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午后,本县最老的中心街上,一辆117路公交车停在站牌前打开了车门。车门发出吱呀的声音,像是这座县城年久失修的许多东西一样,用尽全力才能完成本职工作。
那天午后,本县最老的中心街上,一辆117路公交车停在站牌前打开了车门。车门发出吱呀的声音,像是这座县城年久失修的许多东西一样,用尽全力才能完成本职工作。
我站在理发店门口,手里捏着钥匙。这把钥匙已经四十天没用过了。店门口的卷帘门上贴着一张A4纸,边角已经泛黄卷曲,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临时闭店,择日重新营业”。没有日期,没有理由,只有那个我已经看了整整四十天的句子。
钥匙插进去的时候,我甚至有点紧张——万一锁芯被换了怎么办?但它顺利地转动了,卷帘门发出沙沙的响声,尘埃在下午的阳光里翻飞。
我在”丽人坊”理发店工作了三年零两个月。这是个只有三把理发椅的小店,老板娘姓杨,四十出头,脸上总是带着妆,手指甲永远保持着鲜艳的颜色。她很少理发,主要负责收钱和招揽客人。
我负责打扫卫生、洗头,偶尔给熟客剪剪头发。本来店里还有两个发型师,都是外地来的年轻人,一个叫小李,一个叫阿强。但他们在店子关门前两个月就陆续离开了,说是回老家结婚。
“这年头,谁不是为了钱呢?”杨老板娘送他们走的时候这样说。临走那天,她掏出一叠钱给了他们,但我注意到那叠钱很薄。小李和阿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但还是各自拎着行李走了。
我留下来,是因为杨老板娘说县城不好找工作,让我再等等,等她从银行贷到款,就一次性把工资都补上。那时候她已经欠我三个月工资了。
理发店里有股霉味,混合着洗发水和染发剂的气味。卷帘门一拉开,这种气味就冲了出来。我皱了皱鼻子,走进去开窗通风。
店里和四十天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了一层灰。理发椅上的塑料套已经发黄,镜子上有水渍的痕迹。角落里的饮水机旁边,杨老板娘的保温杯还在那里,里面的水早已干涸,杯底有一圈茶垢。
墙上挂着一张2018年的日历,停在了三月,那个月我们店做活动,剪发九折,生意出奇地好。日历旁边是一张”爱心理发店”的奖状,玻璃框已经开裂,框里还有一只死去的蜘蛛。
我叹了口气,拿起扫把开始打扫。
张婶是第一个发现我回来的人。她住在理发店对面的小区,是我们的老顾客。
“哎呦,小周,你可回来了!”她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拎着刚从早市买回来的青菜,“杨老板呢?”
“不知道。”我继续扫地,“我也是来看看。”
“那你工资拿到了吗?”
我摇摇头。
张婶叹了口气,把菜放在门口的塑料凳上,走进店里。“我给你削个苹果吧,刚从我侄子那拿的,他在果园上班。”
不等我回答,她已经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苹果和一把水果刀。刀有点锈,但她动作很熟练。苹果皮一圈圈掉下来,像是一条红色的小蛇。
“你知道杨老板娘去哪了吗?”我问。
张婶削苹果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我,然后继续削。“听说啊,”她压低了声音,“她被公安带走了。”
我手里的扫把掉在了地上。
当我第一次来丽人坊应聘的时候,杨老板娘正在给一位老太太染发。她头也不抬,说:“会洗头吗?”
我点点头。
“那就先干着吧,一个月2800,试用期两个月,每月2500。”
工资不高,但在这个县城也算可以了。何况我只有高中文凭,又没什么特长,能找到这么个体面的工作已经很满足了。
杨老板娘人不错,至少一开始是这样。她会在下雨天让我提前下班,会在我生日那天买个小蛋糕,还会在年底给我们发些红包。店里的客人也都是熟客,大家熟悉了就会聊天,气氛还不错。
问题是从去年冬天开始的。杨老板娘开始频繁接电话,通常是躲到后面的小房间里,声音压得很低。有一次我不小心听到她说:“再宽限几天,我一定凑够。”
那个月底,我们的工资推迟了一周才发。杨老板娘说银行系统出了问题。
然后是春节后,她说年前进了一批高档洗发水,成本太高,要缓一缓。工资又推迟了。
到了三月,她干脆说:“小周啊,最近手头紧,能不能再等等?”
我能怎么办呢?去找其他工作吗?县城就这么大,理发店就那么几家,都已经有了固定的员工。而且,就算换了地方,谁能保证不会遇到同样的情况?
“你听说她被带去公安局是为啥吗?”我问张婶。
张婶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犹豫了一下。“听说啊,她借了高利贷。”
“高利贷?”
“就是那种,利息特别高的。”张婶压低声音,“据说一个月要还三分利。”
我算了一下,那就是月息30%,简直是抢钱。
“她怎么会借那种钱呢?”
张婶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才继续说:“她老公去年在工地出了事,医药费花了不少。后来听说她还迷上了那个什么……”张婶做了个搓牌的动作。
“赌博?”
张婶点点头。“县东头新开了个茶馆,其实是个赌场。她好像输了不少。”
我咬了一口苹果,突然觉得很酸,胃都揪了起来。这就是我的工资去向?
下午三点多,陆陆续续有几个老顾客来了。他们都是听说理发店重新开门,专门过来看看情况的。
“小周,我头发长了,你帮我剪一下吧。”李大爷是退休老师,每个月都来理一次发。
我迟疑了一下:“李大爷,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而且店里情况您也看到了…”
“没事,你剪得挺好的。”李大爷已经自己坐到了理发椅上,“这店怎么关了这么久?”
一边要招呼客人,一边要应付七嘴八舌的问题,我忙得不可开交。有人问杨老板娘是不是跑路了,有人问我工资拿到了没有,还有人建议我干脆自己开个店算了。
忙到傍晚,天边已经泛起红霞,店里的日光灯有一盏闪烁不定,发出嗡嗡的声音。我刚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正准备关门,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店门口。
杨老板娘。
她瘦了很多,脸色发黄,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黑眼圈。往日精心打理的头发现在胡乱地扎成一个马尾,指甲油也掉了大半。
“小周。”她站在那里,声音很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责问她为什么消失这么久?问她我的工资什么时候能拿到?还是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后我只是说:“进来坐吧,外面冷。”
虽然已经是春天,但县城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
杨老板娘走进来,环顾了一下理发店,眼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她在收银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手放在膝盖上,像个做错事等待批评的小学生。
“你吃饭了吗?”她问。
这句话问得很奇怪。明明是她欠我五个月工资,明明是她无故失踪了四十天,却好像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一样寒暄。
“还没。”我说,“你呢?”
她摇摇头。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店里只有那盏坏掉的日光灯发出的嗡嗡声和偶尔的闪烁。
“我去买点吃的吧。”我最终说道,转身要出门。
“小周。”她叫住我,声音有些颤抖,“你先别走。”
我回过头,看见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这是你的工资,五个月的,还有额外两个月的补偿。”她把信封放在收银台上,“我知道这不足以弥补我的过错,但是…”
我拿起信封,里面确实厚厚一沓钱。
“你从哪弄来的钱?”
她苦笑了一下:“卖了房子。”
“卖房子?你家的房子?”
杨老板娘点点头:“就是店后面那套两居室。本来是给儿子结婚用的,现在…”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我知道她的儿子去年考上了省城的大学,今年大二。
“那你现在住哪?”
“暂时住我妹妹家。”她看着窗外,“等忙完这阵子,可能去省城找份工作吧,离儿子近一点。”
街上的路灯亮了,透过理发店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你去公安局了?”我突然问道。
杨老板娘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你都知道了?”
“听说你借了高利贷,还赌博?”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低下头:“是的。”
“为什么?”
杨老板娘深吸一口气:“一开始是因为我老公的医药费。他在工地摔伤了腰,医保只能报销一部分。然后…然后我就想着能不能快点把钱赚回来。”
“所以你去赌博?”
“我一个朋友说她认识人,有稳赚不赔的门路。”杨老板娘苦笑,“结果你也猜到了,我输得一塌糊涂。为了还债,我又借了高利贷,想着东山再起…结果越陷越深。”
我沉默地听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那些放贷的天天来店里闹,我怕影响你们工作,也怕吓跑客人,就…就关店了。”她继续说,“本来想着很快能解决问题的,没想到会这么久。”
“那你为什么去公安局?”
“我被骗了。”杨老板娘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个所谓的’稳赚不赔’的赌场,其实是个诈骗团伙。他们专门引诱像我这样急需用钱的人,然后…”
我想起县城最近确实有传言说警方打掉了一个诈骗团伙,原来和这个有关。
“他们找到我录口供,因为我是受害人之一。”她继续说,“警方说可能能追回部分钱,但不会太多。”
她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小周,对不起。我知道道歉解决不了问题,但我真的很后悔。如果可以重来,我绝对不会…”
我打断她:“钱我收下了。但店子怎么办?”
“我想把它盘出去。”杨老板娘擦了擦眼睛,“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张婶这时候推门进来了,手里拎着两个塑料袋。
“我猜你们还没吃饭,带了点便当。”她把袋子放在收银台上,看了杨老板娘一眼,“杨老板,你回来了?”
杨老板娘站起来,勉强笑了笑:“张姐。”
张婶打开袋子,拿出两盒盒饭和几双一次性筷子。“趁热吃吧,一会儿就凉了。”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在理发店的镜子前坐下来吃饭。盒饭很简单,米饭、青菜和一点肉丝。杨老板娘吃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看看店里的摆设,好像在记忆些什么。
“你们聊得怎么样了?”张婶问。
“杨老板想把店盘出去。”我说。
张婶点点头:“那挺好的。小周,你不是一直想自己开店吗?”
我愣了一下:“我什么时候说过…”
“哎呀,你看你,健忘。”张婶拍了拍我的肩膀,冲杨老板娘使了个眼色,“前年夏天,你说等攒够钱就开个自己的小店,记得不?”
我根本没说过这种话,但看张婶的样子,我知道她是在给我打掩护。
“哦…对。”我含糊地回应。
杨老板娘放下筷子,看着我:“真的吗,小周?那这店…你要不要接手?”
我看了看这个我工作了三年多的地方。墙面需要重新粉刷,设备有些陈旧,客源倒是稳定…但最重要的是,我对理发是真的有兴趣。这些年,我在网上自学了不少理发技术,有时候客人都说我剪得比小李和阿强好。
但是,接手这家店意味着什么?
“房租多少?”我问。
“还有半年的租约,预付了。”杨老板娘说,“如果你接手,这半年就不用付房租了。之后的话,房东一年要24000,每月2000。”
“设备呢?”
“都算你的。我只带走些私人物品。”
听起来很合算。但我还是有顾虑:“我没那么多钱周转…”
“分期付吧。”杨老板娘说,“我不急着用钱。你先付一部分,剩下的慢慢来。”
张婶在一旁听着,突然插话:“小周家里有个亲戚在做美发用品批发,进货应该不成问题。”
我再次惊讶地看着张婶。我根本没有这样的亲戚。
张婶冲我眨眨眼:“就是你表姐夫啊,去年不是还送了你一箱洗发水?”
我只好配合:“哦…对,我表姐夫。”
杨老板娘明显松了一口气:“那太好了。小周,你看这样行不?我明天把店里的账目和客户资料整理一下交给你,然后我们去公证处签个转让协议。价格的话…”
她报了个数字,比我想象的要低不少。
“为什么这么便宜?”我问。
杨老板娘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就当是我的赔罪吧。”
送走杨老板娘后,我和张婶留在店里收拾。
“张婶,你今天怎么回事?什么亲戚做美发用品批发?”
张婶笑了:“傻孩子,这叫给你搭台阶下。你不是一直想做点自己的事业吗?”
“可是我根本没有美发用品批发的亲戚…”
“哎呀,我侄女婿刚好认识一个做这行的,回头我介绍你们认识。”张婶边擦桌子边说,“再说了,现在网上什么进不到?”
我默默地扫着地,脑子里乱糟糟的。
“张婶,我该接手这个店吗?”
张婶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我:“小周,你在这里工作了多久?”
“三年多。”
“你喜欢理发这行吗?”
“喜欢。”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不就得了。”张婶继续擦桌子,“人这辈子,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还能赚到钱,多好的事。”
夜深了,理发店终于收拾得差不多。张婶准备回家,临走前拍拍我的肩膀。
“对了,你知道杨老板为什么要卖房子吗?”
我摇摇头。
“不只是为了还你工资。”张婶说,“她儿子学费也交不起了。她宁可卖房子,也不让儿子辍学。”
我沉默不语。
“人啊,都有犯错的时候。”张婶叹了口气,“关键是愿不愿意承担责任,有没有勇气重新开始。”
我送张婶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张婶,那天你说杨老板被公安带走,是从哪听说的?”
张婶笑了:“我猜的。看见有警车停在她家楼下,就猜可能和她有关。”
“那赌博的事呢?”
“这个是真的,我碰见过她几次,就在县东头那个茶馆。”张婶摇摇头,“当时我就劝她别去了,她不听。”
我点点头,目送张婶离开。
关门前,我最后环顾了一下这个即将成为我的店铺的地方。
明天,杨老板娘会来交接工作,我们会去签转让协议。后天,我要去见张婶的侄女婿,看看能不能合作进货。大后天,我打算去趟县城的美发学校,看有没有适合的短期培训课程。
墙上那个坏掉的钟还在走,只是时间不准。我走过去,把它摘下来,准备明天买个新的。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钟后面的墙上有一行小字,可能是杨老板娘写的:
“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
我站在那里,想了很久。然后收拾好东西,锁上店门,走进了县城的夜色中。
明天会是新的开始。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