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周明德,今年五十有四,在省城一所中学教书。那是2008年,父亲周长安从杨家厂子退休的日子。
父亲的尊严
"杨厂长就给这两万块?四十年啊!"母亲声音颤抖。
父亲沉默着,拿着手机,眼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庞滑落。
我叫周明德,今年五十有四,在省城一所中学教书。那是2008年,父亲周长安从杨家厂子退休的日子。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辈子为杨家厂子操劳,从未见他掉过泪,那天却哭了。
我们家住在江北区的一个老旧小区,单元楼灰扑扑的外墙上爬满了常春藤,楼道里还保留着六七十年代的红色标语。
父亲和杨大伯是同村人,我们都喊他杨厂长,他比父亲大五岁,是村里最早办起纺织厂的能人。
1968年,二十出头的父亲被招进杨家的小作坊当学徒,那时候的"厂子"不过是几台老旧的纺织机,安在村边一个破旧的草棚里。
"那时候哪有什么厂啊,就是两间破草房,一台从公社淘汰下来的老式纺纱机,再加上几台手摇织布机。"父亲常笑着回忆,"你杨大伯可有胆识,敢在那个年代搞'生产自救'。"
开始,父亲只是个普通的纺织工,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摸黑去开机器,一干就是十四五个小时。
那时候家家都穿蓝色的确凉,公家的布票紧得很,杨家的粗布虽然比不上国营纺织厂的细,但价钱实惠,供不应求。
父亲从不偷懒,手上的老茧厚得像小山包,手指甲里总是嵌着黑乎乎的棉絮。
母亲有时抱怨:"老周啊,你这是何必?又不是自家的厂子,累得跟头驴似的。"
父亲总是摆摆手:"杨厂长信任我,把我从泥窝窝里拉出来,这份恩情咱得记着。"
从学徒做起,父亲凭着勤劳和机灵,一步步成了车间主任。
杨厂长待人和气,父亲对他也忠心耿耿。厂子里的人都说:"周长安这个人,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让厂子受半点损失。"
七十年代初,文革还未结束,杨厂长因"资本主义苗头"挨批。那时候,厂子已经扩大到二十多人,生产的布匹远近闻名。
有人眼红,举报杨厂长"走资本主义道路",说他剥削工人,还私自改造机器提高产量,是"复辟资本主义的典型"。
那天红卫兵来厂里抓人,父亲站出来说:"机器是我改的,跟杨老板没关系。厂里条件差,我看书学着改的,为的就是多产点布,让乡亲们都有衣穿。"
父亲被关进牛棚三个月,每天被批斗,回来时头发白了一大片,瘦得脱了形。
母亲埋怨他傻,父亲只说:"杨老板一家老小靠他,娃娃还小,咱没什么,我扛得住。"
那三个月,杨厂长偷偷托人给我家送来十斤白面,五斤猪肉,还有两尺布票。那年月,这些东西比金子还贵重。
母亲流着泪收下了,却说:"老杨家的恩,咱这辈子怕是还不完了。"
等父亲回来,杨厂长亲自登门,两人促膝长谈一夜,谁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从那以后,杨厂长对父亲更加信任,把厂里大小事务都交给他打理。
一晃十年过去,到了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乡镇企业办得红火,杨家厂子也扩建了。
棚子变成了砖瓦房,老式机器换成了新式的半自动化设备,工人从二十多人增加到一百多人,成了镇上的"明星企业"。
父亲的职位虽然还是车间主任,但实际上已经是厂里的二把手,大事小情全靠他张罗。
可到了八七年,全国纺织业不景气,加上杨厂长贷款扩建新厂房,资金链断裂,厂子差点倒闭。
那段日子,杨厂长愁白了头,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一天晚上,父亲回家翻出压箱底的存折,对母亲说:"老伴,咱家那五千块,得支援一下厂子。"
那五千块是我们家好几年的积蓄,本来是准备给我上大学用的。母亲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父亲把钱借给了杨厂长。那年我高考落榜,只能复读,父亲跟我说:"明德,再等一年,爹对不住你。等你明年考上,爹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读完大学。"
我没怪他,但心里难免有怨。一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外屋父母在低声谈话。
"老周,你这是何必?咱家就这点积蓄,全给了杨家,明德上学的钱怎么办?"母亲问。
"你放心,厂子缓过这阵子,钱肯定能要回来。再说了,没有杨厂长,哪有咱老周今天?当年我被关牛棚,是他冒险照顾咱家。这人情,我得记着。"父亲声音低沉而坚定。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父亲的为人——他看重的不是金钱,而是那份难以割舍的情义。
第二年,我如愿考上了省城师范学院。临走那天,父亲硬塞给我两百块钱:"兜里揣点钱,在学校别受委屈。"
我知道那是他向亲戚借的,心里酸楚,却不好拒绝。上学那几年,每次回家,都能看到父亲越发佝偻的背影和越来越多的白发。
九十年代,国企改革的浪潮席卷全国,杨家的厂子也在变革中艰难前行。
厂子渐渐好转,成了县里的明星企业。父亲仍是那个车间主任,不多要,不多拿。工人们遇到困难,他总是第一个伸出援手。
有人劝他:"周主任,您跟着杨厂长这么多年,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这年头,不为自己谋点福利,就是傻子!"
父亲摇摇头:"我吃的是杨家的饭,就得为杨家看好门。人活一世,名声比钱重要。"
1996年,杨厂长的儿子杨建国从国外留学回来,带着一身洋气和新点子。他看不上老厂子,嫌"小打小闹",一心想把厂子卖掉搞房地产。
"卖地皮,搞开发,那才是真赚钱!这破厂子,一年到头赚不了几个钱,还不如盘出去痛快。"杨建国在家里大声嚷嚷。
父亲听说后,直接去了杨家。那天晚上,他少有地喝了酒,一进门就对杨建国说:"小杨啊,厂子是你爹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容不得你胡来!"
杨建国不服气:"周叔,您是老一辈,思想保守。现在是市场经济,讲究效益。这厂子每年就那点利润,还不如卖了地皮搞房地产,一年赚的比十年还多!"
父亲拍案而起:"几百工人的饭碗,砸不得!你爹创业那会儿,多少人帮衬,多少人支持。现在厂子有了规模,你一句话就要卖掉,对得起那些跟了几十年的老工人吗?"
杨厂长坐在一旁不说话,只是叹气。杨建国被说得面红耳赤,却仍不服气。
父亲喝干了杯中酒,起身就走:"老杨,我跟了你一辈子,没要过什么。今天就求你一件事,保住工人们的饭碗。不然,我周长安这把老骨头,就算栽在厂门口,也不会让人拆了那道门!"
最终,在父亲的据理力争下,杨建国妥协了,保留了纺织部门,只把部分闲置厂房改成了小型商品市场。
那几年,虽然厂子还在运转,但杨建国管理不善,加上外来竞争激烈,效益每况愈下。
父亲更加忙碌了,常常天不亮就去厂里,深夜才回家。母亲心疼他:"你也六十了,该歇歇了。"
父亲摇头:"厂子现在正是难时候,我得撑着。"
2007年冬天,父亲突发脑梗,住了半个月医院。杨厂长和杨建国都来看过他,带了水果和补品。
出院后,杨厂长劝父亲:"老周啊,你也退休吧,身体要紧。"
父亲不肯:"再干一年,等我六十整,风风光光退休。"
杨厂长拗不过他,只得叹气作罢。
转眼到了2008年,父亲六十岁,按规定该退休了。全厂开了欢送会,横幅上写着"感谢周长安同志四十年如一日的辛勤工作",工人们都来送别。
杨厂长却没来,只派秘书送了锦旗和一个红包,说是因为身体不适,不能亲自前来。
父亲回家拆开红包一看,两万块钱,附带一条短信:"老周,四十年了,就这些。家里困难,见谅。"
父亲看着短信,眼泪掉下来了。四十年的付出,换来这么个结果。
母亲气得直发抖:"杨家现在光那小区一年的收入就上千万,给你这两万块钱,还说'家里困难',真是寒了人心!"
我更加气不过,要去找杨厂长理论:"这也太不像话了!爸,您这四十年,风里来雨里去,帮杨家挡过多少灾,解过多少难,现在就给这两万块打发您,这不是把人当牲口使唤吗?"
父亲却拦住我:"算了,人各有难处。杨厂长这些年也不容易。"
我不理解父亲的宽容:"爸,您太老实了!杨家发达了,就把您这个功臣忘了,您还替他们说话?"
父亲苦笑:"明德啊,你不懂。我跟杨家的情分,不是用钱能衡量的。"
当晚,我偷偷翻看父亲的老相册,里面有张发黄的照片,是七十年代初的合影。照片上,年轻的父亲和杨厂长并肩而立,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
照片背面,有一行褪色的字迹:"长安兄弟,同甘共苦,共创未来。——杨守义,1973年5月"
看着那行字,我忽然明白了父亲眼中的伤感——不是为那两万块钱,而是为那逝去的四十年光阴和渐行渐远的情谊。
退休后的父亲,每天早起晚归的习惯没变,只是去处换成了小区的棋牌室。他很少提起厂子的事,似乎要把那段记忆深深埋藏。
三个月后,传来杨厂长病重的消息。父亲放下棋盘,立刻往医院赶。
我不情愿地陪着父亲去了医院。病房外,杨建国正在打电话,见到父亲,匆匆挂断,脸上带着几分愧疚。
"周叔,我爸一直惦记着您,这些天总喊您的名字。"杨建国说着,递给父亲一个旧笔记本,"这是我爸的日记,他说让您看看。"
父亲接过笔记本,手微微发抖。日记本很旧,封面已经磨损,边角泛黄。
我和父亲一起翻开,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厂子的点点滴滴,还有杨厂长的心路历程。
"1987年5月15日,厂里资金链断裂,眼看要倒闭。长安拿出全部积蓄五千元支援,这是他儿子上大学的钱啊!我这辈子欠他太多..."
"1996年8月3日,建国要卖厂子搞房地产,被长安一顿臭骂。这老哥们儿心里装的全是工人,比我这个老板还像老板。要不是他,厂子早就没了..."
"2006年12月10日,厂子效益不好,建国想把长安调去物业当经理,被我否了。长安这辈子就是做纺织的料,离了车间,他会难受的..."
一页页翻过去,杨厂长的日记里处处提到父亲,字里行间满是敬重和感激。
最后一页写道:"2008年1月2日,长安要退休了,我心里不是滋味。这么多年,亏欠他太多。厂子现在困难,拿不出多少钱。他只要了两万,说够给老伴治病了。这老伙计,还是这么倔,这么硬气..."
父亲合上日记,眼睛湿润了。他走到病床前,看着憔悴的杨厂长。
杨厂长艰难地抬起手:"老周,对不住...厂子这些年不景气,给不了你应得的..."
"四十年,值!"父亲握住杨厂长的手,声音哽咽,"咱们这辈子,没白活。"
两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汉子,如今都已白发苍苍,相视而泣。
杨建国站在一旁,递给父亲一个信封:"周叔,这是厂里职工集资的退休金,一共二十万。之前那两万是我爸坚持先给的,说是您老伴看病用。"
父亲愣住了,把信封推了回去:"不用了,我不缺这个。"
杨建国红了眼圈:"周叔,您就收下吧。这些年,要不是您,厂子早就没了。那些老工人都说,这钱给您,是他们的心意。"
回家路上,夕阳西下,把父亲的影子拉得很长。
"爸,您为什么不肯收那二十万?"我不解地问。
父亲缓缓地说:"明德,咱们那代人,守的是一份情义。钱再多,也换不来心安。我跟你杨大伯之间,早就不是老板和工人的关系了。"
"那是什么关系?"我追问。
"是兄弟,是知己。"父亲望着远处,眼里闪烁着回忆的光芒,"年轻时,我们一起扛过批斗,一起熬过困难,一起把小作坊办成了大厂子。那种过命的交情,是钱买不来的。"
我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终于明白了他眼中的尊严。那不是用金钱衡量的价值,而是在贫瘠的岁月里,用汗水和坚守浇灌出的生命之花。
一个月后,杨厂长去世了。葬礼上,父亲作为长辈,帮杨家操办了一切。他坚持亲自为杨厂长整理遗容,那一刻,他的手稳如泰山,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送别了挚友,父亲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开始整理自己的老物件,翻出了当年的工作证、奖状和发黄的照片。
有一天,他递给我一个布包:"这是我一辈子的积蓄,不多,你替我交给杨建国。就说,那两万块,我早就花在你妈治病上了。这些钱,是老杨生前说要帮厂里困难职工的,我替他完成心愿。"
我打开布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万块钱,全是父亲这些年的养老金一点点攒下的。
我哽咽着问:"爸,您留点养老钱吧?"
父亲摆摆手:"我和你妈不缺钱花。你杨大伯生前最牵挂厂里那些老工人,我替他了却这个心愿。"
那一刻,我忽然发现,父亲的脊梁依然挺拔,他的尊严和骄傲从未被岁月磨灭。
他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与老友的约定,守护着那份跨越四十年的情谊。
如今,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常常坐在小区的长椅上,望着远处杨家厂的烟囱发呆。
那里已经不再生产纺织品,而是变成了一个小型工业园。但每年春节,杨建国都会来看望父亲,带着厂里的老工人,一起吃顿团圆饭。
父亲常说:"人这一辈子,不在乎赚多少钱,而在乎活得有没有尊严。"
我终于读懂了父亲的人生哲学——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比金钱更珍贵;而守护这份情谊的坚持,正是他一生的尊严所在。
来源:悬浮的枸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