闪婚。

在相亲中心,包红听说“有一家带着三个女儿来相亲”。那时,她的儿子已经见了十来个女孩,都没相中。三姐妹由母亲和外婆陪着,包家人觉得一个长相欠佳,最小的女儿还没到法定婚龄,不太放心,最终相中了“看起来蛮本分”的郭敏。

2024年2月26日,两个年轻人领了结婚证,包红一家带郭敏和她的父母、妹妹到上海游玩。在外滩,两家父亲留下微笑的合影。几天后,郭敏一家回了贵州,说为5月的婚宴准备。再联系时,郭敏母亲说,女儿不愿去男方家了。

离开李芸芸家的第二天晚上,南方周末记者找到了郭敏母女。她们在毕节商业区路边卖水果,身旁的小型厢式货车上摆满红提和橘子。天气寒冷,母女俩蜷着肩背,把手缩进袖子里。

郭敏21岁,大约1.5米,面容秀气,半张脸藏在围巾后。她的眼睛很大,目光有些胆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小。母亲常秀琴比女儿高壮一些,皮肤黑而粗糙。这个1982年出生的女人生了7个孩子,前5个都是女儿。她露出笑容:“你是公司的人?刚从贵阳来?”

得知不是婚介,她的笑容淡下去。“记者?”她同意聊一聊,“你们肯定不能只听一面之词”。

郭敏是留守儿童,由外婆带大,2022年高中毕业后,去江苏的电子厂打了一年工,又去了云南跟母亲卖水果。2023年年底,家里两个小儿子要上中学了,母女回到了毕节。做红娘的远房亲戚“幺姑”说,郭敏的年龄差不多可以找婆家了,开始带她相亲。

“我们受骗了。”常秀琴说,包红家说他家在上海的房子有120平方米,实际只有五六十,她们因此提出离婚。

对于房子面积,包红的解释是:上海的房子确实是63平方米,填资料时她儿子“没在意,随意填了120”,“而且那些婚介也叫你朝好的写,工资五六千叫你写一万”。她称婚后把房产证给郭敏家看过,且自家在昆山和家乡都有房产,条件比郭敏家好得多。“她们就是找理由(离婚)。”包红说,常秀琴让她卖掉上海的房子去毕节买房,写郭敏的名字,她无法接受。

见到郭敏之前,南方周末记者先去了她的老家,毕节千溪乡某村。车开过一重重山,直到山坳深处才看见一小片聚集的房屋。村支书介绍,村里2607人,常住的只有1200多人,大部分出外务工。村里有的房盖了两层,只把一楼简单装修了,二楼还是毛坯,裸露着黑洞洞的门窗。

从村子中心走到郭敏家要20分钟,周围只有五六户邻居。郭家是一栋两层楼,和村里其他房子一样,为了节省成本,只在外墙正面贴了瓷砖。邻居说,郭家平时在市区租房住,这里常年空置。2024年5月,他们回来办过一次酒席,说是郭敏结婚,邻居也去赴了宴。

5月的婚宴照旧,但那其实是郭敏第二次结婚。

4月15日,郭敏和包红儿子离婚,退了18.8万元彩礼中的16.2万,很快,又“匹配”了一个湖北男性。这一次,郭敏去了湖北二十多天,又回来了。她说男方不和她说话。“不说话,也不同房”,常秀琴补充道。

已经“受骗”过一次,为什么还要再度闪婚?常秀琴称,家里条件不好,希望孩子能尽快找个好人家。

包红从“幺姑”那儿听说,湖北男方家来找过郭敏,希望她回去。常秀琴再次提出“在毕节买房”。“幺姑”还说,郭敏整天躺在外婆家的床上,用被子盖住自己,不说话,好像抑郁了似的。

包红说起过,两家相处期间,也总是常秀琴在说。包红曾向郭敏父亲抱怨常秀琴难说话,郭父说家里的事自己管不了,彩礼也是交到常秀琴手上,“拿到钱她就在那里数”。

寒夜的水果摊旁,郭敏瘦小瑟缩。这个女孩在2024年上半年就经历了两次“婚姻”,但她究竟经历了什么?这时,常秀琴过来说要收摊,脸上没了笑容。平时她们卖到夜里11点多,此时还不到10点。

“有人认为你是骗婚,你愿意聊聊吗?”记者转向郭敏。

女孩露出复杂的表情,看上去混杂着羞惭、气愤和委屈。她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明天你可以来我家找我。”

“你还跟她说什么?”常秀琴呵斥女儿。她抓住郭敏的手臂,把女儿拉到自己身边,像钳住一只无力挣扎的幼鸟。

一个受访者向婚介支付服务费11万元的收据,显示代转给下面的介绍人。(受访者/图)

沉默的儿子

“把眼泪擦了,男子汉好不!”

闪婚维权群的群主,其实是一个没有闪婚的男人。

每晚9点多,这个网名叫“好运”的男人会发出语音通话邀请,通常有七八个人会上线。聊天围绕两个主题:人财两空的经历、怎样把钱要回来。

“好运”是安徽人,2023年,父母要他去贵州闪婚,他做了些调查,觉得不可靠。在此过程中,“好运”认识了不少自觉被骗的男性,创建了这个微信群。现在,群成员已经超过160人。

骂“死骗子”是群里得到最多回应的发言。有人言语过激,“好运”会提醒他们规避敏感词。也有人说:天天光嘴上喊,不行动有什么用。

有些当事人从不露面,始终是父母在奔走操持。譬如包红,她很活跃,即使自家的事已处理完毕,仍然爱发长长的语音。

在贵州六盘水,南方周末记者见过结伴来报警的四家人。和毕节一样,六盘水也是“闪婚圈”里频繁提到的地名。其中一家来的是六十多岁的母亲“心语”,据说她家损失相当大。“心语”提出希望记者陪她去找婚介和女方,她的儿子则始终没有露面。

还有一位江西母亲,问能不能“曝光女骗子”。她说,女方相亲时称自己是1991年生,登记时才知道是1986年的,比她儿子大了9岁,婚后还以开店名义多次要钱。这位母亲要求:“我儿子不能出面;你报道不能伤到我儿子的名声。”她说,已经给儿子在邻村又找了一个女孩,准备来年结婚。

“影响儿子的婚事,我就成为罪人!”

“儿子婚事要是搞砸了,我就会疯了!”

和主导闪婚一样,这些父母也主导了“维权”。儿子是血脉繁衍的一环,是家庭的面子尊严,他们习惯了被保护和倾斜,也习惯了听从。

2024年12月,在江西鹰潭一家卫浴产品门店里,记者见到了林阳的父亲林志强。这是他的第二家店,“给我儿子开的”。

林志强是主动联系记者的,他讲述了一个复杂而漫长的闪婚维权故事。林志强有3个孩子,大儿子考上了大专,小女儿在重点高中读书,只有老二林阳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就没再上学。林志强一面让林阳跟着自己学做生意,学习卫浴设备的安装维修,一面打算尽快给他订婚。“找个儿媳妇来看着店面,我和儿子就可以出去干活,多挣一份钱。”

2023年,林志强开始给还不满18岁的林阳物色结婚对象。4月,他带着儿子从贵阳领来一个18岁的广东女孩。自觉“被骗”后,林志强展现出超乎寻常的决心和行动能力。一年多里,他往返于贵州、广东和江西,报警、找法院、去信访局。他让患有尿毒症的妻子去当地公安局讨要说法,最终他要回了大部分彩礼和服务费,剩下的3万元,他说鹰潭当地承诺以救助的渠道补贴给他。

林志强很心急,一直强调,林阳的妈妈身体不好,以后不能帮忙带孩子,这在当地婚姻市场是个巨大的劣势,得抓紧给他找对象。前段时间他又托人介绍了邻县的一个女孩,“我说起码你按照我们做生意一样,拿这个女孩子来练练手。要是觉得我找的(女孩)不好,你自己出去打工,出去找。”

在林志强的讲述里,从相亲到追讨损失,林阳始终缺席,仿佛一切与他无关:那些沉默的儿子怎样看待自己卷入的闪婚风波?

林志强一开始拒绝记者和林阳见面,“不要影响我儿子”。又说林阳不会说话,一见人就脸红。一再解释后,他把儿子从隔壁店里叫了过来。

林阳高个子,有些胖,脸上满是稚气。和他的交谈屡屡被他父亲打断。

对成家有什么看法?感觉自己还是个小孩,还承担不起婚姻那么大的责任。

谈过恋爱吗?没有。想谈吗?看缘分吧。

—— “看缘分,天天在家待着,天上会掉馅饼吗?”

想过出去打工吗?

——“在家他多舒服,让他看店,天天就在店里玩游戏。”

愿意相亲吗?经历了闪婚被骗后就不太愿意,和邻县女孩见面也是被逼着去的。

——“我说不相亲你就给我滚出去。”

父亲声色俱厉,林阳明显吓坏了,低头擦起了眼泪。林志强更生气了:“不要动不动就哭,你看他就像小孩子,动不动就想哭。”他换了方言冲林阳吼:“把眼泪擦了,男子汉好不!”

“反对我爸是没效的,就得按他的来。”林阳摇摇头。

记者问,他理想中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男孩想了想,“就是下班回家有口热饭吧。”

那怎么过自己的一生呢?“没想过。”

2024年11月19日,贵州六盘水公安局钟山分局刑侦大队,四家人结伴来这里报警,他们拒绝拍摄。(南方周末记者 罗兰/图)

“她也是个可怜人”

“你要是见到毕节那边法院的人,能不能跟他们说判轻点?”

2024年最后一天,曾建兵收到大方县检察院寄来的被害人诉讼权利义务告知书,李芸芸的案件已被移送起诉。

曾父曾立誓“要不到钱就不回家”,但父子俩没有在贵阳坚持到底。婚介公司退回8万元后,当地派出所帮他们协调,又追回2万元,剩下的2万元一时追索无果。一时无果的还有曾父被拖拽的案子。父亲身体日益虚弱,曾建兵决定还是先带他回南昌治疗。

曾家为儿子贷款买下的房子,位于南昌一处相当高档的小区,房价1万元/平方米,精装修。这天,客厅桌上堆满喝空的饮料瓶,地上飘着塑料袋,衣架、纸箱、鞋散乱堆在有落地窗的阳台上。因为摆摊作息日夜颠倒,曾家人很少在家吃饭。中午,曾建兵难得和母亲一起做了几个菜。母子俩说着不太好懂的当地方言,说不上几句话就提高声调。

和不少家庭相似,必须要追回来的闪婚费用里,有12万元是曾家妹妹的彩礼。妹妹读完初中就没上学,现在和订婚男友生活在老家县城。这个家庭的托举,不会分给女孩。追回来的钱,家里都交给曾家姐姐保管,预备给两个老人养老用,没有妹妹的。

“江西都这样。”曾建兵说。再问,他有些不高兴,“不要问我这个,那是大人的事情。”

下午3点,在附近城中村租的房里,曾建兵开始备料,从冰柜里取出鸡腿、鸭腿和鸽子,放进搅拌机。5点,骑上三轮车,载着烧烤架和液化气罐,到附近最大的紫荆夜市支起摊。凌晨1点多收摊,去接在另一个夜市摆摊的母亲回家。第二天中午起床,重复同样的一天。一家人奋力跃上了在省会安家这个台阶,也因此背上沉重的负累。生活被压缩到只有挣钱,顾及不到舒适和温情。

以前生意不错时,母子俩一个月能卖两三万元。2024年营业额突然断崖式下跌,但曾建兵想不到其它出路,只能继续做下去,全年无休,用浸染了油烟气味的钱,一点点积攒再结婚成家的资本。

夜市附近有几所高校,不时有小情侣牵手走过。记者随口问:“李芸芸和你一起来过这里出摊吗?”曾建兵害羞地低下头笑了,脸上掠过温柔的神色,和他说“那个女的”时完全不同。

李芸芸陪他出过两次摊。当时曾建兵跟她说,不要整天躺在家里刷手机,来给自己帮帮忙,待上两三个小时就行。李芸芸要求陪同一次给两百,曾建兵答应了。来了两次,李芸芸嫌辛苦,不来了。

那时是夏天,两个人都尽量远离烧烤炉,如今剩下经历了半年跌宕的曾建兵一个人。夜越来越冷,他突然说,“你要是见到毕节那边法院的人,能不能跟他们说判轻点?”

“你对她还有感情?”记者问。

“毕竟待了一个多月,”曾建兵低下头,“她也是个可怜人。”

在毕节,李庆国接到了另一名受害者律师的电话。律师和他协商,如果李庆国能赔受害者几万元,对方可以出具谅解书,有助于李芸芸获得从轻判决。李庆国拒绝了,“我连看病的钱都没有,今天不知道明天”。

花果园里,有几家婚介公司被查,法定代表人被限高,又有新公司开起来。闪婚资源群里新嘉宾的资料不分昼夜地传递,红娘们每天更新朋友圈,“又成了一对”。一个婚介发朋友圈说,上三年级的儿子语文只考了11分,不是读书的料,“等他混个高中毕业,我就带他进入闪婚行业”。

陈正华一直找不到李佳,法官联系他,说李佳父母愿意出7万元了结,他还在犹豫是否接受。婚介公司为了少退钱,承诺再给他介绍女嘉宾。他同意了。2024年11月20日,接受采访的6天后,他再度闪婚,这次是个毕节女孩。至于这次的新婚生活,“时间还短,目前感觉还行”。他说。

万龙也没有找到王彩,剩余10.8万元没有着落。他的父亲看到最近有婚介宣传可以闪婚越南女性,费用更低,又想给儿子找个越南新娘。

还有自杀离世的小飞,当地相关部门介入,帮他家人要回了绝大部分钱款。小飞家人给有关部门送去了三面锦旗。

2024年12月18日,江西南昌,曾建兵在夜市独自摆摊。(南方周末记者 罗兰/图)

•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 ,穆峰、孙星、陈正华、万龙、林阳、林志强、李佳、王彩、李芸芸、李庆国、包红、郭敏、常秀琴为化名)

南方周末记者 罗兰

责编 吴筱羽

来源:情分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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