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家院子里的槐树又开花了,蜜蜂嗡嗡地围着那些白花转,这算是我们这小地方的一个重要时间刻度。每年这个时候,我总忍不住想起十年前的事。
我家院子里的槐树又开花了,蜜蜂嗡嗡地围着那些白花转,这算是我们这小地方的一个重要时间刻度。每年这个时候,我总忍不住想起十年前的事。
那一年,我大哥和嫂子离婚。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离婚的理由挺可笑的:大哥说嫂子不会过日子,嫂子说大哥小气。但当时,全村人都在猜测背后的”真相”,连卖早点的张婶都跟我咬耳朵:“你哥外面有人了吧?”
不愿意多说,就像不愿意提爷爷。爷爷去世的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了三天三夜,窗外白茫茫一片,像是世界末日,连村口的老狗都不叫了。
离婚后的财产分割出乎所有人意料。按理说,老宅该归大哥所有。但法院判决了,老宅归嫂子。当时村里那些闲人又开始嚼舌根:“肯定是嫂子有什么把柄捏着你哥。”
我记得那天嫂子来我家,穿着一件褪色的粉红色羽绒服,拉链不知道哪里卡住了,鼓出一个小包。她坐在我家那张腿不平的八仙桌旁边,手里捧着茶杯,茶早就凉了,她也不喝。
“老宅我不要了,”她突然说,手指在茶杯边缘划来划去,“给你吧。”
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给我?凭啥?”
“就当是……”嫂子停顿了一下,窗外一辆拖拉机正好经过,她后面说的话我没听清,只看到她的嘴唇动了动。
“什么?”
“没什么,反正我要去南方了,这老宅留着也是空着。”嫂子站起来,羽绒服下摆蹭到了墙上的水渍,留下一道灰印。
“这样不好吧……”我还想说什么,嫂子已经转身出门了。她临走时把一串钥匙放在了八仙桌上,钥匙坠上挂着一个掉了半边耳朵的Hello Kitty。
老宅在村西头,是爷爷年轻时候盖的。院墙东倒西歪,砖缝里长出了杂草。房子是那种老式砖瓦结构,屋顶上的瓦片有几块缺了,我第一次去看时,发现厨房的地上放着三个不同大小的盆,接雨水用的。
我不想住进去。一来老宅年久失修,二来总感觉怪怪的。村里人见了我就问:“啥时候搬去老宅?”我笑笑说:“等我结婚吧。”其实我心里想的是,找个机会把它卖了。
但那几年,老家房价不涨反跌,县城大搞开发,谁还稀罕村里的破房子?于是老宅就那么空着,我隔三差五去除除草,看看有没有漏雨的地方。时间久了,连我自己都忘了这还是我的房子。
直到十年后的那个春天。
我终于踏出了人生的重要一步——结婚。彩礼钱掏空了我的积蓄,村里人又开始嚼舌根:“这小子娶的是媳妇还是皇后啊?”
媳妇杏儿是镇上理发店的,手巧嘴甜,见人三分笑。婚后问我住哪,我想起了那座被遗忘多年的老宅。
“咱自己有房,干嘛不住?”杏儿这么说。
于是我们决定翻修老宅。老宅虽破,但房子骨架结实,是用老木头做的,现在想找这样的材料都难。我请了村里的木匠刘师傅来帮忙,他踩着梯子检查房梁,满脸惊讶:“这可是好料啊,你爷爷当年是怎么弄到的?”
我摇摇头,我对爷爷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他总是躲在屋里捣鼓一些看不懂的东西。
翻修工程浩大,几乎是推倒重建。杏儿一开始很兴奋,跟着我挑瓷砖、买灯具,连县城建材市场的老板都认识我们了:“哟,小两口又来啦?”
第三个星期的时候,村里送煤气的李叔骑摩托车带信来:“你大哥回来了。”
我一愣:“回哪儿?”
“回你家隔壁那套平房啊,”李叔挠挠头,“你不知道吗?”
大哥离婚后去了外地,很少联系。听说他在南方做了点小生意,挣了些钱,但也没人知道具体做什么。我们兄弟关系一般,小时候没少打架,长大后话更少了。
第二天,我在老宅后院搬砖,看到大哥站在院门口,手里提着两瓶散装白酒。他比十年前老了不少,头发稀疏了,眼袋也重了,但还是那副市侩相。
“听说你要住老宅了?”他问。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哥环顾四周:“翻修得怎么样了?”
“还行,”我擦擦手上的灰,“屋里墙都敲了,准备重新砌。”
大哥的眼神闪了一下:“全都敲了?”
“嗯,反正都是老墙,裂缝多。”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酒放在地上:“帮你看看吧,我在外面这些年,也学了点装修的门道。”
我没拒绝,多一个人总是好的,虽然我俩别扭,但血总归是血。
没想到大哥还真懂点门道,看出了水管铺设的问题,还让我换了更耐用的材料。刘师傅说:“你哥确实有两把刷子。”
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在敲卧室的东墙,那是最后一面需要拆除的墙。大哥一直在屋外抽烟,烟头扔了一地。我举起锤子,猛地一砸,一块墙皮掉下来,露出一个黑洞。
“等等!”大哥突然冲进来,差点滑倒。
太晚了,墙皮继续剥落,黑洞变大了,我看到里面有个金属盒子。我伸手去掏,大哥在我身后紧张地呼吸着。
那是个铁盒子,锈迹斑斑,但很沉。我打开盒子,里面是十几根金条,在阳光下闪着黄澄澄的光芒。
“这……”我说不出话来。
大哥跪在地上,双手颤抖着拿起一根金条:“是爷爷的……”
“爷爷的?”我不解地问,“他哪来这么多金子?”
大哥摇头:“我也不知道,但嫂子知道。”
那一刻,十年前的谜团突然解开了。为什么嫂子分得老宅却不要?为什么她临走时欲言又止?为什么大哥今天紧张兮兮?
“你们一直都知道?”我感到一阵愤怒。
大哥低着头:“不是你想的那样。当年嫂子在打扫房子时无意中发现了,她想告诉我,但我当时不信她,我们吵架……”
他停下来,眼里含着泪:“后来离婚时,她很恨我,但她决定把老宅给你,因为她知道你最像爷爷。”
“那你呢?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个?”我指着金条问。
大哥苦笑:“一开始是,但看到你和杏儿认真地修这老宅,我就怕了。怕你恨我,怕爷爷在九泉之下知道我这个不肖孙……”
我蹲在地上,不知道该相信他几分。村里的广播突然响起来,是播放广场舞的音乐,震得窗户嗡嗡响。院子里的蜜蜂飞走了。
就在我发愣的当口,大哥把金条一根根放回盒子,然后用外套包好:“这是爷爷的心血,我们得好好处理。”
我不知道”好好处理”是什么意思。两天后,大哥找了个律师来,说要把金条的事情登记上报,按法律程序处理。
“可能会被国家收走,”律师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眼镜框上有个胶布贴着,“但会有一定比例的奖励。”
我没意见,毕竟这金条来历不明,我不想沾上麻烦。杏儿倒是有点不高兴:“那可是爷爷留下的啊。”
大哥坚持:“不管怎样,这是最正确的做法。”
处理过程很复杂,拖了小半年。金条被鉴定为民国时期的老金条,价值不菲。奖励金额超出我的想象,足够我和杏儿在县城买套小房子了。
钱到手后,杏儿高兴地说要请大哥吃饭。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饭桌上,大哥喝多了,说起了嫂子。
“她现在过得不错,在南方开了家小店,嫁了个老实人。”说这话时,他的眼神飘向窗外,窗外有个霓虹灯一闪一闪的,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你还联系她?”我问。
大哥点点头:“我欠她的太多。她刚离开那会儿,我大半夜给她打电话吵架,有次差点打起来。后来我去了南方,偶然在街上看到她,她都不认我了。”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大哥和嫂子刚结婚那会儿,他们在老宅的院子里一起腌酸菜,嫂子的手被咸水泡得通红,大哥心疼地把水挤出来,然后给她抹护手霜。那时候他们笑得多开心啊。
“你说,”大哥醉醺醺地问我,“爷爷当年把金条藏起来是为了什么?”
我想了想:“可能是害怕吧,他那一辈人经历过太多动荡。”
“不,”大哥摇头,“我觉得他是想留给真正需要的人。现在这样挺好,你结婚了,能用上这笔钱;我也认清了自己,不再做亏心事;嫂子找到了新生活……”
他的话没说完,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杏儿帮他倒了杯茶,小声问我:“你相信他说的话吗?”
我望向窗外,老家的方向。那栋老宅已经修好了,红砖青瓦,格外醒目。虽然里面墙都是新的,但骨架还是爷爷当年的老木头。
“重要吗?”我反问杏儿。
她笑了,露出两个小酒窝:“你说得对,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有了新房子,有了新生活。”
送大哥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清醒了,拉着我的手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在为什么道歉,也没问。那天晚上下雨了,雨水打在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第二天清早,我和杏儿去老宅收拾东西,准备过几天搬到县城的新房子去。开门时,看到门口放着一个旧皮箱,上面压着一张纸条:“给你们的新婚礼物——大哥”。
箱子里是一套茶具,据说是爷爷生前最爱用的。杏儿仔细地洗了每一个杯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新买的柜子里。
当我们整理完毕,锁上门时,我回头望了一眼这座老宅。阳光下,它不再显得破旧,而是散发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宁静。
墙内的秘密已经公开,但生活的秘密才刚刚开始。那些藏在墙内的,不只是金条,还有爱、恨、遗憾和希望。它们就像村口那棵永远不会死的老槐树,年年开花,年年结果。
金条的事在村里传开了,一时间流言四起。有人说是爷爷做了亏心事;有人说是国民党埋的宝藏;还有人说是爷爷捡漏得来的。
我不在乎这些传言。如今我和杏儿在县城有了小窝,日子过得踏实。大哥依然住在村里,据说最近跟村委会主任走得近,准备竞选下一届的村主任。
至于嫂子,我再也没见过她。只是偶尔听大哥提起,说她在南方生了个儿子,很聪明,上幼儿园就会背《三字经》。说这话时,大哥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表情,像是骄傲,又像是遗憾。
有时我会想,如果嫂子当初没有选择放弃那栋老宅,如果我们没有翻修,如果大哥没有回来,故事会怎样发展?那些金条可能会永远沉睡在墙内,成为一个没人知道的秘密。
去年冬天,我和杏儿回老家过年。大雪纷飞,路边的电线杆上挂着彩灯,闪闪烁烁的。路过老宅时,我看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落满了雪,宛如披了一件白色的外套。
杏儿挽着我的手,轻声说:“咱们来年能把那棵树移到咱们县城的院子里吗?”
我笑着摇头:“那老树根深了,哪是说移就能移的。”
她若有所思:“也是,有些东西,注定要留在原地。”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那些金条、那座老宅、那些往事,都像是那棵老槐树,根深蒂固,无法轻易搬迁。我们能做的,只是接受它们存在的事实,然后继续往前走。
正如大哥所说,爷爷也许是想把金条留给真正需要的人。而今天看来,最需要的,恰恰是我们彼此间那份被忽视已久的亲情。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爷爷坐在老宅的院子里,正在修一只坏了的钟表。他抬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好像在说什么,但我听不见。
醒来后,我决定再去看看那座老宅。它现在归村集体所有,用作村里的图书室。当我推开院门,看到几个小孩正在槐树下读书,阳光透过树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无论金条归谁,它们最终都回到了它们应该去的地方。就像我们每个人,兜兜转转,最终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而那面曾经藏着秘密的墙,如今正好成了图书室的一面板报墙,上面贴满了孩子们的画作和习作。墙里的秘密变成了墙外的故事,一代又一代地传递下去。
来源:心动之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