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县城南边有条老街,街尾有家”仁心诊所”。十几年前那会儿,诊所就一间不大的平房,白墙红漆木门,门口挂着块已经褪色的牌子。
我们县城南边有条老街,街尾有家”仁心诊所”。十几年前那会儿,诊所就一间不大的平房,白墙红漆木门,门口挂着块已经褪色的牌子。
开诊所的是李医生,五十多岁,瘦高个儿,常年一件白大褂洗得发黄,但领子总是干净的。
那年我在电信局上班,每天路过李医生诊所,有时候见他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捧着本厚厚的医书,眼镜片下面的眼睛总是红红的。
李医生不怎么爱说话,但手艺好,看病收费还便宜。街坊们有个头疼脑热,都爱找他。别看诊所小,来看病的人不少,七点多开门,常常忙到晚上九点多才关门。春节都只休一天。
我记得特别清楚,那是个周三的下午,天下着小雨,我刚接通一个长途电话,外面就传来一阵嘈杂声。
“杀人了!杀人了!”
店里的王师傅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老李出事了,病人死在他诊所了!”
我心头一震。
李医生诊所门口围满了人,街道办的人也来了。据说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叫张明(这名字后来我听了无数次)。早上还好好的,下午送来的时候已经抽搐了,李医生给打了针,没想到没过半小时,人就不行了。
张明爸妈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旁边站着他未婚妻,那姑娘脸色煞白,双手捂着嘴巴,一言不发。
“我儿子昨天还好好的,就是有点感冒!怎么就…怎么就…”张母哭得喘不上气来。
张父则满脸通红,指着李医生的鼻子骂:“你这庸医!你这杀人犯!你凭什么给我儿子打针?啊?你有什么资格?”
李医生站在那里,白大褂皱巴巴的,脸色比那未婚妻还要苍白。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我注意到他的右手在不停地抖。
“我…我真的按规范操作…他有过敏史我问过…”
张家父母根本听不进去,只是一个劲地嚎哭,张父甚至冲上去要打李医生,被路人拦住了。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张明的衣服,也打湿了李医生的白大褂。我永远记得那一幕——李医生默默站在雨中,任凭雨水顺着眼镜流下来,像是哭了,又像没哭。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盒,想递给张父:“这是刚用过的药…可能要检查…”
“呸!”张父啐了一口,“什么药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双杀人的手!”
药盒掉在水洼里,包装纸被打湿变形,模糊地印着”青霉素”三个字。
事情闹到了卫生局。
“说起来,那小诊所真有医师资格证吗?就那破地方,谁知道药是不是过期的?”
“我听说县医院化验结果出来了,那年轻人是过敏性休克,是药物过敏。”
坐我旁边的大妈点点头:“那小伙子可怜啊,听说刚订婚,年底就要结婚的。”
我心想这事不简单,过敏性休克,如果真的问过过敏史,又怎么会?但我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持续的雨。
李医生的诊所被查封了,门口贴了红纸,上面盖着公章。而李医生像是一夜老了十岁,头发全白了,每天只是坐在诊所对面的小茶馆里,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的诊所。那个曾经总是干净的白大褂领子,也皱皱巴巴地耷拉着。
茶馆老板跟我说:“李医生这几天总坐在这儿,什么也不说,就点一杯茶,从早坐到晚。茶都凉了,他也不喝。”
卫生局的调查结果出来了:李医生的诊所虽小,但资质齐全,药品也未过期。但病人的确是因为药物过敏引起的休克死亡。因为病史询问和抢救流程中存在疏忽,要吊销他的执照。
那天,我正好去卫生局办事,看到李医生弓着背,捧着一个塑料文件袋,里面装着他那些证件。他走路像个老人。
“李医生。”我忍不住打了声招呼。
他抬头,眼神恍惚了一下才认出我来。“是你啊…”
我们在卫生局门口的长椅上坐下。长椅生了锈,我的裤子上蹭到一点黄色的铁锈,但我没在意。
“那个年轻人,是我的错。”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问了他过敏史,他说没有。我想着青霉素皮试也没反应…我真的不知道…”
他手里捏着一个钱包,那是个很旧的皮夹子,边角都磨损了。他打开钱包,掏出一张照片,是个小女孩。
“我女儿,在省城读医科大学。她说想开个大诊所,有先进的设备,不会有这样的意外。”
照片边角有些卷曲,像是经常被拿出来看。我想说些什么安慰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卫生局的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份文件。
“李医生,局长要见你。”
李医生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钱包,站起身,低着头走了进去。
我后来才知道,是县医院的老院长替他求情,说李医生医术不差,这次也是意外,再给他一次机会。卫生局最后决定不吊销他的执照,但是停业整顿三个月,还要写深刻检讨,参加培训。
李医生的诊所重新开业那天,病人明显少了很多。
张家人时不时还会来闹,有一次把诊所的玻璃都砸了。李医生二话不说,默默把玻璃换上,继续看病。
我有次路过,看到他正给一个老太太看病。老太太耳朵有点背,他就蹲下来,大声又耐心地解释用药方法。笔筒里插着的圆珠笔上,还咬着牙印。
岁月就这样悄悄地流逝。
十年过去了。
我从电信局辞职,开了家小超市。偶尔路过李医生的诊所,发现他的诊所扩大了,墙刷得雪白,多了几台新设备。人也比以前多了。
那天,我正在店里盘点货物,小姑娘跑进来说:“叔,街上出事了,李医生那儿有人跪着呢!”
我赶到李医生诊所,看到一对中年夫妻跪在诊所门口。男人约五十岁,头发花白,女人梳着短发,看上去很憔悴。
“是张明的父母。”旁边的人小声告诉我。
李医生站在门口,想扶起他们,却被张父抓住了手。
“李医生,对不起…对不起…”张父老泪纵横,声音哽咽。“是我们害了你…那天…那天…”
周围的人都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幕。十年前那个悲剧,在老街上留下的伤痕太深了。
“不是你们的错。”李医生摇摇头,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是我的责任。”
“不,李医生,我们来是要向您道歉的。”张母从包里拿出一个发黄的小本子。“这是明明的日记…我们前两天才发现…才知道…”
原来,在张明的日记本最后几页,他记录了自己曾经对青霉素过敏的事情。但因为那次过敏反应不严重,他以为不重要,所以当李医生问他时,他说没有过敏史。
“他怕打针…所以撒了谎…”张母说着,声音因为哭泣而断断续续。“这十年,我们一直恨着您,还…还那样对您…”
李医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注意到他的白大褂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那是他女儿大学毕业送他的礼物,他常常向人炫耀。
“已经过去了。”李医生说,声音有些沙哑。“我也一直…一直在反思自己…”
张父抹了抹眼泪:“李医生,这次我心脏不舒服,县医院说建议做个支架手术。我…我不敢,就想到您这儿再看看…”
李医生皱起眉头:“心脏问题可不能拖,我这条件有限,县医院更专业。走,我陪你们去。”
说着,他脱下白大褂挂在墙上的钩子上,那钩子已经松动,大褂一边垂了下来。李医生也不在意,拿起听诊器就要出门。
“不行啊,医生,您不能就这么走了,我这药还没拿呢。”一个大妈拦住了他。
李医生愣了一下,笑了笑:“刘姐,您这不急,让我助手给您拿…”
他侧过身,我看到他的助手是个年轻人,戴着眼镜,看上去很斯文。听说是县医院跟他学手艺的实习生。
“张先生,去我诊室坐下,我先给您看看。”李医生妥协了。
张父母进了诊室,街上的人慢慢散去,但那一幕已经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晚上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经过李医生的诊所。灯还亮着,透过窗户,我看到他正低头写着什么。桌上摆着半杯水,水面上漂浮着几片枸杞,已经泡得胀大。
窗台上摆着一盆小仙人掌,针刺中间开着一朵小花。那是张明父母下午送来的,花盆上还贴着超市的价格标签,三块五。
我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天,药盒掉在水洼里的场景,不由得驻足多看了几眼。
诊所的门突然开了,李医生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医药箱。
“出诊?”我问。
“嗯,老杨家的老太太发病了,腿脚不便。”李医生看到是我,点点头。“你超市的生意怎么样?”
“还行。”我笑了笑,“李医生,我听说张家人今天来了?”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表情,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嗯,张先生心脏有问题,县医院建议做支架,明天我陪他去。”
他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早就原谅他们了。十年了,我每天都在想,如果再仔细一点,再专业一点,是不是就能避免这个悲剧…”
“不怪你,李医生。”我说。
他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人生没有如果。行了,老杨家还等着呢,我先走了。”
我看着他提着药箱,消失在夜色中。他的背影不再像十年前那样佝偻,反而挺拔了许多。
第二天,我在县医院门口看到了李医生和张家夫妇。张先生坐在轮椅上,李医生亲自推着他进了医院。
医院大厅的公告栏上,贴着县医院义诊的通知,上面赫然印着李医生的名字。他现在是县医院的特聘专家,每周三来坐诊。
县城的故事就是这样,有开头,却不一定有清晰的结尾。人们记住的,往往是那些瞬间——雨中的白大褂,水洼里的药盒,十年后门前的跪拜。
至于真相和原谅,都埋在时间的褶皱里,像是落在老街角的一片树叶,不经意间就被风吹走了。
李医生依然在他的小诊所里看病,每周三去县医院坐诊。他的女儿现在省城一家大医院工作,据说要评副主任了。
我有时路过诊所,会看到他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依旧捧着医书,只是眼镜换成了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再总是红红的。
诊所门口的牌子换了新的,但字迹依然朴素:“仁心诊所”。
没人记得十年前那场风波了,只有下雨天,有些老人路过那间诊所,会习惯性地看上一眼,仿佛想起了什么,又什么都没想起。
时间是最好的医生,也是最无情的见证者。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