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镇上几家有考上高中的都在走亲戚时炫耀,摆了一桌又一桌,饭菜里的油星子在太阳底下亮晃晃的。我爸偷偷和隔壁王大爷说:“吃得起这顿,后面还有三年哩。”王大爷一边啃骨头一边点头,嘴角沾着油。
那年正月里,弟弟刚考上县城高中。
镇上几家有考上高中的都在走亲戚时炫耀,摆了一桌又一桌,饭菜里的油星子在太阳底下亮晃晃的。我爸偷偷和隔壁王大爷说:“吃得起这顿,后面还有三年哩。”王大爷一边啃骨头一边点头,嘴角沾着油。
弟弟住校回来,提了个塑料袋,里面是洗得起毛的校服。妈问他第一周过得咋样,他”嗯”了一声就窝在炕角玩那只破旧的诺基亚。妈从他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票据,上面写着预交下学期学费,三千五。
“娃他爸,今年能掏得起这笔钱吗?”妈问。
爸抽了口烟,没吭声。屋里那台落满灰的电视还在放着什么奥运会的广告,画面一顿一顿的。
年前下了一场雪,打湿了挂在院墙上的玉米。爸说这玉米怕是不中了,喂鸡都嫌浪费口粮。
“去,把爷爷叫来吃饭。”妈冲我喊。
爷爷住在村东头,自从奶奶走后就一个人。院子里的柿子树上挂着个生锈的铁环,以前是拴牛用的。现在牛早卖了,铁环还在,摇摇欲坠的。
“爷,回家吃饭咯!”
爷爷正在用一把破剪刀修剪指甲,剪刀咔嚓一声,指甲片飞出去,掉在地上的旧报纸上。窗台摆着半瓶老白干,边上有块咬了一口的咸菜。
“来了,来了。”爷爷慢腾腾地起身,顺手拿起一个塑料袋,“给你弟弟买了点橘子,县城里好好念书不容易。”
路上碰见了刘大妈,她家的大门漆掉了一大块,露出灰扑扑的木头。她正往门口的水缸里倒水,看见我们,放下水桶,直起腰来喘气。她的白头发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耳朵上戴着一对小小的银耳钉。
“老杨啊,听说你孙子考上县城高中了?”她搓了搓手指。
爷爷点头:“是啊,小子争气。”
“上啥高中啊,回来种地多好。我家那个当年不也是念了点书,现在不还是回来了?能有啥出息。”她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高中那学费,家里有矿吗?”
爷爷笑笑没搭话,拉着我继续往前走。
吃饭时,弟弟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爸妈商量着今年种点啥能多赚钱。爷爷剥了个橘子给弟弟,橘子皮掉在地上,像一个小小的碎花。
“听说县里修路,招短工,明天我去看看。”爸说。
“上回不是说腰疼吗?”妈皱眉。
“没事,死不了。”
弟弟忽然抬头:“爸,要不我不上了吧,找个厂子打工也行。”
屋里静了一下。爷爷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吃你的饭,少废话。”爸声音很硬。
弟弟不说话了,低头吃饭。他的后背有点驼,我记得他小时候不这样。
后来那天,刘大妈直接堵在了我家门口。
“小浩,站住,我跟你说句话!”刘大妈拦住了放学回家的弟弟。
我正在院子里收衣服,夏天的衣服晒得发烫。刘大妈穿着一件跟她脸色一样灰扑扑的衣服,手里提着一个蛇皮袋。
“说实话,上那个高中有啥用?不如让他跟我孙子一起去市里那个电子厂,现在就能拿钱,还管吃住。你爸妈养你这么大不容易,该报答了。”
弟弟站在那里,像根木头,一动不动。书包的一边背带掉了下来,挂在臂弯里。
“刘婶,这是我家的事…”我走过去,想把弟弟拉进院子。
“我这不是为你们好吗?当年我儿子…”
这时爷爷从屋里出来了,他手里捏着个泛黄的信封,纸面上满是折痕。
“刘翠兰,你看看这个。”爷爷语气平静,把信封递过去。
刘大妈愣了一下,接过信封,疑惑地打开。随着信纸展开,她的表情慢慢变了,从疑惑到震惊,再到一种说不清的复杂神情。她的手开始发抖。
“这…这是…”
爷爷接过那封信,声音有些发哑:“1963年,当时我在县城读书,寄宿在学校。冬天特别冷,买不起棉袄,上课时手指都冻僵了,写不了字。一天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有一件新棉袄和这封信。”
爷爷顿了顿,给弟弟和我一人递了一个橘子,接着说:“寄信人是当时教我们语文的刘老师。信里说,别放弃,再苦也要把书念完。”
刘大妈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她伸手想摸信,又缩了回去。
“刘老师…是我爸。”她声音颤抖。
院墙外几只麻雀在电线上跳来跳去,不知道在闹什么。
爷爷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每次看到你,我都想起他。那场运动里,他被下放到农村,再没回去教书。”
“我爸常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法让我多读点书…”刘大妈的眼泪落在信纸上,晕开了一小块。
阳光斜斜地照在院子里,照在那封信上,照在刘大妈花白的头发上。
爷爷把信小心地收好,递回给刘大妈:“你留着吧,这本来就是你家的东西。”
刘大妈把信紧紧地贴在胸口,肩膀一抽一抽的,转身走了。蛇皮袋在她手里晃来晃去。
那天傍晚,我和弟弟坐在院子的石头上剥橘子。弟弟问:“姐,爷爷当年念完书了吗?”
“念完了,还当了好多年小学老师呢,后来年纪大了才回来的。”
弟弟点点头,把橘子皮收进裤兜,说是要留着泡水喝。天空慢慢暗了下来,远处的山影像一道破了的墨迹。
那天晚上,我偷偷跟进了爷爷的房间。
老房子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爷爷正坐在床边,借着昏黄的灯光翻一个旧皮箱。皮箱角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火车票,不知道是哪一年的。
“姑娘,来,坐。”爷爷拍拍床沿。
“爷爷,今天那封信…”
“是真的。”爷爷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泛黄的纸页边缘已经有些破损,“这是我当年的课堂笔记,刘老师的课。”
我接过笔记本,翻了几页,爷爷年轻时的字迹工整有力,和现在颤抖的笔迹判若两人。页角有几处被烟头烫过的痕迹,黑色的圆圈像一个个小小的疤痕。
“刘老师是个好人,可惜…”爷爷叹了口气,“那会儿我们村里没几个念过书的,都靠着土里刨食。我爸,就是你太爷爷,说念书是浪费粮食。是你太奶奶背着家里人,偷偷卖了她的一对银手镯,送我去县城读书。”
爷爷从皮箱最底层拿出一张泛黄的毕业照,照片上的人个个笔直地站着,像一排竹子。
“看,这是刘老师。”爷爷指着照片中间那个戴眼镜的瘦高个,“那时候他还没结婚,后来才娶了你刘大妈的妈。”
“那刘大妈知道这事吗?”
“应该不知道。她爸被下放后没几年就去世了,那会儿她还小。”爷爷把照片装回箱子,“我念完书后,回村教了几年书,后来才去的县城小学。”
我摸着那个笔记本粗糙的封面,想象着几十年前,爷爷坐在县城中学的教室里,听刘老师讲课的样子。
“你弟弟这个性格,像极了当年的我,闷不吭声,心里却有自己的主意。”爷爷笑笑,“那会儿我也想过不念了,觉得家里太苦,是刘老师一次次劝我坚持下去的。”
房间里只有我和爷爷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爷爷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张皱巴巴的黄纸。
第二天一早,刘大妈又来了。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耳朵上还是那对小银耳钉。
“老杨,我想跟你谈谈。”刘大妈的声音柔和了许多。
爷爷正在扫院子,破旧的扫帚发出沙沙的声音。
“进来坐。”
妈赶紧倒了茶,是用罐头瓶子当茶杯,里面漂着几片干茶叶。
“杨老师,我…”刘大妈的嘴唇颤抖着,她忽然改了称呼,“我爸生前常说,他有个学生后来当了老师,是他最自豪的事。原来是你。”
爷爷低头喝茶,茶叶在杯中缓缓旋转。
“我昨晚看了那封信,还有我爸留下的几本日记。他一直记挂着他的学生们,特别是你。”刘大妈的声音哽咽起来,“他知道你家里穷,怕你半途而废,才自掏腰包给你买了棉袄。”
院子里很静,只有墙角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晃。
“我爸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刘大妈擦了擦眼睛,“我算是明白了,怪不得我儿子念了点书又回来了,现在整天打牌,一事无成。我这当妈的没做好啊。”
爸妈坐在一旁,默默地听着。弟弟从屋里出来,背着书包,准备去赶早班车回县城。
刘大妈看着弟弟,忽然站起来:“小浩,你等等。”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塞给弟弟:“这是我这些年攒的一点钱,不多,两千块。你拿去交学费。”
弟弟愣住了,看看我们,又看看刘大妈:“刘婶,这…”
“拿着吧,就当是我爸,你爷爷的老师,资助你的。”刘大妈擦了擦眼角,“好好念书,别像我儿子,半途而废。”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几只老母鸡在角落里扒拉着什么。
爷爷轻轻咳了一声:“刘老师在天上,会高兴的。”
弟弟郑重地接过信封,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刘奶奶,我一定好好学习。”
刘大妈摸了摸弟弟的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那天,我送弟弟去车站。沿路的田野里,麦子青翠欲滴,田埂上开着不知名的小花,红的黄的,星星点点的。
“姐,我以后一定好好学,考个好大学,不让爸妈和爷爷失望。”弟弟突然说。
“嗯,我相信你。”
车来了,一辆破旧的中巴,车身上的漆掉了一大片。弟弟上了车,从窗口探出头:“姐,帮我照顾好爷爷。”
我点点头,看着中巴车摇摇晃晃地开远,扬起一路尘土。
回家路上,我在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两瓶冰镇汽水。老板娘是个胖大妈,正在用蒲扇驱赶苍蝇。
“你弟弟去县城上学了?”她一边找零钱一边问。
“嗯,刚送他上车。”
“好啊,好啊。”她点点头,“念书好,总比在这儿种地强。”
我捏着冰凉的汽水瓶,想起刘大妈那封信和爷爷的故事,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涌上心头。
回到家,爷爷正在院子里晒太阳。他的眼睛半闭着,像是在回忆什么。我递给他一瓶汽水。
“爷爷,您教过的学生,后来都怎么样了?”
爷爷接过汽水,用衣角擦了擦瓶身的水珠:“有当医生的,有当工程师的,还有在银行工作的…大部分都离开村子了。”
“您后悔当初回来吗?”
爷爷笑了:“不后悔。教书育人是件好事,在哪都一样。”
阳光暖暖的,照在爷爷满是皱纹的脸上。他的眼睛在阳光下眯成了一条缝,里面却闪着光。
那个夏天,弟弟在县城的高中读书,我在地里帮爸妈干活。刘大妈偶尔会来我家坐坐,给弟弟织毛衣或者带些自家种的蔬菜。她和爷爷常常聊起刘老师的事,有时笑,有时哭。
秋天来了,弟弟放假回家,带回了一张奖状,是数学竞赛的三等奖。妈高兴得不得了,把奖状贴在了堂屋最显眼的位置,旁边是我小时候的奖状,已经发黄了。
我和弟弟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繁星。弟弟忽然说:“姐,你说爷爷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看星星吗?”
“应该是吧。”
“那刘大妈的爸爸呢?”
“可能也是。”
弟弟点点头,望着那些遥远的光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来的日子,一切如常。爸还是下地干活,妈还是操持家务,爷爷还是每天晒太阳,翻翻那些旧书。只是刘大妈开始经常来我家,帮妈做饭,帮爸收庄稼。她说这样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有用。
弟弟每个学期都会寄信回来,报告自己的成绩和生活。他的字越来越工整,像极了爷爷年轻时的笔迹。
三年后,弟弟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学的是师范专业。
那天,全村人都来我家吃饭,连村长都来了。刘大妈包了一百个饺子,馅是她自己剁的猪肉韭菜。
饭桌上,村长端起杯子:“来,敬杨老师一杯。没有您当年带头读书,咱村哪有今天这么多娃娃走出去。”
爷爷笑笑,举起杯子。他的手有些颤抖,弟弟赶紧扶住了他的手腕。
“不是我的功劳,”爷爷看着刘大妈,“是刘老师的功劳。他教会了我求知的重要性,我只是把这个道理传下去了。”
刘大妈低下头,默默擦眼泪。
那天晚上,月亮特别亮,照得院子里像白天一样。爷爷坐在石头上,抽着旱烟,青烟袅袅地升起来,散在月光里。
“爷爷,我以后也想当老师。”弟弟轻声说。
爷爷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好啊,教书育人,天底下最光荣的职业。”
我坐在一旁,看着他们爷孙俩的侧脸,在月光下如此相似。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有些东西,会跨越时间,代代相传。不是血脉,而是信念。
村子里的老槐树又抽出了新芽,绿得发亮。我想起那封六十年前的信,那个瘦高个的刘老师,和他说过的话:“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这句话,像一粒种子,埋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年轻的刘老师,如果知道他的一个小小善举,在六十年后救了一个孩子的未来,会不会很欣慰呢?我想,他一定会的。
来源:一丝不苟星星NT4bfs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