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其二，对于上位者，也就是所谓的“君子”、“驭民者”、王侯将相这些人，孟子永远是挑剔的。——永远是更强调他们的责任和义务而甚少谈及他们的权利、回报，且位置越高者，孟子越挑剔之。……
其二，对于上位者，也就是所谓的“君子”、“驭民者”、王侯将相这些人，孟子永远是挑剔的。——永远是更强调他们的责任和义务而甚少谈及他们的权利、回报，且位置越高者，孟子越挑剔之。……
孟子有一段极为精彩的“人物点评”——也可说是借人物而发的史论、政论。其精彩之处何在？一者，这段话淋漓尽致地展示了“我是孟子”；即孟氏最经典的语言风格、思维逻辑，于斯毕现。二者，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何为圣人之心”；即历代无数贤哲为什么会如此推崇孟子这个人，以及我们今天为什么仍然要重视之。曰：
子产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岁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民未病涉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故为政者，每人而悦之，日亦不足矣。”（《孟子•离娄下》）
孟子画像
试意译之并作一浅析，是：
1、昔者子产执郑国之政，孔夫子曾评价他道：“惠人也”——嗯，这人还挺好的（《论语•宪问第十四》）；乃至于“恭”、“敬”、“惠”、“义”——“君子的模板”不外如是（《公冶长第五》）。那，子产具体怎么个“惠”法儿呢？上述孟子的那段人物点评由此展开，其：子产这个人看老百姓过不去河，主动用一国CEO的配车载这些人过河，一趟又一趟（“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
于此，孟子却以为不对：2、直就是批判这个子产道：“惠而不知为政”——这个人啊，惠则惠矣，却只知耍弄些小恩小惠而不知真正的为政之道！——何必说得这么狠？君不见：3、真正的为政之道岂是宰相亲自给百姓开摆渡车？坐那个位置，又适逢有那个工夫，怎不快快下令给百姓搭一座小桥（“徒杠”）？趁着农闲之时先搭小桥（周历“岁十一月”秋天）；入冬之前（“十二月”），连能通车的正经桥都搭好了（“舆梁”）！——你能天天打卡开摆渡车吗？不来之时怎么办？……
若宰相干好宰相的事，济人一世而非惠人一时，百姓主动避让你的车子都可以（“行辟人可也”）！子产啊，唉……
子产画像
怎么样？扑面而来者，是不是一股最纯正的孟子的味道？其：语言上，雄辩、犀利、扎实——苏轼他老爸苏洵总结得甚好，道孟子的文风“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之言，而其锋不可犯”（《上欧阳内翰第一书》）。毋怪他孟子竟能逼得齐宣王“顾左右而言他”（《梁惠王上》）；而农家士子、墨家士子、诸王侯将相，乃至闻名于辩才的淳于髡，都休想在他的嘴下走上两三个回合（《离娄上》等）……——表面上，这是孟子语言上的力量使然；然则根底里，“孟氏思维”的力量。
一种什么样的思维呢？概而言之，两点：
其一，他是实实在在真的把老百姓当回事儿——真的知道民之所急何在，民之所求何在，民之所愿何在。回到他上述点评子产的那一段话，则：民之所急，不在此时过不过得去河，而在就这么淌水过河会生病（“病涉”）——凛冬将至，到时我该怎么办，病倒了我，我这一大家人又该怎么办？……而民之所求，求您快快给我们搭座桥吧——哪怕最差最差的小桥（“徒杠”）；今天坐在您的车上，软和，稳当，但心里全是“明天呢，明天又当如何”——何曾一刻稍安？……至于民之所愿，亦简单而切实：惟愿您把整个国家都治理好，都调理顺；否则，过了这条河，前面不知还有多少条河，即生活中还有不知多少道坎坷在等着吞噬我们哩……
所以，借此孟子的思维再看这事，“惠人”子产该不该被批评？——遍看孟子斯人斯书，其太多论述乃至太多行为的出发点：很清晰，就是百姓——修身始于知人、爱人，政治始于懂得百姓。孟子固不如子产懂政事，子产亦不如孟子懂政道。
邹城孟子故里“母教一人”石碑：孟子的妈妈把孟子教得真好啊
其二，对于上位者，也就是所谓的“君子”、“驭民者”、王侯将相这些人，孟子永远是挑剔的。——永远是更强调他们的责任和义务而甚少谈及他们的权利、回报，且位置越高者，孟子越挑剔之。——还是看上述那一段，发现了吗？孟子只讲身为宰相的子产如何如何错；而事实上，当地官员才是第一责任人，郑国的大官无奈在帮郑国的小官埋单、擦屁股呐——惟孟子对子产之外的无数人提都不提……
且不谈孔子曾如何盛赞子产，那可是一个“为田洫”、“作丘赋”、“铸刑鼎”，并脱口而出“苟利社稷，死生以之”的绝对的能臣贤相啊（《左传•昭公四年》）！他能想不到搭桥这种事儿？极有可能，救急而已，救民心于欲坠而已——无奈“政治作秀”，为紧急平复民怨而已……——料：孟子亦深知子产绝不是真的不会办事的庸人；而之所以仍然要作此狠批、痛批，其：这才是“亚圣”孟夫子——圣贤用心，至诚至笃如斯。
孟子更深层的心里话是什么？“老孟我深知有些话的确狠过了头——子产啊，委屈你了；伏祈后世君子，切切思之；实在……实在是，唉，天下兴亡的责任太大太大，须小心为之事太多太多，治国的正道又一个不留神便走向偏离；纵不偏离，法乎其上，也才将将得其中而已啊……”
子产“铸刑鼎”画意
综上，如何擘画孟子的这种语言风格、思维逻辑？——盖祖述于孔子，却变孔子的“绵里藏针”为“针里藏绵”。
孔子的“绵里藏针”，不必多说，譬诸他虽评价子产为“惠”、“嗯，这个人还挺好”，看似盛赞，实则稍嫌大而无当；评价管仲之时就不是——虽责之以“失礼”，却一一细数管仲的功绩，顶着一众弟子的诘问谓之“仁人”（《宪问第十四》等）。孰高孰低？谁在“历史”这杆大秤上重些？孔子没数吗？夫子惯以“史笔”论人也已……——别忘了他可是“春秋笔法”的第一人啊；若给“绵里藏针”这四个字办张身份证，照片就是孔子。
孟子则不同，孟子的史官思维不重而英雄气概如山。所谓“针里藏绵”，孟子把雄辩和狠话摆在外头，把最良善最柔软的爱民护民之心摆在里头。——对于“君子”，孟子近乎于薅着他们的脖领子“划重点”：“看！都给我认真地看！这才是治国之道！”而对于“小人”，对于“鳏寡孤独”者，孟子认真去理解他们，绝不居高临下地指摘他们……——综看孟子及《孟子》，其眼里的“子产们”永远处于“革命尚未成功”的待达标状态，而百姓们又总是物质匮乏的、心灵淳朴的、懂得感恩的、必须要得到谅解和呵护的……
郑州子产祠园
是的，尊严；孟子之学剥到底，惟“尊严”这两个字矣。个人的尊严何在？“性本善”（《告子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公孙丑上》）——是的，天生人以大德，人的尊严不言而喻，谁也不要看轻了自己……继之，一国的真正尊严何在？当然在人，在于百姓——下民治，则国有恒。任谁不打心底里敬畏这样的国家？惟人至贵；琼楼玉宇、金戈铁马者，皆廉价——凭民心、民力、民智，什么换不来？国家根本上是民心组装起来的，更是民心武装起来的……所以，君子最重要的尊严又是什么？在于承担好他们的责任——莫看轻了自己，莫耽误了国家……
窃以为，虽说人（“仁”）是孔孟共同的目的地，亦是他们共同的出发点之一，但他们实则赋予了人这个物种不同层面的朝气。——孔子赋予人以对内对外广阔无垠的无限性，以智性的朝气；孟子赋予人以确凿无疑的尊严，以人格上的朝气。
曲阜孔庙古树
小结道：一则，前述孟子评价子产的那段话也“太孟子”了——用语那么重，把问题剥得那般彻底，却又只是在谆谆告诫时人、后人道：“要学会为老百姓做实事啊，越是上位者越要学……”——是所谓“针里藏绵”。遍及孟子斯人斯书。于此孟子的独特性，二则，孟子的当代价值亦比较清晰了，至少至少：
1、“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朱熹引诸葛亮）——欲致私恩以取悦廖廖几人，置其他亿万人于何处？“政治作秀”，适当则可；“作秀政治”，万万不可。
2、还是要强调人民——旗帜鲜明地强调人民，不厌其烦地强调人民，自始至终地强调人民。——今天看，孟子的“民本”之说自然是初级的、朴素的，尚远未触及现代政治之中“民主”的层面；然彼一萌芽虽纤纤弱质，根本无从抵挡后面两千多年君主专制的灏灏洪流，无从破开古代社会生产力低下vs.治理尽量一插到底的凝重的矛盾，其扎根却又是那么的坚定——孟子的坚定永远值得学习。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5年3月14日星期五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左传》，《孟子》，司马迁《史记》，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一书》，朱熹《四书章句集注》，鲁迅《文化偏至论》等。
来源：愚鲁的诗词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