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公主说,暗卫营出来的人,只讲利益,不重情义,劝我挑一个世家公子,她会为我指婚。
我是一个宫女,却悄悄爱上了公主的暗卫。
公主说,暗卫营出来的人,只讲利益,不重情义,劝我挑一个世家公子,她会为我指婚。
我想反驳。
夏日的午后,他也曾从阴影中走出,只为替公主挡住斜照在她脸上的阳光,动作轻柔,眼神温存,仿佛她是世间最珍贵的存在。
后来,北胡攻入京城,局势骤变。
他曾为护公主,断了一条腿,只为带她突围。
“公主,他真的会爱人的。”
我坚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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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我已经以残破之身,嫁给旁人为妻。
因为那一年,留下拖延北胡脚步的,是我。
也是他的建议。
公主虽亡国,却仍有人深爱她,不惜一切只为护她周全。
我说完,那人不看我,只轻轻偏过头去。
一如当年。
我成婚的第二年,公主终于获准回京。
北胡早在三年前就被逐出京城,但如今坐上皇位的,并非赵氏。
是清河崔氏的嫡系。
这次召公主入京,既是为彰显新皇的宽仁,也与我有些关联。
毕竟,她曾待我极好。
在我成为她的宫女之前,我不过是个出身贫寒、被卖入宫中做洒扫的奴婢。
跟在她身边后,我衣食无忧,不再看人脸色。
每逢佳节,也有赏赐,才让我长到与她差不多的身高。
新朝初立,我不敢对刚成婚不久的夫君提太多要求。
如今成婚已久,也摸清了他的性子,终于开口。
他那时刚从战场归来,听后只抬眼看了我一眼,淡淡应了声:“好。”
我们一向如此,言语不多,却默契。
我亲自去城门口迎接公主。
自五年前一别,我曾想过她的处境。
亡国公主,再风光也终究是寄人篱下,怎能与昔日锦衣玉食相比?
但我没想到,她竟落魄至此。
身着不合身的绸衣,头戴繁复珠饰,曾经乌黑亮丽的长发,如今干枯如草。
虽然妆容齐整,却掩不住她脸上那抹疲惫与憔悴。
一时间,我几乎忘了她曾抛下我独自逃命,只剩下一缕熟悉的心疼。
我不由自主地上前握住她的手。
她微微一颤,低声开口:“……王妃安好。”
我愣住了。
这一幕,仿佛昨日。
她说了第一句后,语气便顺畅了些,略略侧身,露出身后的人来。
“你还记得吧?这是十七,这些年,是他一直陪在我身边,否则我恐怕撑不到今日。”
当然记得。
暗卫十七。
曾经与我在公主府共事六年的他。
他低着头,不看我,一身旧衣洗得发白,抱拳时,腿微微一瘸。
我移开视线。
“我为你准备了住处,公……赵小姐,今上这几日会召你入宫,若有缺什么,尽管来告诉我。”
她怔了怔:“不跟我住一起吗?”
我摇头:“不了。”
如今,我已不是她的宫女。
但我也无意在她面前摆什么架子。
有些距离,刚刚好。
她有些失落,但仍向我道谢。
临别时,我已走出数十步远。
她却忽然提起裙摆跑过来,泪水滑落,声音哽咽:“皎月……皎月,对不起。”
“我不该丢下你的。”
我动了动几乎失去知觉的左手,只觉这个春天来得格外迟,连筋骨都隐隐作痛。
“这是身为宫女的本分。”
我说。
“小姐不必挂怀,都过去了。”
说完,我低身上了马车,再未回头。
“按照你的身份,本就该如此!”暗卫十七言辞冷硬。
他从未如此轻易地表露情绪。
过去,他总是面无表情,如同冰雕。
可此刻,他却将公主拥入怀中,府外已隐约传来胡人激烈的战斗声。
府邸的密道不难寻找。
他第一次如此外露情绪,目的竟是为了让我换上公主的衣裳,留下抵挡追兵。
公主已受伤,手臂上划开一道伤口,鲜血渗出,她气息微弱:“这样做……实在不妥……”
十七俯身,轻声安抚:“我定会回来救你。”
我心中泛起苦涩。
同时,恐惧也攫住了我。
胡人残忍嗜杀,名声远播,如今已将大雍的半座城池团团围住。
而十七,是公主的贴身暗卫。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绝不会将公主的安危置之度外,最终会回来救我。
但我别无选择,只能应允。
我同样害怕疼痛,畏惧死亡。
但我终究只是个低微的宫女。
况且,十七的刀锋已然抵住了我的脖颈。
那一刻,我才恍然惊觉,与我共事六年的十七,确实是从那吞噬一切、不见尸骨的黑暗之地走出来的。
他仅存的那点温情,全部倾注在了他的主子身上。
电光石火间,我忆起初见海棠花下的情景。
公主指着那个面容冷峻的侍卫告诉我:“这是我的暗卫,我特意带你见了他。”
我看得痴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脸颊早已滚烫。
那时我十四岁。
公主嘴馋,他便身手矫健地翻墙越脊,陪我一同出府觅食。
回来时,身上还带着远道买来的桂花糖糕的甜香。
我负责挑选购买,他负责运送回来。
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如此便是三年。
三年后,我十七岁。
公主比我小两岁,刚满十六岁,兴致勃勃地想先为我物色一位夫婿,说是要提前演练一下选驸马的本事。
“太常寺少卿家的那位少爷?”
“……不太熟。”
“新科进士榜上的第十一名?”
“……学问太深,奴婢高攀不起。”
“那便指给你母家的表哥吧,此人虽相貌平平,却才情风流,你总该看得上眼。”
我还是摇了摇头,显得有些不识抬举。
公主又提了几个人选,忽然间话锋一转:“暗卫十七如何?”
我只是微微一怔。
公主立刻捕捉到了我的异样,立刻坐直了身子,表情严肃:“暗卫营出来的人,心中只有任务和利益,不懂情爱。你若是选个世家公子,我会为你做主,但十七绝对不行。”
我心中略感失落。
但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了,公主。奴婢并非一定要嫁人。”
并且辩解道:“十七出身虽不好,但不代表他不懂爱惜别人。”
公主似有话要说,却又止住了。
第二天,她还是把十七叫了过来。
问他对我是什么看法。
他回答:“皎月是谁?”
我正站在门外,听到这话,脸上有些挂不住,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可我不信,暗卫十七,怎么会不懂爱呢?
事实证明,我没猜错。
他确实懂得如何去爱。
接下来的三年里,他的情意,在我们三人独处的时刻,几乎无处遁形。
爱慕公主的人太多,她早已习惯,浑然不觉。
我心中刺痛,却也觉得这便是本分。
——我出身低微,能得一口热饭活命,就该满足。
他的关怀细致入微,点点滴滴。
是替我遮挡从窗棂斜射进来的刺目光线、是跑遍两条街只为买到我惦记的冰糖葫芦、是为了让我看到萤火虫,在野外守候一整夜,任蚊虫叮咬。
也是,在生死关头,他只会选择公主,不会考虑其他人。
十七懂得爱人。
我没说错。
他只是不爱我。
即便他腰间佩戴的玉佩、随身携带的荷包、发间点缀的簪钗、头上的玉冠,以及深夜巡查归来时喝到的热汤,都不是暗卫该有的待遇。
这些都是我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才换来的。
但他从未问过一句。
那就算了。
“你们快走吧。”
我说。
胡人掳走了我。
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并未立刻取我性命,而是将我押送入宫,呈到他们的君王面前。
可这并未让我有丝毫松懈。
我仍颤抖着,双腿发软。
就像十七撤离前,杀掉的第一个闯入的胡人砍伤他的腿时那样。
当初我入宫,不过为了一口活命的吃食。
我害怕死亡。
但此刻,每一天都离死亡如此之近。
胡人不懂中原的礼节,因此我笨拙的行礼姿态、下意识躲到人后的举动,并未引起他们的疑心。
他们当真把我当成了公主。
只是夷平了公主府,让我留在宫中,贴身侍奉他们的王。
能这样折辱大雍的公主,让这些披头散发的胡人格外亢奋。
我被按在地上学狗爬,吞吃他们掉在地上的食物。
稍有差池,便是一个耳光。
他们在明亮奢靡的烛光中,声音恍恍惚惚,像是嘲讽我身为公主,却如此自轻自贱,轻易便做了他们的狗。
我在心里反驳:
我不是公主,我只是生得和公主一般高。
公主不会像我这样卑微求生。
有人爱着她。
她的暗卫护着她,江南境内,她的父皇母后会接纳她。
而我,是被家人卖进宫的。
没有人在等我。
没有人在乎我。
或许也没有人,盼着我能活着,走出这如炼狱般的重重宫门。
可我还是想活。
所以当王扯开我衣襟时,我挣扎了一下。
额角下一瞬便被花瓶砸出血,我头晕目眩,收回了在空中乱抓的手。
我要自轻自贱了,我想。
可刹那间,按住我的男人轰然倒下,压得我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透过血色,我看见了。
是另一个胡人救了我。
他是王的弟弟,铁玉真。
他沉默地踹开胸口还插着剑的王,握住我的手,将我拉起。
声音沙哑:“胡人是来统治中原的,不是来做这种事的。”
我惊惶的心忽然安定下来。
我认识铁玉真。
他是胡人送入京中的质子,这场战争,便是他打开的城门。
可自幼在京城长大,与贵族子弟同读圣贤书,他也学会了大雍人的野心与谋略,厌恶兄长只顾眼前享乐的行径。
他有野心,想成为一统天下的王。
所以他决定善待我,改革旧制,推行汉礼。
即便他明知我不是公主。
他清楚自己只需要一枚棋子,只要有公主的名义便足够。
我就这样活了下来。
可他们杀的人太多了。
民间怨愤四起,我只过了一年安稳日子,便听说江南的小朝廷早在数月前,就被胡人前一任王派去的追兵剿灭,只逃走了一位公主。
我几乎立刻断定,那就是我所知的公主。
数月间,大雍上下,无论是打着复国旗号的旧朝军士,还是民间起义的农民队伍,以及世家大族部曲联合的势力,纷纷从各地崛起。
铁玉真的谦和很快消散,变得与兄长再无不同。
起初,他为了泄愤,只是命我跪在殿外,听各处送来的战报。
被晒晕后,有人用冷水将我泼醒。
如此循环。
我的恐惧逐渐被磨成空壳,每次被拉出宫殿时,全身只是象征性地抖一下。
接着便麻木地跪着。
有时也会想起公主。
还有十七。
想着,他们流落在外,或许也过得艰难。
可我不是心疼。
而是有些怨恨了。
真的没有可能,带我一起逃离吗?
哪怕风餐露宿,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也好过如今没有尽头的折磨。
第一次,我萌生了死志。
这念头每日都会冒出来,与日光、大雨一同折磨着我。
我好不容易养好的身子,再次衰败下去。
好在铁玉真自小受的教育,让他没有立刻对我动手。
只是后来,战败的消息越来越多,他也会将我提起,冰冷沙哑的声音像毒蛇般幽幽响起:“你怎么就不是公主呢?”
“你的国都亡了。”
我不敢应声,他便将我扔进湖中,冷眼看我挣扎,正如他当年被大雍贵族子弟折磨时那样。
直到我气息奄奄,才被人捞起。
有时是连续不断的耳光,扇完后,我沉默站着,等他让我滚,才若无其事地走出殿门。
我苟延残喘,就这样在宫中熬过两个春秋。
直到大军压境。
是清河崔氏的嫡长子,亲自率兵而来。
我并未死去。
接住我的,是一个与十七容貌相似、神情冷峻的男子。
那一刻我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旧日熟悉的身影。
但很快便清醒过来。
在宫中那些年,我无数次在泪水中幻想他会来救我,就像他曾对公主许下的承诺一样。
公主不信,我也不信。
可我还是忍不住去幻想。
时间越久,我对他的记忆就越模糊。
如今,看着将我稳稳抱在怀中的男子,我手臂疼痛难忍,却也清楚地意识到:
他与十七,半分也不相似。
他们说,他是崔氏长子崔琚,沉默寡言,不被家族重视。
而那一声反驳铁玉真的喝问,正是出自他之口。
他因内疚而救了我。
他们还称我为英雄。
以一个宫女的身份替下公主,忍受多年折磨,却在敌军兵临城下之时,临危不乱,甘愿牺牲自己,也不肯开口求救。
我对此感到困惑。
谁不渴望活下去?
我一直都在努力求生,否则也不会苦苦挣扎着活到现在。
但他却说我是赝品。
于是我闭上了嘴。
求救又有什么用?
我不过是个宫女罢了。
然而崔郎君却要娶我。
圣旨到来之前,我正左手无力地垂着,单手艰难地将饭送进嘴里。
吃相狼狈不堪。
可圣旨一下,我便一跃成了安王妃。
崔琚亲自前来宣旨,神色冷淡,根本不容我拒绝。
我满腹疑惑。
即便我曾是公主的贴身侍女,也配不上如此人物。
于是我坦白道:“我并不是自愿留下的,我没有那么高尚。”
他却面无表情地回答:“那就更好。”
我一时语塞,忽然看不透这个人,
婚后,他待我极好,从未过问我的过去。
不纳妾,不养婢,与我同吃同住,除了出征,从不曾一日分离。
我在这样安稳的日子里渐渐平静,试着忘记那两年在宫中所受的折磨。
直到今年,我才第一次向他提起过往。
请求他替公主向皇上上奏。
他答应了,又忽然问道:“你不恨她?”
我答道:“我恨的不止是她,所以我不能只恨她。我既然无法对旁人苛刻,也就不能再只对她苛刻。”
“更何况,”我慢慢端起茶杯,用右手喂自己喝茶,他下意识地伸手来帮我。
“我不想你再出征了。”
他怔了一下,夜色中眼神逐渐变得温柔。
“公主流落民间,胡人又刚被击退,难保不会有人趁机作乱。”
而他向来不被皇帝重视,每次出征都只能亲自前往。
他是我的夫君。
又对我如此之好。
无论他因何对我好,我都不愿再看到他受伤。
烛光摇曳,他轻轻将我揽入怀中:“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略显羞涩,低声说:“我们是夫妻。”
他将我搂得更紧,薄薄的春衫之下,是坚实有力的身躯和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趁着宫宴的热闹,圣上特意将那位公主召进了宫。
她如同被尘埃掩盖的明珠,此刻终于有机会重见天日。
宴席上,确实坐着几位前朝的老臣,他们看着公主,眼神里难免有些感慨和唏嘘。
赵家虽然失去了江山,但细究起来,他们与新朝之间并没有直接的恩怨纠葛。
因此,气氛总体还算融洽。
不过,融洽中夹杂着一丝不和谐,这声音来自与崔琚交情最深的妹妹口中。
“公主您身份尊贵,却经历了国破家亡、流落民间的苦楚,想必日子过得十分不易吧?”
公主似乎并未觉得这话有何冒犯,温和地回应道:“民女如今早已不是什么公主,天下纷乱,百姓都在受苦,能够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幸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朝我这边瞥了一眼。
我当时正忙着接过崔琚递来的温水,根本没有留意到她眼中那复杂难明的神色。
发问的公主并未就此打住,反而笑着继续说道:“我这里恰好有个趣闻,趁着大家兴致高,不妨说出来供各位解解闷。
“说的是有个富户人家,外面兵荒马乱,明明有时间全家逃走,却因为贪恋财物,想要多带些金银细软,嫌女儿住的那个偏院太远,为了节省时间,没等女儿和动作慢的仆人收拾好,就匆匆跑光了。等乱兵的消息传到偏院时,那女儿想逃也来不及了。
“要说一家人,多少还是有些相似的地方。”
她悠悠地啜了口茶,在满殿的寂静中,一字一句地说道:“于是她决定舍弃自己最亲近的仆人,并非是想让她去送死那么简单。而是因为那些乱兵,一旦抓到富家小姐,必定会百般折磨,把她当作筹码,让她受尽苦楚。所以她留下那个仆人,就是想让仆人代替她承受那样的命运。”
“当然,不是指以前享福的命运,而是指以后吃苦的命运。”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们觉得,这事儿可笑吗?”
公主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大大的泪珠滚落脸颊,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当众人的目光在我们几人之间来回打量了好几轮后,坐在上首的帝王才漫不经心地开口制止:“你这丫头,净说些无聊的话。”
随后,他当着众人的面宣布,封公主为郡主,并赐予府邸。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郡主身后,一直沉默地跟着一个如同影子般的人。
皇帝问道:“这位是?”
他这才开了口,也是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十七。”
我心中微微一滞。
原来并非暗卫。
仅仅只是十七。
“你不过是个宫女。”
在梦境里,暗卫十七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不再平静,反而变得歇斯底里:
你有什么资格,来决定我的生死?
我是宫女,若是公主下令让我去死,我除了服从别无选择。
但我可以选择恨。
我只能选择恨。
决定我生死的人,不应该是你。
我一点都不想留在这里。
我渴望离开。
就算最终要死,那些已经渗入梦境的痛苦,还有左手残废后那锥心的剧痛,都让我只想痛快地了结。
梦里,他的剑尖依旧指着我。
但我没有丝毫犹豫,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便一头撞了上去。
下一瞬间,尖锐的刺痛将我从梦中惊醒。
小腹确实传来坠胀的疼痛。
显然崔琚已经因为我之前的动静醒了有一会儿,手里正拿着热水袋回来。
看到我发呆的样子,他熟练地掀开被子,将热水袋放在我肚子上,另一只手轻轻按住。
疼痛感渐渐缓解。
我却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难得地露出了脆弱的一面,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一只手慌忙继续按着热水袋,另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背,温柔地说:“别怕,没事了。”
或许是第一次坦白后,第二次就变得容易了许多。
“我好长时间没做噩梦了,夫君。”
他依旧话不多:“看来我还算尽责,你也做得不错。”
情绪有些起伏不定,我贴在他胸口,想起今天殿上发生的事情。
十七说完话后,又补充了一句:“我曾经是公主的暗卫,后来寻回了自己的名字,现在叫祁青。”
皇帝先是称赞了他忠心护主的事迹,接着话锋一转,说他既然对公主如此忠心不二,不如就由他做主,将二人婚配。
殿内顿时一片寂静。
给公主和她的暗卫赐婚,这实在是闻所未闻的事情。
这背后显然带着几分羞辱的意味。
让人意外的是,首先拒绝的并非公主。
而是祁青。
“回陛下,臣下曾经蒙公主恩惠,食其俸禄,理应为公主效死力,万死不辞,也曾辜负过一位很好的人。”
“臣下对郡主,只有主仆之情,绝无非分之想。”
公主愣愣地看着他,眼中含着泪。
他却深深一拜,始终没有抬头。
直到皇帝撤销了赐婚的旨意。
他没有得到任何赏赐。
但他看起来却像是如释重负,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轻松,宫宴结束的时候,他径直与公主分开,独自离开了。
寒意卷土重来,我又裹上了厚披风。
往年此时,崔琚总会伴在身侧。
胡地春深草长,牛羊正肥,向来不会轻易犯境。
可今年,他却突然要远征。
素来眉目清冷的人,此刻扬着意气,替我挡住料峭春风,指尖克制地轻触我脸颊:"待我捣了胡人老巢,便回来陪你过中秋。"
眼眶里的泪将落未落,我只喃喃:"你定要平安归来。"
成婚两年,连告别都少有缠绵话。
可气氛是暖的。
他忽然补了句:"若我回不来……"
我猛地打断:"你必会回来。"
他轻笑,坚持说完:"若我回不来,你便走得远远的,再莫回京。"
这句话,如烙铁般烫在我心上,数月难消。
直到他离开第五个月,我第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他盖着白布,被抬进城门。
空荡荡的街巷里,士兵的唱声刺耳:"安王殿下薨了!"
白布下,血迹汩汩涌出,刺得我双眼生疼。
我疯了一样扑过去,却扑了个空。
猛然惊醒时,室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崔琚的气息,淡得几乎要散了。
胸口闷疼,某种陌生的情绪翻涌上来。
我……心悦他吗?
从前,我只知自己爱过暗卫十七。
那时的酸涩,尚能压在心底。
可此刻,一想到会失去崔琚,便是撕心裂肺的疼——
像溺在浮冰下的水,绝望又窒息。
烛火"啪"地爆开,窗棂突然被推开。
我惊坐而起,擦掉泪痕披衣下床:
"谁?愿春呢?"
珠帘被挑开,露出张熟悉的脸。
那双眼,曾与我朝夕相对六年。
岁月添了几分沉郁,却仍是记忆里的模样。
"跟我走。"
"你怎么进来的?滚出去!我要叫人了。"
"愿春!"
他上前一步,捂住我的嘴,动作利落地制住我,声音又急又轻:"安王在战场失踪,荒漠里生死未卜。"
"消息马上会传进宫,老皇帝会让你殉节!"
我僵着脖子,张嘴咬住他手掌,用力到他闷哼一声松开手:"你撒谎!夫君不会有事!"
他眼底闪过受伤:"我没骗你,皎月。我做过暗卫,探听消息,没人比我更准。"
我该哭的,却出奇地平静:"崔琚不会死。"
他——现在的祁青,淡淡道:"荒漠里活下来的人,至今没听过。"
我恨他这副淡漠样,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他偏过头。
冷声道:"闭嘴!我夫君不会有事。"
他苍白的脸上浮起指印,在我穿衣时,自嘲地笑了声。
我拽上愿春,连夜跟他出了城。
路上,灯火渐次亮起,像串起的风雨前兆。
我却不是为逃命。
城外十里,我勒马问祁青:"你替殿下办事?"
他摇头:"替你。"
我冷笑:"我不养暗卫。"
他低声:"不是暗卫。"
我恶劣道:"公主成了郡主,你就急着攀新主子?"
他露出受伤的神色。
我却没心思纠缠。
"我要去寻我夫君,你若跟,我必赏你金银良田;若不跟,也拦不住我——我若去不成,不等圣上下令,自己就追他去了。"
"我夫君"三个字,让他晃了神。
我不再废话,调转马头,朝西北疾驰。
不过片刻,身后传来马蹄声——他跟了上来。
疾行十日,我大腿内侧早已新伤叠加旧伤,磨出了一层厚厚的疤痕。
终于抵达了境城。
大军在此扎营,我乔装改扮,混入城中。
每走几步,便能听见人们议论崔琚失踪之事。
众人都说他已经死了。
可我不信。
东拼西凑,我整理出了他行军的路线。
我打算在凌晨动身出发。
祁青拦住我:“你可能会死在大漠之中。”
我低声说道:“我三年前就该死了。”
是崔琚救了我的命。
若不是他娶我,为我寻来天下良药,调养身子,我早就病逝了。
一而再,再而三。
他救我性命,让我不仅活下来,还活得安逸无忧。
起初,我惧怕外人,他便用战功换来我不必入宫请安的旨意。
后来,手上的筋络每逢寒冷便疼痛难忍,他四处求医,为我铺设地龙取暖。
夜里多梦惊醒,只要他在家,总会第一时间醒来,将我拥入怀中,直到我重新入睡。
如今,我用右手紧握缰绳,驾马来到这里,左手早已麻木无感。
可他却迟迟没有出现。
我仰头擦去眼角泪水,将愿春留在城中,翻身上马,一头扎进荒漠。
风沙烈日炙烤着我的皮肤。
祁青追了上来,那条瘸腿在下马查探时偶尔会不自觉地拐一下,但他却从未抱怨一句。
第五日,水粮将尽,又突然遭遇一群饿狼。
青面獠牙,转眼间将我们团团围住。
祁青浑身一紧,拔剑出鞘,可这次对准我的,却是剑柄。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心中升起绝望。
逃不掉了么?
风沙渐起,祁青与狼群缠斗间,我也举起早已备好的刀,单手吃力地挥舞。
但连日奔波,体力逐渐不支。
没人知道,我自小擅长记路,方向感极强。
所以我才冒死前来。
就算崔琚只留下一具尸骨,我也想将他带回。
可一切都迟了。
刀从我手中滑落时,一头狼正朝我扑来。
祁青纵身跃起,将我护在身下。
沙雾弥漫中,血花飞溅,落在我脸上。
我已筋疲力尽,终于闭上了双眼。
死人也会做梦吗?
这些年,我有一半的时间在梦中度过。
那些过往不仅缠绕着醒着的我,也缠绕着沉睡的我。
可在这场梦里,我有种预感——这是我最后一次沉溺于回忆了。
海棠花树下,十七岁的皎月站在公主身旁,听她提及要为我择婿。
名册一页页翻过,我开始走神。
但那些被忽略的名字,在梦中,突然变得清晰无比。
“数月前,你外出替我买点心,在街上遇见崔家公子崔琚,他曾向本宫打听你。”
“也许是一见钟情呢,你别总想着十七。”
如同拨开迷雾见阳光。
我忽然想起,那日我低头疾行时撞到一个少年。
抬头匆匆一瞥,他耳根立刻泛红,连连道歉。
我有些尴尬,客气几句便快步离开。
他在我身后忽然问:“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我以为他误会了。
我只是个宫女。
所以没回答,只加快脚步,追赶飞檐走壁的十七。
原来,那时就已有缘起么?
后来,宫宴之上、围猎场中,他站在世家子弟之中,远远望着我。
而我,只顾侍奉在公主身侧,全心完成自己的职责。
未曾注意那人一次次忍不住投来的目光。
一个声音说:“皎月,哪怕你有名无姓,哪怕你只是个宫女,也有人毫无理由地爱你。”
可那个人呢?
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绝望让我感到熟悉的疼痛,又在这种虚无中猛然惊醒。
一睁眼,就看见一张晒得脱皮的脸。
我真的死了吗?
梦中的人,如同幻影,出现在我眼前。
我贪婪地用目光描摹他每一寸面容。
“崔琚,你是鬼吗?”
他一滴泪落下,正落在我的睫毛上。
又哭又笑:“我怎么会是鬼?我是你的夫君啊。”
我泣不成声,反复确认这不是幻觉。
一头扑进他怀里。
这才注意到他瘦得厉害,皮肤被晒得像碳一样黑。
那一刻,凝视着他的眼睛,我才明白何为真正的灵魂相契、心意相通,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们带路的士兵突然病倒,之后便迷失了方向。”
他开始叙述。
我这才知晓,那些狼出现的原因,是因为附近就是绿洲。
那里也是他们扎营的地方。
狼群被驱赶出来,腹中空空,恰好撞上了我和祁青。
讲到这里,我迟疑着问:“祁青呢?”
他有些犹豫地回答:“情况很糟。”
远不止糟糕。
他背上大片的皮肉,已被狼撕去了将近一半。
若非崔琚的手下恰好听到动静,等狼吃饱了,下一个目标恐怕就是我。
即便如此,几个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失去意识的他从我腰间掰开。
我去探望时,他脸色惨白,已经命悬一线。
嘴里却还用微弱的声音呼唤着一个名字。
我没有多言,沉默地随崔琚回到营帐。
军中缺少医药品,我们立刻决定启程返回。
——我熟悉路径,回去的路途会快很多。
祁青持续高烧,幸运的是,在病情恶化到极点之前,我们抵达了城内。
城门敞开,士兵们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崔琚抱我上马,平静地接受众人的欢呼。
这时我才明白,他是因为深入沙漠腹地,直接捣毁了胡人的王庭,斩杀了几年前从京城逃走的铁玉真,一时无暇顾及其他,才不幸迷失了方向。
“我为我们报了仇。”
他在我耳边轻语。
在境城停留的第二个月,京城派来了使者。
不仅有皇帝指派的御医,甚至还有那位郡主。
她一进门,便快步跑向祁青所在的地方。
待看到那个形容枯槁、单腿虚点地面、眼神茫然靠在窗边的人时,她毫无征兆地痛哭起来。
祁青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回头。
看清是她后,很快又黯然下去。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她哽咽着说。
“可你为何要对我如此绝情?”
我有些不解,不便多问,正想随引路的人离开院门。
祁青虚弱的声音便传来:“郡主并没有对不起我。”
他低语:“只怪我身份低微,是个暗卫。”
直觉告诉我,接下来的对话不必再听了。
然而郡主突然歇斯底里起来:“那你们让我怎么办?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们形影不离,一同将我抛弃吗?”
我停下迈向院门的脚步,有些笨拙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眼神狂乱,全然不顾忌:“母后偏爱宫女所生的儿子,胜过对我这个嫡出的公主。我知道,她嫌我不是皇子,无法给她带来永世的荣华,所以才对我如此冷淡。可是皎月,你是我从宫女手中救下的,我给了你锦衣玉食的生活,你必须一辈子都只替我着想才行!”
“还有你,十七。你明明是我的人,你凭什么除了看我,还能去关注别人?”
她泪流满面,不复往日的高贵:“我是公主,我能给你们最好的生活,但你们不能在一起。你们要是真在一起了,我怎么办?”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知道,是我做错了。可要是我不做那些事,就没人会爱我了。”
“在江南时,父皇甚至打算把我嫁给邻国年过半百的国王,没人护着我,我该怎么活?”
她身体一软,瘫倒在地。
我没有上前扶她。
初秋已至,我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身后却忽然披上了一件披风。
紧接着,崔琚温柔的声音响起:“既然已经听到了,那就听下去。”
他握住我冰凉的手,我才转向祁青。
祁青顿了顿,接着郡主的话说道:“我回来救你了。”
我琢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指他把我丢在府里那件事。
“郡主给我下了药,但我还是强撑着爬了起来。”
那时的祁青,还是暗卫十七。
暗卫十七握着剑,拖着受伤的腿,一路向城里的公主府赶去。
然而在他出发前,身为公主的郡主拦住了他。
“她出身低微,举止粗俗,一看就不像大家闺秀。十七,你别去了,她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努力撑开沉重的眼皮,第一次违抗了公主的命令。
可最终还是没能走到公主府。
远远的,胡人的刀刃劈在他受伤的腿上,他望着公主府方向腾起的火光,瞳孔里映出跳动的橘红。
公主在他身后抽泣,等四周没了人影,才一边抹泪一边将他往暗处拖。
他明白,皎月再不会出现在那片火光里了。
可他原本,是能赶上的。
从那日起,他的话更少了。
将公主护送到江南后,日子与从前并无不同,只是对公主的照拂,仅止于保她平安。
他从未,对公主生出过半分旁的心思。
他心里装着的,始终是那个总在廊下等他的宫女。
公主试探他时,他反问:"皎月?那是谁?"
没人知道,暗卫除了身手,最擅长的便是识人。
他悄悄把真心藏进最深的角落——左右他是暗卫,她是宫女,能这样守着彼此过一辈子,便够了。
可惜世事总不如人愿。
后来。
公主求他带自己逃婚,许诺:"等我安定下来,必放你自由。"
金枝玉叶的承诺,重若千钧。
他第一次违背了自幼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心里竟生出一丝期待。
他想回京城去。
回到她身边,去弥补那些错过的时光。
可传来的消息如一盆冷水,让他浑身发冷——公主还好好活着,却在京城那虎狼窝里,活得如履薄冰。
那时,已过了一载春秋。
他带着公主往京城赶,半路撞见受伤的崔家郎君。
对方用冰冷的目光扫过他,警告:"后有追兵,绕路为好。"
这一绕,便晚了。
她被悬在城墙上。
她坠下城墙。
有人接住了她。
她被废了手,身子骨弱得像风里的烛火。
她嫁了人。
嫁给安王,成了旁人的妻。
这一世,他们怕是要再无瓜葛了。
消息像片片落叶,飘进他耳朵里。
他突然不想去京城了。
不想看她穿嫁衣的模样,不想看她对旁人笑。
他带着公主回到江南,守完最后的约。
后来,公主被召回京。
他已不是暗卫,自由得像风。
可心里却冒出个荒唐的念头:或许,还能再见她一面?
我听完这些,心里像被挖了个洞,空得发慌。
曾以为的救命之恩、并肩之情,竟裹着这么多遗憾与荒唐。
抛弃是真的。
心酸是真的。
疼痛也是真的。
可真相重要吗?或许,也不重要了。
"我不只是宫女。"
我轻声说。
"在宫里时,我帮过许多人。"
"后来,他们中有活下来的,在胡人占宫那日,偷偷给我送吃食、治伤,让我没早早就死了。"
"我是个顶好的人。"
"所以,我配好好活着。"
祁青笑了,眼眶红得像滴血,却再没说出半个字。
公主还在喃喃:"你怎么不问,我后来是否喜欢过你?你那时总找借口外出,打着我的名义,你们都打着我的名义,偷偷见面……我不许你们离开我。"
崔琚摆摆手,立刻有人将公主带了下去。
此后数十年,我再未见过这两人。
只知郡主成了庶民,日日靠劳作度日。
如她所说,再没人爱她。
祁青拖着瘸腿和病体,在江湖上替人打探消息,偶尔寄封信给我。
我一封都没回过。
直到某天,他消失在群山之间。
最后寄来的,是一包海棠种子。
我犹豫片刻,还是没扔。
和旧日的钗环一起,压在箱底最深处。
而崔琚刚被封太子,就被帝王拿藤条抽了一顿,夹杂着眼泪的疼。
我这才知,他那样好的人,他的父亲,怎会不喜他?
只是恨他不顾安危,三次潜入京城,只为救一个宫女。
虽没救出,次次带伤而归,却让胡人嗅到可利用的机会。
间接,保住了她的命。
他夜夜难眠,愈发沉默。
那时还是家主的父亲心疼他,一边冷落,一边悄悄应下他的婚事。
他不喜我,恨我"勾引"了他的儿子。
可又知,我对他的儿子有多重要。
这些年,他从未为难过我。
直到我偷跑出京,将他从大漠接回来。
崔琚也兑现了承诺——平定天下,证明自己非"色令智昏",换得帝王不再插手我们的婚事。
父亲这才放下成见,真正将我当作家人。
春日正好。
崔琚低着头,在我因卑怯常年缩在袖中的左手背上,纹下一朵海棠。
"我很喜欢。"
他轻声说。
"每一处,我都很喜欢。"
我们有了很好的一生。
从太子崔琚、太子妃皎月,到皇帝、皇后。
再到太上皇、太后。
终其一生,顺遂美满,再没人提起前朝那些旧事。
无论是公主,还是暗卫十七。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