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六月的风从大开的窗户涌进来,却吹不散那股混合着汗水、尘埃和廉价香樟木味的焦灼。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教室里的空气是黏稠的。
六月的风从大开的窗户涌进来,却吹不散那股混合着汗水、尘埃和廉价香樟木味的焦灼。
头顶的老式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吱呀作响,像一声声疲惫的叹息,把光线切割成晃动的碎片,洒在每一张年轻又紧绷的脸上。
林晚星的分数是678。
一个很高的分数,足以让她踏入任何一所顶尖的985。
但不够。
不够清华,也不够北大。
她趴在桌子上,肩膀很轻微地耸动着,乌黑的长发像一道瀑布,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我们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那片安静的、拒绝一切安慰的黑色。
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个平日里最活跃的体育委员,此刻也只是张了张嘴,把一句「没事儿」又咽了回去。
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
班长周屿,那个永远像太阳一样耀眼的男生,第一个走了过去。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拍了拍林晚星的背。
他的手停留在她的背上,像一个沉重的承诺。
然后,班里的学霸们,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只在难题里寻找乐趣的家伙,一个接一个地围了过去。
李哲,奥数金牌,预定清华数学系的天才,他的分数是703。他站在旁边,眉头紧锁,说:「晚星,差一点而已。我们可以再来一年。」
王珂,英语常年满分,雅思首考8.5,分数695。她递过去一张纸巾,声音很轻:「对,我们陪你。」
「陪你。」
「我们都在。」
一声声承诺,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那不是冲动,而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带着悲壮色彩的决定。
他们是学校里最顶尖的一群人,是天之骄子,是板上钉钉的清北苗子。他们本该在这个夏天,拿到各自的录取通知书,然后天高海阔,各自纷飞。
可现在,他们选择为了一个人,折断自己的翅膀。
我坐在教室的角落,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香樟树叶子被晒得发亮,蝉鸣声像永不停歇的电波,一阵阵地钻进耳朵里,让人心烦意乱。
我能闻到空气里那种奇异的味道。
是青春期特有的、混合着荷尔蒙的英雄主义,是理想化的、不计后果的集体主义,还有一丝,被巧妙掩盖起来的、属于少年人的固执与天真。
它很浓烈,像一杯没有加冰的烈酒,呛得人眼眶发热。
我看着他们,看着那张被众人环绕的桌子,那里仿佛成了一个磁场中心,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和善意。
林晚星终于抬起头,她的眼睛红红的,像两只受惊的兔子。她看着周屿,看着李哲,看着王珂,看着每一个熟悉的面孔。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很轻,却足以让整个教室安静下来。
「你们……」
周屿打断了她,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不容置疑:「我们是一个集体。三年的集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也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里有一种无声的邀请,或者说,是一种无声的绑架。
「没有人会先走。」他说。
教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附和声。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在桌面上的手。我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掌心的纹路清晰而深刻。我的分数是709,全班第二,仅次于周屿的712。
我的指尖很凉,尽管天气那么热。
我能感觉到周屿的目光,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我的皮肤上。
但我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我只是默默地,把手收了回来,握成了拳。
在那个所有人都选择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下午,我选择了沉默。
一种格格不入的、近乎冷酷的沉默。
关于林晚星,她是那种天生就活在光里的人。
她的名字叫晚星,但她更像晨曦。当她走进教室的时候,整个空间似乎都会亮上几分。
她不是那种明艳到有攻击性的美,而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让人舒服的美。皮肤很白,像上好的羊脂玉,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两道月牙,里面盛满了亮晶晶的星星。
她成绩好,人缘好,运动也好。校运会上,她跑八百米,跑到最后一百米时,所有人都看得出她快要虚脱了,脸色苍白,嘴唇都在抖。
但她没有停。
周屿带着一群男生,在跑道边陪着她跑,声嘶力竭地喊着「林晚星,加油!」。
那画面,像极了青春电影里的慢镜头。
她冲过终点线,直接软倒在周屿怀里。全场都在为她欢呼。
我当时就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团被簇拥着的光,心里想的却是,其实以她的配速,前面七百米跑得太快了,体力分配不均,是一种策略失误。
我知道,这种想法很煞风景。
就像此刻,当所有人都沉浸在「陪你复读」的悲壮感动里时,我脑子里盘旋的,却是另一件事。
我妈前几天炖的莲子汤,莲子没去芯,喝起来有点苦。但那种苦,很清心。
我爸的书房里,有一套精装版的《时间简史》,纸页泛黄,散发着旧书特有的、好闻的油墨味。我从小就喜欢翻,虽然很多地方看不懂,但那些关于宇宙、星辰、黑洞的描述,让我觉得人类的烦恼渺小得不值一提。
我的梦想,是去清华的天体物理系。
这个梦想,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它像一颗藏在我口袋里的、温热的石头。在无数个熬夜刷题的深夜,是这颗石头的温度,支撑着我。
现在,有人希望我把这颗石头交出去,和大家一起,去守护另一颗更耀眼的星星。
晚上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电脑开着,屏幕上是清华大学的招生主页。紫色的校徽,古朴的校门,每一个像素点都在对我发出无声的召唤。
我点开志愿填报系统,那个界面简单得有些简陋,白底黑字,却承载着千万学子沉甸甸的梦想。
鼠标的指针,在「提前批」和「第一批」之间来回移动。
我能听见客厅里,我爸在看新闻联播的声音,我妈在厨房里洗碗的水声。
哗啦啦的,像一场永不停歇的雨。
手机在桌上震动了一下。
是周屿发来的消息,在班级群里。
「复读的同学,明天我们统计一下信息,我联系一下辅导机构。我们找最好的老师,租最好的教室,明年,我们一起去清华园。」
下面是一连串的「收到」、「好」、「周屿辛苦了」。
像一排排整齐的、表示效忠的队列。
林晚星也回复了,只有一个哭泣的表情,和一句「谢谢大家」。
可以想象,屏幕那头的她,一定又感动得热泪盈眶。
而那些「学霸」们,也一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他们此刻不是考生,是骑士,是守护公主的勇士。他们用一年的时间,来换取一个人的微笑,和一段可歌可泣的青春故事。
多划算。
我关掉手机,屏幕暗下去,倒映出我自己的脸。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没有林晚星的光芒,也没有周屿的英气。我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可我知道,水面之下,有暗流在涌动。
我真的要为了这份所谓的「集体荣誉」,放弃我自己的路吗?
为了一个在跑八百米时,会因为虚荣心而跑崩节奏的女孩?为了一个用「集体」名义,行「自我感动」之实的男孩?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就感到一阵轻微的愧疚。
他们是善良的,是热血的。错的,似乎是我。
是我太冷漠,太自私,太不懂得「青春」这两个字的分量。
我把鼠标,移到了那个「关闭」按钮上。
就在指尖即将按下去的那一刻,我闻到了一股味道。
从窗外飘进来的,是楼下王奶奶家炖的排骨汤味,混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很家常,很安稳的味道。
它提醒我,生活不是电影,不是小说。生活是具体的,是莲子汤的苦,是排骨汤的香,是父母的期盼,是我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想要走的路。
我的未来,不应该成为别人青春故事里的一个注脚。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食物和花香的空气,仿佛给了我一种奇异的勇气。
我的手指,离开了「关闭」按钮,坚定地、一格一格地,填下了我的志愿。
清华大学。
物理学类(含天体物理)。
点击「确认提交」的那一瞬间,我听见自己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
咚。
像一颗遥远的星辰,在我身体里爆炸了。
没有悲壮,没有感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像一个潜行者。
白天的班级聚会,我总是找借口推脱。
「我妈让我去我姥姥家。」
「我爸让我帮他整理资料。」
理由很拙劣,但足够了。因为他们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我身上。
他们忙着组建「清北复读冲刺班」,忙着安慰林晚星,忙着畅想明年金秋,他们这群人浩浩荡荡、一起踏入清华园的盛景。
我偶尔会从班级群的照片里,看到他们的动态。
他们在KTV里拥着林晚星唱歌,她笑得很甜,但眼底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们在篮球场上打球,周屿一个漂亮的三分球,引来一片喝彩,他回头,目光寻找的永远是林晚星的方向。
他们甚至还去了一趟郊区的寺庙,说是为明年的高考祈福。照片上,林晚星站在中间,双手合十,神情虔诚。她周围的人,都用一种守护的姿态,将她围在中央。
那画面,像一幅精心构图的油画,名字就叫《守护》。
而我,是画框外的人。
我每天待在家里,看书,看电影,帮我妈做饭。
我妈看我的眼神,带着一丝担忧。她旁敲侧击地问我:「儿子,志愿想好了吗?要不要……和同学们商量一下?」
她显然也听说了班里的事。在小城里,这种充满传奇色彩的「集体复读」事件,传播得比风还快。
我摇摇头,说:「妈,我想好了。」
「想好了就行。」她没再多问,只是往我碗里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多吃点,瘦了。」
我爸则直接得多。
那天晚上,他把我叫进书房。
书房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从窗户里流进来,给那些书架镀上了一层银边。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墨水的味道。
「我听说,你们班很多同学,都决定复读?」他递给我一杯茶,是上好的龙井,茶香清冽。
我接过茶杯,杯壁温热,暖意顺着指尖传到心里。
「嗯。」
「你呢?」他看着我,目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锐利。
「我报了清华。」我没有隐瞒。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要开口劝我,或者指责我「不合群」。
但他没有。
他只是叹了口气,说:「路是自己选的。选了,就好好走下去。」
然后他站起来,从书架最高层,取下一个落了灰的木盒子。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录取通知书。
北京大学,物理系。
年份是1995年。
「这是我的。」他说,声音里有一种被岁月磨平的平静,「当年,我拿到了。但家里出了点事,没去成。留在了这里,当个中学老师。」
我从没听他说起过这段往事。
在我印象里,他一直就是这个小城里,一个普通的中学物理老师。严谨,刻板,不苟言笑。
我不知道,他也曾有过那样一个可以触摸星辰的梦想。
「我没去成,是我的遗憾。」他把那张旧通知书放回盒子,盖上盖,仿佛封存了一段青春,「但我不希望,你因为任何人的缘故,制造你自己的遗憾。」
「人这一辈子,看起来很长,但关键的岔路口,就那么几个。走错了,或者为了别人停下来,再想回头,就难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手掌宽厚而有力。
「去吧。去北京。去清华。去替我看看,那些我没看过的风景。」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一直以为,我的决定是一种孤独的、不被理解的叛逆。
但我忘了,我的父亲,他也曾年轻过。他也曾站在人生的岔路口,有过自己的挣扎和选择。
他懂得。
他比那些高喊着「青春无悔」的同龄人,更懂得选择的分量。
录取通知书,是在一个雨天寄到的。
那天的雨下得很大,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里。雨点砸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的,像一首杂乱无章的打击乐。
邮递员穿着雨衣,骑着一辆绿色的自行车,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缓缓出现在巷子口。
他喊我的名字。
我撑着伞跑出去,雨水打湿了我的裤脚,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往上爬。
那个EMS的信封,被雨水濡湿了一角,但那抹鲜艳的红色,和上面烫金的「清华大学」四个字,却像一团火,在阴沉的雨天里,燃烧着灼热的光。
我拿着它,站在屋檐下,没有立刻拆开。
我能闻到雨水里泥土的腥气,和信封上纸张的特殊气味。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雨声混在一起,擂鼓一般。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通知书。
紫色的底,白色的字。
我的名字,我的专业,清晰地印在上面。
那一瞬间,我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也没有激动到流泪。
我只是觉得很安静。
仿佛全世界的喧嚣,都被这场大雨隔绝在外。只剩下我和这张薄薄的纸,我们之间,有一种沉甸甸的、心照不宣的连接。
这是我为自己赢得的未来。
我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爸,到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他故作平静的声音:「嗯,知道了。好好收着。」
挂了电话,我才发现,我的手一直在抖。
我把通知书贴在胸口,那冰凉的纸张,隔着薄薄的T恤,却仿佛能烫伤我的皮肤。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林晚星。
我有些意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你在家吗?」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背景音很嘈杂,像是KTV。
「在。」
「我们……今天散伙饭。班里同学都来了,就差你了。周屿让我问问你,要不要过来?」她的语气很客气,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我能想象出她说这话时的样子。大概是被人推出来,硬着头皮打的这个电话。
「我就不去了。」我拒绝得很干脆。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听到那边有人在高声唱着一首伤感的流行歌,歌词是关于离别和怀念。
「为什么?」林晚星终于开口问,声音很轻,「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傻?」
这个问题,像一把柔软的刀子,戳了过来。
我握着那份滚烫的通知书,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幕。
雨水冲刷着街道,把一切都洗得干干净净。
「不。」我说,「我不觉得你们傻。我只是觉得,每个人的路不一样。」
「路不一样?」她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我们不是一直走在同一条路上吗?我们说好要一起去最好的大学的。」
「那是你们的路。」我说,「不是我的。」
「你的路是什么?」
我的路是什么?
我抬起头,看向被乌云遮蔽的天空。
我知道,云层之上,有无数的星辰,它们在各自的轨道上,以亿万年的孤独,沉默地运行着。它们不为谁停留,也不为谁闪耀。它们只是存在着,遵循着宇宙间最根本的法则。
那就是我的路。
「我的路,」我对着电话,一字一句地说,「是自己走出来的路。」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
然后,我听到她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说:
「真好啊……」
「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她很快地说,「那……祝你一路顺风。」
电话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
最后那句「真好啊」,是什么意思?
是羡慕吗?还是别的什么?
我不知道。
雨还在下。我看着手里的通知书,忽然觉得,它好像更重了一些。
去北京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天空蓝得像一块刚洗过的玻璃,没有一丝云彩。阳光很烈,把站台的地面烤得发烫。
我爸妈送我到火车站。
我妈一路都在絮絮叨叨,一会儿说北京天气干,要我多喝水,一会儿又说大学里同学来自五湖四海,要我处理好人际关系。
我爸则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帮我提着那个巨大的行李箱。箱子很沉,里面塞满了我妈准备的各种东西,从四季的衣服到常用药,甚至还有一小袋我们家乡的特产小米。
检票口,我妈的眼圈红了。
「到了就给家里打个电话。」她帮我理了理衣领,手指有些颤抖。
「知道了。」我点点头。
我爸走过来,把行李箱递给我。
他看着我,还是那副严肃的样子,但眼神里,有一些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是期许,是欣慰,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去吧。」他只说了两个字。
我拖着行李箱,转身,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走不动了。
我能感觉到身后,两道目光,一直追随着我,直到我消失在人群里。
火车是绿皮的,很慢。
车厢里充满了各种气味,泡面的,汗液的,还有劣质香烟的。人们操着南腔北调,大声地说笑,打牌。
很吵,很拥挤。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色,一点点地从熟悉变得陌生。
田野,村庄,小镇……它们像一帧帧后退的幻灯片,在我眼前飞速闪过。
我知道,我正在离开。
离开那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城,离开那些熟悉的人和事。
火车开到一半的时候,我的手机震了一下。
是王珂发来的朋友圈。
一张照片。
空旷的教室里,坐着十几个人。他们是曾经班里最优秀的那群人。
周屿,李哲,还有林晚星。
他们面前都堆着高高的复习资料,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和坚毅的神情。
配文是:「明年,我们清华园见。」
下面一长串的点赞和评论。
「加油!你们是最棒的!」
「好感动,这才是青春!」
「明年等你们的好消息!」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
照片里,林晚星坐在第一排,她低着头,正在做题。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看起来,比之前更瘦了。
周屿就坐在她后面,他的目光,没有看书,而是落在了林晚星的背影上。
那目光,专注而执着。
我忽然觉得,他们像一群被困在琥珀里的昆虫。
时间在他们身上,仿佛停止了。他们把自己封存在高三那一年,反复地,过着同样的日子,做着同样的梦。
而我,是那只侥幸逃脱的。
火车「况且况且」地往前开,载着我,奔向一个全新的,未知的未来。
我关掉手机,把头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
窗外,太阳正在西沉。
巨大的火球,把天空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我想象着二十多年前,他是不是也曾坐着这样一趟火车,怀着和我一样的心情,奔向他的梦想。
我又想起了林晚星。
她此刻,在做什么题呢?是数学,还是物理?
她会不会,在某个抬头的瞬间,看到窗外的晚霞,然后想起,班里曾经有一个很安静的男生,他也考上了清华。
他没有等她。
他自己先走了。
她会怎么想呢?
是觉得我冷酷,还是会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火车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
眼前一片漆黑。
只有「况且况且」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黑暗中,我好像又听到了她最后说的那句,轻得像羽毛一样的话。
「真好啊……」
清华园比我想象中更大,也更美。
到处都是参天的古树,绿色的爬山虎,覆盖了那些古朴的红砖建筑,像一件件厚重的外衣。
空气里,有一种好闻的、植物和书卷混合的味道。
我拖着行李箱,走在校园里,感觉自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
周围是来自天南海北的、和我一样年轻的面孔。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骄傲和对未来的憧憬。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没有人知道我们班那个「集体复读」的悲壮故事。
我不再是那个「不合群」的异类。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新生。
这种感觉,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自由。
大学生活,和我高中时想象的,既一样,又不一样。
一样的是,学业依然很繁重。物理系的课程,像一座座高山,需要我拼尽全力去攀登。那些曾经让我引以为傲的物理知识,在这里,显得那么浅薄。
我的身边,全都是真正的「天才」。
他们可能来自某个不知名的小镇,穿着朴素,不善言辞,但解起一道复杂的量子力学题时,眼睛里会发出骇人的光。
我和他们一起,泡在图书馆里,通宵达旦地讨论问题。
图书馆的灯,总是亮到很晚。
从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北京的夜空。因为光污染,星星很稀疏。
但我知道,它们就在那里。
在那些看不见的地方,以我们无法想象的尺度和能量,在运行,在碰撞,在爆炸,在新生。
这让我感到一种巨大的、近乎神圣的平静。
不一样的是,生活变得无比丰富和开阔。
我可以去听一场诺贝尔奖得主的天体物理讲座,也可以在周末,骑着自行车,去逛北京的胡同。
我可以加入天文社,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在深夜跑到郊外的山顶,架起望远镜,看一场壮丽的流星雨。
当那些拖着长长尾巴的流星,划过寂静的夜空时,身边的同学都在许愿。
我没有。
我只是看着,用心记下那转瞬即逝的美。
我渐渐明白,梦想不是用来许愿的。
梦想,是用来实现的。一步一步,用自己的脚,走出来的。
偶尔,我也会想起我的那些老同学。
国庆节的时候,我妈给我打电话,闲聊时提了一句。
「听说你们那个复读班,最近摸底考试,考得不太好。好几个同学,压力都很大。」
「林晚星呢?」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她啊……」我妈的语气有些犹豫,「听说状态也不是很好。她底子好,但复读这种事,最磨人的就是心气儿。心气儿一散,就难了。」
挂了电话,我打开了那个沉寂已久的班级微信群。
群里很安静,已经很久没人说话了。
我翻了翻王珂的朋友圈,最新的一条,是一个月前发的。
是一张夕阳的照片,配文是:「有点累了。」
再往下,就是那条「明年,我们清华园见」。
我看着那条充满豪情壮语的朋友圈,再看看上面那句疲惫的「有点累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就像看一场盛大的烟火,在最绚烂的时刻,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
烟火停在空中,美得不真实。
但所有人都知道,它撑不了多久。
它终将,会熄灭,会坠落,会化为一缕青烟,消失在无尽的黑夜里。
大一的寒假,我回了家。
小城还是老样子,安静,缓慢。
在一个下着小雪的下午,我在街角的书店,遇见了李哲。
那个曾经的奥数金牌,预定清华数学系的天才。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头发也有些乱。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羽绒服,整个人看起来,都笼罩在一种灰蒙蒙的色调里。
我们俩在书架前,同时伸手,去拿同一本《费曼物理学讲义》。
指尖碰到一起,都愣住了。
「是你?」他先认出了我。
「好久不见。」我笑了笑。
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雪花无声地飘落。
「你……在清华怎么样?」他问,声音有些干涩。
「挺好的。」我说,「课业很重,但很有意思。」
他点点头,眼神里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是羡慕?是向往?还是别的什么?
「你们呢?」我问。
他沉默了。
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已经凉了。
「不太好。」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散了。」
「散了?」
「嗯。」他苦笑了一下,「上个月,王珂第一个退出了。她爸妈给她联系了国外的学校,办了留学。她走了,没跟我们打招呼。」
「然后,陆陆续续地,又走了几个。有的受不了压力,有的觉得没意思了。现在……还在坚持的,不到十个人了。」
「那……周屿和林晚星呢?」我问。
「他们还在。」李哲说,「但……也不一样了。」
他告诉我,复读的日子,和他们想象的完全不同。
没有了高三时那种破釜沉舟的激情,只剩下日复一日的枯燥和焦虑。
曾经做过无数遍的题,现在再看,只觉得厌烦。
曾经坚不可摧的友谊,在巨大的压力和分歧面前,也开始出现裂痕。
有人觉得周屿的计划太激进,有人觉得林晚星的状态拖累了大家。
争吵,冷战,猜忌……
那间曾经承载了他们英雄梦想的教室,渐渐变成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牢笼。
「周屿和林晚星,他们吵架了。」李哲看着窗外,眼神空洞,「很厉害的一次。我们都听见了。」
「周屿说,他为了她,放弃了去交大的机会,放弃了一整年的时间。他问她,为什么不能再努力一点?」
「林晚星哭了。她说,她从来没有要求任何人等她。她说,她快要被这种期望压得喘不过气了。」
「她说,她不想复读了。她想去上一个普通的大学,过普通的生活。」
李哲转过头,看着我。
「你知道吗?她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忽然就想到了你。」
「想到我?」
「嗯。」他点点头,「我想到你当时,一句话都没说,就自己去报了志愿。我们当时,都觉得你很冷血,很自私。」
「但现在,我有点明白你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
「我们以为,我们是在守护她。其实,我们是在绑架她。用我们的牺牲,用我们的期望,给她造了一个华丽的笼子。」
「而你,是唯一一个,从一开始就看透了这一切的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只是看着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那你呢?」我问他,「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还能怎么办。继续读下去吧。都走到这一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
「明年,我应该会去复旦。数学系也不错。」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但我知道,那个曾经梦想着在清华园里,研究最纯粹的数学的少年,已经死了。
死在了这个漫长的、看不到尽头的冬天里。
我们聊了很久,直到书店快要打烊。
临走时,他突然叫住我。
「喂。」
「嗯?」
「在清华,替我……多看看。」他说。
我点点头:「好。」
看着他消失在风雪里的背影,我忽然觉得,那个所谓的「集体」,就像一场高烧。
烧得最烈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热血沸腾,无所不能。
但烧退了之后,只剩下满身的疲惫和虚空。
而我,只是一个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烧的人。
第二年春天,我在清华的校园里,看到了樱花。
大片大片的,开得像云,像霞。
风一吹,粉白色的花瓣,就簌簌地往下落,像一场温柔的雪。
我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照片。
没有配任何文字。
很快,就收到了一个点赞。
是一个陌生的头像,点开一看,是林晚星。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加了我的微信。也许是很久以前,在那个喧闹的班级群里,被我忽略了。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那个小小的、红色的爱心,就那么安静地躺在我的朋友圈下面。
像一个无声的、迟来的问候。
又过了几个月,夏天到了。
新一年的高考,结束了。
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了李哲的消息。
他晒出了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配文是:「尘埃落定。」
下面有周屿的评论:「恭喜。」
只有一个词,客气,疏离。
再后来,我听说,周屿去了浙大。
而林晚星,最终去了一所南方的师范大学。
那个曾经轰轰烈烈的「清北复读冲刺班」,那个承载了无数少年英雄梦想的集体,最终,还是像风一样,散了。
他们没有一起走进清华园。
他们走向了天南海北,走向了各自不同的人生轨道。
就像宇宙里的星辰,短暂地交汇之后,终将沿着各自的引力,奔赴不同的远方。
大二那年,我拿到了一个去国家天文台实习的机会。
那里的生活,简单,纯粹,甚至有些枯燥。
每天的工作,就是对着电脑,处理海量的数据,分析那些来自遥远星系的微弱信号。
但我乐在其中。
在那些复杂的数字和图谱背后,我仿佛能触摸到宇宙的脉搏。
有一天晚上,我和我的导师,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一起观测一颗新发现的脉冲星。
巨大的射电望远镜,像一只沉默的耳朵,倾听着来自宇宙深处的声音。
显示屏上,规律的脉冲信号,像心跳一样,一下,一下。
「你知道吗?」导师突然开口,「我们现在听到的,是它几万年前发出的声音。」
我点点头:「我知道。」
「光和声音,都需要时间来传播。所以,我们看到的星空,永远是过去的星空。」他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曲线,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痴迷的光,「我们都是时间的旅客,在窥探宇宙的旧梦。」
窥探宇宙的旧梦。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
我突然想起了高三那年,那个黏稠的、充满焦灼的下午。
想起了林晚星低垂的头,周屿坚定的承诺,和那些学霸们悲壮的决定。
那是不是,也只是属于他们的,一场盛大的、关于青春的旧梦?
而我,只是一个恰好路过的、冷静的窥探者。
实习结束前,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没有寄件人信息。
拆开来,里面是一本很厚的速写本。
我翻开第一页,是一幅画。
画的是清华的二校门,古朴,庄严。
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很小的字:
「送给一个,替我看到了风景的人。」
署名是,林晚星。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里面有清华的荷塘,有图书馆,有大礼堂,有我发在朋友圈里的那片樱花林……
每一张,都画得很用心。
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到这些景色的照片,然后一笔一笔,把它们画下来的。
翻到最后一页,是一片留白。
只有一句话。
「我的路,也要自己走了。祝好。」
我合上速写本,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
窗外,是北京的黄昏。
夕阳的余晖,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
我能闻到空气里,有淡淡的、青草的味道。
我能听到远处,有隐约的、孩子们的笑声。
我忽然觉得,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林晚星。
我们都曾被别人的期望所包裹,被集体的洪流所裹挟。
我们也曾害怕孤独,害怕与众不同,害怕选择一条少有人走的路。
但最终,我们都要学会,挣脱那些束缚,无论是来自外界的,还是来自内心的。
我们要学会,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然后,一个人,安静地,走上那条属于自己的,通往星辰大海的路。
那条路,也许会很长,很孤独。
但路的尽头,一定有我们想看的风景。
就像我,就像她。
我们终将,在各自的时区里,看到属于自己的,最美的日出。
来源:清风里享受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