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殊:我为什么要书写老兵

B站影视 日本电影 2025-03-13 21:30 1

摘要:蒋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太原市宣传文化“蒋殊文学名家工作室”领衔人。著有《坚守1921》《重回1937》《再回1949》《阳光下的蜀葵》《故乡的秋夜》《红星杨》等文学作品11部。

蒋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太原市宣传文化“蒋殊文学名家工作室”领衔人。著有《坚守1921》《重回1937》《再回1949》《阳光下的蜀葵》《故乡的秋夜》《红星杨》等文学作品11部。

11篇散文入选多家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年度散文年选;12篇散文入选初、高中语文试卷;散文《故乡的秋夜》收入2014年苏教版高中语文读本。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连续三届获“长征文艺奖”。

十年前,我在武乡县民政局见到一份幸存抗战老兵名单,上面有22个名字;一周后,我开始逐一寻访,将其中有沟通交流能力的13位写进书里;两年半后,写着他们故事的散文集《重回1937》出版时,其中7位已等不及,离开了人世;八年后再版,只剩下一位老兵坚守着最后的丰碑。

现在,名单上的22位老兵,全部离开了这个世界。

▲《重回1937》书影

寻访老兵

2015年9月3日,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了一场盛大的阅兵式。当老兵方阵出来时,坐在电视机前的我内心一惊,他们白发苍苍,饱经沧桑,却再一次穿起军装,再一次戴齐军功章,再一次庄严举起右手,向现场所有人及电视机前的亿万观众敬了一个神圣的军礼。我相信那一刻,无数人感动,却鲜有人去深究他们是谁。之后,我得知这支队伍中,竟然有5位来自我的家乡武乡。作为一名文字工作者,我在惊喜之中又心有愧疚,对家乡生活着这样一批伟大的人一无所知。于是,我来到武乡县民政局。当时,负责人拿出一份名单,上面有24个名字,但递给我时,他又要了回去,拿起笔划掉两个,说是刚刚去世的,还没有来得及删除。得知我要采访的意图后,又提笔划掉十几个,说或是重病卧床的,或是失去听力的,或是记忆力严重减退的,总之可以接受我采访的不到十个。

▲参加2015年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大阅兵的五位武乡籍抗战老兵

说完,他深深叹口气:“唉,这是一份一年比一年短的名单了。”就是这句话,让我有了走近他们的强烈冲动。我们无法留住老人的生命,但他们身上的宝贵历史不能被带走。

说到参军,许多人会觉得,这些老人年轻时一定有着高远的理想、远大的抱负。其实,我采访的13位老兵,当初大都不是这个原因,他们都是书都没有读过的农家少年,不知道理想,不明白抱负。可是面对燃烧到家乡的战火,他们被迫放下熟悉的锄头,扛起陌生的枪炮。

比如魏太合。

1938年的一天,一支部队临时驻扎在他们村,起先以为是“中央军”,但大人告诉他是八路军,与别的部队不一样,不骂人,不打人。好奇心驱使,他常常偷偷跑去看这些八路军战士,尤其是吃饭的时候。

一个午间,当他再次在门口偷看时,院内一位战士向他招手:“小孩,回家拿个碗来。”一转身拿碗回来的魏太合,被战士盛满了饭。在那之后,他常常去到那里,每次都能得到一碗香喷喷的小米饭。一段时间后,部队要转移,那名战士问他:“小孩儿,你愿不愿意跟我们走?”魏太合惊喜又疑惑:“我?可以吗?”“如果你愿意,就可以。”魏太合于是将战士带回家征求母亲的意见。没想到母亲听完后便转身对战士说:“我的儿子有这个想法,就交给你们,从此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又转身告诫儿子:“以后看到钱、物,千万不能往口袋里装。”就这样,魏太合跟着战士出发了。途中他才知道,这支部队是八路军一二九师三八六旅老二团,这名战士是后勤处处长。14岁的魏太合非常瘦小,以至于这位处长在有马骑的情况下,常常让出来给他骑,夜里还叫他起来小便。这名后勤处处长时常告诉他:“不管你今年多大,不管你跟我走多远,只要穿起这身军装,就一定要以一名八路军战士的标准要求自己。”

两年后的1940年深秋,魏太合第一次见识到战争的残酷。那是关家垴战斗刚刚结束的时候,他跟着后勤处战友到现场“摘牌牌”。

什么是“摘牌牌”?就是将牺牲的八路军战士胳膊上写有“八路”二字的牌牌摘下来,因为牌牌相当于战士的“身份证”,后面记录着年龄、籍贯、出生年月及所在连队等信息。后勤战士将每一个牌牌摘下来,交给所在的连队登记在册,烈士的名字便永久留在这个世界。刚刚16岁的魏太合形容当时的场面,用了“满目的尸体”这个词。死去的战士姿态各异,躺着的、蹲着的、趴着的,层层叠叠,惨不忍睹。他说,摘牌牌时,许多战士的身上还带着温度,这让我突然想到,不是每一具尸体都是“冰冷的”。并不识字的魏太合无法读懂每一个牌牌上的文字,多大了?来自哪里?只能一边摘,一边叹息:活生生的一个人,转眼就只留下一个牌牌,只留下一个名字。可是转眼,他就发现,死后的战士如果能留下一个完整的牌牌,都是幸运的,因为很多战士被炮弹炸得七零八碎。

那场战斗牺牲的战士太多,以至于周边村庄的男劳力都被召集到现场帮忙抬尸体、埋尸体。人们就地挖了一个个七八十米长的大坑,像埋萝卜一样,横一排,竖一排,将战士们的尸体集体埋葬。当然,有牌牌的战士比较幸运,可以在尸体边做一个标识,以便日后家人可以找得到他们。

就在埋葬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件感人的事。一个墓坑前,突然跑来一名战士。他站在坑边看了一阵后,突然“扑通”一下跪在埋葬尸体的战士们脚边,泪如雨下地开口:“我请求,请求你们将埋在最下层的那名战士移到最上层,因为,他是我的亲弟弟!”原来,兄弟二人来自安徽,一路跋山涉水,来到山西,来到武乡,每天一起出发,一起行军,一起打仗,然而关家垴战斗结束后,哥哥却找不到弟弟,他从满场活着的战士中找,没有;从一片一片的尸体中找,没有;最后又一个一个墓坑找,最终在这个还没有填土的墓坑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众人合力将弟弟移到最上层。可近在咫尺的哥哥能做什么?他只能伸出自己满是污垢的一双手,将弟弟一张满是血污的脸擦拭得尽量干净一点,将弟弟一身千疮百孔的军装捋得平整一些,好让弟弟体面上路。最终,他以自己的方式在弟弟遗体旁边做下一个标识,并给弟弟许下诺言:“我一定努力,努力活到这场战争结束。到那一天,不管我在哪里,我一定再回来,找到你,把你带回家,带给爸爸妈妈。”

今天,我们无法得知这位哥哥有没有活到抗战结束,因为没有人为一名普通战士做记录。但从被采访的关家垴村村民嘴里得知,当时埋葬在关家垴的那些烈士,只有两位的遗骨被家人接回,其中一名来自安徽。说实话,听到安徽两个字,我内心一阵欣慰。我宁愿相信,回去的就是那位弟弟。如果是那样,就说明他的哥哥活到了抗战结束;如果是那样,这位哥哥就兑现了当初的诺言;如果是那样,他们的母亲就没有失去两个儿子。

为一名死去的战士而欣慰,是因为许多烈士一生只能长眠在异乡的土地。20世纪90年代末,河北省沙河市一位老人在90岁时得知,她当年亲自送到八路军队伍中的儿子靳振武牺牲在关家垴战斗现场。尽管已经是90岁高龄,她还是在家人的陪同下来到现场。此行前来,她一定是希望有生之年可以将儿子带回家,实现她一生当中最后一个心愿。然而,陪同她的民政局负责人却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原来,关家垴这处旷野在战争结束后几无人烟,但常常有动物出没。用百姓的话,当年掩埋烈士的墓坑被“狼拖狗拽”,将战士的尸骨扒得七零八落。之后只能就地挖下一个更大更深的坑,将所有尸骨全部埋在一起。没有了标识,便分不清谁是谁。

今天到关家垴,看到的是平展展一处高地,一座高高的纪念碑,一棵高大茂密的树,周围有荒草,有庄稼,还有长眠于斯的烈士英魂。

听完这两个故事后,我再一次去到关家垴现场,想在纪念碑上长长的名单里找到两个名字,一个是安徽小战士,一个是河北靳振武。遗憾的是,我不知道安徽籍战士姓甚名谁。但庆幸的是,我在长长的名单中找到了“靳振武”三个字。这名抗日战士,一生的经历就凝结在碑上三行半文字中。那三行半文字,就是当初他胳膊上“八路”牌牌后面的信息。从短短的信息中得知,他是河北省沙河市大油乡大油村人,生前是八路军一二九师三八五旅七六九团的一名战士。1940年5月参军,1940年10月牺牲,当兵的岁月只有短短5个月,1924年出生,牺牲时只有16岁。

16岁,在今天还是一个上高中孩子的年龄。然而16岁的靳振武却以一名英雄的形象,高高矗立在武乡那片高地。

又是两年后的1942年,魏太合第一次扛起枪,成为一名战士。见过无数次牺牲的他,多想打一场漂亮的仗!可那一次,他和全班十几名战士掩护一个团,对方是数倍于他们的日本鬼子。战斗刚一开始,他在听到班长大喊:“小魏,赶紧撤!”时,才发现子弹已经打进了他的胳膊。听着班长的命令,抱着受伤的胳膊,他翻下好几块地,在一个角落躲了起来。

双方面对面交战,敌众我寡,因此没有炮声,甚至没有枪声,只有刺刀的声音,以及一声声惨叫。不知道过了多久,所有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他听到一阵庞大的脚步声,由近而远。他知道,那是敌人离开了。他抱着胳膊重新回到战场时,惊呆了!他的十几名战友全部倒在地上,血肉模糊。他推推这个,叫叫那个,却没有一个人发出一点声音。于是,他像疯了一样找之前大喊着让他撤离的班长。他说班长对他很好,已经三十几岁了,来自河北。可他愣是找不到,因为所有人脸上都是血肉模糊的。最终,他凭着一个身形判定出了他的班长,跪在旁边失声痛哭。

“孩子,他的身上,整整被扎下27刀啊!”采访中,魏太合声泪俱下地说。他一遍遍想,他的班长是经过怎样的抵抗,才被深深扎进27刀啊!

“他的爹娘如果知道他是这样死的,该有多难过!”魏太合一遍遍想。

老兵精神

经常有人问我,战争已经成为历史。今天,早已成为普通农家老人的他们,身上还有什么精神与光芒吗?

采访魏太合的时候,是一个夏天,他穿着简单的汗衫,头戴一顶旅行帽。当采访结束,我提出给他拍张照片时,他立即起身打开衣柜,从一摞衣服中抽出一身军装,整整齐齐地穿在身上,又拿出军帽工工整整地戴在头上,然后拿出所有的军功章与纪念章,甚至参加一些大型会议的代表证,都认真地一一别在胸前,最后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说:“孩子,可以拍照了。”

▲老兵魏太合

一句话,一连串的动作,让我觉得老兵魏太合又回来了。

另一位老兵李月胜,在2015年初见时已经整整100周岁了,是我第一个采访的老兵。

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去见百岁老兵。推门而入时,发现炕上一位老人,笑嘻嘻的,嘴里没有一颗牙齿,像婴儿般纯净!坐在他身边,有一股特别想亲近他的冲动。岁月残酷,当月整整满100周岁的老人听力有了严重障碍,但天真的笑容挂在脸上,两条腿伸直坐在炕上,两手放在两腿下,上身前后晃动着,嘴里时而哼唱一些曲调,像被妈妈关在家的小孩在无聊玩耍。

他的云淡风轻,瞬间击碎我一颗汹涌澎湃的心。于是,总想和老人聊聊当兵时的心情,总觉得战争对于“年轻”的他们来说是件可怕的事情。“怕也是个怕。”李月胜老人呵呵一笑,“当兵还怕死?怕死不当兵。”边说,边笑,单薄的身躯前后晃动着。当兵就要受伤。李月胜老人解开衣服,让我看他的左胸,却发现左乳头已经没有了,一片大大的疤痕像极了一幅地图。看到我惊讶的神情时,他却是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嗨,这不算啥!”

后来才知道,他最重的伤在右腰部。大概是1942年的一次战斗中,趴在地上正扫射的他因为几秒钟的迟疑,被对面飞来的一颗子弹从右肩膀打进,子弹无情地一路深入,直穿入他的右腰,深深卡在身体中。由于当时野战医院条件有限,导致子弹在他的身体里整整驻扎了11年。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的1953年,老人才去长治做了手术。

一颗冰冷而罪恶的子弹,最后带着老人的温度与血肉,出现在和平年代的阳光里。可是讲述中,老人依旧是那一句:“嗨,这不算啥!”

这也不算啥,那也不算啥,老兵的世界里,什么样的事才算个啥?正在这时,他突然开口问了一个让人措手不及的问题:“为什么,不让我去天安门广场?”

只能叫来他唯一的养女问,老人是没有去过北京吗?女儿说,她爹确实一辈子没有去过北京。说完之后,她轻轻挽起父亲的胳膊说:“爹,咱再活十年,到时候,带你去看天安门广场,好不好?”

“好!”老人回答完的一刻,我突然懂了,因为那是2015年10月的一天。想来,曾经的抗日战士、今天的抗战老兵,在刚刚过去的9月3日,一定坐在电视机前,全程观看了那场直播,他一定是看到老兵方阵了,也一定是得知几位武乡籍战友也去参加了。这让他很是耿耿于怀,他一定在想:“我也想再一次穿起军装,我也想再一次戴齐军功章,我也想乘车从天安门广场缓缓驶过,向亿万电视观众敬一个庄严而神圣的军礼啊,可是,为什么不让我去天安门广场?”

一直笑呵呵的老人,神情因此阴郁起来。于是赶紧转移话题,请他讲讲当初打胜仗的故事。但不到两分钟,他再一次停下来,再一次盯着我问:“为什么,不让我去天安门广场?”

这个问题,老人一定问过他的女儿无数次。这一问,听上去像是质问,细想想却是请求。他只是想以老兵的身份去一趟天安门广场。

可是,我能怎么回答?只能学着他的女儿对他说:“大爷,咱好好活着,再过十年,带您去天安门广场!”

“好!好!好!”老人听完,连说了三声“好”,而且一下子又高兴地哼唱起来。老人笑了,是因为老人信了,我却哭了。我不知道,一个百岁老人再活十年的可能性有多大?

果然,一年半之后再回武乡时,得知老人在前一年4月份已经去世了。不用说再活十年,就是一年,老人也没有等到。

致敬老兵

经常有人问我,作为一名生活在城市的女性作家,为什么选择书写老兵?

▲作者采访抗战老兵郝照余

如果说接触他们是个偶然,但接触之后便无法放弃。记得当初采访时,我一一答应他们,要把他们的故事写进书里,书出版后要一一把书送到他们手里。当老兵们听说我要把他们写进书里时,个个很惊讶:“书里,不都是别人吗?”

他们不识字,但知道书中都是了不起的人,而他们,从来不觉得自己比一般人高贵。我告诉他们,当这本书出版,我一定亲自把书送到他们手里,让他们亲自从书中触摸到自己与英雄同样光辉的名字。可惜的是,在《重回1937》出版的两年半时间里,受访的13位老兵,已经有超过一半离世。

于是,除了亲手拿到书的6位老人,我在另外7本书上逐一写下:“曾经在你们家炕头上喝着小米粥的那名老人,曾经在你们家院子里晒太阳的那名老人,曾经在你们家地头耕种的那名老人,其实是一位令无数国人敬仰的英雄!”之后,一一赠予他们的子女。

我希望,他们的子孙要铭记他们是英雄,并引以为荣,且一代代传承下去。

事实也证明,老兵的后人没让人失望。比如李月胜的养女收到书后,不仅将书作为微信头像,竟然还向我保证:小蒋,你放心,我要永做革命的后代!

一句话,把我说哭了。我只是一名文字工作者,忠实记录了老兵的心声。何德何能,要一位英雄的后人向我保证?然而哭过之后,却为李月胜老人高兴,尽管带着未能以老兵的身份去一趟天安门广场的遗憾,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身上的风骨与精神,却深深嵌进女儿的内心。

▲老兵魏志堂

《重回1937》之后,我又相继写下《再回1949》《沁源1942》《坚守1921》《红星杨》《山丹花开》等一系列与太行精神、平凡英雄相关的作品。每一本书中,都是一个个平凡的英雄,却完美演绎了太行精神、山西精神,乃至中国精神。

和平年代的今天,为什么应该挖掘历史、铭记先辈?因为,我们之所以看不到黑暗,是因为有那么多勇敢的人挺身而出,将黑暗挡在身后;我们之所以能安享今天的太平,感受这盛世,是因为有那么多勇敢的人在默默负重前行;我们之所以能这样光鲜亮丽,是因为有那么多勇敢的人前仆后继,深埋黄土之下。

▲作者给学生们讲述老兵的故事

一个有希望的民族不能没有英雄,一个有前途的国家不能没有先锋。包括抗战英雄在内的一切民族英雄,都是中华民族的脊梁,他们的事迹和精神都是激励我们前行的强大力量。

也因此,当我创作完成一本书之后,并不觉得是给自己增加了一份分量。我的书写,是对英雄和脚下土地的敬重,更是对历史的敬畏与尊重。作为文字工作者,我会坚持以文字的方式,致敬英雄;作为读者,我也希望大家能通过文字知道来路,珍惜和平。因为,一个不记得来路的民族,是没有出路的民族。不管是今天还是未来,我们必须持续发现英雄,崇尚英雄,捍卫英雄,学习英雄。

来源:晋说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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