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萧宴川也受了伤,血顺着他的右臂流下,将衣袍洇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深红。
1
我在院里晒药。
一抬头,瞧见夫君萧宴川抱着一个女子进了门。
还未开口,他怀里的女子就嘤咛一声:
「宴川,我疼……」
她枕在萧宴川的臂弯,莹白的脸上挂着泪珠。
萧宴川低头,眉头微蹙。
「殿下,臣已经依言将你带回府了,现下可以医治了吗?」
他怀中的女子身上的嫁衣红得刺目。
袖口金线绣着精致的莲纹。
腰间「晟阳」二字的玉佩,无一不昭示了她尊贵的身份。
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晟阳公主。
她低声喊了一声「疼」,萧宴川就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他英挺的眉目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
「御医跟过来了,殿下不会有事的。」
晟阳公主闭上眼,二人以亲昵的姿态相偎依。
萧宴川也受了伤,血顺着他的右臂流下,将衣袍洇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深红。
「萧宴川。」我轻声唤他的名字。
他恍若未觉。
连半寸目光也未曾分给我。
明明是深夏,冷意却自心涧一寸寸淌出。
我闭了闭眼。
萧宴川身边的赵参将见状,讪讪道:「夫人,晟阳公主要寻死,将军他……也不能见死不救。」
我摇摇头:「无妨。」
心口却泛着疼。
将晟阳公主安置在屋内,萧宴川手持一杆银枪立在屋门之外。
「若治不好她,诸位便——自求多福!」
御医们闻言两股战战,浑身哆嗦。
萧宴川从未如此迁怒于人。
2
今日早朝后,晟阳公主将萧宴川拦在宫门之外。
红衣凤簪,只为逼婚。
萧宴川冷言相拒。
公主便负气登上城楼。
「此生若不能嫁萧郎,生亦何欢?」
晟阳公主以一种决绝而惨烈的姿态。
自城楼上一跃而下。
千钧一发之际。
萧宴川飞身上前接住了她。
二人相拥滚落在地。
赵参将拍着胸脯,心有余悸:
「若非将军武功高强,只怕今日重伤的便是两个人。」
晟阳公主是先皇后独女,深得陛下宠爱。
与我成婚这半年。
萧宴川一直对晟阳公主避而不见。
公主托人传话:
「哪怕是做妾,只要能与萧郎一处,晟阳亦心甘情愿。」
萧宴川却一口回绝。
字字冰冷:「萧某此生唯有吾妻晚宜一人。」
婢女红瑶将此事转述给我的时候,眼里满是艳羡:
「哪怕贵为公主又如何?将军只对夫人一往情深。」
一往情深吗?
今日之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萧宴川拒公主、娶医女。
在上京众人眼里。
我陆晚宜,一介深山老林的孤女,不知修了几世的福气,能被萧大将军相中。
甚至执意将我接回京中,做了正室夫人。
而此刻,这个在众人眼里对我情深不悔的夫君,正握拳站在廊下,胸口剧烈起伏着。
屋内,晟阳公主的每一声「疼」。
似乎都能轻易牵动他的情绪。
3
红瑶为我披上披风。
「入夜凉,夫人先回去歇下吧,将军待夫人一贯坦诚,此事一定会同您解释清楚的。」
萧宴川的确解释了。
后半夜,他推开门。
裹挟着一阵凉风进了屋。
萧宴川的手臂已经包扎妥帖。
迎上我的目光,萧宴川怔了怔。
「怎么还不睡?我听赵参将说,你午后也在前院。」
我没说话。
萧宴川兀自在榻边坐下。
「晚宜,陛下宠爱晟阳,今日情况紧急,我也是情非得已。」
「情非得已」,寥寥几字,便是他给出的解释。
见我沉默,萧宴川凑近了点儿:
「晚宜,你笑一笑。」
我盯着他的眼,牵了牵唇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
萧宴川如释重负:
「你笑了我便知你没有生气。」
我抬眼看他。
「她是公主,无名无分住在将军府,上京的人只怕会乱说。」
「我萧宴川何惧流言蜚语?」
他打断我,语气倏然冷淡:
「晟阳与你这样的后宅妇人不同,她性子热烈、至纯至善,向来没什么男女大防的意识。」
所以,是准备长长久久住下去了。
「陆晚宜,你连这点儿容人之度也没有吗?」
萧宴川沉了脸。
我推开他的手,平静道:「既如此,那便住下吧。」
萧宴川眉眼怔忪,不自觉软了语气:
「等她伤好了,我自会送她回宫。」
4
我一夜未眠。
夜里,身侧的萧宴川自梦里惊醒。
「晚宁!」
他满目赤红。
茫然四顾,惶然地,像是失去了什么珍宝。
迎上我的目光,萧宴川顿了一下:
「晚宜,没吓着你吧?」
他兀自解释道:「只是梦魇了。」
「晚宁……是谁?」
萧宴川僵了一下,偏过头去:「你听错了。」
风拍打着窗棂。
窗外的花枝落了不少。
淅淅沥沥地像是下了一场雨。
「晚宁」这二字,他在梦里唤了整整十七次。
萧宴川不知道。
我居上京半载,对那位晟阳公主也有耳闻。
琼林夜宴,少年萧宴川长身玉立,青竹翠柏,郎艳独绝。
在一众大腹便便的朝臣中实在太过显眼。
七岁的晟阳公主遥遥一指,向陛下撒娇:
「晟阳此生非他不嫁。」
谁都没有将年幼的晟阳公主的话放在心上。
陛下是,萧宴川也是。
十四岁,晟阳便女扮男装,偷偷追随萧宴川上过战场。
二人的纠葛,长达十二年。
初来上京,听过那些坊间传闻。
我也曾小心翼翼地问过萧宴川。
「晟阳公主她……」
那时的萧宴川,提起晟阳,眼底总是透着一丝不耐烦。
「晚宜,过往一切皆是晟阳公主一厢情愿,你莫要听那些风言风语。」
萧宴川伸手揽住我,轻笑一声:「天快亮了,睡吧。」
他不想多作解释。
可是萧宴川,你从未对我说过。
晟阳公主的闺名便是「晚宁」。
5
晟阳公主的伤,一养就是大半个月。
陛下装聋作哑。
萧宴川早出晚归,似乎与她从无交集。
掌灯时分,晟阳公主叫侍女唤我,说晟阳公主要答谢我这段时日的照顾。
莲苑里,她在小池边设下案几。
几上却空无一物。
察觉到我来,晟阳公主盯着碧波小池,微微一笑。
「叨扰姐姐多日,府中的饭食实在寒酸,我命东盛楼送来了酒菜,烦劳姐姐再等一等。」
她身侧的侍女鄙夷道:「她一介山野村妇,怕是当不起公主的一声姐姐。」
晟阳公主低头笑了笑。
将腕上镶嵌着红玉的金手钏摘下,向小几上一掷。
手钏砸在案几上,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我这侍女不大懂事,姐姐久居山野,这手钏便当是赏……」
仿佛忽然察觉到说错了话,她改口道:「送予姐姐的。」
我低眉颔首,屈膝行礼:
「公主身份尊贵,又长臣妇两岁,臣妇的确当不起公主的一声『姐姐』。」
晟阳倏然间白了脸。
身子也微微晃了一下。
她转过头,似乎有些遗憾:
「这莲池的花不错。只可惜,没有金莲。」
又状似不经意地道:「陆姑娘喜欢莲花吗?」
「将军喜爱莲花。」
我不知她是何意,拧眉答道。
身后忽地传来一声轻咳。
不知何时,萧宴川站在了莲苑的月洞门前。
东盛楼的伙计也随他一同进来了。
酒菜被一样样地摆上小几。
「这是夫人吧?与将军实在般配。」
那伙计冲晟阳公主连连作揖。
晟阳公主眉梢一挑,大抵是觉得有趣,抬手命侍女赏了一把金叶子。
伙计眉开眼笑地收了赏钱,退下了。
萧宴川有些难堪,下意识看向我。
眉眼辨不清喜怒。
他并没有否认那伙计的话。
的确,与一身素衫的我相比,晟阳公主容貌艳丽。
与萧宴川一处,像极了一对璧人。
晟阳公主站起身:「是我不好,平白让你们生出些嫌隙来。」
萧宴川立在原地,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扯着我的手腕,抬步便走。
身后,传来晟阳公主讽刺的声音:
「敢问萧郎,这满池的莲花,又是为谁而种?
「你的夫人也喜爱莲花吗?」
6
身侧的萧宴川,低垂着眼,愠色染上了眸底。
他攥着我的手腕。
力道之大,勒得我生疼。
我的额上沁出冷汗。
萧宴川没有回答。
可我知道,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我累了,先回去了。」
长廊尽头,我费力甩开他的手,径直走向房中。
萧宴川追过来。
「陆晚宜,你在闹什么?」
他按着眉心,仿佛疲惫至极。
「我已在人前给了你该有的体面,你何必做出这副姿态?」
端起桌上的一盏茶,我灌下一大口,才勉强压下胃里翻涌上来的恶心。
萧宴川正要开口。
晟阳公主的侍女便推开了屋门。
劈头盖脸便道:
「将军是瞎了眼吗?公主对将军的情意天地可鉴,生生将自己拖成了老姑娘,还要遭人轻贱。」
侍女轻蔑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意有所指。
「萧将军宁肯娶一介粗鄙村妇,也不愿张开眼看看公主吗?」
「晚宜是本将的夫人……」
萧宴川下意识维护我。
晟阳公主的侍女冷笑一声:
「将军走后,公主忧伤过度,足足灌下两坛酒。」
萧宴川瞬间变了容色:
「胡闹,她的伤还未好,怎可饮酒?」
话音一落。
萧宴川什么都顾不得了,夺门而出。
甚至没有回头瞧一眼。
我再也忍不住胃里的恶心,跌坐在地,吐了出来。
红瑶走进来。
看见一身狼狈的我,吓了一跳。
我抚着腹部,眼里的忧虑大过惊喜。
「夫人这是……有喜了?」
红瑶有些迟疑地开口。
我点点头,我是医女,再清楚不过。
她的眼里瞬间染上喜色。
「将军若是知道了,一定高兴坏了,即便是公主,也比不上……夫人在将军心里的位置。」
这句话,红瑶说得踟蹰。
恐怕连自己也不敢信。
「是啊,偏偏是这时候。」
偏偏在我决意离开将军府的时候。
7
大抵在成婚后的第二月。
我为萧宴川整理书斋的案几。
却误触机关,发现了隐秘的藏兵室。
红瑶说得不对。
萧宴川的心里,始终都藏着一个人。
我鬼使神差地踏进那冷气森然的密室。
在一众兵器中,摆放着一个锦盒。
盒中放着一条绢帕,绣着金莲。
落款是——晚宁。
针脚别扭,一看便知刺绣之人手艺不佳。
可就是那样一件粗陋的绣物。
被主人小心翼翼藏在密室中,珍之重之。
我曾天真地以为,那些坊间的传闻,是萧宴川的过往。
他既娶了我,前尘当是一抔土。
我没有计较。
萧宴川却发觉开启密室的机关被人动过。
我称只是整理时候,失手碰到。
他眸光落在我身上,眼里有猜忌,亦有审视。
最后化为一句含糊的解释:
「里头都是些兵戈剑戟,你一介弱质女子,会吓坏的。」
8
我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去寻萧宴川。
有些话,是合该当面讲清楚的。
莲苑中庭。
眼前的一幕,让我倏然顿住脚。
池畔,晟阳公主小心翼翼地扯着萧宴川的衣袍一角。
「宴川,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推开我了?」
娇纵如晟阳公主。
从不曾流露出这样哀伤乞求的姿态。
萧宴川僵在原地。
漆黑的眸底压抑着情绪汹涌。
终于,不再克制。
他低头,缓缓地吻上晟阳公主,泛红的眼尾隐忍而深情:
「晚宁,我该拿你怎么办?」
月色掠过池影。
碧波微漾。
满池的莲花却在我心里枯竭了。
指尖刺入掌心,泛起尖锐的疼。
晚宜、晚宁。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我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踉跄着从莲苑离开。
也许我随萧宴川来上京,从一开始便是一个错。
9
那是我在春鹤山的第三年。
常常忆起经年以前。
父兄离家之前,叮嘱我要护好自己。
我哭喊着求阿兄别走。
一串木质的风铃递到我的手上,阿兄弯腰摸了摸我的额发。
「萧将军救过我的命,把命卖给那样的人,有何不可?
「晚宜乖,若风铃响了,就是阿兄在念着你了。」
阿父阿兄离开了。
再没回来过。
景熙七年,娘病逝了。
那年我十二。
村庄里的鳏夫趁夜色摸进家中,欲行不轨。
被我用父亲留下的长弓取了命。
箭矢穿透他的胸膛,血淌了一地。
我嫌脏,蹲在墙角,等着白日,有人发现去报官。
一命偿一命也成。
一个游方老医师路过。
瞧我可怜,带我回了春鹤山。
师父不嫌我粗鄙。
收我为徒,教我医术。
他喜欢饮酒,每逢喝酒,必大醉酩酊。
醉了便捋着胡子吹嘘:
自己给先帝爷治过病,江湖中亦有他的传闻。
我听了只是笑笑,不置一词。
师父说我这人寡淡无趣。
谁娶了我,便是倒了塌天大霉。
我随师父行医治病,总绕不开春鹤山外十里。
到我十五那年,师父说已经没什么能再教我的,将春鹤山留给了我,去云游四方。
临行之际,他慎之又慎地告诫我。
路边的男人不能捡,先皇的贵妃就是一个例子。
师父语气里有遗憾,他平生治病救人无数。
借酒浇愁,多半是迈不过多年前心里那道坎。
我留在春鹤山。
山里瘴气重重,天然的屏障隔开俗世。
山中无甲子。
我自得其乐,匆匆便是两年。
直到碰见萧宴川。
10
第一次见到萧宴川时,我便知晓他的身份。
洪景国最年轻的上将军。
亦是阿兄的救命恩人。
我曾居住过的小小山村。
左邻右舍,都挂着他的画像。
萧宴川吸入瘴气过多,昏死在山涧。
他救过阿兄。
即便阿父阿兄追随他上了战场,尸首捐给了黄沙。
也不能抹杀曾经的这份恩情。
我衣不解带,照顾了他足足半月有余。
丝毫不敢怠慢。
后来,他醒来的第一时间,便是去了山里的春泉池。
我找到萧宴川时。
他枯坐在一汪泉眼旁。
身侧,满池枯败的残荷,他眼里的灰败却比枯荷更甚。
他搭在膝上的指尖微颤,像是喃喃自语。
「这世上哪里会有金莲?」
那时我想,萧宴川一定爱极了莲花。
才会不管不顾来这春鹤山里寻莲。
冬日生不出夏荷,这世上也没有传闻中的金莲。
那时我不曾想到,不久后便是晟阳公主十九岁的生辰。
而那位张扬明媚的公主,平生最爱金莲。
萧宴川休养了两日,向我告别。
竹屋前,他抱拳答谢我的救命之恩。
像是临时起意,他的视线与我在半空中遥遥相望。
「将军府的莲苑也有这样一池莲花,你愿不愿意……同本将回去?」
萧宴川垂眸,眼底辨不清喜怒。
也许疼惜有之,爱怜亦有之。
我摇了摇头:「我在这山中已久,早已习惯,将军离去便是,无须挂怀。」
上京繁华之地,哪有野草的容身之处?
他垂下手,忽而笑了笑:
「若本将的意思是聘陆姑娘为妻呢?」
我怔了怔。
萧宴川抬眸望着我,郑重其事道:
「萧宴川对天起誓,此生只娶陆姑娘一人,我——绝不负你。」
誓言掷地似有千斤重。
道出口的一瞬间,萧宴川的面上也恍了一下神。
我正要拒绝。
竹屋檐下的风铃霍地传来悦耳的脆响。
像是……
念着我的阿兄回来了。
我恍惚了一下,忽而改了主意。
「好。」
我听见自己轻声道。
11
夜色已深。
萧宴川仍未回来。
我将镇纸挪了再挪,笔肚的墨由浓转淡。
终于将和离书写好。
萧宴川大抵总是忙的。
其实我早便应该明白。
半载夫妻。
他嫌弃我粗鄙,嫌弃我拿不出手。
借口军务繁重。
从未陪我参加过上京的任何一场宴会。
萧宴川只是给了我正室夫人的名分。
也只是短暂地爱了我一段时光。
春鹤山朝夕相对的半月。
滋生出情感。
燃烧到了最尽头。
更香滚落在地。
我低头掸了掸书案上的香灰。
一抬头,便透过摇曳的烛火,瞥见萧宴川身上的玄氅。
他眉眼有些倦怠。
安抚完晟阳公主,又到了我这儿。
萧宴川下意识避开我的目光。
语气有些涩然:「我有事与你相商。」
我平静地看向他。
「萧宴川,你娶我时,曾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皱了皱眉:「公主天之骄女,陛下掌珠。你一介医女,平妻的位置,也算不得委屈你。」
我手里的笔落在白宣上。
墨汁晕开了一点儿,但不影响。
绕过书案,我将手里的和离书递给他。
「将军军务繁重,我已替将军写好和离书。请将军落下名讳,放我离去。」
他攥着那薄薄的和离书,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双眸灼灼:
「陆晚宜,你这是什么意思?上京中的达官显贵,哪个不是妻妾双全?为何独你不行?」
「妻妾两全?」
我扯着唇角:「你已娶妻,你是想要晟阳公主为妾?」
他忽而眯着眼,语气危险:
「陆晚宜,你放肆了。」
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瞧,我这夫君终于认清了自己的情意。
于言语上都生怕怠慢他的公主分毫。
我不与他辩驳,拿起案上我整理好的包袱。
「萧将军,爱慕一个人,并不可耻,可将军却不敢面对自己的心。」
陆晚宜一向拿得起、放得下。
一颗真心既给了出去。
也收得回来。
这半载来,萧宴川见的多是我善解人意、温柔体贴。
哪里被我这样违拗过。
他面上挂不住,冷哼一声,当即提笔。
在和离书上落下龙飞凤舞的三字:萧宴川。
事情终于了了。
管家德叔被唤来。
萧宴川嗓音冷冷:
「她已不是将军府主母,既决意离开,自然不能带走分毫将军府之物。」
萧宴川盛怒之下。
搅得阖府上下仆从都围在主苑的书斋之外。
他们提着灯盏。
我收拾好的包裹被人打开。
一柄长弓、一串木质风铃。
一览无余的行囊。
萧宴川的脸色有些难看。
两样皆与他无关。
也与这将军府不相干。
管家德叔不落忍,正欲劝他。
萧宴川却冷淡地扫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随即看向我,眼底再无温情可言。
「你一介孤女,又无倚仗,你可知本将身边的位置,有多少人觊觎?」
我没有应他的话,微微颔首:
「将军查验过了,那便就此别过。」
萧宴川的视线久久凝在我身上,眸光微沉:
「若本将记得不错,你身上这件衣物,亦是将军府的。」
闻言,府中的仆从面上皆是一震。
「萧宴川,你就一定要给我这样的难堪?」
萧宴川不为所动,甚至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衣袍。
似乎笃定了,我会开口求他。
我自嘲一笑。
是我识人不清。
是我错看了他。
众目睽睽下,我动手解开外裳。
众人垂下头,不忍再看。
「夫人!」
红瑶忽然高声喝止。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她从屋内取出一件素衫。
萧宴川嗤笑一声,警告意味明显。
红瑶却捧着那件衣物,不卑不亢地走上前,眼里闪过泪光。
「这衣物,是奴婢用月银所置,夫人待府中下人极好,红瑶赠夫人。」
「不」,红瑶摇头,「赠予陆姑娘,愿姑娘自在逍遥、快意平生。」
她捡起父亲的长弓、阿兄的风铃。
我眼眶微热,无声地道谢。
谢她帮我隐瞒身孕之事,也谢她肯助我自由。
红瑶压低嗓音:「城西的丁家庄,丁贵文是奴婢的哥哥,姑娘若无处可去,便去投奔我那兄嫂。」
「我有去处。」
我换好衣裳,离开了将军府。
12
我没有骗红瑶。
我的确有去处。
春鹤山虽远,却是我的来处。
离京之前,我拜访了崇医堂的老医师。
我初来上京时,也准备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却被萧宴川一句「将军夫人怎可抛头露面?」束住手脚。
为了不给萧宴川添麻烦,我悉心学着将军夫人该做的事。
但却一直惦记着行医救人。
机缘巧合之下,我与崇医堂的医师达成默契。
遇到有疑难杂症的,便通过红瑶将消息递进将军府。
我写好方子再递出去。
如此,便能两全。
来到崇医堂,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一剂药,送走了腹中的孩子。
老医师在上京许久,见惯了人情冷暖,并没有多问,只是劝我多留几日。
养一养身子,再离开。
我答应他再留几日,将那本未完成的杂症集编纂完。
13
我在后堂休养了几日。
适逢老医师去近郊出诊,崇医堂到夜里没了伙计。
夜色苍茫,我被雨声惊醒。
起身去檐廊下收药。
支开窗棂,却瞥见院里多了两位不速之客。
一个侍从推着轮椅,左目空悬。
我识得那独眼侍从的面孔。
前御林军统领——重佑。
我曾听萧宴川提过,重佑辞去禁军统领一职,追随景王而去。
那轮椅之上,便是——景王谢允州,先皇第六子。
洪景王朝,曾有三载。
是他的时代。
在春鹤山那段时日,我曾由衷夸赞萧宴川,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像他一般勇冠三军。
萧宴川的眼底却晦暗不明。
他坦言,这世上有太多人,他终其一生也不能及。
其中一位,便是景王。
当今陛下即位后,洪景王朝曾爆发过足足六个月的兵祸。
人心惶惶、军中动荡。
那时候的景王谢允州中了一种罕见的毒,深居简出。
年仅十七的萧宴川平兵祸、镇强寇。
凭借的却是景王留下的手札。
景王谢允州早已淡出所有人的视线。
我知重佑所求。
「他的病,我治不了。」
「陆小姐医术高明,又是鬼医的弟子,理应悬壶济世,救病者于危难。」
好无理的语气,重佑眼里无声的威胁紧逼。
「那便谈谈交易。」
重佑是个急性子,双拳砸在门框之上,退了一步。
「景王府会助姑娘在这京中站稳脚。」
威逼不成,便是利诱。
轮椅上,一直未开口的男子,在廊檐之下赏看雨景。
与萧宴川不同,民间将景王画成了洪水猛兽一般的人物。
他摘下碍事的幂篱,玉白的指节叩着枞木轮椅。
「今夜多有叨扰,实在失礼。」
我瞥见鸦色的大氅拥着那人苍白的侧脸。
他并不抱希望。
雨声骤急。
润过男人的眉眼。
我曾见过苦苦求生之人的眼神,对那样的渴望并不陌生。
但景王的眼里只有一片澹静。
将死之人,不求生,但求死。
我忽而开口。
「我只能尽力一试。」
重佑眼中一亮,几乎哭出来:「真的吗?」
多年求医问诊,几乎所有名医都断言,景王谢允州根本无法站起来。
自此,他便淡出了上京人的视线。
从传闻里销声匿迹。
轮椅之上的男子忽而侧头,与我的视线遥遥相撞。
他开口,音质出奇地好听:
「是吗?那便有劳陆姑娘了。」
14
谢允州如今这副样子乃是中毒所致。
春山漫。
很美的名字,我并不陌生,这毒出自我师父之手。
在我面前讳莫如深的老头子。
喝大了,将什么都抖出来了。
先皇的贵妃乃一民间女子,机缘巧合对先皇有恩。
一介民女,入了宫,还做了人人艳羡的贵妃。
师父那时候声名在外,替二皇子研制毒药,本为审讯叛国逆贼。
淬炼出一种奇毒。
春山漫。
夺嫡之争,利欲膨胀,春山漫阴差阳错地入了先贵妃之口。
先贵妃怀有身孕,拼死诞下六皇子谢允州。
谢允州年岁小,几个哥哥皆已成年。
为了金銮座的权柄,挣得头破血流。
六皇子谢允州无身家背景,只有一个早逝的母妃,竟安稳地度过人生前十六年。
师父说,此毒自足部往上,会一寸寸蔓延。
直至四肢僵硬,口不能言,五感皆失。
所幸六皇子体内的春山漫尚浅。
若他不习武,只做一个载酒问字、博通经籍的闲散皇子,便不会逢此祸事。
先帝时期,罗山门匪乱,滋扰六州。
六皇子谢允州率军血洗罗山门。
也因此受了箭伤。
不算什么很严重的伤势,却牵动了原本体内的春山漫。
命运既定的一切都将无可挽回。
15
谢允州对治病一事毫无兴致。
重佑却不肯放过这一救命稻草,恨不能将我牢牢绑死在身上。
哪怕我要去山上采药。
重佑板着脸,说景王身弱,治病一事本就不能为外人知,我是医师,既然开了头,就必须负责到底。
我很无奈,将近郊山上随手摘来的花递给亭中与自己对弈的谢允州。
「当然了,好死不如赖活着。」
谢允州有些诧异地抬了抬眉。
我知道,许多医师很忌讳在病者面前提「死」这个字。
谢允州接了花,忽然来了兴致:「春鹤山是什么样的?」
景王没去过春鹤山。
但陆晚宜小憩时的呓语却入了心。
「师父,我要去捉后山的鱼,您看是红烧还是清蒸?」
「春鹤山的莲花不好看,我平了后山的泉,栽上些瓜果如何?」
……
我心中一颤,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这个名字。
师父虽去云游,但始终都会回春鹤山,我迟疑道:
「春鹤山常年瘴气侵扰,入者非死即伤,不是个好地方。」
「是吗?」
谢允州抿着唇笑了笑:「听起来,像是个求死的好地方。」
重佑又生气了。
他斥责我不够端庄持重,明明嫁过人,当过夫人,却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胡说八道,又扭头准备骂景王。
「重佑!」
谢允州忽而拨开棋盘,面上依旧是笑着的。
重佑却噤声了,他知道景王动了怒,却不知他是因哪句而生气了。
景王在城郊有私宅。
我这几日,往返于崇医堂与山中。
替谢允州煎药的间隙。
我见重佑猎野兔,来了兴致。
要与他比试弓箭,重佑满腹狐疑,却还是将弓递给了我。
我一时按弦,箭矢脱手而出。
「好彩!要是当年有陆姑娘在……」
重佑朗声大笑,笑着笑着眼神就暗下来了。
「是我胡言乱语了。」
崇医堂的老医师托人送信给我。
说病情棘手,他无法按时赶回,恳求我帮他多看顾几日。
16
这日,却逢崇医堂有人闹事。
那人砸了崇医堂,口口声声说我害死了他的娘子。
围观的人很多。
那人来了劲,叫众人替他评理。
「我家娘子用了这女医师的方子,便人事不省、奄奄一息,老子今天来就是为了讨个公道。」
「怎么会这样,崇医堂的老大夫呢?怎么叫一个女子坐诊?」
崇医堂的伙计为我说话,向众人解释,我亦是医师。
那人油盐不进。
「放屁,庸医一个!」
我平静地看向闹事之人:
「你家娘子如今在何处?既是崇医堂开出去的方子,我自会负责到底。」
那人依旧不肯罢休:「你把人都要治死了,还有脸问这种话?」
我环顾一周,在人群中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晟阳公主挽着萧宴川的手臂,驻足在人群之中,静静看着这场闹剧。
然而我此时已无暇顾及他。
「来诊病者皆有药案,你娘子姓甚名谁,翻过药案,自有记载。
「你若认定我的方子害了人,那便随我一同,请京中四大医堂资历深的医师一同去查看,孰是孰非,立见分晓。」
那人支支吾吾,答不上我的话,却摆出一脸横意:
「老子以前根本就没见过你,你一介女子,在崇医堂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那人推倒药柜。
我下意识避开,却还是被柏木柜角撞到了肩头。
闹事者一脸得意,扬长而去。
我忍着伤痛,吩咐呆愣在原地的伙计去报官。
伙计反应过来,恍然点头。
周遭人指指点点,有议论一介女子不可抛头露面行医的,亦有对那闹事者报以怀疑的。
伙计赶去报官,崇医堂只剩下我一人。
没了热闹可看,人群也四散离去。
「打着做过将军夫人的名号在这里行医,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将欺你至此。」
萧宴川走至我面前,语气森寒。
晟阳公主扯一扯他的衣袖,冲我弯唇一笑:「陆姐姐也是混口饭吃……别与她计较这些了。」
我曾经的夫君落井下石。
她劝他大度。
萧宴川冷哼一声:「那是她自讨苦吃。」
我听见晟阳公主撒娇,说落了雨,要萧宴川陪她去上京的东盛楼避雨吃酒。
两人携手离去。
17
雨声淅沥。
崇医堂内,我整理着散落的药材。
不想,萧宴川却去而复返。
只是身边没了晟阳公主。
他撑着一柄伞,环视一周,忽然将手伸向我。
我抬起头,有些不大理解。
见我露出疑惑的表情,萧宴川嗤笑一声:
「你如今还留在上京,不就是期待着本将给你一个台阶下吗?」
他居高临下看着我,语气里夹杂着一丝轻蔑的施舍。
「陆晚宜,你若是肯服个软,将军府自然有你容身的地方,也比抛头露面在这里做个打杂的强。
「今日之事,崇医堂怕是也容不下你了。」
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在萧宴川心里,女子行医,是荒谬之事。
他去而复返,是救我于水火之中。
门外,忽有重物落地的声音。
重佑立在一方轮椅旁,板着脸:
「记好了,下回脏水泼在身上,就这么回敬!」
先前闹事的人被押了回来。
鼻青脸肿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他坦言是有人使了银子唆使他干的。
求饶声响彻了整条街。
一场闹剧潦草收场。
我看着轮椅上,面容苍白的景王:「你怎么来了?」
「上京大雨连绵几日,我不放心。」
谢允州漫不经心地笑了:「这种把戏,也就萧将军这种被猪油蒙了心的蠢人会信。」
萧宴川的脸霎时变得青白交加。
「景王慎言!」
萧宴川盯着出现在崇医堂外的谢允州,脸上流露出错综复杂的表情,终于恨恨地拂袖而去。
18
我随谢允州回了景王府。
他身子弱,又淋了雨。
重佑叫仆从备了热水沐浴。
我被安置在景王府的一处院落。
院内陈设古朴,今日闹事的人推翻药柜,我的后肩擦伤了。
谢允州过来时。
衣衫单薄。
黑发未束,发梢犹有水迹。
「怎么也不绞干头发再来?」
我找到屋内盥洗用的帕子。
他却先于我接过绢帕,笑着说:「你肩上有伤,我替你上药如何?」
语气寻常,不带一丝狎昵。
「你可当作本王体恤下人,除过重佑外,再无旁人近身。」
我与他分辩,请旁人来便可。
伤在后肩,景王未来之前,我正苦于如何给自己上药。
谢允州有些无奈:「陆姑娘尽可搜查,这府中连只母苍蝇都没有,景王府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权且当是谢某答谢救命恩人。」
他用方才的帕子自覆双目,露出秀丽的下颌。
「医者面前,不避男女,陆姑娘是医者,该知晓这个道理。」
我低头含混道:「景王又算哪门子医者?」
谢允州哂笑一声:「久病成医,谢某也算行过几年兵,军营之中亦无男女。」
好罢。
我心里叹息一声,将那点儿赧然心思悄然藏起。
谢允州的确擅长处理外伤。
微凉的指腹蘸了药膏落在我的肩颈,动作熟稔。
我心思微动,又想起在春鹤山。
师父醉酒,徒劳地摊开双手,双目猩红。
「我杀了这世上最不该杀之人!」
因而也没有瞧见。
谢允州耳后染上的一抹薄红。
19
崇医堂的老医师回来了。
这段时日,重佑频繁带我出入上京的勋贵府邸。
病者皆是些达官显贵。
我悉心诊治,忙得脚不沾地。
重佑是个一根筋的人,我想到他曾经的承诺。
心里生了些愧意。
叩响了景王的房门。
屋内,谢允州正在看书。
他抬眼看我,一手按着额角:「又要喝药还是施针?」
我静默了一会儿,坦言道:
「其实,你们不必这样替我打算,因为我在这上京,也待不了多久了。」
他翻书页的动作顿了一下,将手里的书册搁在书案上。
「何时离开?
「既然要走了,那过些时日陪我去个地方。」
20
七月末的赏莲宴。
宴会的主人是李国公夫人,来者皆是功勋世家、贵族名流。
在我还是将军夫人时。
最苦恼参加这样的宴席。
可如今,却不必字斟句酌与人攀谈。
景王成了众人议论的中心。
谁也没想到,销声匿迹多年的景王会出现在此。
国公夫人不拘一格,男女宾客的席位并未隔开。
我与谢允州一处。
免不了被人议论。
满座窃窃私语。
「陆晚宜怎么来了?」
「那不是将军夫人吗?」
「听说去了崇医堂,又让人赶出来了。」
眼前众人的面容并不陌生。
这半载以来,我从未真正融入过她们。
「与萧将军和离,又攀上了景王,这女子当真好手段啊。」
「一个乡野丫头,却有这样的好福气。」
他们从来不曾真正接纳过我。
如今闲言碎语,更是附和者众。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萧宴川从不陪我出席任何宴会。
因为他,和上京众人用着同样一双眼。
他们眼中的我。
并无不同。
山野丫头,上不得台面。
21
人群之中,一魁梧大汉忽而起身。
中郎将陈沂抚掌大笑:「不想景王却拾得这朵娇花。」
他的视线在我与景王之间兜转,神态暧昧。
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谢允州正了神色:「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娇花。」
他的视线扫过众人:「陆姑娘是本王重金聘请来的医师,是以这样的玩笑之词,本王不大喜欢。」
「府医?别开玩笑了。」
陈沂借着三分酒劲儿道:「景王若好这一口,老陈我便给你寻上一众美娇娘,岂不妙哉。」
景王把玩着手中的杯盏,下一刻。
杯盏掷于中郎将案几。
金石击玉,酒盏却未曾洒落半分。
「中郎将醉了。」
谢允州自轮椅上站起,眉眼冷淡。
中郎将的脸顿时惨白。
嬉笑声停了。
或者说,没有人敢再笑。
多少名医断言,景王谢允州绝无站起来的可能。
中郎将陈沂看着长身玉立的景王。
恍惚中也记起多年前的上元灯会。
那段缥缈不可追的记忆里,血洗罗山门的主角立于城楼之下。
抬手掷花灯。
灯花迸溅,一众女郎羞红了脸。
景王拒头彩,纵马离身去。
中郎将咽了咽唾沫。
他恭恭敬敬地对我拱手致歉:「姑娘莫怪,是我失礼了。」
事实胜于雄辩,在众人眼中,我医好了景王的腿疾。
国公夫人脸色有些难看。
「陆姑娘并非随景王前来,是我亲自递帖相邀,请她来这赏莲宴。」
国公夫人感激之色溢于言表:「府中老夫人多年顽疾,宫内御医也束手无策,若非陆姑娘神医妙手,国公与我都不知要忧心多久。」
22
堂外有人巧笑道:「国公夫人,本宫与萧将军来迟了。」
晟阳公主一入正堂,艳丽的容颜便夺了所有人的目光。
趁着众人追问萧宴川与晟阳公主是否好事将近。
我偷偷看向谢允州。
我同他坦言过,我可以试着让他站起来。
只是施针,至少需要月余。
才能与常人无异。
如今才还不到半月。
他方才勉强站起,已是强弩之末。
谢允州察觉到我忧虑的目光,只是侧头,无声翕动着唇角:「无碍。」
晟阳公主询问今日演戏,除过赏莲,还有什么彩头。
国公夫人命仆从揭开锦缎,兰锜之上,赫然放着一柄长剑。
剑光料峭,凌厉尽显。
是国公珍藏的一柄好剑,名唤春惜。
晟阳公主嗔道:「要他们这些男子参加有什么意思,这彩头到最后也是萧郎的。依本宫看,今日来了不少将门女眷,不如本宫与诸位小姐以弓箭为试,一较高下,各凭本事。」
国公夫人连连称是。
晟阳公主旁若无人地扯了扯萧宴川的袖袍。
「萧郎,你还记得,那时我赌气要你去摘一朵金莲赔罪。
「可这世上没有金莲,萧郎的情谊却逾千金。宝剑赠英雄,晚宁为你赢得这柄剑,如何?」
萧宴川眼神晦暗。
在众人暧昧的目光中微微点了点头。
没有武将不爱名剑。
也没有什么比女子为心上人赢得这柄宝剑更动人的佳话。
在一阵惊叹声中,我侧头问谢允州。
「你喜欢那柄剑吗?」
谢允州有一瞬间失色。
又很快恢复了一贯的从容。
他笑着点头。
在春鹤山、在将军府。
我学会了随波逐流,被迫接纳一切好的、坏的结果。
然而此刻,我忽然想要争一争。
23
得知我也要参加。
晟阳公主眉眼盈盈。
「陆姑娘,我与你们这些深宅妇人不同,绣花女红倒不擅长,可若是比投壶射箭,恐怕上京的女郎无人能与我比肩。」
她眼底带着势在必得的笃定,晟阳公主身旁,一直沉默的萧宴川却忽然拧眉看向我:
「若只为赌气,倒也不必如此为难自己。」
萧宴川的话一出,众人噤声了。
他眼里的告诫显而易见。
当日,当着阖府上下的人羞辱我的是他。
如今,怕我出丑,当众阻拦的人亦是他。
晟阳公主素有「巾帼不让须眉」之称。
我摇了摇头,谢过萧宴川的好意。
仆从将跃跃欲试参加比试的武将小姐引去客居的厢房更衣。
众人分别在厢房换上骑装。
我出了房门,却碰到等候在门外的晟阳公主。
「崇医堂是本宫找人砸的。」
四下无人,晟阳公主走过,在我耳畔轻声道:「陆晚宜,这份大礼,你还喜欢吗?」
晟阳说,我在将军府的药圃被她改成了演武场。
她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等着我的反应。
可我只是蹙了蹙眉。
将军府的一切恍如隔世。
我冲她笑了笑:
「那便祝公主与将军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明明是一句再好不过的祝福,或许是我的反应让她失望了,晟阳公主一脸愠色:
「本宫要让你犹如丧家之犬,从这京都里狼狈地滚出去。」
我原以为晟阳公主的话,会让我心绪起伏,会真心地觉得难过。
可是没有。
我的心里,波澜不起。
心弦好似不再会因为萧宴川而轻易拨动。
24
国公府的珲鹭苑不大。
比试定在这里。
几轮过后,几个参加比试的将门贵女中皆有表现出色者。
五十步开外,晟阳公主三箭中了两箭。
若无意外,便是头筹。
仆从将箭矢递给我。
我看着远方的靶心,指尖的暗茧隐隐发热。
入上京半载,只因萧宴川的一句「女子本温婉,你该学学如何处理府中事务。」,我收起长弓,学着看那些我并不擅长的账簿。
哪怕是将军府的人,亦不知我原本就是会这些的。
可是萧宴川,若无半分能力——
陆晚宜凭何在深山里自力更生?
我抚摸着弓弦,熟练地弯弓搭箭。
耳畔的风声夹杂着众人的私语。
箭矢脱手而出,一连三箭,皆正中靶心。
在一阵惊呼声中,晟阳公主一双流盼的美目,几近扭曲。
我想起阿兄教我弓箭时,曾欣慰地感慨我极有天赋。
「如此,我和阿爹不在,你也能保护自己和阿娘。」
我没有瞧见,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萧宴川的唇角悄然上扬。
眼底甚至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惊艳。
我赢得国公夫人的彩头。
将那柄春惜送给了谢允州。
「谢允州,你看我很厉害,是不是?」
他珍之重之地接过长剑,交予重佑,冲我笑着点头,很是与有荣焉样子。
「嗯,府医姑娘的确厉害。」
25
谢允州说他等我。
我心里有些雀跃,回客房换回自己原本的衣裳,一出门,却被一道人影堵在门前。
他们果真是天生一对,都喜欢背着人来见我。
萧宴川默默看了我良久。
眸光里有审视,亦有一丝奇异的妒色。
「烦请将军让一让。」
我有些恼了。
萧宴川退开一步,嘲弄地扯着唇角,忽然无不恶毒地道:「景王知道你……曾怀有本将的孩子吗?」
我抬头,冷笑道:「萧将军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我推开一脸僵色的萧宴川,头也不回地走开。
他去过崇医堂。
逼问了老医师。
长廊上,我瞥见不远处,轮椅上静坐着的谢允州。
心脏倏然跳漏了一拍。
惶然不安地走上前去。
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
难受得紧。
谢允州什么都没说。
只是缓缓地伸出手,掌心带着温意,落在我的腕间。
「陆姑娘只是……遇人不淑。」
最后几个字,像是自牙关里逼出来。
但谢允州的眉眼依旧是带笑的。
我了然,那些话,他全然听到了。
「我们回去吧。」
马车驶过长街。
我与谢允州一时无话。
锦帘外,阳光透过车隙,日影斑驳过车内的红木小几。
我心里想着萧宴川那些话。
却瞧见,谢允州抬手拭过唇角。
掌心一片刺目的红。
我惶然地让重佑将马车赶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又忍不住逼问谢允州。
「你今日何至于在众人面前做到这种地步?」
汗湿脊背、唇色失血。
谢允州却撑着下巴,冲我扬了扬眉:「那我不是,也想为你撑一撑腰。」
车帘在风中颤动。
那句话却在我心湖中激荡。
回到景王府。
我给谢允州的药里加了半斤黄连。
「若有下回,我就往药里加三斤。」
谢允州嫌药苦,不肯喝。
与前段时日,面不改色灌下汤药的简直判若两人。
「陆姑娘行行好。」
谢允州一门心思讨饶,眼里也浸润了一层雾气:
我别扭地移开脸:「景王大可不必这样引诱人。」
他神色一怔,指尖也轻颤了一下。
「你是想说引诱,还是勾引?」
像是听了什么有趣的话,谢允州笑得咳嗽起来:「这便是勾引了?」
四目相对。
我从他的眼里,清晰地看到了苦涩、嫉妒、不甘……
所有浓烈汹涌的词汇聚在一处。
谢允州伸手解开长衫的盘扣,无声地喘息。
秀丽面容一瞬间染上绯色,他的唇边却牵起笑意。
料峭春山绽着微光,足以摄人心魄。
他的手上微一用力,我足下不稳。
撞进他怀里。
谢允州细瘦高挺的鼻尖几乎与我相撞,他笑:
「陆姑娘力气好大,压得我快要喘不过气了。
「我想你,多疼疼我。」
我登时红了脸。
几近羞愤地低头。
再抬眼时,面前的谢允州眼里清清冷冷的,半分情欲也无。
仿佛方才的动情只是我的错觉。
他扯着唇角,近乎残忍地道:
「这才是勾引,倘若日后有人对你这么做,别犹豫,杀了他。」
我的心底一片冷然。
「我只不过是一个乡野小民,在这上京,毫无为非作歹的资本,你是想告诉我,景王府会护着我吗?」
他避开我的目光。
「那又有何不可?重佑身体康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他会护着你。父皇曾留给我一块免死金牌,可我不大需要那种东西,赠予你正好。」
细碎的话被他一字一句缓缓道出。
像是最寻常不过的叮嘱。
我静静看着他:「我杀过人的。」
他面色不改:「那人一定是做了顶坏顶坏的事。」
隐藏在心底的秘密被我亲手揭开。
曾经,我不敢告诉萧宴川。
因在萧将军的眼里,陆晚宜是一个小意温柔的女子。
就像那年,我亦步亦趋跟在师父身后。
春鹤山的荆棘划破了脚踝。
疼得我直抽凉气。
可我不敢喊疼,也不敢喊累。
我怕师父发现,陆晚宜是个累赘,便会就此丢下我。
但此刻,那些被我藏匿在心中的秘密,在谢允州面前,却轻易宣之于口。
我难过地看着他:「我也……治不好你。」
艰难的一句坦白,几乎用光了所有气力。
是的,我骗了谢允州。
崇医堂的雨夜。
匆匆一瞥,认出景王的身份。
我那时存了私心,想着景王既找到了我,又知我与师父的牵连,未尝不会寻衅报复。
只要拖一阵儿,拖到他行将就木,便无法……去寻仇。
师父说得对,春山漫,无解。
我倾尽一身本领,也不过是让谢允州能在最后的时光里,与常人无异地站起来。
谢允州忽而仰起头,沉静的眼睛仍旧带着笑意:
「也就重佑那个傻子信,你能治好我。」
我愕然地看向谢允州。
他早便知道了。
自始至终,景王心如明镜。
春山漫的毒,我解不了。
他今夜用这种方式,逼我直视这份感情,又残忍地拉开我和他之间的距离。
心一寸寸冷下来。
我听见自己嗓音微颤。
「谢允州,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走?
「其实我骗了你,春鹤山很好。那时候我怕被师父赶走,总是装作一副很懂事的样子。可后来我才知道,师父是个很好的人,只要我哭一哭,他一定会心软。我们去求他好不好,师父一定会研制出春山漫的解药。」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
谢允州自始至终,只是笑着看着我。
他垂眸,眼里却像是下了一场凄寂的雨。
「下次看人的眼光,别这么差了。
「谢某并非良人。」
……
26
谢允州枯坐在房中。
双手搭垂在膝上。
陆晚宜说的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陷阱。
他已经好久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她在意他的想法,她想带他一起走。
谢允州攥紧手指,他也曾鲜衣怒马,也曾少年意气。
他也想舞剑给心爱的姑娘看。
「你看,我也很厉害的,陆晚宜,你要不要与我比一场,输了就嫁给我。」
可命运无情。
兜头的冷水将美梦淋漓浇醒。
既白的天色无情地嘲弄他。
谢允州有的只是一具颓败残破的身躯。
残灯烧到了尽头。
她说要他一起走。
陆晚宜才是会诱惑人的那个。
有那么一瞬间,谢允州差一点儿就要松口了。
27
谢允州如他所言,赠给我一笔不菲的诊金。
我将编纂好的杂症集交给崇医堂的老医师。
又托人联系了将军府的管家德叔。
取出一半的银票,请他交予红瑶。
红瑶不是死契,若她想走,可随时用这笔银票离开。
重佑很奇怪,知晓了事实,却没有责怪我。
他按谢允州的吩咐,备好马车,说明日便着人送我离开上京。
翌日。
我坐上马车,却忍不住向重佑身后看去。
谢允州没有来送我。
重佑让我别等了。
「陛下传召景王,天不亮景王便入宫了。」
「为何忽然召他入宫?」
重佑眼里写满愤慨,语气讽刺:
「陛下为何传召景王,陆姑娘不知情吗?」
他一字一顿道:
「昨日在国公府,不良于行的景王忽然能站起来了……」
帝王的疑心足以杀死一个人。
重佑点到即止。
「陆姑娘不走了吗?」
我随口扯了一个谎:「忽然有些口渴,我等喝完一盏茶就走。」
苑中,小几上的茶盏换了一盏又一盏。
我却心事重重。
师父曾说过,当年若非春山漫。
金銮座上的恐怕就非如今的陛下了。
我反反复复琢磨着师父的话,脑中胀痛异常,眼前又出现重佑晃动的身影。
「你为什么一点儿也不着急?」
我揪着重佑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他:「你不是一向最紧张景王了吗?」
重佑一时语塞。
暮色四合。
谢允州还是出现在了景王府。
看见我,轮椅上的男人面上似乎有一丝愣怔。
瞧见一旁心虚的重佑,谢允州了然:「你骗她做什么?」
我的心里骤然一松。
太好了,谢允州没事。
他好端端地出现在我面前了。
我仓皇地别过脸,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谢允州推动轮椅, 行至我面前,似乎有些无奈。
「我一无实权, 二无兵权,多年来不结党营私,杀了我, 还要背一个弑弟的骂名。」
他幽幽道:「我那位皇兄倒也不是个傻子。」
我一时羞愤,原以为重佑是个老实的。
28
我还是踏上了离京的路,说好要走的, 如今也没有别的理由留下了。
只是回春鹤山的马车上多了一人。
车厢内, 谢允州跪坐在我面前,十分好脾气。
「我幼时每逢赌气, 母妃便会唱歌谣给我听,你要不要听?」
我不想听他说这些。
往后退一步, 谢允州便进一步。
后背抵上车壁, 退无可退。
谢允州托腮看着我,笑得恣意开怀。
「我不懂得怎么哄姑娘开心, 你教教我。」
他说送我十里。
可是这一送,十里又十里,遥遥无尽头。
我不问他要送到哪儿。
谢允州也默契地不提。
直到尘烟滚滚,烈马嘶鸣。
马车后,有人纵马追了上来。
车夫撩开帘布。
我瞧见, 远处马背上的萧宴川。
他看着我,眼里的情愫很陌生。
「我有话对你说。」
我皱了皱眉, 我其实不大想听,甚至有些心烦。
我与谢允州,还没有好好告别过。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谢允州取下马车壁上的长弓。
三箭齐发。
不过须臾。
萧宴川手臂上中了箭。
最后一支甚至穿过了手掌。
我瞧见,萧宴川愕然地握紧双拳, 失神地看着自己流血的掌心。
凛冽的寒意萦绕在谢允州的眉眼。
他似乎没打算要萧宴川的命。
长风裹挟着谢允州的话,送往远处。
「萧将军要感谢自己还占着洪景国将军的位置,否则就不只是废一只手这么简单。」
这样的谢允州, 我没见过。
我只是忽然有些难过。
关于景王的过去,我一样也不知晓。
我与谢允州,相识得那样迟。
车夫继续赶路。
「你还真是个疯子。」我默然了良久,垂眸感慨道。
谢允州眼底笼着一层雾气,他答得十分坦荡。
「我本就是这样, 原打算不想活的时候,就去死一死。」
他望进我的眼底, 沉沉看了半晌。
「是你救我出囹圄。」
马车驶得很远了。
萧宴川没有再追上来。
我不合时宜、又有些紧张地问他:「你准备送多远?」
谢允州有些无奈:「谢某将身家性命都托付给姑娘了。」
他低头, 看着我轻笑:
「陆晚宜, 江河湖海、名川大山,无论你要去哪儿,谢允州都奉陪到底。」
我眼眶一热,再也忍不住泪水倾泻。
他终归, 还是舍不得的。
谢允州轻叹了一口气儿, 抬手,小心翼翼地拭去我眼角的泪水。
「我尽力,活得久一些, 好不好?」
上京的城池变得模糊而遥远。
我曾以为,我会孑然一身离开上京,重新回到那个令我孤独又自在的春鹤山。
现在不会了。
来源:执笔断情丝故事会