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的泼皮说我爹早就将我卖给了他家,二叔二婶想把我卖给人牙子。
三年前爹进山打猎,回来的只有一些沾满血的衣服碎片。
娘一病三年,终于在五天前丢下八岁的我走了。
我成了无人可依的孤女。
村里的泼皮说我爹早就将我卖给了他家,二叔二婶想把我卖给人牙子。
我把身上唯一的一文钱给了人牙子,跪在她面前:「婶,我不要钱,只求您将我卖个好人家。」
1
牛车上满满当当地挤了十个小孩,有被亲爹亲娘卖的,也有没爹没娘被亲戚卖的。
我是唯一一个自己卖自己的。
李秀才的儿子李文乐是个大孝子,一边照顾生病的爹一边还跟着识字。在上个月成了孤儿后被他大伯卖了,听说因为识字,还卖了五两银子的大价钱。
此刻那李文乐窝在牛车的一角,眼神空洞,看样子是还没想明白亲大伯为什么要卖了他。
牛车一阵颠簸,一个白面馒头从李文乐身上滚下来,旁边的李田生捡起便往自己嘴里塞。
我一把拽住李田生:「还给他!」
大家都是被卖的,没必要谁欺负谁!
2
府城的文家是名门望族,家大业大,连下人住的地方都比我们里长家的房子好。
学了几天规矩后,我被分到了大小姐的屋里做三等丫头,还改了名字叫腊梅。
每天只需要负责将外围的庭院洒扫干净就可以。
活不多,还吃得饱穿得暖,夜里还有暖和的棉被盖,我真的被卖了户好人家呢,我觉得自己做梦都在笑。
大小姐长得极美,却常以冷艳示人,对我们这些新来的小丫头更是鲜少露出笑颜。
但我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三等丫头,平日里只负责打扫庭院,远离主屋,倒也乐得自在。
入文府的第二个月是老夫人五十大寿。
远嫁京城的大姑娘,如今的威毅伯爵夫人,携公子小姐荣耀归宁。
府内外装饰一新,灯火辉煌,宾客络绎不绝,欢声笑语交织成一片,尽显豪门盛景。
大家都到前面帮忙去了,我被留下来看守院子。
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仰望蓝天白云,再听听从前院传来的悠扬乐声,我觉得如今的日子实在是很幸福。
「哐」一声响,院门被人一脚踢开,吓得我一个激灵站起来。
大小姐气势汹汹地进来,边走边骂:「一群马屁精,都围着那徐嫣然转,京城来得就那么了不起么......」
气氛不对,我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大小姐经过我身边时,突然停下脚步,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随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吴妈,你看这丫头,卷卷的头发是不是有点像徐嫣然怀里抱着的那只卷毛狗?」
我的心猛地一紧,恐惧与不安瞬间涌上心头。
「你,学个狗叫来听!」
我跪在地上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我一直当大小姐是仙女一样的存在,今天这仙女突然就从云端跌落了下来。
大小姐抬起脚踢了踢我:「哎,说你呢,本小姐叫你学狗叫!」
我跪在地上,咬紧牙关,声音虽小却坚定:「回大小姐的话,人不能学狗叫!」
「什么?哈?一个小丫头也来欺负我?」
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说道:「大小姐,奴婢不敢欺负您。但我娘说过,人不能活得像个畜牲,狗是畜牲,所以奴婢不能学狗叫。」
大小姐闻言,脸色骤变,正欲发作,却被一阵清脆的笑声打断。
只见一位与大小姐年龄相仿、怀抱一只白色卷毛小狗的姑娘走了进来,她便是京城来的表小姐徐嫣然。
「表姐,这个小丫头虽不起眼,却颇有些骨气,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表小姐微笑着说道:「既然表姐喜欢小狗,那我便将我的这只雪儿赠予你,如何?」
大小姐的怒容瞬间转为惊喜。
要知道这雪儿乃是从海上带回来的,即便是京城之中的王公贵族小姐也不是轻易可得,在这府城里更是独一份。
3
表小姐出门带的四个婢女中有一个得了风寒,柳妈便亲自出来寻一个合眼缘的。
我卯时被人牙子从文府带走,辰时便被柳妈从人市中捞出。
柳妈说我们有缘,而且如果小姐知道我被卖了一定也会要把我带回去的。
昨天的表小姐今天成了我的小姐。
小姐见柳妈将我买了回去,果真是又惊又喜,嘴里骂着那文婉如不是东西,手上却递给我一只硕大的鸡腿安慰我。
小姐说我喜欢笑,一笑还有两酒窝,给我起了新的名字叫四喜。
一个月前,田妞成了腊梅;一个月后,腊梅变成了四喜。
这一天的遭遇对我来说简直是大起大落,我那八岁的小心脏差点承受不住。
柳妈说等回到京城再教我做事,这几天在府城我只要陪着小姐嬉戏解闷即可。
小姐只比我大两岁,但小姐会玩的都是我没见过的。
小姐递给我精细的木制圆球,让我尝试着拆解开,我束手无策。
小姐从我手里接过球:「四喜把眼睛闭上,我数到三才能睁开。」
「一、二、三,看吧。」
睁开眼,我惊呆了,刚才那个圆溜溜的木球变成眼前一堆棍棒。
我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地说:「小姐,奴婢也会变一个戏法。」
我拿出一根绳,在桌子底下钩翻一阵,然后郑重其事地拿到桌上来:「小姐看我变的伞。」
小姐呆愣地看着我,然后爆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哈哈哈哈,这个翻花绳小姐我三岁就会了。」
我看看四周,绣心姐姐、云裳姐姐、曲香姐姐都捂着嘴直乐。
大家都乐了,我也乐吧,呵呵。
4
几天后,我们出发前往京城。
娘,您看到了吗?我要去京城了!
京城啊,我的妈呀,那可是天子脚下呀!
我想小姐的家肯定十分富有,因为即便是下人的马车也是我见过的最大最漂亮的马车。
小姐找我时我便到小姐的马车上跟她一起玩,不找我时我便跟柳妈一辆马车,柳妈会告诉我到了京城后要注意些什么。
到了九江府,我们改乘船只,顺流而下。
初上船时,小姐满眼新奇,四处张望,可是第二日醒来,便开始晕船了,甚至云裳姐姐他们几个多少也都有些不大舒服。
只剩自小在江边长大的我,不仅不晕船,还会凫水呢,不禁暗自庆幸。
几日过后,小姐终于有精神到甲板上来了。
此刻,江风轻拂,带着几分凉爽与清新,吹散了连日来的沉闷与不适。我到后厨,帮着曲香姐姐将刚钓上来的两条大鱼做成葱香椒盐鱼鲞端上来,小姐胃口大开。
「小四喜,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这手艺,本来还想到京城后把你做成四喜丸子送人呢,现在看来可以留下来了。」
我目瞪口呆,看到曲香姐姐掩嘴偷笑,才确定小姐是在逗我。
船只再行得七日,便能抵达风景如画的扬州,届时我们将于扬州码头登岸,想必马车已早早候在那里了。
夜幕低垂,一轮皎洁的圆月悬挂天际,洒下银辉万缕。
小姐雅兴大发,要求四位姐姐各诵一首与月相关的古诗,以添月色之美。
云裳姐姐:「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绣心姐姐:「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曲香姐姐:「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细珠姐姐:「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你们!」
小姐把手里的花生一丢,生气地站起来:「四年了,你们怎么还是这几句?」
四个姐姐低头不语。
「四喜,你会古诗吗?」
「小姐,奴婢虽没念过书,但也是会背古诗的。」
在小姐和四个姐姐期盼的眼神下,我缓缓背出我仅会的一句古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5
是夜,夜凉如水,我刚刚入睡,便被一阵急促的划桨声惊醒。
我猛地冲出船舱,望向船尾,只见四艘小船如同鬼魅般迅速逼近我们的客船。
在村里时就听说长江上有一群臭名昭著的「水鬼」,专以劫持过往商船为生,村中二狗子的爹便是在多年前遭此厄运。
心中一凛,我立刻转身跑回船舱,急促地唤醒柳妈。
护卫们闻讯而动,迅速集结于一楼甲板,准备迎战。
女眷们在惊恐中纷纷向船的上层避难。
我守在楼梯口,看到小姐在云裳等几位贴身丫鬟的簇拥下,脸色苍白,脚步踉跄地向上奔逃。
我低声呼唤,小姐猛地停步,愣了一下,带着云裳姐姐向我靠近,其余人则继续向上。
伯爵府的护卫显然对「水鬼」的战术毫无准备,火光中,水鬼们手持利刃与火把,势如破竹般逼近二楼。
我迅速拉着小姐和云裳躲进楼梯下方的阴影中,屏息以待,生怕发出一丝声响而引来灾祸。
仔细分辨,水鬼们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了三楼,一层甲板上只余下几抹微弱的火把光影摇曳。
但水鬼们是绝不会放过客船的每一个角落。
我轻轻拉起小姐的手,示意云裳姐姐紧跟其后,我们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一层。
幸运的是,在一层甲板上竟然有两块木板,小姐和云裳姐姐都不会凫水,只能让她们抱紧木板。
想想不放心,我又用旁边的绳子将自己和小姐绑在一起。
在确认并未引起水鬼注意的情况下,我们三人小心翼翼地滑入江中。在夜色的掩护下,我们逐渐远离了客船。
6
凭借着白日里对附近水域的模糊记忆,我奋力向岸边游去。
夜里江水湍急,每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但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我们不断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体力逐渐透支,我不得不放弃划水,和小姐一起紧紧抱住木板,任由江水带着我们随波逐流。
终于,当第一缕曙光穿透云层时,我们疲惫不堪地抵达了岸边。
来不及喘气,我们回头看向江里,哪里还有我们乘坐的那艘客船的影子?
云裳姐姐也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
一时间,我和小姐相对无言,抱头痛哭起来。
哭累了才想起现在我们最重要的是要赶紧去报官。
离江边不远就有一处村庄,我和小姐穿着湿衣裳、饿着肚子去求救。
「你们是从京城来的呀,哎呀呀难怪长得这么好看呀。」
村里的大娘看看我,又看看小姐,然后热情地拉起小姐的手:「来来来,到大娘家来换身干净衣裳,再吃口热得暖和肚子,晚一点就带你们去报官。」
「谢谢大娘。」我露出人畜无害的乖乖笑容。
但大娘黄黄的大鲍牙让我想起我的二叔二婶,满脸笑容,口露黄牙,嘴里说着为我好,实际就是想卖了我换钱。
大娘给我们端来热粥,还让我们到屋里休息,然后就去村里找人来带我们去报官。
我听见大门落锁的声音。
我和小姐对视了一眼,默契地达成了共识。
我们将晾在院子里的两套男子衣裳换下,将身上穿的留下抵给大娘。走到门口,我想了想,我们的衣服应该更值钱,便又将灶里的几个馒头和火折子揣走了。
我拉着小姐从狗洞爬出,刚绕到屋后,就听到大娘带了几个人过来,嘴里说着:「那京城来的小姐长得是细皮嫩肉的,身上穿的衣裳跟天丝织就的一样......」
小姐吓得一哆嗦,我来不及多想,抓紧小姐的手,就一字「跑」。
这世道坏人太多,以前就听娘说过还有吃小孩的。
「可是我听爹爹说,这几年各地收成都不错,百姓日子也没有那么苦了。易子而食的情况已经不常有了。」
小姐的见识就是比我多,但我差点被村里的泼皮抢走,被二叔二婶卖掉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们不敢再随便求救,决定自己去官府报官。
7
出了村子后,我们不敢再靠近大路,只能沿着河流往上走。
两天后,细皮嫩肉的京城大小姐变成了满脸污泥,头发凌乱的小子。我和小姐成了父母双亡,进城来寻亲的兄弟俩。
路上遇到进山砍柴的爷爷,他告诉我们最近的县城是宁远县,沿着河再走两天就能到。
那几个馒头成了我们这两天主要的干粮,所幸一路河流不断,我们并不缺水喝。
还有随处可摘的野果,河里的鱼虾,这样竟然也勉强能果腹。
最让我佩服的是小姐,除了刚上岸那会儿哭过,之后再没掉过一滴眼泪。
饿了,树上摘下的水果在身上蹭两下就直接啃起来;渴了,蹲在河边弯下腰,双手捧起河水就喝;累了,随意寻一处路边,背靠大树就能睡。
只是,夜里睡着的时候,小姐总会不由自主地惊醒,然后就很难再入睡。
睡不着了她就跟我说她小时候爬墙出去玩,被夫人打手心;将公子的零食拿去喂她的小狗雪儿,公子将雪儿抢过去当马骑;还讲去年从书院溜出去玩,二皇子替她背锅......
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沉,直至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
「蚱蜢蚱蜢。」
我随手拔下几根草编了一只草编的蚱蜢递过去,小姐抬起头,红着双眼接过来。
「蚱蜢是这样叫?蚱蜢蚱蜢?」小姐的声音嘶哑。
「呃,奴婢没听过蚱蜢叫。」
「傻四喜,谢谢你!」小姐把我拼命挠头发的手拿下来握住。
沿着小河又走了一天,周围的景致悄然变化。
原本稀疏散落的树木逐渐被一片片错落有致的房屋所取代;田地里,有村民在忙碌;房屋上空,有袅袅升起的炊烟。
乡间小路上,一个孩童牵着他的小黄狗在奔跑,同时不忘回头调侃站在地头的一位老者:「村长爷爷,你的胡子上咋还粘着米糊呢?」
「你个狗嫌的二蛋,还不去地里帮你娘干活。」村长爷爷捡起一个土块朝那二蛋丢去。
不知道村长爷爷是怎么相信两个蓬头垢面的脏小孩是来自京城伯爵府,反正他是相信了,还用马车亲自把我们送到了县衙。
这时距离遇到水鬼已经是第五天。
都五天了,不知夫人她们怎么样了?
我们会不会耽误了太长时间?
越想越急。
前面几天都没哭的小姐和我两个人,这时坐在马车上再也控制不住,从抽泣到抱头痛哭。
面对两个越哭越崩溃的女娃娃,村长爷爷急得束手无策。
「县衙到了县衙到了,别哭了小祖宗。」
进了县衙,我们呆住了。
正和县太爷说话的那个不正是我们夫人吗?
公子、柳妈、绣心姐姐、曲香姐姐、细珠姐姐,还有伯爵府里其他下人,甚至云裳姐姐都在,独缺小姐和我!
是呀,独缺了小姐和我!
江边村庄里那个大娘和村里人在寻找我们时救下了晕倒在沙滩上的云裳姐姐,然后带着云裳姐姐到县衙来报了案。
第三日,夫人她们就全部安全回来了,那伙正在等着百万赎金的水鬼被一窝端。
8
我以为夫人会赶我走,毕竟如果不是我害怕那个大娘,小姐就不用吃那些苦,也许夫人她们还能更早被救出来。
然而夫人非但没有责备我,还表扬了我,让我以后好好照顾小姐。
夫人说我用木板带着小姐跳江,这是胆大心细。
虽然村里大娘并不是坏人,但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不轻易相信别人也是对的,这是有警惕心。
和小姐扮成男装,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带着小姐在野外生存了五天五夜,这需要生存的智慧。
总之一句话,我这次做得不错!
回京城后再行奖励。
小山村出来的四喜这次真的来到了京城。
京城可真大啊,我全然忘了规矩,看着车外的热闹景象,两只眼睛都不够看。
进了威毅伯爵府我更是惊讶得合不拢嘴,曾经以为文家已是气派非凡,如今方知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刚到的那几天我可是闹了不少笑话,还好小姐并不责怪我不懂规矩,也不嫌弃我没见过世面,反而时常被我逗得开怀大笑。
柳妈问我想不想一直待在小姐的身边?
当然,这还用说吗?
我点头如捣蒜。
柳妈说要留下那就得好好学规矩还得学技能,小姐身边的丫头个个身怀绝技。
原来云裳姐姐是制衣的巧匠。
绣心姐姐的编发与刺绣在整个京城贵女圈中也是拿得出手的。
曲香姐姐的美食与果酒,让人口齿留香,念念不忘。
而细珠姐姐的算账之能,连府中的老管家都自愧不如。
而且这几个姐姐个个细致有耐心,行事大方得体。
我听得咋舌。
怪不得会有那样一句话叫:「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秀」。
柳妈摸着我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小姐身边可不养闲人,什么都不会有可能被送出府去的,那时候柳妈可不会再来捞你了。」
我吓得瞪大眼睛,缩着脑袋不敢说话,还是赶紧找活干吧。
这个时候我也不敢告诉柳妈,小姐说我和她有了生死相托的交情,以后我便是她义结金兰的妹妹,在京城,只要报她的名字,便没人敢欺负我。
在京城贵女圈中,小姐成了女侠般的存在。
「我抱着块木板就往江里跳,怕?有什么好怕?我不跳江如何救母于危难?」
「那小溪流里的鱼,见了我也不躲,大概是被本小姐的花容月貌所迷倒,我一抓一条。沉鱼落雁应该就是这么来的吧,古人诚不欺我也!」
「野外过夜你们都没体验过吧?你们闭上眼睛想象一下那画面,月光如水,溪流潺潺,蟋蟀、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还有山风吹过带来的凉意......」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我也能做到熨衣无痕,刺绣精美堪比绣坊高手,更在识字与管理账目上展现出非凡才能。
五年时光匆匆而过,我终是以一等丫鬟的身份,稳稳地站在了京城威毅伯爵府嫡出大小姐的身边。
9
京城近日春意盎然,却更添了几分躁动。
名门闺秀们的心,随着那二皇子的归来而蠢蠢欲动。
五年前,二皇子的生母淑妃娘娘仙逝,紧接着,西夏边境狼烟四起,二皇子追随其外祖护国将军,踏上了保家卫国的征途。
如今五年过去,十九岁的二皇子携一身战功归来。
听说夫人与那过世的淑妃娘娘乃是情同姐妹的闺中密友,早年间常进宫探望,小姐与那二皇子也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那夜,月光如水,我服侍完小姐就寝后,独自坐在院中那架古老的秋千上纳凉。
「布咕,布咕。」
我愣了一下,立马跳下秋千,轻轻往墙边走过去。
当年娘生病时,八岁的我已能熟练地捕捉布咕鸟,而来伯爵府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见如此清脆悦耳的布咕鸟叫声。
然而,一番搜寻后,我并未寻得那布咕鸟的踪迹,只在小池塘边意外发现了两只带着稚气小尾巴的青蛙,它们似乎也在享受这宁静的夜晚。
翌日,阳光正好,整个伯爵府洋溢着温暖的气息。
前一日才被封为瑞亲王的二皇子此刻正在前厅与小姐叙旧。
两人多年未见,言谈间满是往昔的回忆与重逢的喜悦。
我借送茶之机,悄悄打量了这位从沙场归来的亲王。
与京城中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不同,瑞亲王身姿挺拔,高大魁梧,古铜色的肌肤透露出历经风霜的坚韧与力量,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意。
看着瑞亲王与小姐并肩而坐,谈笑风生的模样,二人无论是从外貌还是气质上,都显得如此般配,仿佛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四喜,你一直在笑什么?」小姐满脸娇嗔地看着我。
「奴婢这是替小姐高兴呢,看到小姐与瑞亲王重逢,奴婢心里头也跟着乐呵。」
我边说边将茶盏端放于二人面前。
「这个丫头就是带着你跳江的那个四喜吗?」
我大窘,那段经历已经多年没有人提起了。
「你附耳过来,跟你说个事。」瑞亲王冲小姐招招手。
小姐身子靠前,紧接着笑得前俯后仰,用手指隔空点着瑞亲王:「四喜怎么就没真的把你抓了吃掉?你吓到四喜了,得买点好吃的当赔罪。」
「那就买一份醉香楼的四喜丸子。」瑞亲王眼里满是宠溺地看着小姐。
拿我来逗小姐开心?
好吧,他是主我是奴,只要小姐开心了,就由他说吧。
我福了福身,用一等丫头的微笑得体地退出前厅,在门外候着。
一起在门外候着的还有瑞亲王的亲信随从。
我偷偷看了一眼这个随从,个子倒是挺高的,就是精瘦精瘦的,确切地说是黑瘦黑瘦的。
但其实仔细看来,他眼神中透着一股子坚韧不拔的劲儿,还挺好看的。
「田妞。」
我吓一跳,我原名是田妞,这,是在叫我吗?
我四处张望,那随从上扬的嘴角正努力憋着笑,那双黝黑乌亮的眼睛似曾相识,但......
「你当年帮我抢回馒头,在此谢过。」
一个画面闪过,我脱口而出:「你是李秀才的儿子李文乐?」
老天,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五年的修为差点没控制住。
真没想到在京城还能遇到经同一个人牙子、乘同一架牛车出来的老乡。
10
李文乐,现在是瑞亲王的亲信文乐。
当初在府城时,他被吴举人买了去做书僮,但那吴举人竟然是个娈童怪。
在文乐被带到他家时,前一个男孩躺在床上只剩最后一口气。
当天晚上文乐就伺机逃了出来,那个在牛车上帮他要回来的馒头足足吃了三天。
他身无分文,只能一路乞讨,走到哪算哪。
倒在路边奄奄一息的时候遇到了正往前线送粮草的大军,就这样被带到了前线。
初时负责记录粮草数量,两个月后就跟在了王爷身边做书记员,后面慢慢地也能上阵杀敌了,时至今日,已是王爷的左膀右臂。
当年瘦骨嶙峋、眼神空洞的小小少年,如今也长成了文能提笔、武能杀敌的勇士。
自那日后,瑞亲王经常借口与伯爵谈事情往府里跑,但是来多了难免有人讲闲话,于是就在天黑以后化成布咕鸟来寻小姐。
每次来必不空手,吃的玩的都有,有小姐的一份就有我的一份。
文乐也经常给我带礼物,但他的礼物都是自己动手做的,有时候是一只草编的蚂蚱或蜻蜓,有时候又是一只木头雕的小猪、小羊。
这样一算,我比小姐得到的还多,不合规矩。
从此,小姐收王爷的礼物,我收文乐的礼物。
11
年底,小姐和瑞亲王成了亲,变成了瑞亲王妃。
我们五个一等丫头里,除云裳姐姐嫁人外,都跟着一起陪嫁过来了。
王妃婚后的日子过得恩爱甜蜜。
但在两个月后,皇上赐了两个侧妃给王爷,都是朝中大臣家的千金。
王妃说,即便她跟王爷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但也从未奢望过王爷只娶她一个,只要自己在王爷心里始终有一席之地就行。
王妃跟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平淡,但我们都知道,在王爷不来的那几个晚上王妃总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我问文乐,他向往的生活是怎样的?
「夫耕于前,妻锄于后,儿女绕膝。」
「还有。」
「四海升平,永无烽烟,百姓皆得饱食。」
文乐的话如同注入沙漠的一股清泉,让我心潮澎湃,继而热泪盈眶。
我第一次意识到,作为一个婢女,在面对满天繁星时,也可以有自己的遐想与期待。
那天晚上,我和文乐在屋顶上看了很久很久的星星。
12
京城的七月,烈日如火,炙烤着大地,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压抑与不安。
当今皇上膝下育有二子,大皇子煜亲王,乃东宫皇后娘娘所生;二皇子即瑞亲王,出自温婉的淑妃娘娘,遗憾的是,淑妃娘娘六年前因病仙逝,留下诸多遗憾。
自古以来,储君之选便是国之大事,早年间,朝中已不乏关于立储的议论之声。
此次,瑞亲王携赫赫战功荣耀归来,朝堂之上,关于储君人选的讨论再次热烈起来,成为朝野瞩目的焦点。
煜亲王,乃皇后嫡出,且为皇上长子,其身份尊贵无比,按礼法而言,册立为太子实乃名正言顺,合乎典章制度。
然而,皇后娘娘出身显赫,乃权倾一时的李太师之女。
李太师多年以来在朝中影响力甚巨,时有逾越之举,乃至屡次与皇上意见相左,并当面顶撞,引得龙颜不悦。
加之皇后娘娘性格刚强,在皇上面前亦不轻易妥协,这间接导致了皇上对煜亲王亦有所疏远。
淑妃娘娘生前温婉娴淑,深得皇上的喜爱,瑞亲王自幼便承蒙皇上的亲自教诲,德才兼备、文武双全,深得朝中臣子的喜爱,却也成为太师一党的眼中钉。
当年一向身体康健的淑妃娘娘突染恶疾去世,皇上痛心至极,罢朝三日。
民间多有传闻,淑妃娘娘的去世乃是皇后与太师的手笔。
虽无确凿证据,却足以让人心生疑虑。
13
近日,王妃频频叹气,皆因朝中局势如同风起云涌,暗流涌动。
王爷归家的次数愈发稀少,总是来去匆匆。
我去问文乐,文乐只叫我近期要特别注意府中尤其是王妃的安全,遇事要灵活应变。
还教了我两招简单实用的防身招式。
这日申时过后,王爷派小六子匆匆回府传信,今日将在宫里用饭。
然而,酉时三刻已过,宫门早已按例关闭,王爷却迟迟未归。
派出打探消息的下人们一个个无功而返,伯爵府那边也没有半点王爷的消息。
直觉告诉我们,可能出事了。
王妃急得坐立难安,却强自镇定,不让惊动府中下人,让大家一切如常。
时间如细沙穿过指尖,转眼间已是子夜时分,王府被禁军悄无声息地包围了。
进不来也出不去!
连后院的狗洞外都有人看守!
待到三更时分,门房跌跌撞撞地跑来通报,皇后娘娘派人来请王妃进宫。
三更时分,非皇上特准,谁也无法出入宫中!
一夜未睡的王妃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红着眼眶却异常坚定地看了大家一眼,毅然决然地朝外走去。
派来的人手持凤谕,确实是皇后身边的宫女,准了我一人随行伺候。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中疾驰,车轮滚动声与马蹄声在此时显得尤为突兀。
那个宫女坐在车厢外头,看起来颇为焦躁不安。
前往皇宫应沿马行街直行至东华门,但马车却明显偏离了路线,毫不意外地朝城外驶去。
我暗自观察马车行驶的方向,心中盘算着逃脱的可能性。
当马车缓缓驶上朱家桥时,我知道机会来了。
我举起手掌,按照文乐教我的方法,朝宫女的后颈使劲劈了下去。
宫女应声倒下,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连车夫都未及反应。
我拉着王妃,趁着马车上坡速度减缓之际,果断跳下车来,再顺势一滚,避开了车夫的视线。
随后,我们手拉着手,毫不犹豫地跳入了冰冷的护城河中。
14
待天亮后,王爷率人在桥底下寻得我们时,我知道一切都过去了。
这一夜,宫里血流成河。
见皇上久不立太子,且二皇子的呼声日益高涨,皇后心急如焚。
为此,竟不惜铤而走险,精心布局了一场大戏——栽赃二皇子图谋不轨,而大皇子则扮演护驾心切的角色,在「混乱」中不慎「失手」刺死二皇子。
然而,世事如棋,局中更有局。
大皇子所调动的那些禁军实则是皇上亲自掌控的精锐力量,岂会轻易为大皇子所用?
大皇子不仅未能如愿以偿,反而因私自调动禁军、企图行刺瑞亲王之举,彻底暴露了自己的野心与无能,无异于自掘坟墓。
与此同时,李太师与大皇子暗中勾结的丑闻也被彻底揭露。
两人结党营私,贪赃枉法,中饱私囊。
更甚者,从李太师家中还搜出了伪造的圣旨。铁证如山,昭示了太师一党意图颠覆朝纲,篡夺皇位的野心。
三日后,李太师被依法问斩,株连九族。
而大皇子,则从云端跌落尘埃,被剥夺了王位,贬为庶民,终身不得再踏入皇城半步,昔日荣耀尽成过眼云烟。
此外,六年前皇后谋害淑妃娘娘的旧案也被重新翻出,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皇后因此被降为才人,打入冷宫,余生将在孤寂与悔恨中度过。
瑞亲王被立为太子,王妃成了太子妃,三月后将举行册封大典。
文乐保护太子有功,我保护太子妃有功。
太子问我们想要什么嘉奖。
文乐悄悄转头看向我,我给予他肯定的眼神。
「文乐自幼孤苦,双亲早逝,被卖路上曾得一姑娘出手相助,那份侠义之心,我铭记至今。彼时以为此恩无以为报,不承想竟能再得相遇。」
「这位姑娘就是四喜。」
「四喜性情温婉,心地纯良,胆大心细。如果四喜不嫌弃文乐粗鄙愚笨,文乐想与四喜姑娘共组家庭,绵延血脉,相守白头。」
15
三年后,江西路浔阳郡浔阳县桃源村。
正午,我挺着五个月的孕肚来到田间,冲着绿油油的稻田大喊:「相公,回家用饭啦!」
话音刚落,十多位村民纷纷从稻穗间探出头来,脸上洋溢着淳朴的笑容。
「老爷,夫人又来叫你回家用饭啦!」其中一人打趣道,引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相公文乐,满身泥泞却难掩英气。
他笑着向我跑来,接过我手里的水壶,咕咚咕咚几口把一水壶的水喝完了。
随后,他又接过我手上的伞,边走边兴奋地跟我分享着:「今年的水稻虽然提前了一个月播种,但雨水充沛、阳光充足,预计收成至少能比去年多出两成。」
「待这季水稻丰收后,我们即刻着手第二季的播种,无论结果如何,今年的总产量定能突破往年的纪录,至少七八成的增长是板上钉钉的。」
「这还是保守估计......」
阳光下,文乐的脸庞被晒得油光发亮,汗水沿着他坚毅的下巴滑落,滴落在脚下的泥土中。
我轻轻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看来,桃源村今年要大丰收了!」
文乐的眼神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若能成功实现两季水稻的种植模式,将极大地缓解咱老百姓的粮食问题。」
「届时皇上将在南方广泛推广,现在就看我这边的成果了。」
「这实在是利国利民的一件大好事啊!」
谁能想象这位曾在边疆英勇杀敌的副将,如今却甘愿俯身田间,只为那满仓的粮食和百姓的温饱。
「方才京城又送信来了,皇后娘娘又怀孕了。」
「三年抱俩是吧?咱们争取四年抱仨。」
我伸手锤他。
文乐拉着我的手,我们并肩走在回家的田间小路上。
远远地,就能看见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孩子们在村头嬉戏打闹,老人们在树荫下乘凉聊天,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
稻香四溢,微风拂面,一切都是那么和谐而美好。
完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