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顶着个精致的韩式妆容头像的李娟,在群里发了一长串的文字,热情洋溢,末了还附上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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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会的消息,是班长李娟在群里发的。
顶着个精致的韩式妆容头像的李娟,在群里发了一长串的文字,热情洋溢,末了还附上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定位。
她说,这次一定要大办,十年了,大家天南海北的,聚一次不容易。
我盯着那个金碧辉煌的酒店名字,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
手机嗡嗡震个不停,群里瞬间炸了锅。
“哇塞!凯悦酒店!娟姐威武!”
“必须到!谁不来谁是孙子!”
“我刚从迪拜回来,正好有时差,到时候别笑我迟到啊,哈哈哈。”
看着一句句夹杂着凡尔赛气息的回复,我感觉自己像个误入派对的局外人。
我的身份?
陈东,一个在城东菜市场附近卖手工大包的。
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和面,调馅,上锅蒸。五点准时出摊,一辆破旧的三轮车,一个保温箱,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这活儿,不丢人,靠自己手艺吃饭,心里踏实。
可要去凯悦酒店,跟那些西装革履、名牌包包不离手的“精英”同学坐在一起,我这身洗得发白的T恤和满是面粉味儿的手,就显得格格不入了。
我老婆看我对着手机发愣,凑过来看了一眼。
“哟,同学会啊?要去要去,干嘛不去?”
她一边给我捶背,一边说:“你这帮同学,以前不都玩得挺好吗?去见见呗,别老闷在家里。”
我苦笑了一下。
玩得好?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足够把一群穿着校服在操场上追跑打闹的半大孩子,变成一群被社会分了三六九等的成年人。
老婆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她觉得同学情谊是纯粹的。
我懂,所以我犹豫。
群里有人@我:“陈东,你小子怎么不说话?死了?”
是张伟。
上学时他就喜欢咋咋呼呼,现在看样子混得不错,头像是方向盘上一个明晃晃的宝马标。
我还没想好怎么回,他又来了一句:“你不会还在蹬三轮吧?哈哈哈,凯悦酒店可不让三轮车进门啊。”
群里一片哄笑。
李娟出来打圆场:“张伟你少说两句!陈东,你一定要来啊,大家都很想你。”
她的话,听着客气,但那份客气里,总透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味道。
我心里那点仅存的温情,被张伟这句话彻底浇灭了。
一股无名火“噌”地就上来了。
去,为什么不去?
不就是个同学会吗?我陈东又没偷又没抢,凭什么不敢去?
我拿起手机,在群里回了两个字:“收到。”
没有表情,没有多余的话。
就像一颗小石子投进热闹的池塘,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瞬间就被新的聊天记录淹没了。
同学会那天,我特意提前半小时收了摊。
把剩下的十几个包子用保温袋装好,想着带过去给同学尝尝。这可是我爷爷传下来的手艺,肉馅用的是前腿肉,三分肥七分瘦,配上自己家种的香葱,一口下去满嘴流油。
我老婆给我找了件最体面的衣服,一件买了两年多没怎么穿过的Polo衫。
她仔仔细細地给我把领子翻好,又拍了拍我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
“去了别喝酒啊,喝多了伤身。”她嘱咐道。
我点点头,心里有点暖。
这世上,真正关心我身体的,也就她了。
我跨上我那辆“宝马”——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电动三轮车,车斗里还放着我吃饭的家伙:保温箱和几个空蒸笼。
一路迎着晚高峰的风,我骑得不快。
路边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把这个城市装点得像个珠光宝气的贵妇。而我,就像是她裙摆上沾的一点泥。
凯悦酒店门口,果然气派。
旋转门锃亮,门口站着的门童比我还精神。
一辆辆豪车在我身边悄无声息地滑过,奔驰、宝马、奥迪……我甚至看到一辆我叫不上名字的跑车,底盘低得像要亲吻地面。
我把三轮车停在停车场的一个角落里,找了个最不起眼的位置,生怕碍了谁的事。
刚锁好车,就听见旁边有人按喇叭。
一辆黑色的宝马X5里,张伟探出头来,冲我怪叫一声:“我靠!陈东,你还真骑这玩意儿来了?”
他副驾驶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我没搭理他,转身就走。
“哎,别走啊!”张伟停好车追了上来,一把搂住我的肩膀,一股浓烈的古龙水味儿呛得我直皱眉。
“可以啊兄弟,你这叫不忘初心,返璞归真!走,哥带你进去见见世面。”
他嘴上说着“兄弟”,那力道却像是要在我肩膀上捏出个印子来。
我心里一阵恶心,但还是忍住了。
今天不是来打架的。
进了李娟订的包厢,里面已经坐了大半的人。
水晶吊灯明晃晃的,长长的餐桌上铺着洁白的桌布,餐具在灯光下闪着银光。
我一进去,原本热闹的包厢,瞬间安静了零点几秒。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
我手里还提着那个装着包子的保温袋,显得特别突兀。
“哎呀,陈东来了!快坐快坐!”李娟站了起来,笑得像朵花。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香槟色连衣裙,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又圆又大,衬得她像个养尊处优的富贵太太。
她把我引到一个靠门的位置,离主桌最远。
“你坐这儿,方便。”她说。
方便什么?方便出门吗?
我心里冷笑,脸上却没表现出来。
我把保温袋放在脚边,坐了下来。
张伟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大声嚷嚷:“陈东,你手里提的什么宝贝?给大家开开眼啊。”
我还没说话,他已经手快地把袋子拎了过去。
“我看看……哟,包子?”
他捏起一个,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脸上露出夸张的嫌弃表情。
“我说陈东,你这是来打秋风的?知道今天娟姐请客,特意把晚饭都带来了?”
哄堂大笑。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和羞辱的感觉,从脚底板一直冲到天灵盖。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
“张伟,你别太过分。”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
是王静,我们班以前的学习委员,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她现在好像在一所中学当老师。
张伟撇撇嘴:“开个玩笑嘛,这么认真干嘛?再说了,我说的不是事实吗?来五星级酒店吃包子,传出去咱们班多有面子啊。”
李娟也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张伟你少说两句。陈东也是一番心意嘛。服务员,把这个……收下去吧。”
她指了指我那些包子,那语气,就像在吩咐人处理一袋垃圾。
服务员走过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但眼神里藏不住一丝轻蔑。
就在他要碰到袋子的那一刻,我猛地把袋子抢了回来。
“不用了,我自己留着吃。”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冷。
包厢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不解。
可能在他们看来,我这种底层小人物,就应该逆来顺受,笑脸相迎。
我凭什么生气?我有什么资格生气?
我把保温袋紧紧抱在怀里,那里面装着的,不仅仅是十几个包子,更是我最后的尊严。
尴尬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
毕竟,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很快,大家又开始推杯换盏,高谈阔论。
聊的话题无非就是谁谁谁升职了,谁谁谁换了套江景大平层,谁谁谁家的孩子上了国际学校。
每个人都在努力地证明,自己比别人过得好。
我像个透明人一样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喝着面前的白开水。
桌上的菜很精致,龙虾,鲍鱼,东星斑……但我一道都没动。
不是不想吃,是吃不下。
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胀又闷。
张伟喝了点酒,舌头更大了,他指着我对面的一个男同学说:“老赵,你不是在搞风投吗?给我们陈东指条明路呗,总不能让人家蹬一辈子三轮吧?”
老赵,赵瑞龙,上学时瘦得像根麻杆,现在胖得脖子都没了,戴着金丝眼镜,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
他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说:“这个嘛,主要看项目。陈东,你现在这个……包子生意,规模有多大?有没有形成品牌效应?有没有考虑过连锁经营和线上渠道?”
一连串专业名词砸过来,砸得我有点懵。
我张了张嘴,半天才说:“我……我就一个小摊,自己做自己卖。”
赵瑞龙“哦”了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然后端起酒杯,跟旁边的人碰了一下,再也没看我一眼。
那声“哦”,充满了不屑和终止话题的意味。
我懂了。
在他们眼里,我的“生意”,不过是小打小闹的谋生手段,根本上不了台面,连被他们“指点”的资格都没有。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坐在华丽的舞台中央,接受着四面八方的审视和嘲笑。
心里那股火,又开始烧了起来。
但我能说什么呢?
跟他们理论?说我靠卖包子,一个月也能挣一万多,不比他们有些坐办公室的差?
说了又有什么用。
他们不会信,就算信了,也只会在心里更加鄙夷。
在他们构建的价值体系里,我这种“体力劳动者”,天生就低人一等。
我突然想起了上学的时候。
那时候的张伟,家里条件不好,每个月生活费都紧巴巴的。有一次他得了急性肠胃炎,是我半夜背着他去医院,还垫了医药费。
那时候的李娟,还不是“娟姐”,只是个爱哭鼻子的小姑娘。有一次她被高年级的欺负,是我冲上去跟人打了一架,脸上挂了彩,还被叫了家长。
那时候的赵瑞龙,因为瘦小,总是被人排挤。是我拉着他一起打球,一起吃饭,把他当成最好的兄弟。
十年。
时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它能把滚烫的热血变凉,把真挚的情谊变淡,把一个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我正想着,包厢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望向门口。
我也抬起了头。
然后,我愣住了。
是林涛。
林涛一进来,整个包厢的气氛都变了。
如果说之前是虚伪的热闹,那现在就是真诚的沸腾。
“林总!您可算来了!”
“涛哥!想死我了!”
李娟第一个迎了上去,脸上的笑容比刚才灿烂了十倍,声音也甜得发腻。
张伟也赶紧站起来,点头哈腰地凑过去,那副谄媚的样子,让我差点没认出来。
整个包厢的人,除了我,全都围了过去,众星捧月一般,把林涛围在中间。
林涛还是老样子,个子很高,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休闲裤,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但他身上那股沉稳淡然的气场,却和十年前截然不同。
那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经历过大风大浪才能沉淀下来的东西。
我听说过他的一些事。
毕业后他没像我们一样按部就班地找工作,而是直接去了深圳创业。
据说一开始很苦,睡过地下室,啃过三个月馒头。
后来抓住了互联网的风口,做了一个什么软件,一飞冲天,公司前年就上市了。
现在身家多少,没人知道,只知道是个天文数字。
他是我们这届同学里,飞得最高,也飞得最远的一个。
是真正的,亿万富翁。
我坐在角落里,看着被人群簇拥的他,心里五味杂陈。
羡慕吗?
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疏离感。
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我默默地低下头,准备等他寒暄完,就找个借口溜走。
这个地方,我是一秒钟都不想多待了。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
林涛在和众人简单地打过招呼后,目光在包厢里扫了一圈。
然后,他的视线,越过那些热情洋k溢的笑脸,越过那些伸出来的想要握手的手,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微微一怔。
随即,他拨开围在他身边的人群,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整个包厢,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我这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人。
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和我一样的,巨大的困惑和不解。
我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他要干什么?
难道他也想像张伟一样,来嘲笑我几句?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甚至已经做好了站起来跟他理论的准备。
然而,林涛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
他没有居高临下地看我,而是很自然地拉开我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动作。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到我面前。
“陈东,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一丝笑意。
“来一根?”
我愣住了。
我看着递到眼前的烟,又看了看林涛那张真诚的脸,脑子彻底当机了。
我不会抽烟。
上学的时候,因为好奇试过一次,被呛得眼泪直流,从那以后就再也没碰过。
但我还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根烟。
他的手指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我的手,因为常年和面、搬东西,布满了老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点洗不掉的油污。
两只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谢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林涛笑了笑,自己也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烟圈。
“你小子,还是这副倔脾气。”他说。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整个包厢,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被按了暂停键的木雕,呆呆地看着我们俩。
尤其是张伟和李娟,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震惊,嫉妒,不甘,还有一丝……恐惧。
他们想不通。
为什么?
为什么身家亿万的林涛,会对他们这些“成功人士”爱答不理,却偏偏对我这个蹬三轮的卖包子的,如此亲近?
林涛没有理会旁人的目光,他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怀念。
“我爸,前两天还念叨你呢。”
“念叨我?”我更懵了。
“嗯,”林涛点点头,“他说,好久没吃到你家那个味道的包子了。他说,那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包子。”
我心里猛地一震。
林涛的父亲,我记得。
一个很和蔼的叔叔,以前是他们学校的门卫。
上学那会儿,林涛家境也不好,他爸一个月工资没多少,还要供他读书。
有一次,林涛为了省钱,一个星期没吃早饭,低血糖晕倒在操场上。
是我发现后,把他背到医务室,然后每天早上,都从我妈给我准备的早饭里,分一个包子给他。
我妈做的包子,就是现在我卖的这种,我爷爷传下来的手艺。
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像往河里扔了一颗石子,早就忘了。
没想到,他还记得。
他们一家,都还记得。
“我爸退休了,前两年身体不好,做了个手术,现在在家休养。”林涛的语气很平静,“医生说要清淡饮食,很多东西都不能吃。但他总念叨,说就想吃口你家的包子。”
“我找人去城东打听过好几次,都说那个卖包子的摊主,不做了。”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
前两年,我老婆生孩子,我确实有大半年没出摊。
“叔叔他……现在身体怎么样了?”我问。
“好多了。”林涛笑了笑,“你要是方便,明天给我送一百个包子过去。我爸要是知道你还在做,肯定高兴坏了。”
“钱我照付,不,我双倍给你。”
他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在施舍,更像是在谈一笔平等的生意。
我鼻子一酸,眼眶有点热。
“不用钱。”我说,“叔叔喜欢吃,我明天就给他送过去。想吃多少,以后随时跟我说。”
这不是客套。
这是真心话。
林涛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暖意。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兄弟。”
这句“好兄弟”,比张伟那句油腻的“兄弟”,真诚了一万倍。
我心里那块因为羞辱和愤怒而结成的冰,瞬间融化了。
原来,不是所有的情谊,都会被时间冲淡。
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会沉淀在记忆的深处,闪闪发光。
林涛的出现,像一道光,劈开了这个包厢里虚伪的迷雾。
气氛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之前对我爱答不理的同学,开始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往我身上引。
“哎呀,陈东,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啊!有这么好吃的手艺,怎么不早说?”
“就是就是,明天也给我来二十个尝尝!我最喜欢吃包子了!”
赵瑞龙也推了推他的金丝眼镜,凑了过来。
“陈东啊,我刚才想了想,你这个包子生意,其实很有前景。纯手工,老字号,这就是最好的品牌故事啊!我们可以……”
他又要开始他的“风投理论”了。
我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
“我就是个卖包子的,没想那么多。”
我的语气很平淡,但拒绝的意味很明显。
赵瑞龙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张伟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色。
他看看林涛,又看看我,嘴巴张了几次,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敢出声。
他现在终于明白,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么愚蠢。
他以为我在底层,所以可以肆意嘲笑。
但他没想到,在真正站在顶层的人眼里,他那点可怜的优越感,不过是个笑话。
李娟的反应最快。
她立刻端着酒杯,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
“哎呀,你看我这事儿办的!都怪我,没提前了解清楚。陈东,我自罚三杯,向你道歉!”
她说着,就要喝酒。
林涛却抬手拦住了她。
“他今天骑车来的,不能喝酒。”
林涛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娟端着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整个包厢,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林涛,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这就是权力和地位带来的力量。
同样一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是狡辩,是矫情。
从林涛嘴里说出来,就是规矩,是真理。
我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这帮人,真是现实得可爱。
接下来的时间,我成了全场的焦点。
不断有人过来给我敬茶,说一些言不由衷的恭维话。
他们不再叫我“陈东”,而是毕恭毕敬地称呼我“东哥”。
仿佛我手里那辆破三轮,瞬间变成了限量版的兰博基尼。
我没有飘。
我知道,他们敬的不是我陈东,敬的是我旁边坐着的林涛。
我只是狐假虎威里的那只狐狸。
我应付着他们,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
我想起了我老婆。
她还在家等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吃饭。
我想起了我的保温箱。
里面的包子,应该已经凉了。
我还想起了我的三轮车。
不知道停在那个角落里,有没有碍事,会不会被保安贴条。
这些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念头,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
它们像船锚一样,把我牢牢地固定在现实的生活里,不至于被眼前这片虚假的繁华冲走。
这才是我的世界。
真实,踏实,有血有肉。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同学会也渐渐接近尾声。
大家开始互相加微信,拉关系,拓展人脉。
当然,主要目标还是林涛。
林涛被围在中间,应付着一张张热情的脸,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agis的疲惫。
我看着他,突然有点同情他。
他拥有的东西,是这里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
但他失去的,或许也是他们不屑一顾的。
比如,安安静静吃一顿饭的自由。
我站起身,准备走了。
我走到林涛身边,对他说了声:“我先回去了。”
他点点头:“好。路上慢点。”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这是我的电话,明天送包子前,给我打个电话。”
我接过名片,很简单的设计,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串号码。
我把它小心地放进口袋。
“那我走了。”
“我送你。”
林涛说着,也站了起来,不顾身后一群人的挽留,执意要送我到酒店门口。
我和林涛并肩走出包厢。
身后,是几十道复杂的目光。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今天,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我知道,如果不是他,我今天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林涛笑了笑,侧过头看我:“谢我什么?我什么也没做。”
他顿了顿,又说:“其实,该说谢谢的是我。”
“当年要不是你,我可能毕不了业,更不会有今天。”
我摆摆手:“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提那个干嘛。”
“对我来说,没过去。”林涛的表情很认真,“有些恩情,是要记一辈子的。”
我们俩都沉默了。
走到酒店门口,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很舒服。
我走向停车场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林涛跟在我身后。
我打开三轮车的锁,跨了上去。
“行了,你回去吧。外面冷。”我对他说。
他没动,又从口袋里掏出那包烟,递给我一根。
我摆摆手:“我不会。”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也对,抽烟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把烟收了回去,然后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个车钥匙。
上面有一个蓝白相间的标志。
宝马。
“这……”我吓了一跳,像被烫到一样,差点把钥匙扔了。
“别误会。”林涛按住我的手,“这不是给你的。我刚从国外回来,还没买车,这是我跟朋友借的,先开着。你那三轮车,晚上骑不安全,还没个顶棚,万一下雨怎么办?”
“你先开我这辆,明天把包子给我爸送过去,顺便把你那三轮车骑回来,我们再换。”
他的理由,找得天衣无缝,充满了体谅和关怀,完全没有施舍的感觉。
但我不能要。
“不行不行,太贵重了。”我把钥匙往回推,“我这三轮车,骑习惯了,没事。”
“让你开你就开,哪儿那么多废话!”林涛的语气,突然变得像上学时一样,带着点不容置疑的霸道,“还是不是兄弟了?”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把钥匙硬塞进我的Polo衫口袋里,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行了,快回去吧,嫂子该等急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酒店璀璨的灯光里。
手里攥着那把冰凉的车钥匙,心里却是一片滚烫。
我最终还是没有开那辆宝马。
我把钥匙放在了三轮车的车斗里,用一块布盖好。
然后,我跨上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伙计,慢悠悠地,汇入了城市的车流。
晚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路边的灯光,也不再那么刺眼。
我突然觉得,凯悦酒店,也没什么了不起。
那些所谓的“成功人士”,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们有他们的世界,我有我的生活。
他们的快乐,我不懂。
我的踏实,他们也未必有。
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
老婆还没睡,在客厅等我,桌上还给我留着饭菜。
“回来了?怎么样?玩得开心吗?”她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保温袋。
“还行。”我笑了笑。
“哟,包子怎么一个没少?”她打开袋子,有些惊讶。
“他们吃不惯。”我说。
“瞎说,你这手艺谁吃了不叫好?”老婆白了我一眼,“肯定是你看人家吃大餐,不好意思拿出来吧?”
知我者,老婆也。
我嘿嘿一笑,没反驳。
“饿了吧?快去洗手,我给你把菜热热。”
“不用了,我吃这个就行。”
我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已经凉透了的包子,直接咬了一大口。
皮有点硬,馅也有点凝固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这是我今天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老婆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有点心疼。
“慢点吃,没跟你抢。”
她给我倒了杯水,坐在我旁边,静静地看着我。
“今天,受委屈了吧?”她突然问。
我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眼睛里,没有鄙夷,没有嘲笑,只有满满的,温柔的关切。
我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我摇摇头:“没有。”
真的,没有。
在林涛给我递上那根烟的时候,所有的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我不仅没有觉得委屈,反而觉得,自己比包厢里任何一个人,都更富有。
我靠自己的双手,挣一份干净的钱。
我有一个爱我的老婆,一个温暖的家。
我还有一个,十年不见,依然把我当兄弟的朋友。
我还奢求什么呢?
我三两口吃完一个包子,擦了擦嘴。
“明天我得早点起,给林涛他爸送一百个包子过去。”
“林涛?哪个林涛?”
“就是我们班那个,最有钱的。”
“啊?他怎么会要你的包子?”老婆一脸惊讶。
我笑了笑,把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一遍。
当然,我省略了那些让我难堪的细节。
我只告诉她,林涛还记得我当年的好,特意来跟我叙旧。
老婆听完,眼睛亮晶晶的。
“我就说嘛!好人有好报!”她一脸骄傲,“我老公,就是最好的人!”
看着她那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我心里最后一点阴霾,也彻底散去了。
是啊。
何必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的看法呢?
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真正需要取悦的,只有身边这几个,真心爱你,你也真心爱着的人。
这就够了。
第二天,我凌晨两点就爬了起来。
破天荒的头一回。
和面,醒面,剁馅,调味……每一个步骤,我都比平时更加用心。
肉馅里,我还特意多加了一点上好的香菇和笋丁,这是专门为老人准备的,好克化,味道也更鲜。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百个白白胖胖,热气腾腾的包子,就出锅了。
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把包子小心翼翼地装进几个大保温箱里,用我的三轮车驮着。
然后,我从车斗里,拿出了那把宝马车钥匙。
我决定了,就开一次。
不是为了炫耀,也不是为了虚荣。
只是为了,不辜负朋友的一番心意。
也是为了,让我老婆,跟着我“威风”一次。
我把老婆从被窝里拽了起来。
“干嘛呀你,天还没亮呢!”她睡眼惺忪地抱怨。
“走,带你兜风去。”
“神-经病啊!”
当我把她领到楼下,指着那辆在晨光中依然闪闪发亮的黑色宝马X5时,她的嘴巴,张成了O型。
“这……这是……”
“林涛的,借我开一天。”
我给她打开副驾驶的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她愣了好几秒,才小心翼翼地坐了进去,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天哪……这就是宝马啊……”她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地摸摸这,看看那。
我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我发动车子,平稳地驶出小区。
车里的音响效果很好,放着她最喜欢的歌。
晨光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眼睛里闪着光。
“陈东,”她突然转过头,很认真地对我说,“其实,你不用这样的。”
“我知道,你骑三轮车不丢人。你靠自己本事挣钱,是我心里最棒的男人。”
我心里一暖,腾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
“我知道。”我说,“我就是想让你也体验体验。”
她回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
我们俩都没再说话。
但那一刻,我们都懂了对方的心。
我按照林涛给的地址,把车开到了一个高档的别墅区。
门口的保安很严格,盘问了半天,又打了电话确认,才肯放行。
林涛的家,是一栋三层的独栋别墅,带着一个很大的花园。
林涛已经在门口等我了。
他穿着一身运动服,看起来刚晨练回来。
“来啦?”他笑着迎上来。
“叔叔呢?”我问。
“在花园里打太极呢。”
我把车停好,和他一起,把几个保温箱搬了下来。
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闻声从花园里走了出来。
正是林叔叔。
他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是……是小东?”
“叔叔,是我。”我赶紧走上前。
“哎呀!真是你啊!快快快,快进来坐!”林叔叔热情地拉着我的手,往屋里走。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我把保温箱打开,一股浓郁的肉香,瞬间飘满了整个客厅。
“叔叔,你尝尝,看还是不是当年的味道。”
林叔叔拿起一个包子,也顾不上烫,就咬了一大口。
他闭着眼睛,细细地咀嚼着,脸上的表情,是满足,是怀念,是感动。
“是这个味儿……就是这个味儿……”他眼眶有点红,“多少年了,我做梦都想这个味道啊……”
看着他老人家的样子,我心里也酸酸的。
一个包子,值不了几个钱。
但它承载的,是一段岁月,一份情谊。
这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那天上午,我就在林涛家,陪着林叔叔,聊天,喝茶。
他跟我讲林涛创业的艰辛,讲他这些年的不容易。
我跟他讲我卖包子的趣事,讲我老婆孩子的可爱。
我们俩,一个亿万富翁的父亲,一个卖包子的小贩,却聊得异常投机。
中午,林叔叔非要留我吃饭。
林涛亲自下厨,做了四菜一汤。
我看着这个在外面叱咤风云的商界巨子,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的样子,感觉有些不真实。
饭桌上,我们三人,就像一家人一样。
没有客套,没有拘谨。
吃完饭,我要走了。
林涛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要塞给我。
“这是包子钱,还有……一点心意。”
我坚决不收。
“林涛,你要是还当我是兄弟,就别跟我来这个。”我把信封推了回去,“叔叔喜欢吃,我以后每个星期都给他送一次,不要钱。”
“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把你家花园里那些花花草草,让我老婆来薅一点,她最喜欢这些了。”我开了个玩笑。
林涛看着我,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行!你小子!”他捶了我一拳,“就这么说定了!”
我把宝马车钥匙还给他,准备去骑我的三轮车。
“哎,等等。”林涛叫住我。
他转身进了车库,不一会儿,开出来一辆崭新的,银灰色的五菱宏光。
“干嘛?”我问。
“送你的。”他说得云淡风轻。
“我不要!”我头摇得像拨浪鼓。
“这不是给你的。”林涛又来了,“这是……我投资你的。”
“投资?”
“对。”他点点头,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吃了你的包子,味道确实好。我爸说得对,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包子。”
“这么好的手艺,只在街边摆个摊,太可惜了。”
“我给你投一笔钱,你去找个门面,开个店。就叫‘陈记老面包子铺’。把品牌做起来,以后开分店,做连锁。”
“我不要你的股份,这笔钱,就算我借给你的。什么时候你挣钱了,什么时候再还我。不挣钱,就当我为我爸的口福买单了。”
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滴水不漏,既保全了我的尊严,又让我无法拒绝。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真诚的,充满信任的眼睛。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我最终,还是开着那辆五菱宏光回了家。
我的那辆破三轮,被林涛留下了。
他说,要把它放在他家车库里,做个纪念。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跟我老婆一说,她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开店?真的吗?我们要有自己的店了?”
我点点头。
她抱着我,又哭又笑。
我知道,开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店,一直是她的梦想。
接下来的日子,我忙得脚不沾地。
找门面,装修,办执照,招员工……
林涛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他给我介绍了一个专业的经理人,帮我打理店里的大小事务。
他说,我的任务,就是把包子做好。其他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我听了他的。
我把爷爷传下来的手艺,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店里的师傅。
我对他们的唯一要求,就是用料要足,要干净,绝对不能偷工减料,砸了“陈记”的招牌。
一个月后,“陈记老面包子铺”在城东最繁华的商业街上,正式开业了。
开业那天,林涛来了。
他没有开他那辆惹眼的跑车,而是坐着公交车来的。
他给我送来一个巨大的花篮,上面写着:“祝兄弟,开业大吉,财源广进。”
没有落款,没有头衔。
只有“兄弟”两个字。
那天,我的包子铺,火了。
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很多人都是慕名而来。
其中,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
张伟,李娟,赵瑞龙……我那些“精英”同学们,都来了。
他们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嘴里说着恭维的话。
“东哥,恭喜恭喜啊!”
“陈总,以后可要多关照啊!”
我看着他们,心里很平静。
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扬眉吐气的激动。
我只是微笑着,对他们点点头。
“欢迎光临,里面请。”
然后,我转身,走进了后厨。
那里,才是我的世界。
面粉的香气,肉馅的鲜美,蒸笼里升腾起的热气……
这一切,都让我感到无比的踏实和安心。
我知道,我的生活,从今天起,会不一样了。
但我更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比如,对这份手艺的敬畏。
比如,对那份兄弟情谊的珍惜。
再比如,我,陈东,永远都只是一个,用心做包子的,普通人。
来源:搞笑占卜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